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唐继续道:“当然,单单这些话还不足以证明京尚绣坊并无抄袭、剽窃一事。所以我给大家带来了一位证人的话,她经历过当年的事,明白其中内幕。”
一段录音被播放了出来。
声音慵懒而沧桑,是个老人说的。
“当年,苏氏绣坊的当家主事苏昊天听信谗言,污蔑京尚绣坊抄袭、剽窃,并与同行找上门去讨说法。此举遭到家中老人反对,但苏昊天一意孤行。当初苏昊天与家中老人争执时,我就在旁边。虽年纪尚有,却记得清清楚楚。”
录音听完,记者们陷入了沉默中。
人群外的苏奉恩痛心地跺脚,“疯了疯了!一个个的都疯了!别人是拼死保护公司名声,他们倒好,一个比一个败家!完了完了,苏氏绣坊要完了!”
“我就说嘛,苏家没有我不行!你看看这些败家子做的事,是人做的事吗?”
没人理会苏奉恩的气急败坏,连记者也没拿他当回事,只有身边的小秘书哄着他离开了。
人群之外,经乙和宫文琢听到了苏唐所说的话,也听到了那段录音。
八十四年了,当年冤死的人,你们听见了吗?
记者们把经纬和苏唐围堵得更厉害了,纷纷追问《洛神赋图》的事。
记者:“既然抄袭、剽窃不成立,那《洛神赋图》也是京尚绣坊的东西对不对?”
经纬正要开口,却见经乙冲她挤眉弄眼,不断提醒。
经乙怎么了?
苏唐对记者道:“蜀绣发展至今,有所传承已是不易,不管它是谁家的,都是文化瑰宝。”
记者追问:“您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怕苏氏绣坊下不来台?身为蜀绣的龙头公司,却污蔑其他人,还强抢其他绣坊的绣品。”
记者的话字字锋利如剑刃,苏唐却没不慌乱,他道:“如果我们怕自己下不来台,就不会跟大家说这些话了,更不会放出我们老祖宗的录音。我们苏氏绣坊在八十四年前确实污蔑过京尚绣坊,为此,我们愿意向京尚绣坊诚恳地道歉。至于说强抢,此话不对,《洛神赋图》是我们从拍卖行拍卖得到的,符合拍卖程序,也办清楚了各项手续。”
苏唐又道:“老祖宗犯了错,我们苏氏绣坊的后生愿意代为道歉,希望苏氏绣坊和京尚绣坊能冰释前嫌,共同专注于蜀绣之美,让蜀绣得到更好的发展。”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会用更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身。”
记者见苏唐回答得滴水不漏,想再问出点儿别的实在太难,索性把话筒递向经纬,追问经纬:“经纬小姐,您怎么看《洛神赋图》归属一事?”
经纬道:“苏先生之前有提醒过我,凡事讲求证据,在找到充分的证据后,我会向他们证明《洛神赋图》究竟姓苏还是姓经。”
记者:“苏氏绣坊害得京尚绣坊百年抬不起头来,你们对他们是不是恨之入骨?”
经纬:“我不恨苏唐先生,也不恨苏曼妘女士,对其他苏家的晚辈也恨不起来,事情已经过去八十四年了,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当年造下冤孽的人都已经死了,让我们经家人倍感遗憾。”
“其实如果不是这次千蜀绣艺大赛,我可能真的会一直怀揣着对苏氏绣坊的仇恨。但这次比赛,让我目睹了刺绣人对于刺绣的执着,对于蜀绣传承的较真,宁可拼命也要保护的东西,不容我们夹杂太多的私心。所以,该放下的,我会慢慢放下。”
记者:“是因为你得了冠军,拿人手短,所以才这么说的吗?”
经纬:“比赛对冠军的奖励确实丰厚,但我相信记者朋友们在此之前就已经了解道,苏曼妘女士在我这儿买过绣法,花了近两百万左右。跟这两百万比起来,奖金不值一提。如果要站在赚钱的角度上来说,我不参赛,直接一点绣法一点绣法地拆卖,不是更赚吗?”
