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006章 正义的记者
院门,吱呀一声,在王胖子略显僵硬的动作下被拉开,又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门外那鼎沸的人声、焦灼的期盼、以及整个胡同的喧嚣,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院内,是超乎想象的宁静。
阳光透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筛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也洒在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医生身上。他正安然地坐在石桌旁,不急不缓地喝着一碗豆浆,神情淡然,仿佛门外那足以让任何生意人欣喜若狂的长龙,于他而言,真的只是窗外的一阵风,水上的一道痕。
这份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稳与淡定,让苏晚晴的心,没来由地一凛。
作为京城晚报的王牌调查记者,她见过太多所谓的“高人”。有谈玄论道、故作高深的“国学大师”,有口若悬河、兜售焦虑的“养生专家”,还有那些在聚光灯下正襟危坐,实则眼神闪烁、内心惶恐的“业界权威”。
他们或许能骗过普通人,但骗不过苏晚晴的眼睛。她总能从他们细微的表情、不自觉的小动作、以及言语间无法掩饰的逻辑漏洞中,嗅到虚伪和欺骗的味道。
可眼前的林轩,却是一个异类。
他太真实了。
真实得就像这院子里的阳光和空气,自然而然,毫无表演痕迹。他的平静,不是伪装出来的姿态,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一种真正掌控全局的自信。
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她提醒自己,越是这样,越要保持警惕。最高明的骗局,往往都包裹着最朴实无华的外衣。三天前的自己,不就是带着这样的信念,潜伏在这里的吗?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未经粉饰却依旧清丽干练的脸。她的眼神,恢复了职业性的审视与锐利,像一把即将解剖真相的手术刀。
“林医生,你好,我是苏晚晴。”她主动伸出手,声音清冷而平稳,带着不卑不亢的职业素养。
林轩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他的手很干净,指节分明,带着一丝药草的清香,与她轻轻一握,随即松开。
“苏记者,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语气平淡,没有丝毫因为“京城晚报记者”这个身份而产生的惊讶或谄媚。
王胖子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愣,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热茶,放在苏晚晴面前,然后像个忠诚的卫兵一样,立在林轩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气质不凡的女记者。
苏晚晴没有碰那杯茶。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录音笔和一个小巧的笔记本,熟练地放在石桌上。这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习惯。
“林医生,首先,感谢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她开门见山,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相信你也知道,你的‘济世堂’现在在外面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我的职责,就是向公众还原事情的真相。”
她特意加重了“真相”两个字。
林轩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继续。
“根据我的初步了解,”苏晚晴的目光紧紧锁定着林轩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情绪波动,“你在这里开业不过短短数日,却已经有了好几起堪称‘医学奇迹’的案例。比如,用三根银针,治好了张大爷多年的顽固性失眠。再比如,也是我亲眼所见的,用一碗不到三十块钱的中药,在三天之内,让一个被协和、儿童医院都诊断为过敏性咳喘的患儿,排出了大量浓痰,并最终痊愈。”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具压迫感:“林医生,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神奇’了吗?神奇到……有点不合常理。我的读者们,或者说,任何一个接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人,都会对此产生疑问。你能否给我,给公众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个问题,尖锐而直接,直指核心。
它将林轩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如果他用玄之又玄的理论来解释,就会被打上“封建迷信”的标签;如果他无法解释,那“骗子”的嫌疑就大大增加。
王胖子在一旁听得都捏了一把汗,他觉得这个女记者,看起来漂亮,怎么说话跟刀子似的,句句扎心。
然而,林轩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他拿起茶壶,先是给苏晚晴面前的杯子续满,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疾不徐。
“苏记者,你见过水管漏水吗?”他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苏晚晴愣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见过。”
“一个房间,如果因为水管漏水而积满了水。那么,你是选择不断地把地上的水舀出去,还是选择去找到那个漏水的源头,把它修好?”林轩问道。
苏晚晴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修好源头。”
“为什么?”
