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池内,水雾朦胧缥缈。
两排绯衣宫婢手挑盛着玉兰花瓣的竹篮,裙裾飘曳,穿过那重重帷幔。
刘娥和赵恒皆惬意地半阖着眼,靠在玉石池子边。
宫婢们跪在池边,将玉兰花瓣一勺勺地撒入池中。
赵恒缓缓道:“皇后啊,前些日子川蜀交子乱象之事,你处置得很好!”
刘娥并未睁开眼,有些慵懒地:“官家满意便好。”
“甚合朕意!先着令川蜀一带的商户联合发行统一交子,将每一户独特的标志印于其上,组成复杂的图案,如此一来,仿制交子之事必定锐减,川蜀境内钱货交易乱象也将得到遏制。”
“还是得观其后效。”
“是,朝廷发行官办交子一事不宜操之过急……”
赵恒边言,边转头去看刘娥,发现刘娥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难掩满脸的疲惫。
“莺儿,”赵恒心中一软,切切地轻唤了一声。
刘娥依旧是懒懒地:“嗯。”
“近来你太过操劳了!都怨朕,身子是愈发地不争气了,几乎所有朝事都压到了你肩上。”
刘娥睁开眼,看向赵恒:“臣妾愿为官家分担!”
赵恒伸手轻轻抚上刘娥不再年轻的容颜:“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刘娥温柔地一笑。
“朕帮你按按。”赵恒忽而兴起。
刘娥怔了下:“官家会吗?”
赵恒微微瞪眼,示意刘娥转身。
刘娥无奈,只得转过去了身子,趴在了池边。
赵恒拨开刘娥肩背的头发,只见刘娥发间其实有许多白发,动作不由滞了滞。
刘娥察觉了赵恒的动作,倒很是坦然地:“臣妾的白发越来越多了吧。”
赵恒心中酸软,重重地道:“美人在骨。”
刘娥一笑。
赵恒半褪下刘娥的寝衣,露出那依旧莹白如玉的肩背,注意到了她左肩后的那块胎记,虽已不是第一次见,然或许是刚刚在温泉池水待得久了,那胎记的图纹在殿内烛火的映衬下,古朴繁复显得尤为地气势不凡,赵恒心中微动。
“莺儿背上这图纹,朕虽常见着,然每次看,都觉得不似凡物。”
刘娥不甚在乎地微笑道:“不过一胎记罢了。”
赵恒手指轻轻划过,眸色莫测,欲言又止,轻轻为刘娥按捏着,目光却始终难自那图纹移开。
———
雨丝如织,密密地垂落于殿宇楼阁间,染湿了那朱栏青瓦。
一内侍神色慌张地疾步穿过廊下。
———
温泉池边,赵恒和刘娥泡汤后,于珠帘里更着衣物。
赵恒亲执着锦帕,为刘娥擦拭头发。
二人之前立着的那面大铜镜之中,一对人影缱绻成双。
刘娥忽而想到甚:“对了,官家,寇大人还上了一封奏疏。”
赵恒不咸不淡地:“他要做甚?”
刘娥一听赵恒语气,便知又要触逆鳞了,尽量温和地道:“寇大人在奏疏中言,如今虽我大宋四境无战事,然保境安民,建上国之威信,还须依仗一国之兵力,是以寇大人奏请,全国各州府征兵,以充边防。”
赵恒未立刻接话,过了片刻,方喜怒不辨地:“他现下还在陕州府做知州吧。”
刘娥见赵恒竟没立刻发火,倒是怔了下,有些不明其意地:“是啊。”
赵恒凉凉地:“朕还以为他何时入职了兵部呢!”
果然!
