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境安往池塘撒了一把鱼食,眸光轻轻瞥了眼跪在地上的我。
嗓音如积雪融化一般涓涓流入我的耳朵,却又透着股莫名的寒意。
「世子殿下,你看这池中的鱼,肥吗?」
我望着这一池塘有些欲哭无泪,就是这里,我曾经一脚把他踹下去过……
……
1.
我穿书了。
穿成了一个在书中没有多少笔墨的路人甲世子。
因为家里确实有王位继承。
我娘又不能再生,所以我只能顶着世子的身份,女扮男装十几载。
当年先帝为了制衡我爹和各方藩王,把各地世子都召入了京城,与皇子们同学。
说是同学,实际就是把我们当质子一样拘在京城,这样各地就不敢轻举妄动。
而我作为先帝的重点拘留对象,为表重视,一进京便拜入帝师麾下,与太子同窗。
我爹娘在我进京前,只交代了一个任务——全身而退地回到北境。
我比我爹娘想要得更多,我想要全身而退地活着回北境,我还想要保北境不被削藩。
我要继承我爹的爵位,我想当北境王。
那时,打消先帝猜忌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跟下一任皇帝打好关系。
这个世界是我曾经看过的一本权谋文,但我是胎穿,等我意识到这是一本小说的时候,我已经对许多故事情节没了印象。
最后能回忆起来的就是,得到皇位的人是太子。
所以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即选好站位,想要提前跟未来的皇帝处好关系。
当初我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可现在的局面却叫我不知如何应对……
2.
先帝病危,时日无多,却突然降下一道旨意,废了太子的储君之位,立一直默默无闻被打压的三皇子沈境安为太子。
先帝驾崩前一日,前太子沈阙安背着我起兵造反了。
不料沈境安早有预料,联合庆南王将叛军镇压,我的太子就这么死在了他的剑下。
最终,先帝逝世,沈境安名正言顺的登上了帝位。
家人们谁能懂,原来此太子非彼太子啊!
我筹谋那么多年,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想想我当初跟着那位缺大德的太子干了不少欺辱这位新帝的事儿。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断头利剑,我都不忍心去回想……
「世子怎么不回话?」
沈境安旁边的林公公面色如常,嘴角带着抹淡淡的笑意,口腹蜜剑,两面三刀……
他原是先帝身边的人,没想居然早就跟着沈境安了,现在想来只觉得细思极恐。
我堪堪回过神,战战兢兢地开口:
「……肥。」
沈境安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眸中没甚么波澜,睫毛下垂,阴影映出好看的弧度,鼻梁优越,嘴唇有些薄,穿着那身明黄色的龙袍,一头黑发被龙冠梳起,流苏轻轻晃动。
倒不像个皇帝,像个下凡历劫的谪仙。
3.
林公公很有眼色地拿过一旁的狐皮氅衣给他披上。
才深秋,他就已经穿得这般厚实。
我功不可没……
他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就很不受宠。
先帝最重后宫嫔妃的门第,可他娘静妃却是个特例。
静妃是先帝下江南时带回来的舞姬,宠冠后宫,妃嫔们无一不恨得牙痒痒。
可好景不长,静妃生下沈境安之后就难产死了,先帝悲痛欲绝,从而迁怒于他。
所以这些年他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和诸位世子的到来更让他生活雪上加霜。
先帝对我爹的忌惮,通通化作了对我的纵容,许多皇子都没我有话语权。
那年腊八。
宫里作腊八宴,太子有意折辱他,沈境安在这种境况下,还不小心将手里的粥泼到了他的蟒袍上。
而我当时作为太子的头号跟班,为了讨好太子,就帮着他到先帝那里添油加醋告了沈境安一状。
导致先帝罚他跪在殿外两个时辰。
谁知道那天他正发着烧,天上中途又飘起了雪。
虽然那天,我因为愧疚,在他被冻晕倒地时,背他回了寝殿,但这病根还是实打实地落下了。
所以现在才这般体弱多病。
4.
我跪在地上自我安慰,比起当初的他,至少今天没有下雪。
沈境安没说话,但我能感觉到他此时正阴沉沉地盯着我看,那种晦暗的,让人看不懂的目光。
我实在没忍住把头又低下去了几分。
像个鹌鹑。
他一登基就处置了好几个藩王。
所有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被削去了爵位,有的甚至被贬为了庶民,发配倒了边疆。
那些人对他做的事,比起我来都轻多了。
但却单单独留下了我一个没有处置……
该不是要直接把我拖出去砍了吧?
