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我有什么事?”施兰筝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戚堂开门见山道:“一是请你喝茶,二是想问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施兰筝对茶没兴趣,也不想和戚堂深谈,只想抽身离开。
戚堂追问:“你真的想看到将来满地都是机器刺绣,再也找不到一幅古法刺绣吗?”
施兰筝像受到了冒犯,惊道:“戚老板这话说的,像是我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错误似的。如果将来满地都是机器刺绣,说明机器刺绣是不可逆转的潮流。”
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们传统手艺人不是总觉得自己高尚吗?把刺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你们就好好坚持你们的手艺好了,卖不出去也继续守着,一针一线地刺绣,一年一年地耗着,可千万别停下,否则怎么对得起你们打的传承的旗号?”
戚堂嘴角微微一动,语气平静,“我还以为施老真心喜欢蜀绣,看来是我错了。”
说完,戚堂摊手送客,“我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施老您可以走了。”
施兰筝起身,道:“戚先生如果哪天愿意和我们合作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不会有那天的。”戚堂语气生硬。
“年轻人啊,不要总是把话说得太绝太满,将来的路还长着呢。”施兰筝道。
戚堂道:“没有匠心就没有匠艺,我愿意为手艺人黑夜照灯,也不会为了钱蝇营狗苟。”
施兰筝气得浑身血液翻涌,却找不出话来反驳戚堂,只能负气离开!走出美术馆,她愤懑道:“我早晚要看到你们名门堂灰溜溜地滚出成都!”
突然,施兰筝不说话了,怔怔地望着美术馆。
脑海里,记忆碎片如光闪现。
眼前这座陈旧的美术馆不正是——当年名门堂的样子吗?
她——十三岁流落成都,被名门堂的老板娘景姨娘捡回去,从此有了一口饭吃。后来恢复高考,景姨娘给她报了名,让她上完了大学。
这座美术馆当年是座小别院,施兰筝只跟着景姨娘来搬过几回东西,后来名门堂落败,戚家人家破人亡,她再也没来过。
如今再见,有种回到当年的感觉,景姨娘就在她跟前,一边搬动花盆,一边对她微笑,跟她有一句每一句地说话。
景姨娘说,女孩子喜欢花,这几个花盆就是你的了。等你将来有了自己的家,我再买一些送过去,把阳台种得满满的。再把给你绣的那幅画挂上,肯定好看。
景姨娘说,你的嫁妆我都绣好了,枕头被子全妥了。可你爸说,上了大学的女孩子是要出去闯事业的,哪里需要那些东西。我就不乐意听了,就算不做嫁妆也可以用嘛。
“景姨娘……”
施兰筝的眼睛湿润了。
助理走来,施兰筝赶紧背过身把眼泪擦掉,转身后快步上了车,对司机冷声命令:“开车,回公司!”
施兰筝走后,慕天远来到戚堂身后。
戚堂不说话,慕天远就安静地等着。
房间里安静得压抑,慕天远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难受。
许久,戚堂开口了,“去见见他。”
他——指的是当初幻老板找到的那位程序员,慕天远已经联系上了,就看戚堂愿不愿意见了。
戚堂坐在轮椅上,被慕天远推着穿过破旧的院子,进入到房间里,见到了正在泡茶的词寒。
戚堂见词寒泡了三杯茶,有些惊讶,“你知道我们要来?”
词寒平静地回答:“写代码有的时候要推算,现实里也是这样,稍微推算一下,不难猜到你们想见我。今天是金匠绣艺大赛的总决赛,机器刺绣对古法刺绣的冲击最为激动人心,戚老板很难坐得住。”
说着,词寒作出手势请戚堂喝茶:“戚老板不如先喝了茶再劝我。”
“劝你什么?”戚堂淡然一笑。
词寒道:“劝我不要再给盛天绣艺集团的人做程序。”
“不,有些事阻止不了。”戚堂道,“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跟你谈合作的事。”
词寒很诧异,慕天远却已经把一叠合同摆在了他的面前。词寒笑了,“没想到戚老板妥协得这么快!是啊,得到了机器刺绣的核心程序,尤其是得到了我,就如同得到了一座金山,戚老板怎么会错过呢。只是我很好奇,你要怎么说服我放弃财势雄厚的盛天绣艺集团改和你们一个败将合作?”
慕天远急眼了,握着拳头警告词寒:“你小子好好说话,不然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堵在门口的胖子,是词寒的人,怒目圆瞪,冲慕天远道:“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啊!”
火药味弥漫在整间屋子!
