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安愉】
林鸣珂就站在学校后门那棵巨大的木棉树下,和她信里说的一样。高考前最后一个月,木棉絮早已飘尽,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在傍晚的风里沙沙作响。
她真的变了。头发剪到齐肩,随意扎在脑后,露出清晰的脖颈线条。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总带着几分慵懒倦怠的女孩,而是像一棵被移栽到野地、经历过风雨后反而更显韧性的植物。她看着我,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点温和的审视。
顾辰北站在我身边,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我们刚刚结束一场模拟考试,书包里还装着令人疲惫的试卷。
"回来了?"顾辰北先开了口,声音干涩。
"嗯。"林鸣珂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叶子,然后重新落回我身上。"叶安愉,我们聊聊。"
又是这样。她总是这样,轻而易举就成为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而我,仿佛还是那个需要她"垂怜"才得以存在的小跟班。一股混合着积压许久的愤怒、委屈和一种被戳穿伪装的心虚,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聊什么?"我没有动,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聊你为什么不告而别?还是聊我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当你的'替身'?"
空气瞬间凝固。
"替身"这两个字,像一块冰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顾辰北猛地转头看我,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林鸣珂挑了挑眉,脸上那点温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位置。"
"林鸣珂!"顾辰北低吼出声,带着警告的意味。
"怎么,我说错了吗?"她终于正眼看向顾辰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顾辰北,你看着她的时候,到底在看谁,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隐秘的难堪和卑微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上来,我死命咬住嘴唇,不让它们掉下来。
"够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林鸣珂,你永远都是这样。你觉得全世界都该围着你转,你来了,我们就得感恩戴德地迎接你;你走了,我们连过自己的生活都成了罪过!"
我上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她呼吸的微动。
"是,我是嫉妒你!我拼命学习,我努力变得更好,我就是想证明我这个'普通的女孩'不比你这个'级花'差到哪里去!我甚至……我甚至可悲到要活在你的影子里才能感觉到一点温暖!"这些话像决堤的洪水,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恨,汹涌而出。"可你呢?你除了挥霍别人对你的好,除了逃跑,你还做了什么?"
林鸣珂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直到我说完,胸口剧烈起伏,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说完了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叶安愉,你只知道你当替身很可怜。那你知不知道,看着唯一的朋友,活成自己最糟糕的样子,是种什么感觉?"
我愣住了。
"你以为我想逃吗?"她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脆弱,"我那时候,只是快死了。不是想死,是感觉自己在一点点碎掉,连呼吸都觉得累。留在那里,看着你们,只会让我碎得更快。"
"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尤其是你,叶子。你那么努力,那么向上,我怎么跟你说,我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我觉得我烂透了?"她叫了我"叶子",那个她很久没叫过的昵称。
"所以你就选择消失?连一句交代都没有?"我的怒气还在,但底气已经开始消散,一种巨大的酸楚漫了上来。
"交代什么?交代我这个失败者要去哪里舔伤口吗?"她深吸一口气,"叶安愉,我从来没把你当跟班。是你自己,一直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我赖以生存的叙事。原来,困住我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顾辰北站在一旁,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这场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他插不进一句话。
林鸣珂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给你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在那边手工课上做的。"
我没有接。
她也不勉强,把盒子放在旁边的石凳上。"我要走了,明天的火车。不是逃避,是那边的课程还没结束。"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神复杂,"叶安愉,考去北京吧。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你自己。"
然后,她转身,就像当年不告而别时一样干脆。只是这一次,她的背影挺直,步伐坚定。
她没有再看顾辰北一眼。
【林鸣珂】
转身的瞬间,南方潮湿的风像一记耳光刮在脸上。
我知道,我刚才对她说了多么混账的话。我把那些最尖利、最伤人的词句,像匕首一样精准地投向了唯一真心对待过我的人。
叶安愉的眼泪,比顾辰北任何一句伤人的话都更让我刺痛。
我说看着她活成我的糟糕样子很难受。这是真的,但只说了一半。
更难受的是,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面镜子,照出我自己都厌恶的模样——那个依赖别人的爱才能确认自己存在的、虚张声势的林鸣珂。她模仿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在扮演一个被设定好的"林鸣珂"?
