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也就是陶特初三会考完后,暑假里的某一天,不是冷战就是热战的陶父陶母,难得和谐的站在一起对陶特陶别两姐弟说:“今天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去看……陶特的妹妹,也就是陶别的二姐。”
陶特姐弟俩当场目瞪口呆,“什么!”
陶父陶母并没有给两姐弟消化的时间,在简单的解释一番之后,他们就带着两人雷厉风行的上路了。
陶特觉得自己的生活从现实主义变成了魔幻现实主义。虽然以前她经常被“超生”、“重男轻女”之类的词语围绕,但却从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整个家族确实比较宠爱陶别一点,为此幼年时候的陶特还对陶别使过一些小阴招,比如发动自己的小伙伴孤立陶别,但每次看见弟弟可怜兮兮的在一边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们玩时,她又会不忍心的把他招回来。
陶特想到那个素未谋面更是多年不知其存在的妹妹,忽然觉得有些悲哀,她过得,应该不好吧,毕竟是送到乡下去的孩子。
在见到那位神秘的妹妹之前,我们有必要先追溯一下陶家的家族历史——陶特的古董爷爷一直想要个孙子,可陶母第一胎生下了女儿陶特,所以陶母理所当然受到了冷待,好在陶母后来争气又生了一个陶别,不然可就真成了陶家“千古罪人”。然而,儿子也并不是想生就可以生的,为了陶别的出生,陶母只好不经二女儿同意就篡改了她的人生。
一路上,陶特的脑袋都处于一种既空白又混乱的奇怪状态,她想了很多见到妹妹后的场景,比如催人泪下或是冷漠陌生,她还猜想着妹妹是像爸爸多一点还是像妈妈多一点。
最后,当一家四口终于到达目的地时,陶特见到了妹妹的庐山真面目——安然。当时陶特心里只有一句话:老天,你还可以再狗血一点么。
安然看见陶特一家却并不是很诧异,她安静漠然一如既往。虽然有可能,她也只是刚刚才被告知她的亲生父母要来。
陶特后来才知道,安然从小就被告知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不能见光的孩子,但她不知道是被谁抛弃。这是两家人的秘密,只有等到儿女懂事才会酌情揭露的秘密。
要是被人发现安然是陶父的第二个女儿,那么陶父公务员的职位就没有了。
寄人篱下的生活陶特并不曾体会过。
此刻的陶特,站在离安然不远的地方,只顾低头看自己的鞋。
明明一直以为只是同学关系而已。
而且是带有情敌意味的同学关系。
陶特五味陈杂的看向安然,犹豫着是否应该唤安然一声“妹妹”,她想告诉安然,她并不是陶家的遗弃者。
然而还没等陶特想出要说什么,安然已经大方朝她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细节陶特已经有些模糊了。她记得母亲一边帮安然洗头发,一边很温柔的对安然软语着什么。那一瞬间她甚至有点嫉妒安然。
因为她从未享受过母亲这样温柔的待遇。她的整个童年记忆里只有母亲的打骂声和刻薄话。她也因此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不招人喜欢的人,所以后来许惜川也喜欢她这个事实才会那让这么受宠若惊。
这是非典型性自卑症状。
之所以非典型是因为有的时候陶特又会很自大,她会对那些大家一致觉得很厉害的人不屑一顾,觉得自己要是认真起来会比那些人更厉害。就像之前她对安然的不以为然一样。
临走之前,陶特很想对安然说:“你千万别难过,因为你在安家的日子也许比我更幸福。”可想想这种话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所以陶特最终还是作罢。
其实仔细一想,被领养在贫困家庭里的孩子,不管怎么样都不会幸福吧,况且还一直被强调自己是被领养的。虽然陶特家的经济状况也不是很好,可以说陶父陶母半生的时间都在为钱吵架,陶特也因此总是被他们忽略,但她好歹也还是要比安然强一点。
陶特不知道,其实她和安然所缺少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都是亲情缺失,所不同的只是,谁的感觉更深而已。
陶特走的时候让安然放假或是有空的时候去家里玩,她说自己的衣服鞋子可以随她来挑,不过安然最终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她从没去陶家玩过,以前是,后来也是。
生活似乎并没什么变化。
陶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许惜川。因为她不想任何人歧视或是抱着同情的态度对待安然,她知道安然肯定只想像从前一样生活。