戚堂平静道:“你会选择跟我们合作的。”
戚堂看了慕天远一眼,慕天远立即把合同翻到签字页。
词寒看着签名的位置,淡然一笑,“戚老板就是这么做生意的吗?这让我很为难。”
戚堂道:“我了解你,你会签字的,我等着。”
此话一落,没人再吭声,房间里寂静无声。堵在门口的胖子看得一头雾水,当词寒拿起笔签下名字时,他更傻眼了,完全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天远收起合同,道:“合同一式两份,一切解释权归名门堂所有。”
说完,推着戚堂的轮椅离开了。
二人一走,胖子就跑到词寒面前去问了:“老板,你为什么要签字?”
词寒回答:“因为我从一开始等的就是他。”
在戚堂坐到车上后,慕天远问了同样的问题,“我是糊涂了,他可是国外有名的程序专家,盛天绣艺集团的新宠,为什么要在我们的合同上签字?而且连合同的内容都不看一眼?”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在等我。”戚堂说了同样的话。
慕天远静等着戚堂的下文。
戚堂给慕天远讲起了一段尘封在几十年前的一个故事,那时名门堂摇摇欲坠,受过景姨娘恩惠的一位老先生找到戚堂的爷爷,说他写了一套程序可以操控刺绣织机刺绣出堪比手工刺绣的绣品。如果把这种机器投入生产,价格就能断崖式下跌,薄利多销,就能挽救名门堂于危难中了。戚家老头子没有答应,说机器刺绣的东西再精美也不是艺术品。老头子数落了一通老先生,还把他赶了出去。
后来,老头子去了国外,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孙子词寒回到了国内。
慕天远迟疑了很久才敢问:“所以我们……也要接受机器刺绣了吗?”
戚堂点头,“接受。”
“这……”慕天远想反驳,却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戚堂又道:“词家用三代人的努力让我看到了机器刺绣的美,让我明白时代的车轮一往无前的道理,我没有理由拒绝。”
“你看到的是施兰筝用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让绣品从一流绣艺到顶尖绣艺蜕变,以为机器刺绣的进步如此神速,事实上那是词家三代人努力的结果。”
“你看到的是绣品被复制,针法被复制,我看到的却是新式算法将传统绣艺推到新的高峰。”
慕天远听糊涂了,戚老板,你这转变有够快的啊。
“什么意思?”慕天远不懂就问。
戚堂道:“我们需要词寒的算法,来帮助刺绣人升华绣艺,帮助他们更好地刺绣。精品难求,有了程序算法帮忙,将如虎添翼。”
慕天远问:“不用到生产中吗?”
戚堂道:“要不要把它用到生产里,得所有刺绣人商量后再做决定。”
“所以……”慕天远糊里糊涂地问:“我们还是坚持古法刺绣?”
戚堂点头。
“如果熬不下去,又像当年那样呢?”慕天远问。
“那么多刺绣人在坚持,我有什么理由先放弃?他们用一针一线在阐释什么是刺绣,什么是蜀绣,我们也不能冷眼旁观,得为他们开路。”
为蜀绣的发展开路是名门堂从成立之初就一直坚持在做的事,现在,戚堂要带着这个信念继续走下去。
慕天远又糊涂了,叹道:“那个叫词寒的既然从一开始就是想为我们所用,为什么还要跑去跟盛天绣艺集团的人合作?”
戚堂道:“他这是在给我上课。”
“上课?”慕天远感觉今天的自己是个智商为零的傻子。
“他怕像他爷爷一样直接找上我们,我们会拒绝接受。所以他先找到盛天绣艺集团的人合作,利用他们的手让我们看到历史不可扭转的浪潮究竟在往什么方向走。”戚堂道。
慕天远想了想,觉得词寒真聪明。
“他倒挺了解你。”慕天远冷不丁地冒出这句,惹得戚堂抬眼看了他一眼。
慕天远心虚地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转移话题道:“比赛时间结束了,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戚堂道:“虽然说词寒不会再跟盛天绣艺集团的人合作,不会再为他们升级刺绣织机,但那么多人关注金匠绣艺大赛,如果古法刺绣人输给了机器刺绣,古法刺绣市场必然缩水,甚至有可能没人再愿意购买古法刺绣的绣品。”
慕天远道:“你的意思是说,蜀绣成败的关键并不在词寒倒戈谁,仍然在于这次比赛的结果?”
戚堂解释道:“这次比赛的结果未必完全影响蜀绣将来的发展,也不至于扒升到成败那么严重的地步,但确实不能输。”
因为——输不起。
慕天远从来都是支持戚堂的,他想让古法刺绣赢,慕天远就在心里如此期盼。就是不知道赛场那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按照规定,评委们在评出结果之前是不能接触其他人的,就连慕天远、戚堂也不例外。所以,按照以往的经验,要知道结果,至少要等到明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