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唐一直忙于学习绣艺,经纬也是,二人常常琢磨到深夜。
经纬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当初幻老板会突然来找她要求更换宿主,是不是苏唐一直没有放弃苦苦挣扎,给她创造了清除林雨柔记忆的机会。
其实经纬心里是有答案的,她只是想确认。
不过,转念一想,就算他问了,苏唐也未必会把自己的痛苦全部说给她听。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过去了,真好。
金匠绣艺大赛总决赛那天,天气格外的好,朝霞把远方的天空铺得满满当当。若是有些人细看,会发现有些云彩四舍五入一下颇像奔腾的马,娇憨的熊,或者其他动物。
总决赛的题目和动物有关:
万物有灵,动物为甚,振翅飞鸟、四肢凶兽抑或草中鸣虫、花间飞蝶都有其独特的生命力,是寻常蜀绣中常绣之物。请参赛选手自由选择一种或多种动物,刺绣出一幅构图精巧、寓意深刻、形象饱满且有独特、高超艺术欣赏性的绣品。
施兰筝在看到这个题目时,嘴角微微一瘪,自言自语道:“这点儿小心思,真是无趣!不就是认准机器刺绣会出现呆板的情况,所以才出题目考绣动物吗?那好,我这次就让你们大开眼界!”
在对动物的选择上,施兰筝没有选择最讨喜的花草鸟蝶,选择了一只赤豹!
屈原于《九歌》中写: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赤豹一跃,百兽臣服。
优雅高贵的赤豹吻合施兰筝此刻对自我地位的判断!
施兰筝从电脑中选出几幅赤豹图,又从中选出最美观的一幅图。
赤豹张嘴长啸,眼神坚定而凶狠,四肢腾跃,身轻体健!
“就它了!”施兰筝选中后,刺绣织机就开始运作了。
施兰筝低头看了一眼手表,默默在心里数:一,二,三,四,五……九,十!
十秒一到,施兰筝抬头看向织机。织机的平台处,已经摆好了一幅赤豹图!
施兰筝拿到手中细看了一眼,赤豹的眼睛尤为细腻,眼神坚毅,再看毛发,根根可见,细看柔顺光泽,远看十分有力!
再放远看,其身影如电,虚影若有似无!
“十秒钟绣出的绣品,包含了苏家、经家两家绣艺,囊括了金老、田老藏了一生的独门绝艺,我真是越看越喜欢。”
放下绣品,施兰筝冲监督员招手,告诉她,她已经完成比赛了。
监督员惊得说不出话,回过神来后立即按照比赛流程把施兰筝带到了登记室。
施兰筝坐在登记室的椅子上,看着刚忙碌完决赛开场的工作员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他们每个人都像我一样马上完成比赛,估计你们就完全忙不过来了。”
工作人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配合一笑,拿出一张写满问题的纸递给施兰筝。
施兰筝不看纸,也不接,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些对付新人的玩意我配合过一次就够了,总决赛上就没有必要了。”
工作人员解释道:“只有严格按照比赛流程进行登记,您才能算完整地参加了比赛。”
“真是麻烦。”施兰筝嫌弃地接过纸,道,“我说,你来写。”
工作人员愣了下,“也可以。”
施兰筝做了简单的登记,嫌弃登记室的空调温度调得不够低,拉长着脸自言自语地离开了。
工作人员看着施兰筝离开的背影,无奈地唉声叹气,“难道蜀绣的天真要变了?古法刺绣要让位机器刺绣了吗?十秒!我的天哪,十秒就完成了比赛,还让不让人活了!”
施兰筝的绣品一完成,立即就被送到了评委所在的房间。
红色丝绒包裹的盒子,摆放在长条办公桌上。围坐的评委们看着那盒子,心中忐忑不安。
在座的评委都是传统绣艺出身,或者研究了几十年的传统刺绣,对机器刺绣实在难以认同。所以,他们骨子里更希望传统绣艺能赢得这场比赛。
一位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的老人率先开口:“开箱吧,早晚都要看的。”
工作员把盒子打开,从中取出一幅方方正正的绣品放到一方木质雕花镂空的精巧托盘里。
乍一眼看到绣品,便有评委到西了一口寒气。
赤豹腾跃,其形生动,其神凶飒,其影有力!
再细看,一针一线找不出任何瑕疵!
“相比复赛中那幅《水月观音图》,这幅《赤豹图》更精进啊!”领头的白发老人沉吟着说。
评委们紧皱着眉头,神情凝重,纷纷点头认可。
有人道:“初赛时机器刺绣的成绩差强人意,复赛已把参赛的古法刺绣人甩开了老远,在总决赛里,这幅《赤豹图》怕也是无法超越的!”