刘娥顿时好笑又无奈:“官家!寇大人一心为国事,你不褒奖便算了,怎生反倒还……”略带嗔怪地看了赵恒一眼,“且他奏疏之中所言,句句在理,边境戍卫,朝廷万不可轻忽。”
赵恒顿了下,抿了抿嘴角,有点不情不愿地:“此事你和义简商议着办吧。”
刘娥立刻道:“臣妾领旨。”又看了看赵恒的神色,试探地,“官家,臣妾之前和你提过的,召寇大人回京之事……”
“池子里泡泡,浑身通透多了!”赵恒恍若未闻地叹道。
刘娥啼笑皆非地睨着生硬转了话锋的赵恒。
“咳!”赵恒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别扭,执着地继续自己的话锋:“近来天气阴冷,稍后让受益也来松快松快,朕似乎有几日没见着他了……”
便在这时,忆秦快步进来,于那珠帘外颤声禀道:“启禀官家,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突然晕倒了。”
赵恒和刘娥神色骤变,当他们匆匆赶至东宫,便见赵祯紧闭着双眼躺在锦衾里,面色泛红,口中呓语不断,还有微微的抽搐,两人当即更是慌了。
“太子如何了?”
赵恒朝正为赵祯看诊的几名御医低吼一声。
御医们忙道:“臣参见……”
“言病情!”赵恒不耐地打断。
其中一名御医道:“是,官家。太子邪风入体,染了风寒。”
刘娥坐去床榻边,伸手一摸赵祯额头,三魂去了两魂半,脸色霎时白了。
“怎生这般烫?!”
御医回道:“回娘娘,因风寒引发了高热惊厥,肺火过旺。”
赵恒脸色极为难看地:“严不严重?”
御医道:“待臣等商议,开一副去火退热的方子,立时熬给太子服用,只要高热退下去,想来应无大碍。”
“想来?!”赵恒阴森森地,“太子若有任何闪失,你们整个太医局提头来见。”
诸御医皆是一震,惊惧地看了看彼此。
赵恒怒吼:“还不快去开方,杵在此处作甚?!”
“是是,官家!”诸御医连声应道,慌张地爬起来去开方子。
赵恒也坐去了床榻,看了看赵祯的模样,更是怒从心起,凌厉地一眼扫过跪了满地,战战兢兢的内侍宫婢们。
“你们是怎么伺候太子的?啊?”
“官家息怒!”
内侍宫婢们更是俯低了身子。
“太子为何会患疾?”赵恒沉声质问道。
内侍宫婢们觳觫不止,看了看彼此,最后还是王渐颤着音开了口。
“回,回官家,送寿康公主出嫁那日,太子淋了雨,回来后未及时换下衣物,就,就有一点咳嗽……”
赵恒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为何不宣御医?为何不禀报?”
王渐缩了缩脖子:“太子不许!之后几日阴雨绵绵,太子一直,一直郁郁寡欢,总把奴婢们都赶开,一个人待着,今日午后太子说想歇息一会,好几个时辰过去了,奴婢也不见太子起身,入内一看,才发现太子,太子……”
赵恒疾言厉色地:“混账东西,太子病成这般,皆是你们疏忽所致!都滚下去,各领二十杖责。”
众内侍宫婢连声应了,抖抖索索地退了下去。
刘娥这边厢已是自责地落泪:“是臣妾!都是臣妾这个当娘的失职!”
“皇后!”赵恒重重握住了刘娥的手。
刘娥悔恨不已:“臣妾以为这几日受益因着寿康之事在与臣妾赌气,没去见臣妾,便也没着人过问,臣妾……”
赵恒宽慰道:“受益是我大宋的太子,福泽深厚,定能平安无虞,康健起来!”
“若受益……臣妾,臣妾……”刘娥哽咽得说不下去,此刻她是真的慌乱了,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一夜,密密实实的恐惧攫紧了她的心尖,甚严母,甚储君之责,皆抛却脑后,素来的沉稳淡定更是荡然不存,若眼前的小儿有半分的闪失,她……她将无法面对!原来,她的崩溃,不过在须臾间!原来,朝堂之上再游刃有余,挥手伏众臣,她也不过是一个母亲!
赵恒拥住了刘娥,只觉她浑身战栗,心疼地:“孩童患疾也属寻常,莺儿不必忧惧过甚!”
