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几上的绣图,上绣一位菩萨像,右腿曲、左膝盘,恬静端坐,超凡脱俗。
“水月观音……”经乙脱口而出。
经纬和苏唐面面相觑!
绣图上没有文字,经乙却一眼就认出了这幅画上所画的菩萨为水月观音。既是因为经纬、经乙两姐弟曾在法海寺壁画上看到过《水月观音图》,被其构图之绝色,菩萨之神韵折服印象极为深刻,也因为该幅绣图完全还原了壁画。
也许真的只有机器刺绣能够做到这一点,可以依托电脑构图,完全还原!
眼前这幅刺绣的《水月观音图》与壁画有异曲同工之处,将传统形制与写实基本手法相结合,突破僵硬,借用技术将细微处一丝不苟地表现出来,极尽精微!
经纬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绣图,这幅绣图上的水月观音身上所着轻纱披肩几乎盖住全身,但远观却又不见轻纱,是因为它够轻薄、够清透!寻常绣法根本无法满足这一点,需得用至虚至绝的绣艺慢慢刺绣,一针一线都不能有丝毫马虎方能成就这一身轻盈如水。
再细看,心惊不已,眼眶已红,“是我经家的绣艺,飞针双绣、兲囵花绣还有戗绣都被用上了!”
经纬以对峙的神情看向施兰筝。
施兰筝的脸上仍然微微带笑,仿佛不管经纬他们有多义愤填膺都不足以让她心中有一丝波澜,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算是给你上了一课,你们经家花几百年留下的传承,你经纬花不少心思才得到的失传手艺,到了我这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们灵活运用。”
施兰筝的手放到绣图上抚摸,满意地说道:“你看到的是你们经家的绣艺,我看到的却是我将这三种绣法利用科学算法进行融合,摘选出最需要的部分加以升华,最终才绣出这么完美无缺的纱衣。披纱上的六菱花瓣更是一绝,细如蛛丝,隐隐有光。如果真让你经纬来绣,也许绣上一年也未必能练出这样的手艺。”
施兰筝的脸上尽显得意之色,她道:“你看,我不会蜀绣,但并不妨碍我完成你一辈子都可能完成不了的升华!经纬,你还觉得有胜算赢我们吗?”
说完,施兰筝遗憾道:“可惜啊,苏曼妘不在了,她要是看到这幅绣图该哭了。”
“不!”施兰筝突然改口,“她不会哭,她是个智慧又识时务的女人,她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公司继续撑下去。”
苏唐把绣图拿到手里细看,水月观音背景有浩渺的云水,清泉如月,流水有声,紫竹林、红牡丹充实了整个画面。好一个“诸天无实体,水月皆虚空”!
越看,苏唐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紫竹林所用的是苏家小画绣艺,当初姑姑苏曼妘拼死苦学才勉强学会,此时,这一绣法就以精进的样子呈现在苏唐的视线里!
如果姑姑真见了这幅绣图,怕是会怄得背过气去!
红牡丹用的是苏家的五行交叉绣,清泉用的是六珈绣,鹦鹉用的是天封锦羽绣,韦驮护法神用的是经家的丹霞佛绣,胁侍的善财童子用的是诀绣,坐骑金毛犼在赤花锦文绣的基础上做了改良……
所有的绣艺都是……苏家绝艺!
经纬还一头雾水,不懂其中深意。
苏唐说道:“这些全都是扈老先生收藏的刺绣古董上所运用到的绣艺,林雨柔当初看过后便琢磨悟透。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它们,而且……还是在同一幅绣品上。”
施兰筝笑看苏唐:“要说起来还得感谢幻老板,如果不是幻老板天资不同普通人,又得到机会看到古董真面目,悟透所有绣法,还将它们一一做了笔记,我又怎么可能绣出这幅绝版绣图?”
“承认吧!”施兰筝洋洋得意,“一针一线刺绣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即将迎来崭新的时代。”
“不过很遗憾,崭新的时代容不下太多人,你们都得出局!”
说完,施兰筝把身体贴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靠着,一幅胜利者的姿态,道:“你们可以把这幅绣品带走,不值钱,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绣。”
经纬受了辱,心里憋屈,拉着苏唐离开了。
等经纬一走,施兰筝的助理就捧着一本图走了过来,想让施兰筝多看看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样图,好为总决赛做准备。
“赢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还不用操心。”施兰筝自信满满,道,“现在该操心的人是经纬。”
“苏锦年轻,担当不起大任,偏偏苏氏绣坊只剩她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刺绣人,算是绝根了。金老和田老两个老家伙一个病了,一个成绩被我压一头,根本不足为惧。”
施兰筝琢磨着,总决赛的时候把田老家的绣艺也用上,给他一个意外之喜。田老见了,估计会被气得永远隐居山林,再也不说自己是刺绣人了。
想到这里,施兰筝到了得意忘形的地步。
“幻老板啊幻老板,你跑到成都来一趟,倒是给我添了不少便利,谢过了。”施兰筝自言自语道。
经纬回到车上,越想越难过。
“凭什么?”她无力地问,像是在问苏唐,又像是在问自己。
“凭什么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盗用我们的绣法?凭什么机器刺绣的风头能盖过我们倾尽心血的作品?”