有人叹息:“我最近一直在想,金匠绣艺大赛上机器刺绣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进步,是不是意味着机器刺绣本身就是在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进步着。”
“是啊,刺绣织机在成都出现好多年了,一点儿也不新鲜了,我们之所以没把它当回事是因为它绣出来的绣品呆板,瑕疵多,仅仅能当好看的布使用,并不能作为精美的绣品存在。可是现在,我们看看这幅《赤豹图》,层次感清晰,针脚挑不出一丝问题。”
一阵沉默,评委纷纷仔细观察《赤豹图》,既是想把它看得更明白,感受出它的好究竟好在什么地方,也期待能找到一丝瑕疵,给传承了数千年的刺绣一点情面。
一个多小时候,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
“连线头都藏得那么深,我找了好久才勉强看到一点线头。”说话的是头发花白的老人,眼中有了闪闪的泪光。
其他人回应道:“是啊,我们刺绣人讲究精微,机器刺绣却能做到精确。把线头与绣线完美贴合,再用机器碾压,使得两根绣线浑然一体,看不出什么线头。”
行云流水,无一丝拖泥带水,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有人皱着眉,“啧”了一声。众位评委疑惑地看去,试图听到点儿不一样的声音。
发出声音的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太太,一身刺绣藏青长衣,气质优雅。
“你们仔细看这些针法,快看!”
老太太把绣品推到其他评委跟前。
离得远点儿的评委索性站起来,匍匐上前细细观看。
老太太说道:“他们这次决赛所用的绣法和之前在复赛、初赛中用到的绣法完全不同!”
白发老人接过话,说道:“初赛和复赛中,机器刺绣所用的针法全是蜀绣中出类拔萃的绣法,别人需要沉心静气学上数十年,他们却直接拿来用。虽说这么做很不道德,但他们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学会那么多绣法,实在让人惊叹。这事,也该引起我们警觉啊。如果不想办法阻止绣法被窃取,将来蜀绣行业必将变得乌烟瘴气。好在,这次决赛中,机器刺绣没有再复制别人的绣法,有所收敛。”
老太太却道:“秦老师,以我的研究来看,这次决赛中,机器刺绣所作所为的性质更恶劣。”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讶和疑惑。
老太太分析道:“请大家细看,这幅《赤豹图》中所用到的绣法虽然很难直接说出来到底用了哪家绣艺,但若是细细分辨,不难看出有苏家、经家、宋门、田家以及姜门等绣艺。”
白发老人沉吟良久,惊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融合了各家绣艺?”
老太太点头,“你看赤豹的眼睛,不正是经家基本绣法天和与宋门绣法拧门绣的融合吗?取二者的长处,避开二者的短处,才绣出这双神形无二的眼睛。”
评委们看向赤豹别处,一一分析出所用的具体绣法。
果然,施兰筝糅合、升华了蜀绣的各种绣法,最终成就了眼前这幅《赤豹图》。
白发老人沉默了很久,语气沉重地问一旁的工作人员:“他们完成这幅图用了多少时间?”
“总共参赛时间是十分钟,这幅图从机器运转到结束总共只用了十秒。”工作人员如实回答。
“十秒!”白发老人无力地坐下了,其他评委也都惊讶得面面相觑。
老太太摘下老花镜,一边揉着干涩的眼睛一边无奈地说道:“也许……咱们引以为傲的古法刺绣真的……走到头了。”
没人应声,房间里一片沉默。
赛场外,施兰筝刚上车,正准备让司机开车,看见车外走来一位熟悉的年轻人——慕天远。
“看来戚老板想见我一面。”施兰筝把一切都猜在心里,得意地等着慕天远过来请她下车。
慕天远并没有像个小跟班似的跑去请施兰筝,只是冲施兰筝的司机招了下手,示意司机跟着他。随后他便钻进车里,开车走了。
司机愣住了,回头向施兰筝拿主意。施兰筝不高兴,但也咬着牙说道:“跟着!”
施兰筝被带到一家藏在深巷里的美术馆里,美术馆很旧了,没有开放过的痕迹。
在美术馆的二楼,施兰筝见到了坐在椅子上的戚老板。
戚堂是个有礼数的人,不管他怎么看待施兰筝,毕竟施兰筝的年龄摆在那儿,不管怎样都该站起来迎接。这会儿坐在椅子上,只微微点头示意,可见是身体出了问题。
施兰筝率先开口:“戚老板这会儿见我,就不怕落人口舌吗?”
“怕什么?怕他们说我不公平吗?比赛的评分是完全交给评委的,我一概不干涉。现在你结束比赛了,我请你来喝杯茶,没什么问题。”戚堂说完,摊手指向身前的茶几,茶已泡好,只等施兰筝取茶了。
施兰筝坐下,并不喝茶,她对眼前这位年轻后生很戒备。
多年轻的一个小伙子啊,身上却有种弹不去的旧味道,仿佛一座历经了百年霜雪的老人。神秘,又让人觉得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