30、霉菜梗与身世谜
小香颂2021-04-02 23:095,278

  又是一年“竹深树宻虫鸣处”的季节,气温炎热,而百姓们排队领取《养和膳方录》的热情只增不减。

  如预料中的一样,这本药膳一经问世,便掀起了一股养生热潮。

  因为是朝廷出资刊印,免费发放,那些盗版书商便无计可施,当然也丝毫不存在所谓的假书假方了。

  好不容易,在养和堂和思凡楼全体人觉得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时,更艰巨的任务袭来——

  百姓们看完那些药膳方子,向往至极。

  动手能力强的吧,跑养和堂开方配药材;笨手笨脚些的,直接去思凡楼订制相关膳食;若不会做也没钱吃外食的,也愿意花点钱挂个问诊号,至少咨询过谢大夫等人后,他们也能图个心安。

  更有甚者,从外地拖家带口远道而来,顺便还带动了益安城客栈、码头等地的生意。

  过去,谢知越总是嫌弃谢宜味不学无术,说日后养和堂非败在她手里不可。

  可如今,他还是无比嫌弃谢宜味。

  “就叫你小时候好好学医吧,最近医馆生意那么好,也不指望你能替我排忧解难。”

  “爹爹,这不是有沈宥嘛!”

  “对,我差点忘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倒好,在家气父,出嫁虐夫……”谢知越还不忘算旧账。

  谢宜味欲哭无泪:“爹爹,你老实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每每这时候,小俞氏都会出来帮腔:“老爷,你说你是不是也嫌弃我没为谢家再续香火?”

  “这……”

  小俞氏还会说:“宜味,你别理你爹爹,你刚出嫁那会儿,每次回沈家,他哪次不哭得稀里哗啦。”

  “夫人!当着孩子的面,何必呢!”谢知越面子挂不住,方才住了嘴。

  如今,很多事,他都已放下。

  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其乐融融更好了,怀念逝去的人是应该的,但珍惜眼前人也是最重要的。

  包括对沈家的宿怨,谢知越也统统一笔勾销。事实上,他们两家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不过是因为执念太深,世代累积罢了。

  沈修何曾不这么认为,他时常在后厨碰见谢宜味,这个儿媳,为人爽朗又有几分莽撞,丝毫不似当年那个温柔娴静的俞家大小姐。

  但睹人思人有什么好。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俞大小姐在天之灵,也想看见女儿这般炽热率真地活着。

  老天是公平的,他未能企及的情感,却用另一种亲情的方式弥补给他。

  没有什么事,比宥儿和宜味恩爱和睦来的更重要的。

  纵然被谢老头讽刺几句,又有何妨?

  *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谢宜味也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自怀孕以来,倒是一直吃得好、睡的香,除了更嗜吃嗜睡外,并无其他异样。

  冯氏依照惯例,在后院中酿制果酱和果酒。

  这种天气,虽闷湿,却非常适宜酱料和酒精的发酵。

  谢宜味也闲不住,便起身去帮一些简单的小忙。冯氏本就不是那种拘谨的性子,便道:“我怀宥哥儿时,也和你一样,手脚闲不住,嘴巴更是闲不住,天天混迹在御膳房。”

  如今胎儿已稳,让她活动活动也好。

  冯氏让谢宜味帮忙拿封坛的纱布过来,谢宜味在纱布箱子边发现了一个乌色坛子,用荷叶盖着口,似是刚开启的,从里头飘出一股味道。

  “这是什么?”谢宜味顿时馋虫上了脑。

  “别,你可千万别碰!”冯氏还没来得及阻止,已经被谢宜味掀开了,一股浓郁的香臭混合之味自里头飘了出来。

  “哇,好特别的味道!”

  谢宜味深吸一口气,没有什么比一个热爱厨艺的人发现新口味来的更兴奋的。

  “你居然不觉得臭?”冯氏还担心会导致她孕吐。

  谢宜味摇摇头:“臭吗?我倒觉得这味道很开胃呢!”