我摸了摸脖子,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这话说得果然没错。
报应不爽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跪了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他才终于开口:「起来吧。」
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的腿已经麻得不成样子,一个简单的起身的动作,都叫我难受地喊了出来。
一旁的宫女刚想伸手帮我,就被沈境安一个眼神拦断。
我扶着地,舔了舔后槽牙。
沈境安当初总对我和太子的刁难熟视无睹,原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啊……
腿实在麻得不像话,但我也不敢惹怒沈境安,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一个猛子站了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前栽。
沈境安离我最近,大概是条件反射,他居然伸手扶住了我。
他的手掌有些凉,我的手搭上去的时候,能感觉他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我踉踉跄跄地站稳,刚想开口道谢,就被他猛地甩开。
沈境安像是摸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连忙招呼人递了块帕子给他,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我有些汗颜,垂着头捏了捏袖子。
沈境安面色冷清,刚要开口说句什么,不远处却突然小跑来了一个侍卫,他附在沈境安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沈境安瞥了我一眼,就带着他身后一众宫女太监离开了。
望着那群浩浩荡荡背影,我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准备出宫。
现在只能秉承一个原则,好死不如赖活着,能苟一天是一天。
5.
就在我要从亭子里离开时,林公公却突然出现将我拦下。
「世子殿下,陛下并未叫您出宫,今日就在宫中住上一晚吧。」
「随洒家来。」
我眼泪差点没飚出来,住一晚?住了今天这一晚,我明天还能活着从这个皇宫里走出去吗?
但我也只能跟着林公公走。
皇宫我曾经几乎天天都要来,林公公领我走的这段路,我越走越熟悉。
看着不远处的映入眼帘的牌匾,我有些愣神。
宣政殿?
我开口提醒:「林公公,这是去宣政殿的路。」
「是,今夜世子便在偏殿歇息一晚。」林公公神色自若,好像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住宣政殿?!」
我差点没吼出来,宣政殿是皇帝的寝宫啊!
皇宫里那么多宫殿,有的是给王公贵族留宿的地方,为什么要把我安排在这?!
「世子就不要多问了,陛下吩咐的,洒家也不敢揣测圣意。」
听完林公公的话,我脑子里就剩下两个字,完了。
我今晚可能就要和这个美丽的世界说拜拜了。
宣政殿是整个皇宫里最大布局最好的宫殿,哪怕区区一个偏殿都大得不像话,尤其在林公公走后。
穿堂风过,帷幕被吹起,我一个人站在大殿中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因为琢磨不透沈境安的意思。
我宁愿他给个痛快,也好过像现在这样,好似头顶悬着一把要落不落的刀,让人心生忐忑。
殿内实在压抑,周围一个宫女侍从都没有,我想出去透口气。
脑子里思绪万千,我垂着头,脚步不自觉往殿外走,却不料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我顿时两眼一黑,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还以为那人会拉住我,条件反射的伸手想要去拽他的衣角,却看到他向后退了一步。
沈境安!
6.
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感觉尾椎骨都要裂开了。
林公公站在沈境安后面,目光关切,却没有丝毫想要扶我的样子。
「世子殿下没摔着吧?」
「……没事没事。」
我尴尬地摆了摆手,另一只手撑着地,立马从地上爬起来,刚爬起来,我又得撩起袍子跪下请安。
「参见陛下。」
狼狈死了。
沈境安垂着眸子,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起来。」
「好的好的。」
我又立马撩起袍子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屁股隐隐作痛。
做人嘛,该狗腿的时候,还是要狗腿一点的。
留得清高也没命享。
「拿进来吧。」
沈境安朝门外招了招手。
「今日立冬。」
「当年你在世子府设宴,做了这道名为火锅的名吃,尝过之人,都赞不绝口,说是北境御寒极品。」
「今天这个,你尝尝,比不比得过你当年做的?」
点我呢!点我呢!
这话说得我冷汗直流。
当时也是立冬,早早地就飘起了雪。
我心血来潮打了一口鸳鸯锅,打算回味一下曾经。
却被世子府里其世子瞧见,他们想吃,我只能设宴。
那是我第一次开排场宴请人,太子听闻,带着一众皇子过来捧场,一传十十传百。
哪天除了沈境安,京城的贵子贵女们都来了个七七八八……
这件事也就是太子那个小心眼的玩意,在他面前提过一回。
却被他记到如今吗?
天理公道,我真不是故意孤立他的。
我那个时候可是太子的头号跟班,太子不喜欢他,我叫他来,不是打太子的脸吗?
我正欲哭无泪,宫女侍从们已经把锅摆好了。
沈境安安然入坐。
林公公站在他旁边望我:
「世子殿下,请吧。」
7.
锅内红汤翻滚,犹如我的内心。
沈境安坐在我对面,拿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入我碗中。
他抬眸看我。
「你尝尝?」
我有些害怕。
他怕不是在这锅里下毒了?
沈境安又问:「怎么不吃?」
像催促一般。
我咽着口水,心一横,大不了就是死。
辛辣麻爽的肉片进到舌尖,我眼睛一亮,就是下了毒,我也得由心夸赞一声:
「不愧是御膳房!」
沈境安眯了眯眼睛,拿在半空中的筷子放了下来,表情有些阴郁。
林公公虚拍了下空气,眼睛笑得眯成了一道缝:
「哎呦,世子殿下真是说笑了,这是陛下亲自炒的料,哪里是御膳房能比的。」
我:「……」
……太子才死一个多月,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沈境安倒了杯酒放到我面前,示意我喝。
我颤颤巍巍地拿起酒杯,仰头灌下,味道有些惊人得熟悉。
让我想起两年前太子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