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淡淡的白色光晕从《洛神赋图》上扩散而出,经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微眯了起来。
大概是眼花了,毕竟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好,头晕眼花是常事。
经纬没有多想,也没有时间多想,她只想尽快修补好这一幅蜀绣。
经纬用来修补《洛神赋图》的丝线是老祖宗江穆浅给的,江穆浅之所以有,也是因为林雨柔为了教她而匀出了一份。
江穆浅教经纬的那些话像风似的在经纬的耳边绕来绕去,一遍接着一遍地重复,直到她悟透,准确地下针。
“刺绣六龙和文鱼最紧要的地方是鳞片,鳞片需要虚与实相结合。”
“这种刺绣方法与刺绣缥缈轻盈的云雾有相通之处,除了配色上要精准外,绣线要格外细腻。但二者又有不同,绣云雾要的是实中藏虚,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云雾,刺绣六龙和文鱼讲究的却是虚中藏实。虚中藏实就不再是若有似无了,而是每一片都切实存在,却给人以朦胧虚幻之感。”
普通的刺绣学徒,单是领悟这一段话尚且需要半年的时间,危急的情势却逼迫得经纬不得不强行消化它们。
“刺绣一龙只能用一根丝线,如果一根丝线用完还没有刺绣出六龙,《洛神赋图》就算毁了。”
眼下,经纬手里的丝线很长很长,在木质托盘里盘旋了好几圈。
丝线太长太细,这也是为什么她在破锦时会接连出错。
破锦是基础中的基础,尚且出了差错,接下来的刺绣会顺利吗?经纬心里没底,但正如苏唐所说,留给她的清醒时间不多了,下一次晕倒后也许就算灌再多的千雪汤也无法恢复清醒,唯有放手一搏。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绣出第一针后,拔针,再破锦,一边细一边粗,粗为细的两倍,再各穿一针。”
“穿细线的针用来绣底层的鳞片和神兽纹理,穿粗线的针用来刺绣上层的云雾。”
六龙和文鱼深埋在云雾之中,云雾与鳞片水乳交融,两针一起刺绣,远比刺绣完神兽再添云雾要逼真得多。
经纬从龙的尾部开始刺绣,一针一线看似轻巧,其实在她心里掂量了很多回。
她没有时间一遍一遍地练习,也没有时间一遍一遍地尝试,只能逼自己尽快完成每一针。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知道苏唐来送过两趟饭了。
苏唐送的饭很讲究,一个扁平的木盘子,中间一团白米饭,周围是菜,有肉有蔬菜,还有水果片。她只需要低头扒拉,就能把需要的营养全喂进嘴里。
她胃口很好,吃得干干净净,大抵也是因为他送的饭很好吃吧。
经纬只知道好吃,却不知道苏唐做的时候用了多少心思。他不敢从外面直接买,担心不卫生,万一经纬闹肚子或者不舒服,就会影响修补《洛神赋图》的进度,从而影响好几条人命。
他也没有叫厨师来帮忙,担心厨师做的菜不符合她的胃口。
苏唐曾在经纬家里待过几天,也算了解她的胃口,便亲自下厨。
他没有去平常菜市场买食材,而是挑选了商场负一楼的精品有机果蔬。
一餐饭要做好几次,不熟或者不够营养都会被他淘汰重做。
该给她泡茶了。
苏唐泡好一杯花茶,几朵半含半放的玫瑰,没有花里胡哨的配色,蕊之香气甜中带香。
和之前一样,苏唐的身体轻轻穿过半掩的门,把茶放到桌上。
一缕缕热气从杯子里飘出,让房间顿时显得温馨起来。
经纬并没有察觉到苏唐进门,只沉浸在刺绣中。
看到她如此拼命,苏唐心有不忍,也不愿打扰。
正要离开,苏唐突然觉得不对劲!
经纬的身体太僵直了,像被抽去了灵魂一样。
是她太累了吧。
苏唐想劝她休息一下,正要开口,却看见经纬是闭着双眼的。
苏唐以为自己眼花了,慢慢弯身看去!
果然,经纬闭上了双眼,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为什么会这样?
苏唐想不明白。
要叫醒她吗?