苏唐递给经纬一瓶水,等她冷静下来。
经纬仰头咕咚喝下半瓶水才解气。
苏唐道:“我们着急也没用,不过,我倒觉得我们来一趟挺有收获。”
“什么收获?”
苏唐说:“这件事暴露出一个短板,我们之前靠约定俗成的规矩做事,各家按各家的绣艺来刺绣,只有最基本的绣法才会通用,但从来没想过版权保护的意识。版权的事不解决,将来这种让人气愤的事只会更多。”
这话让经纬醍醐灌顶,当初幻巧利用苏家、经家绣艺的时候她就该想到这一点的!
经纬问:“我们现在去做版权注册还来得及吗?”
苏唐遗憾地摇头:“版权注册和登记需要时间,肯定是没办法赶在决赛之前来做这件事了。不过,早做总比晚做好,我会尽快安排人去登记。京尚绣坊那边你也安排一些人,按照标准格式登记,最后我们统一提交申请。”
说完,苏唐又道:“这次决赛的情况十分严峻,如果按常理出牌,我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经纬顿时沮丧起来,“你也看到了,那幅绣品只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比复赛的时候少用了十分钟。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不断进步,而且进步的速度非常惊人。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话吗?科技改变生活?”
苏唐道:“用机器刺绣不是科技改变生活,是投机取巧,不管他们把绣品做得多精美,多趋近完美,都只是没有灵魂的复印品。真正热爱蜀绣的人,对蜀绣有研究的人,是不会喜欢复印品的。就好比喜欢买画的人,会心甘情愿捧上重金购买大师的亲笔画作,不愿意买两块钱一幅的复印品。”
说完摸了摸经纬的脑袋,“好了,要对我们的手艺有信心。”
“我……”经纬心情沉重,道,“我不是对我们的手艺没信心,是对市场的接受力没有信心。我怕他们都被机器刺绣带偏了,分辨不出我们古法手工刺绣的好!”
苏唐安慰她道:“其实蜀绣萌芽开始并不是为了迎合市场,它因为美而存在。美是它的内核,也是它的初心,它的意义所在。我们想尽办法去向世人阐释它应有的美感,其他的就不必在意了。”
经纬望着苏唐,他说的话并不高深,却能深入她的心,刚好为她拂去心里的阴霾。鼻子一酸,经纬扑在苏唐的怀里,任由眼泪流下。
两人回到苏家看望刚被人从医院接来的金老和田老。
两位老人刚出院,需要有人照顾,虽然他们都带着随行的人,但住酒店还是不如住在有花有草的别墅院子里好。所以,苏唐把二老安顿在了苏家。
金老睡了一觉,精神很好。田老在旁人的搀扶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精神也算可以。
见经纬和苏唐回来,金老把她招呼到身边,遗憾地说道:“决赛我是参加不了了。”
“为什么?”经纬不解,少一个老资格的刺绣人参赛就少一分胜算。
金老叹息道:“我的眼睛彻底坏了,就算戴上老花镜也很难把东西绣明白了。丫头,你不知道,我在刺绣那幅八仙图的时候有多费劲。那十个小时把我折磨得够呛,我已经没办法再拿绣品了。”
“您多休息,应该可以的。”经纬鼓励金老。倒不仅仅是为了刺绣比赛,对刺绣人来说,不能再拿针线意味着刺绣生涯被截断,如同作家封笔。
金老摇头,“在你们回来前我试过了,田老也试过了,我们都……不行咯!”
二老心中凄苦,脸上却带着笑容,不想让这份伤感和苦楚影响年轻人。
金老把手搭在经纬的手上,“丫头,我把绣艺都教给你,你好生学,就算将来不能凭这门手艺吃饭,也能自娱自乐,给刺绣留一条血脉。”
田老不愿再提这么伤感的事,他岔开话题问起总决赛入围的事。
经纬和苏唐相顾一眼,默契地决定把在蜀绣名门看到的事告诉二老。二老听后震惊不已,一再追问:“当真如你们所说,不呆板反而很有意境?”
那幅水月观音图的确美妙,让人挑不出毛病。
最让人震惊的是所有绝艺都被信手拈来,如掌中万物。
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用“完美”二字来形容过绣品,再昂贵的绣品都会因为刺绣人独特的刺绣风格而有所个性,凡是个性的东西都不能用“完美”二字来形容。
但是!
今日所见的水月观音图却让经纬、苏唐等人齐齐想到“完美”两个字!
再厉害的刺绣人也无法绣出一幅绣图赶超完美,这也是为什么施兰筝自信没人会在总决赛赶超。
田老是个倔老头,他不信什么完美,也不信什么机器,他看向苏唐,问道:“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苏唐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给我当徒弟的事!”田老道。
“我当然愿意!”苏唐认真回答。
“好!”田老道,“从现在开始我教你刺绣,总决赛上你当全力以赴。”
输赢胜败都不重要了,此刻只剩下众志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