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先是零星几点打在值班室的窗玻璃上,像被人用指甲轻轻刮过,后来就变成了瓢泼之势,哗啦啦的水声裹着风灌进窗缝,带着秋末的寒气,在墙角积起一小片潮湿的暗影。
林峰把军绿色的大衣领子又往上拉了拉,试图挡住那些无孔不入的冷风。值班室的旧空调早在半年前就坏了,报修单递上去三次,最后都石沉大海。他现在的位置是城区边缘的派出所,说是刑警,其实和片儿警没两样,每天处理的不是邻里吵架就是丢鸡摸狗的案子。桌上的搪瓷杯里,浓茶已经凉透了,杯底沉着一层深褐色的茶垢,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案发现场墙角的血渍。
“峰哥,要不你先去里屋躺会儿?”门口探进来一颗年轻的脑袋,是所里刚分配来的实习生小赵,手里捧着个泡得发胀的便利面,“后半夜估计没啥事了,这雨下得邪乎,小偷都得猫在家里。”
林峰没回头,眼睛仍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监控录像。画面里是辖区内一个老旧小区的出入口,像素模糊得像打了马赛克,只能勉强看清来往行人的轮廓。“不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把昨晚的录像再调一遍,凌晨一点到三点的。”
小赵“哦”了一声,缩回脑袋去操作电脑。他来所里三个月,只知道这位林前辈是从市局重案组调下来的,具体因为什么,没人敢多问。所里的老人说,林峰以前是重案组的“尖刀”,破过多少大案要案,可现在他身上那股子锐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磨平了,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倦意,尤其是阴雨天,他总爱盯着窗外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据说是旧伤。
凌晨四点十七分,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来,刺破了雨夜的沉闷。林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抓起听筒,动作快得让小赵都愣了一下。
“喂,这里是向阳派出所。”
听筒那头传来急促的喘息声,夹杂着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噼啪声:“是……是警察吗?杀人了!你们快来!在……在城南的烂尾楼那边,就是那个‘鬼楼’……”
林峰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城南烂尾楼,那个地方他熟。三年前,他最后一次以重案组刑警的身份出现场,就在那附近。
“具体位置,多少号?有没有看到可疑人员?”他的声音稳得像块石头,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我不知道多少号……就是河边那片废弃的工地!我刚才路过,看到楼里有灯闪了一下,好奇过去看了看,结果……结果看到有人躺在地上,都是血……”报案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话都说不连贯了。
“待在原地不要动,保护好现场,我们马上到。”林峰挂了电话,起身时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从墙角拿起那把用了五年的黑色雨伞,伞骨上还留着几道明显的划痕——那是三年前在案发现场被碎玻璃划的。
“峰哥,我跟你一起去!”小赵赶紧放下手里的便利面,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警车在雨幕中穿行,红色的警灯被雨水晕染开,在黑漆漆的路面上投下一片片晃动的光斑。林峰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可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却在微微发抖。他刻意避开了导航推荐的路线,选了一条绕远的路——不是怕堵车,是不想经过那座桥。三年前,他的搭档周明就是从那座桥上掉下去的,尸身三天后才在下游被发现,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带血的车牌。
案子最后以“周明因公殉职,嫌疑人畏罪潜逃”结的案。只有林峰知道,那不是意外。周明出事前一天,曾在电话里跟他说发现了“大问题”,还说要把一份重要的证据交给他。可第二天,人就没了,那份所谓的证据,也凭空消失了。
“峰哥,你以前在重案组的时候,是不是经常碰到这种杀人案?”小赵坐在副驾驶座上,语气里带着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他警校刚毕业,还没见过真正的凶案现场。
林峰“嗯”了一声,没多说话。车窗外的雨更大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身上,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拍打。他想起周明出事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法医老陈蹲在桥边,脸色凝重地对他说:“阿峰,周明的指甲缝里有东西,不是泥沙。”可后来那份尸检报告里,关于指甲缝的描述却只有“未见异常”四个字。
警车在烂尾楼附近停下。这里原本是要建一个高档小区,后来开发商卷款跑路,只留下十几栋框架结构的楼房,在风雨里矗立了五年,成了名副其实的“鬼楼”。报案人是个捡破烂的老头,正蹲在警戒线外,用袖子抹着脸上的雨水,浑身抖得像筛糠。
“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闯进去的……”老头一见到林峰就赶紧解释,“我就是想进去看看有没有别人丢下的瓶子,结果刚走到三楼,就看到……看到那人躺在那儿,眼睛还睁着……”
林峰没理会他的辩解,戴上手套和鞋套,举着强光手电走进烂尾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铁锈和灰尘的气息。手电的光柱在空旷的楼层里晃动,照亮了裸露的钢筋和遍地的碎石。
案发现场在三楼东侧的一个房间。受害者是男性,趴在地上,背上插着一把水果刀,刀柄还露在外面。鲜血从伤口处渗出,在水泥地上积成一滩,被雨水从破窗吹进来的风吹得微微发皱。
林峰的手电光柱缓缓移动,扫过受害者的头发——很短,刚理过没多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夹克,口袋里露出半截烟盒,是本地产的“海河”牌。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翻开受害者的手腕,那里没有任何饰品,只有一道浅浅的勒痕。
“峰哥,技术队的人应该快到了。”小赵跟在后面,声音有些发颤。他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见到这么多血,还是忍不住胃里翻腾。
林峰没应声,他的目光停留在受害者手边的地面上。那里有一个用血画的符号,像是一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每个角都被刻意拉长了,末端还带着小小的弯钩。
就在看到那个符号的瞬间,林峰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指尖猛地发冷。这个符号,他太熟悉了。
三年前,周明出事前负责的最后一个案子,受害者的胸口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符号。当时他和周明还讨论了半天,猜测这个符号是不是某个帮派的标记。周明说他要去查这个符号的来历,还笑着拍他的肩膀:“阿峰,等我查出来,这案子就算破了一半了。”
那是周明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峰哥?你怎么了?”小赵见他半天没动,忍不住推了推他的胳膊。
林峰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他站起身,手电光柱再次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墙角的一堆建筑垃圾上。那里有几片白色的纤维,不像工地里该有的东西。他走过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放在证物袋里。
“小赵,”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给局里打个电话,让重案组的人过来。”
“啊?我们直接报上去就行了?”小赵愣了一下,“所里的领导还不知道……”
“让你打你就打。”林峰打断他,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血符号,“告诉他们,现场发现了‘五角星钩’符号。”
小赵不敢再多问,赶紧拿出手机走到一边打电话。雨还在下,风从破窗灌进来,带着呜咽般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林峰站在房间中央,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周明躺在冰冷的桥面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他。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短信,发信人未知,只有一行字:
“游戏开始了。”
林峰猛地睁开眼,攥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模仿作案。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终于又露面了。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三年前的悲剧重演。
雨还在下,冲刷着城市的罪恶,却冲不掉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和愧疚。林峰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的雨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游戏开始了。但这一次,规则由他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