  冯氏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一般人还真接受不了这霉中带臭,臭中飘香的味道。她是山阴越州人士,每到夏季,家家户户都会腌霉苋菜梗,沈修倒是很喜欢吃,沈宥则是一闻见这味儿就皱眉头。

  两人正热烈分享着霉苋菜梗的制作方法,外头却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谢宜味认得,正是华公公。

  “沈夫人,少夫人,别来无恙。”

  “公公,您怎么来了?”冯氏和谢宜味措手不及,这后院乱七八糟的,外头也不通传下。

  华公公笑道:“咱家这次来啊,是专程奉了太后的旨意,请沈公子和少夫人进宫的。”

  “太后!进宫!”谢宜味口无遮拦,语出,忙谢罪。

  “少夫人不必拘礼,也不必讶异。太后看了你们编的药膳录后特别感兴趣,没别的意思,只因她老人家平时也极重保养调养,故而和你们聊聊天。”华公公解释道。

  这事儿本该由太后身边的骆嬷嬷通传,但因着他对思凡楼熟悉,太后便从皇上那借了人,劳烦他走一趟了。

  即是太后懿旨,谢宜味和沈宥不敢耽误,收拾完毕后,便跟着华公公的车驾进了宫。

  *

  二人随领路宫女进了太后住的慈明殿,见到皇太后正在用茶。

  谢宜味与沈宥忙下跪行礼。

  “起来吧。你们是我请来的客人,就不必拘礼了。”

  太后用完茶,便已经有宫人奉上了一干点心米粥,看着倒是极清淡的,可太后连瞥都不瞥一眼,便让人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

  “御膳房这手艺是愈发不行了,说了哀家没胃口,还一个劲的照本宣科,做些吃腻了菜过来。”

  她这几天有些虚热,伤风鼻塞,便更没什么胃口了。

  “太医局也是的,让他们多看看《养和膳方录》的药膳吧,一个个自恃学院派,还说什么这是民间膳方,那倒是给哀家研究点皇室膳方出来啊!”

  短短一会儿功夫,谢宜味眼见着太后老人家对御医和御厨连批带骂,心中惶恐万分。

  太后娘娘连宫里的御膳房和太医局都不满意,那叫他们两个来说话,多半只会更生气吧。

  正想着,太后已经转头和颜悦色地对他们道:“赐座。”

  “谢太后。”

  又是胆战心惊地坐了下来。

  太后笑道:“哀家常听皇上说起你们思凡楼的那些美食,你们祖父祖母的厨艺当年我也是吃过的,如今倒还真有几分怀念。可惜,是没有机会咯。”

  她手边就放着《养和膳方录》,想来正如华公公所言,太后真的有在阅读。

  “这书编的不错,比宫里那些传统的老药膳强多了。瞧,我今儿就让他们照着你们的膳方,做了瓜皮荷叶饮,很是解暑。”

  谢宜味见她虽贵为太后,但并没有想象中的严肃,便斗胆道:“太后,瓜皮饮虽开胃,但也不宜长期饮用。如今这天气的确会让人胃口缺缺,不如我替你做点开胃的小菜,正好您也评鉴下有没有当年祖父祖母的风味。”

  太后眉开眼笑,指着她道:“正合我意。”

  原来叫他们进宫聊天是一层意思,而另一层意思就是给太后去做好吃的。

  *

  这几日,沈宥先是根据太后的状况,与谢宜味讨论后,决定采取一些清甜的膳食。

  如玫瑰丝瓜汤、梅子山药等,又好看又清淡,却不会造成过度饱腹感。

  到了第三日,谢宜味的秘密法宝——霉苋菜梗也腌制成功了。

  还好,走前冯氏教了她这腌制方法。

  放盐的叫“咸霉”,不放盐的叫“淡霉”。谢宜味为了降低太后味蕾的排斥度,特意没有放盐。

  果然,那味道一出,沈宥便有些忐忑:“娘子,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让你拿全家的名誉来冒险。”

  太后眼光甚高,万一一个不高兴,怪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谢宜味却怂人有怂胆,道:“我觉得太后娘娘很通性达理啊,我没想那么多,就是将她当成一个长辈。我做的是对她好的,让她高兴的事,何错之有?”

