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愉】
自从期中考试跌出前十名，我仿佛陷进了不想前进的泥潭。上课提不起精神，放学后也不想复习，连最爱的小说都读不进去了。
大多数时候，我和林鸣珂继续写着一本又一本的小纸条。内容几乎都是她遇见的大小事情——凌风又说了什么话、带她去了哪里、哪个男生对她献殷勤、觉得班里谁特别讨厌……而我，总是见缝插针地想表达自己经历“失恋”后的成熟，觉得男生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越不理他，他反而越在意你。我就是这样，对顾辰北不看、不管、不闻不问，幻想着他某天突然发现错过了我。
有时，我俩不去凌风家，就去外面瞎逛。林鸣珂口袋里总有钱，不是舅舅给，就是爸妈给的。她常不屑地说：“他们就是没空陪我，才用钱打发。正好，我们一起花掉。”
镇上新开了家名叫“Coffee”的网吧，我和林鸣珂怀着好奇走进去，从此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那个光怪陆离的网络世界，比现实生活有趣得多。
进网吧的人主要做两件事：进聊天室聊天，或去论坛发帖子。我不敢轻易参与，就坐在林鸣珂旁边看她玩，偶尔出出主意。进聊天室要取个特别的名字，才能引人注意。大家在海量的名字里，发表各种引人注目的言论，祈求得到单独聊天的机会，以此证明自己的特别。
“真珠奶茶。”林鸣珂在进入聊天室时，输入了这四个字。
我连忙纠正：“珍珠，不是真珠，错字了。”
她继续操作鼠标，漫不经心：“真心的真，说明我们聊天都很真心。”
我不以为然。看着“真珠奶茶”进入聊天室，哗啦啦一串人在彼此搭讪，大多生硬俗气：“你好吗？是女孩子吗？”“几岁啊？”“还在上学吗？”“平时喜欢做什么？”……
“这么多人，难道都窝在各个网吧的角落里吗？”我不禁感叹。
林鸣珂没理我，在屏幕聊天栏里敲下一行字：“卖真珠奶茶，珍珠都没有那么真，真心换真心来聊天。”
瞬间，十来个私聊窗口噔噔噔地闪动起来，都是饶有兴趣地问：“是哪里来的小妹妹要卖奶茶呀？”
林鸣珂和这些人热络地聊起来，先问年龄性别职业，再闲扯些有的没的。我看着其实挺没劲，看别人聊天终究是无聊的。
我想去论坛发帖子。今天我已把写好的散文抄在纸上，是关于青春与时光流逝的。有人看到后在帖子底下留言，能找到共鸣是件很满足的事。
我掏出抄好的纸，拍了拍林鸣珂的肩膀：“珂珂，我想把这篇文章贴到海角论坛去。”
林鸣珂正跟一个叫阿龙的人聊天，对方问她有没有QQ。珂珂说没有，阿龙说：“你去申请一个，我们就可以单独聊天了。”
QQ？Qute Qute？我默念着，搞不清这是什么。
珂珂扭头问我：“你知道什么是QQ吗？”
我摇头。
旁边一个玩扫雷的男生侧身说：“那是个聊天软件。点桌面那个企鹅，注册个号码，就能加人聊天了。”
注册QQ号花了些时间。我和林鸣珂一人注册了一个，她叫“真珠”，我叫“奶茶”，我们成了彼此的第一个QQ好友。
阿龙成了她的第二个好友。他的头像是咬着一根草、蓝眼睛、棕发的男生。珂珂的头像选了半天，选了个蓝色长发、夹着黄色发夹的大眼睛女生。而我，选了一头粉色大象。
珂珂说：“叶子你选大象做头像，人家都不会找你聊天了。”
我说：“没关系。你赶紧登陆海角论坛，我还得发文章。”
“行啦行啦，上次发了也没几个人留言，那么着急干什么？”
“这次不一样，这次我用心写了。”
“行，我把你QQ号也发上去，谁要是喜欢你的文章，就让他们加你？”
“好啊！我倒是要看看，论坛上有没有懂欣赏的人……”
说罢，林鸣珂看着我的文章，开始打字。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我有点晃神——她什么时候打字这么快了？难道自己偷偷来网吧练过？
凌风对珂珂经常混迹网吧很不满，劝了几次没用，索性陪她一起来。而我，再次成了电灯泡。三个人挤在一个电脑屏幕前，实在有些夸张。
这时凌风就会大手一挥：“叶，你去帮我开台电脑，我一会儿就来。”
我找网吧老板另开一台电脑，等凌风过来，但他始终没来，只是和珂珂耳语，两人又笑又打闹。我才明白，凌风是想支开我，又知道我没那么多零花钱，所以用这种方式替我付网费。
反正有人掏钱，这网，不上白不上。