话虽如此,赵恒看着赵祯,那眼中的凝重神色,令人心悸。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一直未停,殿内烛火若隐若现,透着浸髓噬骨的阴冷。
御医很快将药煎好,呈来。
刘娥和赵恒颇费了些力气才一点点地给赵祯喂下去。
后半夜,赵祯的情形总算稳定了些,不再呓语和惊厥,高热在慢慢消退。
刘娥一直在床榻前亲自照顾,不时换下赵祯额头敷着的湿巾。
赵恒去了太庙,祭奠太宗和太祖。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者茂建,以守器承祧。太祖有四子,太宗有九子,朕,”赵恒自嘲地微微苦笑了下,“朕自继大统以来,兢兢业业,未敢有丝毫懈怠,虽不能谓足以仰答天贶,创不世之功,然朕素来责身自修,也可算俯惠黎民,未损两位先帝创下之基业!唯有子嗣……朕的子嗣一个个早夭,麟儿,祐儿,吉儿……”沉痛地闭了闭眼,“若是受益再,再有何不测,朕愧对列祖列宗,愧对两位先帝,更有何颜面居兆民之上!或许朕,当真福薄恩浅!诚惶诚恐!伏祈两位先帝在天之灵,保佑我儿遇难呈祥,否极泰来!朕愿将余生的福气皆给予我儿!”
———
一夜的绵绵阴雨停了,那庭院里有清脆的鸟叫声传来。
赵祯虚弱地缓缓睁开眼,便见刘娥疲惫地趴在床榻边睡着了,看去睡得不甚安稳。赵祯伸手,将搭在刘娥肩头,那即将滑落的锦毯轻轻往上扯了扯。刘娥立即便醒了过来,见赵祯正看着她,大喜。
“受益,你醒了!”
赵祯嘶哑地:“大娘娘!”
“诶!我儿可算是醒了!”刘娥激动地摸了摸赵祯的额头,眼眶泛红,忽而想到甚,朝外面大喊,“御医,御医!”
一直伺候在外的御医们立刻便进来了。
刘娥忙不迭地道:“太子醒了,你们且快给他检查检查。”
两位御医一道给赵祯把脉,检查。
“受益可是醒了?”
这时,得讯的赵恒由张景宗搀扶着,疾步赶至,见御医在给赵祯把脉,关切地盯着。
片刻,两位御医检查完。
御医道:“官家,娘娘,太子高热已退,肺火也降下去了,总算是度过了危险之期,只要继续进药调养,过几日便能痊愈。”
赵恒和刘娥终于松了口气。
“还不快去把药端进来。”赵恒催促道。
御医们忙应下。
刘娥看着赵祯,稍感欣慰地笑了,跟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赵祯忙伸手为刘娥拭眼泪:“大娘娘,你别哭,儿臣没事了。”
刘娥愧疚地:“是为娘不好,为娘没有照顾好你。”
赵祯忙道:“不,是儿臣太任性了,儿臣,”微顿了顿,歉意地,“不该和大娘娘置气。”
刘娥摇头,将赵祯紧紧抱进了怀中。
赵恒望着此一幕,甚为触动,也坐去了床榻边,沉沉地摸了摸赵祯的头,与刘娥看着彼此,万千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两人的手紧紧交握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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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
太子赵祯抱恙,那麒麟座椅空设,王阶之上,仅有帝后临朝。
丁谓出班,禀道:“启禀官家,玉清昭应宫已于前日里完工。”
赵恒闻言,难掩几分诧异:“已建成了?”
丁谓道:“回官家,是的。宫中的陈设约莫再须七八日,也应布置妥当,之后官家与娘娘便可择吉日驾临昭应宫,祭祀祈福。”
赵恒赞赏地颔首:“丁卿果然大才也,不负朕望,本须一十五年的工程竟生生让你提前了几年完成!”
