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唐走近经纬,经纬却一把将他推开。
他转而问经乙:“发生什么事了?”
经乙指着经纬,战战兢兢道:“她……她发脾气,好大的脾气。”
苏唐把经乙扶到一旁坐下,安慰他道:“别怕,有我在。”
经乙扑在苏唐身上,抱着他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姐夫!我早说该跟你一起走,姐她疯了,看见什么砸什么。”
原以为是进贼遭洗劫了,原来是经纬自己砸的。
“你怎么了?”苏唐伸手去扶经纬,经纬用戒备而充满敌意的目光看他,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还把他往门外推。
她说,这是经家的事,外人管不着。
苏唐一脚抵在门口,让经纬没办法关门。
他道:“我不是要多管闲事,你们早一点修补好《洛神赋图》,早一点康复,我们也好更冷静地处理纷争。”
经纬冷冰冰地拒绝苏唐:“我不要任何人假惺惺地可怜我们经家,你走!”
经纬把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双手上,要把苏唐从房间里推出去。奈何经纬太虚弱了,苏唐只需要稍稍用力,经纬也无法撼动。一番推搡拉扯,反而耗尽了她的力气,苏唐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摁在墙上,让她无法再耍浑。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才体会得到痛苦吗?”
苏唐突如其来的话让经纬怔了下,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当她从苏唐口中得知其父苏成哲离世的消息时,心中震惊不已,仿佛有高山坍塌,巨响轰隆,让她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原来当初他没有跟她一起下山回成都,是因为他去处理父亲离世的事了。
经纬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下,换做以前,她根本不会因为别人没有送自己就耿耿于怀。
为什么偏偏对苏唐这么苛刻?
大概也不是苛刻,而是依赖,恨不得时时刻刻身边都有他,一旦他不在,就跟丢了魂似的。当他回到她身边,她又变着花儿地将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到他身上。
试问,他又有什么理由被她折腾?
经纬意识到自己在苏唐面前太无理取闹,稍微冷静下来后,对他道:“我遇到些麻烦,所以心里烦乱。你先走吧,我一个人静静,会处理好的……会处理好的……”
苏唐担忧道:“你太累了,不要再硬撑了。如果你好好的,经乙早晚有救,如果你倒下了,他不仅不会恢复,还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你要是有事,谁来照顾他?”
眼泪充盈着经纬的眼眶。
苏唐又道:“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妹妹苏锦患了和你们一样的病,她现在就在你们客厅。你能借用《洛神赋图》之力治好自己,也能治好经乙和我妹妹。”
经纬用含泪的眼凝望着苏唐,无奈地摇头,她道:“没用的……我已经绣完了第二条龙,本以为经乙坐在我身边就能让《洛神赋图》治好他的病,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并不可行。”
苏唐道:“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找到病症再对症下药,一定可以。”
在苏唐的鼓励下,经纬重新拿起了针线。
和之前一样,下针后,她的眼前浮现出民国时京尚绣坊的样子,旁边坐着一位女子。
她现在需要刺绣第三条龙。
虽说经纬已经成功绣出两条龙,在绣第三条龙时,有了更多的经验和心得,刺绣起来应该更容易才对。可是,实际情况却是每一条龙都因为周围云雾的多寡不同,所处位置不同等,与其他龙的绣法有区别。
这种区别就意味着经纬不得不像对待一幅新秀品那样。
绣着绣着,经纬身边的女人不在了。
没有她的指引,经纬哪敢妄自下针?
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炮仗声,还有喜庆的唢呐声。唢呐吹奏的是唢呐名曲《百鸟朝凤》里迎亲的那一段,喜庆冲天。
经纬不敢离开绣架,眼前的景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满院子的酒席。
画面渐渐清晰,以至于她快分不清自己身处的是现实还是仅仅是幻象。
新娘的轿子到院门口了,鞭炮也热闹地放了起来,却不见经家的新郎出门迎亲。
一位老者弯着腰提着长衫的布尾匆匆跑到了经纬跟前,急道:“老太太,少爷被抓回来了,正换衣裳呢,马上就出来了。”
经纬一位此人在和她说话,正惊诧,却听耳边传来一位老太太略带苍老的声音:“能回来就好,总之,不能亏了林家女儿。”
老太太是京尚绣坊的当家,年事已高,却精神抖擞,做事说话都非常利落,往往三两句间就摆平了常人倍感头痛的事。
经纬对老太太有种自然而然的亲近感,她以为这份亲近感来源于老太太和她的奶奶宫文琢有些相似。其实,两位老太太并无相似之处,只是她因为太过挂念而自欺欺人地从两位老太太身上寻找相似点。
等了很久,门口负责客套和唱吉祥话的人肚子里的东西都快被掏干净了,还是不见新郎出来,老太太一改平常稳重之态,对管家道:“经冬今天要是出来把新娘接近门也就罢了,要是不来,从今往后,他与我经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老太太向来说到做到。
管家把这话传到了经冬耳朵里,正在逗小婢女的经冬方才坐起,把婢女穿在他身上的衣裳正了正,又带上新郎的帽子。
在小婢女为他扎新郎官的红绸挂花时,他还不老实地在小婢女的脸上点了一下。
经冬迎亲,显得很散漫,但林家却没人摆脸色给他看,以为新娘那端只有新娘本人和一个媒婆,再无亲人。
如此势单力薄,也难怪要受些委屈。
经冬站在轿子口,冲轿内人道:“要我迎亲,可以,不过得回答上我的问题。我不是难为人,我是想让大家伙见识见识你的才情。我经冬曾放下豪言,要么不娶,要么必娶成都最有才情的女子。我家中父母为我谋的亲事既非知书达理的书香门第,也非门当户对的商人之女,而是你林雨柔。我很好奇哪,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打动我爹娘。”
前来赴宴的宾客们乐得看热闹,纷纷起哄。
经冬很得意,在他看来,轿中女子家境贫寒,肯定没有读过书,哪里回答得上来他的问题。
轿内传出一女子温柔婉转却字字有力的声音:“经冬少爷出题考我,哪是冲才情来的,分明是想看看,你爹娘为你谋的这门亲事究竟有何高明之处,让你错失了书香门第和富贾之家。”
林雨柔把经冬的心思猜了个透彻,旁人恍然大悟一般,议论纷纷。
经冬皮笑肉不笑,道:“那姑娘可有做好准备解我的题?”
