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本微贱,尚能卓越。”
“我也要有改变命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六十年代。
天海省某贫农家庭,一个吃不饱饭、上不起学,十五岁就代替生病的父亲下洞子担煤,沉甸甸的扁担在肩头从拂晓压到日落,仅换来微薄工分以补贴家用,即便如此,仍挖空心思寻求机会自学成才,绝不向命运妥协的少年…
被管仲由贫寒逆袭成为相国的故事深深激励。他挺直瘦弱的身板,遥指苍穹,大声喊出豪言壮志的那天,也为自己改了个名字。一个在未来终将名留史册、封疆一方,手握重权御门生无数,受到世人敬仰的名字——陈尚卓。
其一生,可谓传奇。
二十岁那年,陈尚卓结识了下乡知青丁继红,诗歌造诣深深吸引了这位来自高干大院的女孩。次年,丁继红的父亲遭迫害,为了在那个特殊的动荡年代保全生存,丁继红下嫁给了他。
腥风血浪终于过去,这年,陈尚卓二十六岁。扛过浩劫的丁父重回高位,进一步被重用。丁继红没抛弃门户悬殊的丈夫,携手领着已经四岁的儿子陈寒柏回到了省城,与娘家人团聚。
陈尚卓的贫农出身自然不受丁家人待见,丁父也有劝他和女儿离婚的心思,找他私下谈话。
哪曾想,这次交流竟让丁父暗呼差点走宝,陈尚卓的知识储备和坚韧品格都令他刮目相看。
“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仲本微贱,尚可卓越。”
这句回答无异于自信立誓:管仲可以,我也可以!与之相比,只差您这位岳父大人当一回举荐我的鲍叔牙了。
他如愿了,蜕变,涅槃。
丁父给他安排了一个行署的差事,他也铆足劲,赶上成人教育的首班车,在电大取得了匹配未来升迁的学历。
1980年,改革开放的春风正以劲猛势头席卷祖国河山,陈尚卓在最能够突飞猛进的时代迎头而上,英姿勃发。也是这一年,曾经与他暗通款曲的电大女同学,为他产下了私生子,陈劲松。
寒柏劲松。
陈尚卓留给小儿子的,只有这么个概括他坚韧精神的名字。直到1998年,丁父和陈劲松的母亲先后病逝,年仅四十八岁的陈尚卓已高居常务副省长,才向丁继红坦白,与小儿子低调相认。
那年,陈劲松刚满十八岁,亲生父亲的突然出现让他陌生又疑惑,很难认同,与丁继红的关系也隔着猜忌,倒是和同父异母的哥哥陈寒柏挺聊得来。
当时,二十六岁的陈寒柏正在省直机关锻炼,谦和正直,被弟弟崇拜。因为大学就在省城,陈劲松一到周末便去哥哥家,并帮忙带带快两岁的陈海。
原本,陈劲松虽然没改籍换户,也应该成为陈尚卓精心培养来传承衣钵的二号苗子。不料,某个事件直接导致了这对本就隔阂颇深的父子彻底决裂。
陈劲松的女友叫方娴,也是大学同学。交往至深时,才发现双方家庭曾结下名为仇恨的孽缘,未免太过狗血。
原来,陈尚卓担任旌阳市委书记时,因派系利益受丁父错误指示,被迫酿成冤案,导致方娴的爷爷自杀明志。
恰逢这对恋人大学刚毕业,方娴还怀上了陈劲松的孩子,不难想,谈婚论嫁必然不会得到方家人的认可。那是陈劲松人生第一次求父亲,像错失父爱的孩子想要个补偿童年的玩具,希望陈尚卓能为方娴的爷爷翻案,还其名节清白,这也是方家提的条件。
不巧的是,陈尚卓正处在角逐省长宝座的白热化阶段,哪怕一个小小的负面新闻,都可能令他功亏一篑,更遑论,要推翻自己曾经下达的指示,暴露自己的过失,无异于将胜果拱手让人。所以,即便小儿子含泪下跪苦苦哀求,他能做的,只有无动于衷。
“劲松,以后我会在其他方面补偿你,请你体谅爸爸。”
“不用了!当年,你抛下我妈一个人孤苦伶仃,就是为了你的仕途,今天同样如此。我们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迟早也会带给你困扰吧?当初就不该相认,又何必勉强下去!”
于是。
陈劲松负气离去,与重聚匆匆数年的父亲彻底划清界限。
即便,方家最后接纳了他,同意了他和方娴的婚事,仍改变不了他对父亲的失望;即便,陈风出生时,由陈寒柏从中牵线,陈尚卓想见孙子一面,也被他拒绝。
后来,在方娴的劝说与开导下,陈劲松对父亲的怨气淡化了不少,加上,陈风六岁突发癫痫,已为人父的陈劲松也成熟许多,决定让儿子见见素未谋面的爷爷。
眼看着爷孙父子三代将冰释前嫌,怎料,一个不慎,从小就娇生惯养的陈海推倒陈风,令他额头撞上桌角流了很多血,还说了非常难听的话。比如,你爸爸是私生子,你们家就是想占省长爷爷的便宜…
陈劲松了解哥哥和嫂嫂的为人,谁能教陈海说这些话?不是陈尚卓,就只能是丁继红。儿子肉痛,老子心疼,陈劲松不听方娴劝阻,当场发飙,总不能打侄儿一顿,于是朝丁继红火力全开,一吐积怨。
家庭矛盾就是如此,剪不断,理不清。
陈尚卓自然要维护妻子的面子,训斥儿子反应过激。两个孙子也手心手背都是肉,政务干练的陈尚卓断起家务事反倒不清爽了,故而,父子俩再次大闹了一场。
“哼!说我偏心?这几年不是我暗中照拂,你那些舅子姨妹做生意怎会一帆风顺?你在方家窝窝囊囊,混不出个人样,回自己家倒是窝里横,连你妈都敢骂?”