之后,陶特还是像以前一样,趁父母不在家时偷偷跟许惜川通电话。
“你在干吗?”“你吃饭了没?吃的什么?”“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抵就是这样的很没营养的话。
陶特担心过安然会将她和许惜川的事情告诉父母,但她又直觉安然不会这么做。
事实上安然也确实没有这样做,可许惜川的存在还是被陶父陶母知道了。
这只能怪他们俩电话打得太勤快,陶父陶母经常撞见陶特鬼鬼祟祟讲电话的情景。后来,陶父在某次接到许惜川的电话后终于发飙,他把电话那头的许惜川狠狠骂了一顿,并警告他不要再来骚扰他女儿。
当时陶特呆呆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她的父亲,那样凶狠的骂着电话那头温柔美好的少年,她觉得无比窘迫与难过。
但她什么也不敢做。她依旧站在那里,任由父亲抢过话筒,任由他那样骂许惜川。
陶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失控了。
家庭不合、早恋和安然的事情让她经常惶惑迷茫,对人类对社会充满质疑。父亲和母亲到底有没有相爱过,他们会不会也那样残忍的对她,他们有没有爱过她,他们是不是比较爱陶别一点?
那年暑假,陶家每天都绕梁不绝的回荡着陶父陶母训斥陶特的声音。
“想当年你妈妈读高中的时候,十八岁之前几乎都没跟男同学说过一句话,你看看你现在,你到底在干什么!不读书就滚出去!”有时候正在吃着饭,陶父也会忍不住青筋暴起怒吼一句。
陶特每次都强忍着摔碗离家出走的冲动继续吃饭,味如嚼蜡。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陶特选择了灭亡。
她一直就缺少爆发的勇气,不然她早就离家出走或是跳楼去了。幼年时她犯错,母亲拿着菜刀追打她,她被逼到一个在建楼层二楼犹豫着要不要跳下去时,最后的选择就是苟且偷生,不跳。
陶父陶母如临大敌的暴戾让陶特每天生活在绝望里。可她性格软弱,只把所有的眼泪和愤怒藏在心里发酵,却不敢做一丝的反抗或愤怒的反应。
而这种软弱性格也使陶特在后来吃了更大的亏。
地狱式的漫长暑假终于过去,高一开学时间姗姗来迟,陶特迫不及待的赶在报名之前奔去了学校。自小她就不愿意呆在家里,以前初一时她看到有人因为想家哭鼻子就特别不理解,因为如果可以的话,她宁愿永远不回家。
到了学校,陶特惶惶无助的心情在见到许惜川之后终于稳定下来。
许惜川温和的声音里总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他轻声对陶特说:“你还好吧,不要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的都会好起来的吗?”陶特无意识的反问,她睁着大而失神的眼睛,许惜川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嗯,一定都会好起来的,你还有我。”许惜川看着她,眼里的怜惜和坚定让陶特不安的心终于找到可以栖息的梧桐。
所谓有枝可依大概如此。
陶特很想躲进许惜川怀里忘情哭泣,她从没有这样惶恐过。可他们身在学校,而陶特胆子又一向很小,她不会冒这个险,所以她只是站在许惜川面前,微微仰头看着他,静静将这个自己心仪的少年印刻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安然?”许惜川突然说道。
“什么?”陶特转过头去,发现安然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她又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陶特一直都觉得自己很无能,特别是在安慰人上,像安然这种情况,更是超过了她所有会用的安慰语句。她有时会觉得是自己透支了安然的幸福,所以她不愿遇见安然。
陶特的这种类型被罗素称为罪人型人格。这种人不停的责难自己,他们的负罪感埋藏于无意识深处,这种人一直受着幼时学到的纪律约束:骂人是不对的,自私是不对的,早恋是不对的。可是在他们有意识的思维里,他们却并没有禁止自己去这样做,于是他们成了生活在矛盾中的自以为有罪的人。
陶特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要想幸福,只能从早年的教育和所谓的正确里解脱出来。
“安然,你也来学校啦。”陶特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一些。
“是啊,我好像……跟许惜川同一个班。”安然淡淡的看着她。陶特觉得她的眸子幽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