“这次比赛,让我看到了无数人对于蜀绣的赤诚之心。苏曼妘女士明知我是京尚绣坊的人,也愿意虚心学习绣法,甚至不惜花费重金。她花了近两百万,真的能靠那绣法赚回学费吗?不一定。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她误以为那是他们苏家的绣法,她不愿看到苏家的绣法流落、失传。”
“比赛中的孔曹华老师亦是如此,他德高望重,却还是报名来参加这一比赛,不是冲着奖金,也不是冲着出名,就是想让自家绣法能够被更多人看见,如果能碰上有心的年轻刺绣人愿意学,则是最让他感到满足的收获。”
“姜授老先生并没有因为我不是姜家的人就放弃传承……”
提到姜授老先生,经纬心里难受。一难受,脑袋里就有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像有人在对她的脑袋扎针似的。
经纬坚持不住了,她仓促地说道:“不管《洛神赋图》是谁家的,它都是璀璨蜀绣中的一员。”
说完,经纬转身挤出了包围圈,在经乙的保护下跑进了一间小房间。
门一关上,宫文琢就走上来,疑惑道:“经纬,你怎么回事,明明可以趁热证明我们京尚绣坊的清白,为什么你突然不说下去了?”
不等经纬开口,经乙说道:“先别说了,奶奶,那幅绣品未必就是我们经家的东西。”
“为什么?”经纬和宫文琢同时愕然地盯着经乙。
经乙道:“我之前偷听了苏唐和苏锦的话,苏锦说《洛神赋图》没有姐姐修不好,但如果没有他们的老祖宗,也修不好。”
“什么意思?”宫文琢听得一头雾水。
经纬却醍醐灌顶,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她自言自语地说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宫文琢更糊涂了,问:“什么原来如此?”
经纬道:“我琢磨《洛神赋图》多年,发现那幅图上有一角我刺绣不出来。”
经乙从兜里拿出一幅折得皱巴巴的《洛神赋图》复印画样。
经纬指着图上驾驭巨船远去的像龙非龙,像鱼非雨的神兽。
图是缩印的图样,图很小,宫文琢的脸都快埋到图上了。
经纬道:“我绣不出六龙和文鱼,以为是绣法失传,却又觉得不对,我们经家绣法讲究参悟,如能举一反三,只要肯花心思,够悟性,就能把其他绣法挖掘出来。再则,我们经家从来没有绣法失传这个说法。”
宫文琢脸色早已变化,她惊问:“那你什么意思?”
经纬不敢说。
就算经纬不说,宫文琢心里也猜到了七八分。
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洛神赋图》是经家的绣品,到头来却需要苏氏绣坊的人提供最主要的绣法,才能完成绣品的修复。
讽刺!
太讽刺了!
宫文琢像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
经纬心里倍觉煎熬,但如今她没有时间感秋伤怀,必须振作精神去完成下一步任务。
经纬递给经乙一个眼神,示意经乙照顾好奶奶,她则取了件外套,往外走去。
在经纬走到门口时,宫文琢突然警觉地抬头,问她:“你要去哪儿?”
“龙泉山。”经纬其实不愿告诉奶奶,不想让她担心,但更不想隐瞒她。
宫文琢眼中满是泪水,“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去,就意味着永远也证明不清楚《洛神赋图》是我们经家的东西。“
经纬沉默了刹那,“如果我不去,就能证明吗?”
宫文琢知道经纬心中艰难,万般思绪难以说出口,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
经纬道:“我会尽力的。”
经纬下楼后,苏唐已经在等她了。
车上,经纬和苏唐都没说话,西塘的夜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经纬知道,奶奶在窗户前目送她远去,她没有回头,就像眼下做出的选择,无法回头一样。
夜深人静,灯火渐渐熄灭,但宫文绒家里的灯还亮着。
宫文绒习惯在晚上泡一杯安神的茶,其实喝了也没什么效果,不安还是不安, 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宫文绒守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她的儿子宫羽。
宫羽安静地睡着,很安静。
宫文绒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孩子……”
“总有一天,妈会让你清醒,跟正常人一样,可以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
“这些年妈妈攒了很多钱,可以带你去好多好多地方。只要你醒来,我可以带你去天涯海角,给你拍照,也拍些我们的合影……”
“你说……《洛神赋图》还可以修补吗?”
“孩子……”
宫文绒在宫羽的床前时,通常都很沉默,偶尔会说上两句,但像今天这样越说越难过却很少见。
“孩子,妈妈一定会把《洛神赋图》拿到手,一定会修补好它,让它把你治好。”
宫文绒牵起宫羽的手。
四十年了,他从不知道自己来到的这个世界有多可爱。
宫文绒还清晰地记得宫羽小时候胖乎乎的小手有多可爱,握在手心里肉嘟嘟的,怎么都握不够。
如果没有这场遗传怪病,他说不定是个非常成功的绣工,儿女成双,每天忙完回到家都可以享受家人带来的欢乐。
这四十年,母子俩都熬得太苦了。
“快了,它会好的,你也会好起来的……”
宫文绒擦净眼泪,关掉了宫羽房间的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