  倒是挺会攀亲戚的。

  谢宜味又道:“放心吧,太后娘娘这些天鼻塞,我这菜她闻不出味儿的。”

  话虽如此,沈宥到底是没法子,只得舍命陪娘子了。

  谢宜味打开坛子,在小碗中捞了一份,浇上菜油上锅蒸,很快这臭香哄哄的气味便弥漫开来。出锅后,菜梗的颜色仍然是先前的绿色,装在银盘中,倒是相得益彰。

  太后果然因为鼻子不通气,没闻出那霉菜梗的味道,但她却称赞道:“这菜见所未见,竟如翡翠般错落横陈,煞是耀眼。”

  “是啊,这是我母亲家乡的一道传统小菜,助消化,增食欲,夏季食用,最是下饭。”谢宜味笑着介绍。

  太后很好奇,命身边的布菜女官夹了一筷,一尝:“嗯,果然很酥嫩。这菜叫什么名字呢?”

  “这菜叫……”

  谢宜味正要回答时,却听殿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华公公提到过的骆嬷嬷来报,说有几个太医在外头求见。

  太后一听,便有些不悦:“一天到晚不推陈革新的,有什

  么脸面来见哀家。”

  嬷嬷看了眼谢宜味,小声道:“好像是听说你从民间请了人做药膳调理身子,他们对此产生了质疑。说有要事禀告。”

  太后吃了两段霉苋菜梗,倒是胃口开了些,心情便舒畅了些,摆摆手:“那让就他们进来吧。”

  话说这殿外等候的几个资深老太医聚在那,正你一言我一语的愤然议论着。

  他们当初就嫉妒谢知越比他们先进太医局。好不容易熬成老太医了吧,偏皇上还要他们配合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编书。

  现在太后居然还把他们请进了宫!

  今天,一听说他们在御膳房给太后做了一道臭气熏天还发霉的菜,那太医们可坐不住了。

  于是,几个老顽固便联合起来,发誓定要打垮他们。

  太医们加快步伐,远远便瞧见沈宥和谢宜味还站在太后跟前伺候。

  整个饭厅皆弥漫着那股臭味,简直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启禀太后,臣要状告这两个民间庸医,他们……”施太医正抬起头来,却惊呆地说不下去了。

  他看见了什么!

  当朝太后居然津津有味地嚼着那碧绿的霉菜梗,随后,还吃下了半碗饭。

  要知道,太后因为食欲不振,已经几天都不进米了。

  “他们怎么了?”太后白了他一眼。

  “他们……他们……”施太医可不敢再往下说,若说他们给太后吃发霉发臭的东西,可太后吃得那么下饭,这不是公然打她的脸嘛!

  施太医只能低下头:“他们年纪尚轻,没有什么经验,太后您不能任由他们随意调理凤体啊。”

  “哼。”太后重重搁下筷子,冷哼道,“你们倒是经验丰富,可曾研制出什么令我开胃的药膳?成日里只会让我这也忌口那也忌口,哼。”

  太后脸色不好,太医们都吓得瑟瑟发抖,谁都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这时,太后又转向谢宜味道:“好孩子,你还没告诉我,这道菜叫什么名字呢。”

  谢宜味可不怕这些老头,大大方方地回答:“回太后,这菜叫霉苋菜梗。”

  真是个又直接又不登大雅之堂的名,太后很是惊讶。

  “我听母亲说,当年越王勾践战败,越国百姓皆以野菜充饥。有一老者,在蕺山上采得野苋菜梗一把,又老又硬的菜梗一时无法煮熟,弃之又觉可惜,便藏于瓦罐中以备日后再煮。不料数日后,罐内竟发出阵阵香气,老汉取而蒸食,竟一蒸即熟,其味又远胜于茎叶,百姓闻之,纷纷效仿,流传至今。”

  也正是越人能屈能伸、不屈不挠的精神,才能为日后报仇雪耻打下基础。

  太后听完,很是感动。想不到这苋菜梗的背后还有这样励志的传说。

  “你们到时候还可以编写第二部、第三部药膳,记得把我吃霉苋菜梗的故事也写进去。”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太后和皇上一样,平日里都没什么架子,极为亲和。