我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温情彻底撕碎,把友谊踩进泥里。我必须这么做。脓疮不挑破,永远不会愈合。她需要一个恨我的理由,一个足够强大的推力,把她从我这片泥沼里推出去,推向她自己该去的、更光亮的地方。
那个小木盒,是我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刻痕笨拙,里面只放了一张纸条:
"对不起。以及,飞吧。"
我不敢看她打开时的表情。我宁愿她恨我,也不要她带着对我的怜悯或者模仿,度过余生。
【叶安愉】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仿佛把我整个兵荒马乱的青春也一并带走了。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空茫的失落。
顾辰北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想拍我的肩膀。
我猛地退后一步,避开了。
"顾辰北,"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这个我曾经视若神祇的男生,"我们,就到这儿吧。"
他愣住了。
"我不是林鸣珂。"我用力擦掉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我永远也成不了她,我也不想成为她了。以后,请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叫叶安愉。"
说完,我弯腰捡起石凳上那个小盒子,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与林鸣珂相反的方向。
那天晚上,我终究还是打开了那个木盒。借着台灯的光,我看见里面躺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展开,上面是林鸣珂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对不起。以及,飞吧。"
短短六个字,却像一阵狂风,瞬间吹散了我心中所有的怨恨和不解。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我的委屈,知道我的挣扎,也知道我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我把纸条贴在胸口,第一次为林鸣珂——而不是为我自己——流下了眼泪。原来那个看似拥有一切的人,背负着比我更沉重的枷锁。
【林鸣珂】
火车在夜色中启动,像一条挣脱岸边的船。窗外的灯火流成一条悲伤的河。我给叶安愉发了那三个字——"北京见"。
这不是一个约定,这是一个诅咒,也是一个祝福。
我诅咒她必须飞出这个小镇,祝福她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
而我呢?
我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车票,终点站不是家,也不是学校,是西北一个我从未听过名字的小城。那里有一个助学项目,招收像我这样"不上不下"的人,教我们怎么靠自己的双手站在大地上。
这是我瞒着所有人,为自己选择的,真正的"不归路"。
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南方景致,我想起初见叶安愉的那天。她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做最好的朋友,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那时的我们,都还相信友谊能够地久天长。
可是叶子,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我要先去找到我自己,才能以真实的模样重新站在你面前。
【叶安愉】
高考前夜,我最后一次清理书桌。撕掉了无数草稿纸,把做过的试卷整齐归类。那张写着"飞吧"的纸条,被我小心地夹在了《傲慢与偏见》的扉页里。木盒子则塞进了书架最顶层,像封印一段历史。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清冷而明亮。我望着窗外沉静的夜色,心里没有任何关于任何人的杂念,只剩下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明天,我要为我自己去考试了。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忽然触到扉页上另一行字——那是张伟当年留下的:"赠:叶安愉同学"。
两个不同的人,在生命的两个节点,对我说了同样的话:飞吧。
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林鸣珂的决绝。她用最残忍的方式,给了我最有力量的礼物——我自己。
【林鸣珂】
列车驶入隧道,黑暗笼罩了一切。我在震动的车厢里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
叶安愉,我们之间,这个用最丑陋的方式画下的,不是一个句号。
它只是一个染血的顿号。
我在赌,赌时间能冲刷掉这一切污秽,赌在遥远的未来,我们能洗干净双手,以更完整的姿态,重新认出彼此。
窗外,南方的星空渐渐被丘陵吞噬,如同被吞没的过往。而前方,是未知的、广阔而坚硬的黑夜。
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叶安愉】
清晨六点,我准时醒来。推开窗,晨风带着露水的清新扑面而来。
梳洗,吃早餐,检查准考证和文具。母亲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终只是说了句:"放松考。"
我点点头,背上书包走出家门。
路过学校后门那棵木棉树时,我停下脚步,伸手触摸粗糙的树皮。就在这里,昨天,一个时代结束了。
但新的时代,正要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考场的方向。步伐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叶安愉将要开始书写属于自己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