可她手上动作丝毫不含糊,没有一针刺错,也没有自乱阵脚,如果他突然叫她,会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苏唐守在经纬身旁,不敢离开半步。
他拿出手机,向一位朋友询问:有没有人在闭上眼的情况下,还能做事纹丝不差?如果遇上这种情况,该怎么让当局者脱离局面。
朋友一位苏唐在开玩笑,说即便是梦游,也绝不可能做事纹丝不差。
朋友跟苏唐发了长篇大论解释,还发了好几篇关于脑部神经研究的论文过来,苏唐一一阅读。
“苏唐,你到底遇到什么怪事了?闭上眼也能做事纹丝不差,要么是形成了肌肉记忆,要么是脑海里呈现出的景象与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且做着同样的事。这就是人们通常开玩笑所说的闭着眼也能把某事给做了。”
苏唐读完了朋友的信息和论文,收起了手机。
他心里的疑虑依旧很深,经纬能够纹丝不差地继续刺绣,就说明她脑海中呈现出了《洛神赋图》。为什么宁可在脑海里重现一幅《洛神赋图》,也不肯睁开眼看。
另外,寻常人根本无法丝毫不差地重现像《洛神赋图》这么精细的东西。
“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唐眸中突然闪过一道光芒,他心里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洛神赋图》对她的脑部神经产生了某种关联,让她可以不用看着也能刺绣。
苏唐的眉心渐渐深刻起来,他怀疑经纬被《洛神赋图》给控制了。
苏唐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论者,他不相信神鬼之事,但他从小就笃定,宇宙浩瀚,肯定存在人类未曾探知到的神秘力量。
也许,《洛神赋图》上就附着了人类无法探知的神秘力量,所以才会有种种传说流传于世。
其实——
苏唐的猜想很对,经纬的反常与《洛神赋图》确实有关。
闭眼后,经纬的感知里,她正坐在民国三年某个夏天的午后,蝉鸣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界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
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坐在她的身侧,不苟言笑的样子。
经纬下针前,她会开口说一句:“该换针了。”
“这里还需要补两针。”
“这一针太多,退出来。”
“拿针的手柔韧起来,不要毁了线,线要是断了,龙就绣不成了。”
在她的提醒下,经纬一阵一阵地刺绣着。
这位女子教的东西,是老祖宗江穆浅没有教过的。
有此人指点,经纬下针神速,越来越快。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经纬已经绣完了第一条龙。
“收针时,无需把线头压在其他的绣线下,顺其自然,浑然天成。”
经纬照做。
果真,比头发丝还细的线头与龙须混在一起,浑然天成。
“恭喜你,绣完了第一条龙。”
此人的身影如墨点被水稀释,慢慢变淡,直到消失。
经纬看着眼前的龙,神韵骇人,仿佛要冲出重重叠叠的云雾冲出蜀绣。
她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绣品。
突然,她惊觉指端之下有东西耸动。正诧异,一道金光从绣品上溢出,一道金色的龙影冲出,伴随着一声雄浑低吼冲天而起。
龙影如墨画,有虚有实,一双眼睛锁住经纬。
这不是经纬的幻觉, 一旁的苏唐也看见了。
眨眼之间,龙影冲经纬扑来,惊得苏唐护住经纬。
龙影比苏唐更快,猛烈如风地扑来,却又在触碰到经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经纬被巨大的冲力冲得后退,如果不是苏唐牢牢护着她,恐怕她被扔砸在墙上了。
“你怎么样?”苏唐问经纬。
经纬抬眼看苏唐,只觉陌生,在缓了一会儿后才渐渐回想起来关于他的一切。
“苏唐……”经纬虚弱地搀扶着苏唐。
苏唐担心她出事,说道:“我先扶你去休息。”
经纬接过苏唐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滋润了干裂的嘴唇。
“你怎么样?”苏唐对她的担心到了提心吊胆的地步。
经纬道:“我没事了。”
经纬浑身盗汗,又通宵刺绣,再熬下去,恐怕会出大事。苏唐把她扶到了卧室,让她舒舒服服地躺着。
还在犯病的经乙趴在门缝处偷看,一副要抓苏唐小辫子的样子。
苏唐回头看了一眼经乙,经乙却冲他吐舌头做鬼脸,大概是把他当成敌人了。
经纬问苏唐:“他还有多久才会清醒?”
苏唐看了一眼手表,“快了,还有几分钟。”
原以为经纬会因为耗费心神太多,抓紧时间休息,谁知她只是坐在床上等经乙结束犯病。
经乙犯病结束后,就把苏唐给关在门外了,房间里只剩下姐弟二人。
“姐!”经乙还在为苏唐没有亲自送姐姐下山回家的事生气,“我觉得苏唐这个人不可靠,很有问题!你实话告诉我,你们在山上的时候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经纬笑了,说道:“并没有发生什么,他没有送我回来是因为山上那位老祖宗安排了人送我。回家的时候我正好犯病,让你和奶奶担心了。”
“姐!”经乙本来还想再告状的,可看到姐姐气若游丝的样子,心有不忍,只好把那些话吞了回去,转而道:“你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休息了,一直在刺绣,该休息了。”
经乙起身去关窗帘,经纬看着他的背影,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的病……好像好了。”
经乙听得吃惊,重又坐回到床边,问姐姐:“发生什么了?”
经纬道:“关于《洛神赋图》的传说是真的,它确实不同于寻常之物。在刺绣《洛神赋图》上的龙时,我仿佛进入另一个空间里。”
经乙觉得姐姐神经受损太厉害,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和说胡话了。
经纬继续说道:“应该是民国,我所在的地方应该就是民国时的京尚绣坊,旁边还坐着一个女子,穿一身旗袍,一直提醒我该如何刺绣。”
“姐!你魔怔了?”经乙怕姐姐出事,想去叫苏唐。
经纬却拉住了他,说道:“我是你姐,什么时候骗过你?老祖宗江穆浅教我的那些绣法,唤醒了《洛神赋图》对我的作用。用武侠电影里的话说,就是打通了民国与现在的时空壁垒。”
“在刺绣六龙和文鱼之前,我心虚,不自信,就是因为我察觉到老祖宗教的绣法有问题,太单一,根本无法支撑刺绣完所有的六龙和文鱼。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老祖宗是引路人,真正教我刺绣的老师另有其人。”
经纬又道:“当其中一条龙刺绣完,龙影冲出,与我合一,我顿感体虚乏力,仿佛要死了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经纬肯被苏唐带到房间休息。
在等经乙结束犯病的时间里,经纬发现头晕和昏沉的感觉一扫而空。
在此之前,就算喝了千雪汤,恢复清醒,也像犯了严重的鼻炎和感冒似的,昏昏沉沉,眼睛有肿胀酸涩的感觉,脑袋像肿了一样,说话时喉咙会有被灌入滚烫开水的灼痛感。如果不是她强撑着,只怕就算清醒了也不得不在床上度过。
自龙影冲撞她,瞬间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具体是一种什么感觉的话,大概就是蒙上厚厚白雾的玻璃瞬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