“呵,她不是我妈,她也不配当我妈,就像你不配做我父亲!”
“混账!滚!都给我滚!谁配就找谁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这一别,便是十六载。
甚至,连亲切又崇拜的哥哥,陈劲松也渐渐疏于联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今,人过中年,已四十五岁的陈劲松再回想起当年事,也会反省曾经的冲动与不成熟,可发生的,毕竟已发生了。
…
电话里,陈劲松听陈风讲个大概。心说,儿子这点倒像自己,对在乎的人一根筋护着,寸步不让;却是比自己冷静,懂得审时度势解决问题。
“这点,你倒像你爷爷。当年,我和他决裂,也下意识把他的号码默默记住,总想着…某天,有机会能与他交心聊聊。哎!我马上发给你。”
收到陈尚卓的手机号码,陈风反倒迟疑了。
好一阵…
才深吸口气,慎重组织过语言,拨了过去。
“哪位?”
“是我,陈风。”
电话里,陈尚卓好似有些意外,沉默了几秒,才带着老人对晚辈宠爱时独有的嗔怪笑意,说,“怎么,都十多年了,还在生爷爷的气?怪爷爷当年没帮你打陈海的屁股?连人都不会叫?”
“爷爷!”
血浓于水。感受着陈尚卓亲切的口吻,仿佛人生二十二载常相伴的熟悉,却又真真仅见过一面,错失天伦,久违的温情不禁令人唏嘘,唏嘘处,又难忍泪目,终究,亲情教人变得不坚强。
“你这小气吧啦的劲儿,和你爸真挺像。哈!长大了,长成帅小伙了,倒是和你奶奶有几分神似。小风,爷爷这辈子自问磊落,唯独亏欠了你奶奶、你爸爸,还有你…原谅爷爷,好吗?”
“您怎么知道我长得特别帅?”
“我还知道你学业优异,考上了选调生,这点像我,走仕途的好苗子。”
“这些年,您一直在关注我?”
陈尚卓沉吟一声,“你是我亲孙子嘛,爷爷不关注你,还能关注谁呢?”
紧接着,陈尚卓再迟暮叹息,“爷爷今年都七十五了,这身子骨也不知还能撑多久,有空就来看看爷爷。倒是你今天忽然打电话过来,不会遇到什么难处要和爷爷絮叨絮叨吧?”
诚然,陈尚卓已猜到陈风的意图,却也打定主意,只能像当年对待陈劲松那般,要让对方失望了。
“爷爷,我先把来龙去脉详细说说…”陈风将文静遇害一案所掌握的信息展开道来,又提出诉求。
“县公安局的侦办存在很大问题,市检察院的受理也很仓促,实则,都是永昌县委高书记栽赃嫁祸、包庇凶徒。希望爷爷出手干预,不让受害者蒙冤,更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电话里,陈尚卓故作沉默,让陈风误以为他在斟酌思考。
良久,才语带无奈,“小风,我能理解你重感情,可面对事实,还是得理性看待。县公安局也好,市检察院也罢,我们要相信他们办案是按规矩来的。你叫我干预,得有依据才行,你刚才说的疑点都是情感驱使的猜测,没有站得住脚的证据,我总不能倚老卖老,蛮横指责他们吧?”
“您的意思是…”
“当务之急,找个好律师吧。”
陈风哪会想到,长久当作底牌的救命稻草是这么个态度。
“爷爷!”
如果眼下面对面,兴许,他会义无反顾地跪下苦苦哀求。
“咱们虽然就见过一面,但从您的慈爱与亲切里,我感受不到生疏,这是我值得庆幸的事。将来能常去看您,在膝下孝敬您,则是我更为幸运的事。作为您的孙子,每个生日都会因为错失您的祝福而遗憾;考上大学,也徘徊着想向您报喜,没得到您的表扬,连我的努力都是残缺的。”
间歇,陈风难耐哽咽。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求您。虽然,彭二哥只是我的义兄,但他对我真的很好,给了我很多帮助。就算仅仅是路人,看到黑白被颠倒,是非被歪曲,受害者被构陷成加害者,加害者却逍遥法外嘲笑正义、讥讽公平,我也不容许光明被黑暗玷污!让高伟平吐露实情,只需要您一句话啊!”
字字入耳,句句真切。
陈尚卓只觉心脏被人捏住般,狠狠抽搐。他一度心软,一度想答应从小都缺失他宠爱的孙子,一度不忍,不忍陈风失望,是身为爷爷应该给予的补偿。
可是!
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了这个孙子,就要把那个孙子交出去?即便有手段两全其美,也无法避免陈海、陈风堂兄弟反目成仇,这不是陈尚卓愿意见到的。
所以…
“小风,成熟些,要相信司法机关的公平、公正。”
咔嚓!
陈风听到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明白,劝下去不会有任何改变,也求不来想要的,终究,还是失望地挂断了电话。
良久。
本在书房静修书法的陈尚卓,提笔于宣纸上苍劲辗转,落下个大大的「风」字,乍看如狂风张扬,细品若清丝藏锋。
这一幕,恰好落在循声而来的丁继红眼里。
从丈夫复杂的神色里,她看到了愧疚,看到了溺爱;从苍劲有力的书法中,她品出了危险的讯号——陈海不争气,陈尚卓这是有意培养陈风做陈家第三代接班人吗?
不!绝对不可以!丁继红的心头已然摇成拨浪鼓,却是不露声色,捋了捋花白发丝,朝丈夫投去微笑,暗自怨毒地盘算着:陈风这个野种敢登门,别怪我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