上次把散文贴到论坛后，跟帖寥寥无几，更没人加我QQ。我的QQ里只有两个好友：珂珂和凌风，一如我这电灯泡的人生。
我再次刷新自己的帖子，神奇地，出现了一个跟帖。
“楼主写得真好，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光景。”
我赶紧回复：“不敢当不敢当，能让你喜欢就好。”
过了一会儿，我的QQ竟然咳嗽起来——消息栏有人申请添加好友，名字和刚才论坛跟帖的一样：“谁的眼泪在飞”。
互相加了好友后，对方发来一个笑脸。
我心里有点高兴。QQ确实是个好东西，竟然找到了欣赏我散文的人。
……如果对方没说谎，“谁的眼泪在飞”住在北方城市，刚大学毕业，在事业单位工作，比我大几岁。他们单位采购了一批电脑，他是用到这批新电脑的年轻大学生。
我说：“你这歌名的网名很长，而且有点俗气，每次喊你都自带背景音乐。”
对方说：“那你叫我真名，张伟。”
我在网吧里笑了起来——张伟这名字，听起来比网名更像假的。
张伟说：“是，这名字全中国估计有很多，但确实是我的真名。”
“那我不告诉你我的真名，是不是很不够意思？”
“没关系，随你喜欢。不过‘奶茶’这名字嘛……”
“我不想告诉你。”
“行啊，那我以后喊你大象同学。”
……
那次之后，我的QQ虽然加了些同学和陌生人，但聊得最多的还是张伟。南北差异很大，他总是和我讨论天气、习俗、习惯的不同。因为他，我才知道原来广东之外不都算北方，有些地方真的不吃米饭，有人只爱炸酱面不喜欢海鲜，甚至有些人从来没见过大海……
直到有一天张伟问我：“你怎么老是在网吧？不用学习吗？”
我的脸有点发烫。最近上网确实多了，甚至不跟珂珂一起时，我也自己偷偷来，用的是藏在钱罐里的压岁钱，而这点钱也快见底了。
我的学习成绩，似乎也更见底了。看到数学就头疼，看到物理化学更头疼。那天我抱着一张不及格的物理试卷，顾辰超看到了，他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真没用。
这并没有刺激我努力学习，反而让我又跑去了网吧聊天。
我跟张伟倾诉了上高一后的光景：认识了珂珂，表白失败，陷入不想学习的泥潭，沉迷网吧。在对话框里打了好多字，比我在论坛写的文章长得多。
远在北方的他，似乎在认真读着，久久没有回复。
等待时，我一遍遍读着自己打出的文字，仿佛跳出了自己的躯体，站在另一个地方倾听自己的诉说。每读一遍，心里的难过仿佛就减轻了一次……
“大象同学，我知道接下来我要讲的话可能过于正经，就像你平时批评我的那样，太严肃认真。但我想告诉你，是学生就要做好学生该做的事。如果你就这样陷入泥潭停滞不前，我会替你感到可惜。因为在你的文章中，我看到了灵动与希望，但这还不够，你需要更多的练习。”
我把这段话反复读了三遍，不知如何回复。
张伟又发来一条消息：“也许我做得不对，不该拉着你陪我聊天。如果可以，以后我们约定每周只周末聊一次，可以继续探讨南北差异和文学。你有苦恼也可以找我。还有，我把我单位的电话号码留给你，如果你想倾诉，可以随时打给我。”
张伟留下了一个010开头的座机号码。我默念了几遍，牢记在心里。
“张伟，我叫叶安愉。如果你接到电话是叶安愉找，你一定要听。”
“好，叶安愉同学。”
……
【林鸣珂】
网络聊天一开始挺有意思。网络世界的人其实也是现实世界的人，他们都一样，想知道你的名字、年龄、长得好不好看，然后就想尽办法约你见面。
一开始我以为阿龙不一样，结果没多久就露出真面目，没聊几句就开始约我出来。我知道他就是想看看电脑对面是美女还是“猪扒”。他越想见我，我就越不让他见。他呢，就每次上线都殷勤得很，嘘寒问暖的。我觉得挺有意思——一切没变成现实的时候，都是美好的。
凌风倒是紧张起来。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他就想尽办法阻止我去网吧。一开始我还跟他对着干，他越不让我去，我偏去。他无可奈何，只能跟着我。两个人挤在一个电脑屏幕前，无法自由聊天，我只能作罢，拉着凌风去喝珍珠奶茶，留叶安愉对着她的论坛帖子发呆。
凌风的占有欲越来越强。我发现他经常夸大其词，甚至说谎。他见不得我跟任何男生说话和笑，在学校如此，在网络世界也如此。只要我跟某一个男生玩得好些，不出几天，他们就会突然不敢跟我说话，变得很冷漠。