丁谓道:“蒙官家过誉,臣乃是托官家洪福。”
赵恒大悦:“来人,拟旨,丁谓修玉清昭应宫,为太子祈福有功,国之栋梁,晋封参知政事,赏赐黄金五千斤,食邑万户。”
“臣谢主隆恩!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丁谓当即忙跪下谢恩。
一个修宫之功,便封了参知政事,不由让人顿时想到另一位因献丹之功,封的同平章事,丁王这俩翁婿,还真是擅迎合君心!本来这也没甚,讨君王之恩宠,也是各凭本事,或精于揣测圣意,或才干卓越、干实事,水至清则无鱼,君王要的是一个“忠”字,所谓帝王之术,乃权衡之术,臣子又何须一个样儿。只是,思及那早能位列众臣之首的枢密使大人,殿上诸臣工的神色,多多少少微妙了几分。
当然,枢密使大人,还有上方的帝后,似都对这些暗流涌动,毫无察觉。
“平身吧,”赵恒微抬手,冲伏拜在地的新晋参政道,“丁爱卿善于谋划,于工程修建上甚有心得,朕再加封你为山陵使,由你负责,开始修建朕的陵寝吧。”
满殿臣工皆是一寂。
刘娥望向赵恒的目光一滞。
赵恒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丁谓道:“臣……领旨。”
赵恒又冲邢中和道:“邢卿,你们司天监尽快择定一吉日,朕要与皇后,还有太子,同去昭应宫祈福。”
邢中和道:“臣遵旨。”
王钦若道:“官家,当初昭应宫起建,太子顺利降生,如今太子微恙,相信祈福之后,太子病情定然好转。”
赵恒愈发地欢喜:“承爱卿吉言。”
王钦若不失时机地道:“庇佑天下,惟惶惶上苍,官家,臣请奏,于全国各州府建更多的祈福宫殿,祝祷太子玉体康健,祈福我大宋国祚延绵。”
赵恒愣了下,有些犹豫:“此事……”
“官家,”刘娥及时地开口道,“太子用了药,身子已渐复,官家与臣妾带他去昭应宫祈福即可,他虽为国之储君,然若是在全国大兴土木,为他祈福修宫,是否太过兴师动众了,且时值盛夏,雨水频降,各州府频有洪汛传来,此时便更不应劳民伤财了。”
赵恒有点讪讪:“皇后所虑甚周。修宫之事勿须再提。”
王钦若欲言又止,稍稍抬眼,对上刘娥平静却隐含压迫的眼神,心头微惊,敛眉道:“……是,官家。”
刘娥见赵恒不再议修宫之事,显得精神靡靡,不愿再多言甚,于是又开了口。
“苏大人,之前官家下令各州府防洪救灾,进展如何了?”
苏义简回道:“回娘娘,虽各地官府提前有所准备,若是遭了灾,朝廷也及时拨粮款赈灾,然还是有不少临海近湖的州府深陷洪灾之苦,尤其是泰州,楚州一带。”
刘娥忧心地:“两州均近海吧,海水潮起潮落,是更易漫城,苦了两州百姓!”微蹙眉思索了下,“本位记得,曾在水利志中看到过,那一带该是有一条捍海长堤吧。”
曹利用接口道:“娘娘,这条捍海长堤,臣知晓,那是唐代以前修筑的,后来五代年间已抛荒失修了,该是起不到多少防洪之效的。”
刘娥稍一沉吟,做了决定:“那便重修,苏大人,让江淮漕运尽快拟定一个复修章程呈上来。”
苏义简应下:“是,娘娘。”
曹利用道:“与大海争利,娘娘好魄力。”
刘娥道:“本位也是为了沿海的百姓民生,即使艰难不易,也盼诸位大人,与官家,还有本位,勠力同心一试。”
众臣工齐道:“官家圣明!娘娘英明!”
赵恒见刘娥处置朝事是越发地得心应手,于众臣工前,逐渐树立起来了威信,欣慰的同时,却莫名的有一抹忧虑划过心头,看向刘娥的目光复杂了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