林雨柔成功惹怒了经冬,他原本还想稍作刁难就收手,眼下,非要考得林雨柔颜面丢尽才罢手!
轿内,林雨柔道:“少爷好雅兴,可惜,我没有心情陪你玩此幼稚的游戏。”
短短一句话,让经冬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林雨柔又道:“少爷,我劝你还是多花心思在正事上,少听才子佳人的戏文。看笑话的人多,陪你唱戏的人却未必有。”
经冬气得想拂袖而去,林雨柔的声音却柔柔地追来:“当年,经家从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抱回少爷,如今少爷已成人,到了婚娶的年龄,老太太和老爷便给您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大喜之日,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经冬冷笑,“门当户对?姑娘,你这么说就不怕闪了舌头?我看送亲队伍也就一媒人,可见家中悲苦。”
这种出身的女人不是应该求着他娶吗?怎么这么高傲冷漠?
林雨柔道:“老太太和老爷是在江蒲乡的路边雪地里捡到少爷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经冬就斥责地打断了:“闭嘴!休要再提以前的事!我爹我娘待我如亲生,我早忘了什么江蒲乡。”
林雨柔不依他,继续道:“我也是江蒲乡的,当年你躺的那片雪地就在我家的对面。少爷,如果这都不叫门当户对,又叫什么?”
经冬恨得牙痒,低声问身边的管家:“所以,我爹娘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要我娶她?”
管家微颔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道:“老太太和老爷这么做必然有她的道理。”
管家催促道:“少爷,迎亲吧,别让旁人看笑话。”
“看笑话也是看那女人的笑话,与我何干?”经冬正在气头上。
管家却道:“别人看的可是少爷您的笑话。”
正如管家所说,宾客们都在悄声议论经冬,他是经家老太太和老爷从外面抱养回来的孩子,本该存有万分感激之心,却纨绔懒惰,是个人前说体面话人后使阴招的小人。
眼下给他谋个亲事,好让他安分下来,谁知他不知好歹,还想摆新娘一道。
新娘家中辛苦,爹娘不在世,连个送亲的人都没有。要是换了个性子软的,只安排要被踩着脸欺负。
轿中那女子听声音是个温柔的姑娘,说话却字字有力,不让经冬讨得半分便宜,宾客们也算为姑娘松了口气。
经冬心里已经认怂,只想尽快迎亲入门,可还想为自己找个台阶,他对管家道:“她还没回答我问题,如何迎亲?不合规矩。”
经冬的意思是,只要轿中人按他的规矩来,他就顺着台阶下。
管家却道:“她哪会理您的规矩?少爷,迎亲要紧。”
经冬不乐意,气氛尴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也有人为轿中女子担忧。如果经冬耍混,不肯迎亲,又或者索性悔婚,她又当如何。
谁知,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纤细的手撩开轿帘,新娘在媒婆的搀扶下从轿中走下。
林雨柔走出花轿,对众人道:“小女自幼少读诗书,不懂礼数,让诸位亲朋见笑了。”
经家老太太听到动静,从屋内小跑出来,林雨柔在媒婆的搀扶下来到老太太跟前,道:“从今日起,我便是经家的人,往后,我会诚心侍奉公婆,把经家当成自己的家。”
老太太扶着林雨柔,眼中已泛起热泪,她道:“好好好,娘来迎你。”
所有人欢天喜地地跟着新娘入院子了,留下错愕的新郎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新郎经冬不知道是怎么拜天地敬酒的,他从没遇到如此古怪之事,所有人对新娘都热情亲切,唯独对他这个正主视而不见。
经纬对别人的婚礼不感兴趣,尽管这场婚礼的女主角是与《洛神赋图》息息相关的人。
经纬只想尽快回到绣坊刺绣《洛神赋图》上的龙。
当她成功绣出第二条龙,却没能治愈弟弟经乙的病时,她的心里就涌起一个猜想:救她自己,也许只需要刺绣出一条龙就够了,要救别人,需要完整无损的《洛神赋图》。
经纬太想早日揭开《洛神赋图》的神秘面纱了,她才不要在别人的婚礼上兜兜转转。
可是,不管经纬怎么走都无法回到绣坊。
骤然间,原本在长廊上疾走的经纬,眼前突然出现了新婚洞房。
经纬突然明白了,她能看见的,都是别人让她看见的,并不是她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也不是她想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
再细想关于《洛神赋图》的传说,以及之前刺绣那两条龙时的经验,她好像明白了——
她所看见的,是别人附着在《洛神赋图》上的记忆。
记忆是不会跟她产生任何交流的,就像坐在她旁边一直指引她刺绣的女人,没办法回答经纬任何问题,也无法做出别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