  太医们见势不妙,纷纷撤退。

  没想到,临走前,太后还极体恤地叫住了他们:“来人,给施太医、齐太医、姜太医赐菜,每人赏一碗霉苋菜梗。”

  太后的赏赐,就算是泔水汁,太医们也得笑着吃下去。

  更何况,这可真是个好东西。

  *

  骆嬷嬷跟随太后时还只是个小宫女,因后来迁都时护驾有功,一直深受太后器重。

  今天,她自知将太医他们带进来扫了太后兴致,忙见风使舵,主动与谢宜味和沈宥示好。

  “二位果然是老御医家的公子,传承家风,而少夫人不愧是沈御厨的千金,厨艺了得。”

  太后嘲笑道:“你个老糊涂虫,把他们的父亲说反了吧。”

  “怎么会呢!我与两位贵客颇有渊源,当初谢家和沈家的夫人在偏殿生产时,我就是那殿中洒扫的小宫女,那产婆还让我帮忙呢。”

  骆嬷嬷是太后的左膀右臂,决计不会乱说胡话。

  她再三强调:“错不了。当时两位夫人生产完都昏昏沉沉的,我亲眼看见,谢夫人生了位小公子,而沈夫人生的是千金。两个孩子都白白净净,模样极好。”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真是如骆嬷嬷所言,那么谢宜味和沈宥就是在宫变时被后来进来的人抱错了,这一错,竟将近二十年。

  事关身世,谢知越夫妇和沈修夫妇都进了宫,当着太后的面,与骆嬷嬷对质细节。

  骆嬷嬷道:“当时外头兵荒马乱的,产婆嘱咐我照顾好两位夫人,我便跑出去给她们烧热水了。而再回来时,产婆已经死于叛军的乱箭之下,夫人和孩子们也都被人接走了。”

  太后自然相信骆嬷嬷不敢说谎,便问道:“可还记得些其他的事?”

  “对了,那小公子的身后……有块红色胎记,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圆,像极了葫芦,产婆还说以后定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

  如此一说,谢宜味、沈修和冯氏皆了然于心,沈宥更是有些不好意思。只有谢知越还追问着:“身后哪个地方啊,具体是哪儿?”

  唉,谢宜味无奈了,相公的胎记正是长在左腚上,这让人嬷嬷怎么说。

  到底还是小俞氏识大体:“老爷,既然骆嬷嬷说了,而亲家也都默认了,那肯定是不会错了。其实,不管是宜味还是阿宥,我们都早都一样对待了。那么,谁是亲骨肉又有什么关系呢!”

  “亲家说的太好了。难怪我第一眼见宜味就觉得亲切,怎么看怎么欢喜,这不就是母女连心嘛。”

  为什么谢宜味和冯氏如此相像,而沈宥又继承了谢知越那死鸭子嘴硬的呆性,如今都解释的通了。

  但一切正如他们所说,谁是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后可是收获满满,不仅有下饭菜,还有如此精彩的下饭故事,她胃口更好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啊,你们两家真是前世的冤家,今世的亲家,缘分早就注定了。”

  益安城那么多结亲的人家,能被太后肯定的,能有多少?

  这一趟,来的太值了。

  *

  几个月后——

  沈宥和谢宜味虽然改回了原来的姓,但大家还是习惯叫他为沈公子、沈大夫。

  对了,他还有了一个新的称谓:沈御医。

  大宣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御医,打破了自己父亲谢知越的记录。

  皇上特许他可以在太医局挂名,但不必在太医局供职,他的职责便是考察民间的药材药膳,奉旨编书,顺便还能和谢宜味带着朝廷俸禄游山玩水、遍寻美食。

  思凡楼和养和堂的门前新挂了一块匾,分别是“天下第一楼”与“天下第一馆”。落款为白十二。

  走过路过东街的人都会往那牌匾上瞧上一瞧,然后心照不宣地感叹道:这两地方可不一般,谁让人家背后有天下第一靠山呐!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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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御医的两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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