“因为舀水只是治标,水会源源不断地漏出来。修好水管,才是治本。”说出“治标不治本”这五个字时,苏晚晴的心头猛地一跳,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林轩微微一笑,笑容清澈,宛如山间清泉。
“看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是有共识的。”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西医,或者说现代医学,在很多领域都取得了伟大的成就,尤其是在‘果’的层面。比如外科手术,可以直接切除病变的组织;比如抗生素,可以快速杀死入侵的细菌。这就像房间积水了,用最高效的抽水机,迅速把水排干,立竿见影。”
“但是,”他话锋一转,“在很多慢性病和复杂疾病上,它往往只扮演了那个‘舀水工’的角色。就像你提到的那个孩子,童童。咳嗽,就是房间里的积水,是一个‘果’,一个表象。所有人都想让他停止咳嗽,所以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去镇咳、去消炎,这本质上,就是在强行把水舀出去,甚至是在呵斥那个大声喊‘漏水了’的警报器,让它闭嘴。”
“可那个漏水的源头呢?它被忽略了。源头不解决,水只会越积越多,房间的地基迟早会被泡烂。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病会越来越重。”
苏晚晴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林轩的这个比喻,通俗易懂,却又精准地切中了要害。她想起了自己这三天观察到的一切,想起了陈老师口中复述的“脾为生痰之源,肺为贮痰之器”的理论。
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的那碗清肺汤,就是那把修理水管的扳手?”她追问道,眼神中的审视,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丝探究。
“可以这么理解。”林轩点头,“中医看病,看的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系统。童童的病根,在于他的‘脾’,也就是现代医学所说的消化吸收系统功能紊乱。吃下去的东西无法正常运化,变成了中医里所说的‘湿’和‘痰’,这些‘垃圾’被储存在‘肺’这个仓库里。仓库满了,自然要往外排。我的药方,作用有二。一,是修复他脾胃的功能,这是‘关上水龙头’;二,是给予他肺部足够的力量,把已经存在的垃圾彻底排出去,这是‘开门倒垃圾’。”
“所以,前两天的病情加重,咳出更多的痰,并非是恶化,而是正气和邪气在战斗,是身体在集中力量‘大扫除’。第三天吐出的那盆浓痰,就是被清扫出门的垃圾。垃圾倒空了,水龙头也关紧了,房间自然就干净了,病也就好了。”
一番话,行云流水,逻辑自洽。
他没有引用任何一句晦涩的古文,也没有搬出任何玄虚的理论,只是用一个最简单的生活常识,就将一个看似神奇的“医疗奇迹”,解释得清清楚楚。
苏晚晴握着笔的手,微微有些发紧。
她入行五年,采访过的大人物不计其数。她习惯了用自己强大的逻辑和犀利的提问去主导对话,将对方引向自己预设的轨道。
但今天,她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控。
对方没有被她带着走,反而用一种更宏大、更底层的逻辑,为她构建了一个全新的认知框架。在这个框架里,她之前的许多疑问,都显得那么的……表浅。
不行!不能就这么被他绕进去!
苏-晚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要重新夺回主动权。
“很好的比喻,林医生。”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刀,“但是,比喻终究只是比喻,它无法作为科学证据。你所说的‘脾’、‘湿’、‘正气’,这些都是中医里非常模糊的概念,无法被量化,也无法被现代医学的仪器所检测到。我们做新闻,讲究的是事实和证据。你如何向我证明,你所说的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套自圆其说的理论?”
这是她的杀手锏。
科学,是现代社会最有力的武器。任何无法被科学证实的东西,都容易被打上“伪科学”的烙印。
她紧紧地盯着林轩,等待着他的反应。
然而,林轩接下来的举动,却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他没有再试图去解释,只是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然后抬起头,用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
那目光,很奇怪。
没有侵略性,却仿佛能穿透她的衣衫,穿透她的皮肤,一直看到她身体最深处的秘密。
苏晚晴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被彻底看穿的紧张感,瞬间攫住了她。
“苏记者,”林轩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内容却如同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你问我如何证明。其实,证据,就写在你的脸上,藏在你的身体里。”
苏晚晴的瞳孔,猛地一缩:“你……什么意思?”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林轩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你长期受颈椎问题的困扰,右侧肩颈的肌肉,常年僵硬如石,尤其是在阴雨天或者劳累之后,会感觉有针刺般的痛感,甚至会引发后脑的紧张性头痛。”
“轰——”
苏晚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这怎么可能?!
她的颈椎病是老毛病了,是做记者这几年落下的职业病。因为长期伏案写稿、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她的右侧肩颈确实有问题,每次去按摩,老师傅都说那块肌肉硬得像石头。而阴雨天会刺痛,更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你……你怎么知道?”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林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继续平静地说道:“你的胃也不好。中医讲,思虑伤脾。你思虑过重,饮食不规律,饥一顿饱一顿是家常便饭。所以你时常会感觉胃脘胀痛,食欲不振,偶尔还会反酸。你不敢吃凉的,也不敢吃辣的,稍微吃一点油腻的东西,就会感觉不舒服。”
如果说,第一句话是惊雷。
那么这一番话,就是一场海啸,瞬间将苏晚晴所有的理智和冷静,冲击得支离破碎。
她胃不好,是整个报社都知道的事情。但知道她不敢吃凉、不敢吃辣、吃了油腻会不舒服到这种细节程度的,除了她自己,再无第二个人!这已经不是靠观察和猜测能得出的结论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已发白。录音笔上闪烁的红点,此刻显得那么的讽刺。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采访一个医生,而是在接受一位神明的审判,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摊开在了阳光之下,无所遁形。
“还有你的眼睛。”林轩的目光,落在了她那双因震惊而睁大的、美丽的眼睛上,“肝开窍于目。长期熬夜,用眼过度,耗伤了你的肝血。所以你的眼睛总是干涩、酸胀,看东西久了会模糊,并且畏光。你今天戴着墨镜来,不仅仅是为了掩饰身份,更是因为早晨的阳光,让你觉得刺眼,对吗?”