我怀疑这一切跟凌风有关。
临近期末考，班里组织了自习课一对一辅导，成绩好的带成绩差的，帮忙讲解试卷错题。老师分配了坐在我前面的顾辰北来带我。
我偷瞄了叶安愉好几次。她听到顾辰北带我时毫无波澜，只是低头继续做练习题。
一般来说，学习好的人都觉得辅导别人是浪费时间的事，但顾辰北却很积极。他给我讲完数学试卷又讲物理试卷，虽然我听进去的只有五分，他还是很有耐心。每次放学铃响了他还没讲完，看他那么认真，我也不好意思打断，由着他继续讲。而我的余光，总能瞄到在教室后门外等我放学的凌风。
太阳落山了，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穿进教室，照得黑板报上一块块橙红。顾辰北流畅地写完公式，然后抬头问我：“你听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其实一句都没听懂。心里只想着，凌风估计要等着急了。
收拾好东西，我和顾辰北一起走出了班级门口。凌风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等待，我喊了他一声。他抬头，看见我和顾辰北一起，露出了标志性的礼貌笑容。
顾辰北没看他，转身快步走下了楼梯。
凌风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问：“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我对凌风说：“你可以先回家，不用等我的。”
“怎么了？我等你那么久我还错了吗？”凌风似乎努力压抑着怒火。
“你这样我压力很大，没办法专心学习。”
“林鸣珂，别开玩笑了？你有认真学习过？”凌风冷笑道。
“凌风你别以为我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我怎么了？”
“你都放弃高考了，我还没放弃。”
“行啊，你让顾辰北给你辅导上大学去吧。”
说完，凌风自己走了，把我留在了楼道里。天已经完全黑了，那一道道橙色的光，仿佛就从来没有来过。
直到晚上，家里的电话响起。犹豫半天，我还是拿起了电话。肯定是凌风。
“珂珂，我今天太生气了，走了后山那条近路回家。天太黑，我从小山坡滚下来了。”
“什么？”这演的是哪一出？
“腿都摔破了，走都走不动。”
“那你怎么回家的？”
“我……我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找了根树枝，一拐一拐撑回家的。”
“涂药了吗？”
“家里没药。你给我买来吧。”
“保姆阿姨呢？今天没来？”
“我本来想着跟你出去吃饭，我让她休息了。”
“行吧，你等着我。”
……
见到凌风时，他瘫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见到我就嗷嗷喊疼。我放下买来的药和晚餐，让他给我看腿伤得怎么样了。
他抬起腿给我看，确实擦破了好几个地方，已经不流血了。我拿出碘酒、棉签，蹲下来给他清理干净和消毒。他龇牙咧嘴地喊疼，我没理他。
处理好伤口，我把买来的晚餐往他面前一推，说：“吃吧，我走了。”
凌风那俊俏的脸上顿时失落了：“珂珂，你别走啊，没人照顾我，我连厕所都去不了。”
“你喊阿姨来吧，我得回家了。”
“阿姨估计去了她亲戚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完，他就来拉我的手。我一个没站稳，跟他一起倒在沙发里。
伤口不算严重，也没淤青。我知道他在撒谎，肯定没严重到走不了路的地步。我讨厌他这种把戏，还不如正正经经告诉我他在吃醋，真诚地道歉。
凌风把我按倒，想趁机吻我。我有点厌恶，一把推开了他，厉声喝道：“走开！”
他有点被我的声音吓到了，停住了动作。我站了起来。
“林鸣珂你怎么了？你这是见异思迁了吗？”对于我拒绝温存，凌风似乎很受伤，像个哼哼唧唧的女人。
“凌风你真的有病！”我想立刻走。我甚至怀疑此刻的凌风不是平时那个文质彬彬的凌风。
凌风突然捂住了脸，哭了起来。他说：
“林鸣珂，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