“够了!”
苏晚晴终于忍不住,低喝出声。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带倒了身后的石凳,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血色尽褪。震惊、恐惧、荒谬、以及一种被彻底击溃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大脑陷入一片混乱。
骗局?
揭露真相?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她引以为傲的专业、逻辑、理智,在对方面前,被摧枯拉朽般地击得粉碎。对方甚至不需要跟她辩论,只是简简单单地“看”了她几眼,就用一连串无可辩驳的、只属于她自己的“事实”,将她所有的质疑,都变成了苍白无力的笑话。
这是什么?读心术?还是传说中的……望闻问切?
不,这比望闻问切更可怕!这简直就是……神迹!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王胖子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知道自己大哥牛,但从不知道牛到了这种地步!只是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把这个看起来气场两米八的女记者,给吓得花容失色,站都站不稳了。
林轩缓缓站起身,神色依然平静。
“苏记者,你不用紧张。”他轻声说道,“我没有恶意,更不是在炫耀什么。我只是想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什么是证据。”
“你身体的这些反应,就是证据。它们同样无法被仪器量化,但它们真实不虚地存在着,困扰着你。在中医看来,你颈椎的‘痛’,胃的‘胀’,眼睛的‘涩’,都并非孤立存在。它们的根源,在于你长期高强度工作下,导致的气血失调、肝脾不和。这就像童童的咳嗽一样,都只是‘果’。而我能看到的,是你身体内部那个失衡的‘因’。”
“这,就是中医的诊断。它不依赖于机器,它读的是人,是生命本身透露出来的讯息。这套系统,传承了数千年,或许它的语言体系与现代科学不同,但它所追求的‘真相’,是共通的。”
林轩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在苏晚晴的心上。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平和。
她忽然明白了。
自己输了。
从一开始就输了。
她带着现代科学的标尺,去丈量一片用“道”来描绘的广阔天地。她以为自己是来“打假”的猎人,却不知在对方眼中,自己才是一个浑身是病而不自知的、可怜的病人。
她的骄傲,她的坚持,她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然后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开始缓慢地重组。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狼狈地弯腰扶起石凳,抓起桌上的录音笔和笔记本,胡乱地塞进包里,甚至不敢再去看林轩的眼睛。
“我……今天的采访……先到这里。”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道,“打扰了。”
说完,她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向院门,背影显得仓皇而凌乱,再无来时半分的从容与干练。
王胖子赶紧上前,为她拉开院门。
门外,喧嚣的人声再次扑面而来。
苏晚晴失神地走入人群,那些对着她指指点点、好奇打量的目光,她都已无暇顾及。她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林轩最后的那几句话,反复重现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她走到那棵熟悉的大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才感觉自己那发软的双腿,有了一丝支撑。
她抬起头,望向济世堂那古朴的牌匾,心中百感交集。
正义的记者?
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重新思考一下,“正义”的对手,到底是谁?而自己要探寻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
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的新闻选题,正在她的心中,破土而出。
而她知道,这个选题的分量,或许会远超自己过去所有报道的总和。
院内。
王胖子关上门,一脸崇拜地跑到林轩身边,激动得满脸通红。
“哥!我的亲哥!你简直神了!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真能看出来她身上有病?”
林轩重新坐下,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中医望诊的最高境界,是‘望神’。”他淡淡地说道,“一个人的精气神,会通过她的眼神、气色、声音、姿态,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只要懂得解读这套‘生命语言’,看穿一些表象,并不难。”
王胖子听得云里雾里,但不明觉厉,他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道:“哥,我算是服了!你这哪是医术啊,这简直就是仙术!以后谁还敢来找茬,你就这么看他一眼,保准吓得他屁滚尿流!”
林轩闻言,却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深邃。
“医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吓人的。”
他望向院门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个正靠在槐树下、心神巨震的女记者。
“她不是来找茬的。”林轩轻声说,“她只是……迷路了而已。”
“一个心中有正义感的记者,是一支可以改变世界的笔。”
“我希望,今天过后,她能找到正确的路。”
说完,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对王胖子说道:“好了,准备一下,开始叫号吧。外面的病人,等急了。”
阳光下,济世堂的牌匾,熠熠生辉。
一场注定要搅动京城风云的相遇,已经落下了帷幕。
而一个全新的传奇,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