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八章：人微言轻
夜，深沉如墨。
济世堂的书房内，只亮着一盏孤灯。灯光昏黄，将林轩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拉得颀长而孤寂。
他握着手机，指尖悬停在那个名为“苏晚晴”的号码上，久久没有按下。
他的脑海中，依旧回响着古籍上那段用血泪写就的文字——“肺白如朽木，十救一二，惨烈至极……”
这十二个字，像十二口冰冷的棺钉，带着来自数百年前的、刺骨的寒意，穿透了时空，狠狠地钉在了他的心上。
他知道，自己即将拨出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电话。
而是一道，可能会被整个时代所误解、所嘲笑、甚至所唾弃的……警讯。
他将要对抗的，不再是某个具体的病人，某个单一的疾病。而是一种根植于现代文明深处的、无形的傲慢。一种只相信数据、只相信仪器、只相信“眼见为实”的、坚不可摧的科学壁垒。
他，林轩，一个在世人眼中，不过是藏在胡同里的“中医郎中”，要去告诉那些手握最尖端科技的医学泰斗们：你们都错了。你们正在面对的，不是什么未知的病毒，而是一场古老的瘟疫。你们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这无异于一个手持罗盘的古代航海家，去告诉一艘装备着GPS和卫星电话的现代航母，他们即将撞上冰山。
得到的，会是信任吗？
不。
只可能是嘲笑和羞辱。
林轩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但他终究还是按下了那个拨号键。
因为他是医者。
医者，见死不救，是为不仁。知危不警，是为不义。
道心有亏，胜于人言万钧。
电话几乎是秒接。
“林医生？”
苏晚晴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深夜被打扰的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期待。
自从上次在济世堂的“采访”被彻底颠覆了世界观之后，她就一直在等待着林轩的电话。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联系自己。
“苏记者，深夜打扰，很抱歉。”林轩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像大提琴的最低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是要谈采访。我是想通过你，向这个城市，发出一道最紧急的警报。”
警报？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紧。她瞬间坐直了身体，睡意全无。
“林医生，您说，我听着。”
“最近，京城各大医院，是不是出现了很多不明原因的、以高烧和干咳为首发症状，最终迅速发展为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的病人？”林轩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
苏晚晴的瞳孔，猛地一缩！
这件事，目前还被严格地控制在各大医院内部，媒体上没有任何风声。但凭借她王牌记者的敏锐嗅觉和线人网络，她已经隐约知道了一些情况。她知道协和、朝阳几家医院的呼吸科ICU已经爆满，她知道一线医生们正焦头烂额，她甚至知道，已经出现了死亡病例。
但她没想到，远在百草巷的林轩，竟然也知道了！而且，他的描述，比她了解到的，更加精准，更加专业！
“……是的。”苏晚晴艰难地承认，“情况……可能比外界想象的要严重。我们报社已经接到了禁令，所有关于‘不明肺炎’的选题，一律不许报道。”
“这不是肺炎。”林轩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一场瘟疫。一场在史书中被称为‘湿毒之疫’的古老瘟疫。”
“瘟疫？！”苏晚晴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林轩的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它的元凶，不是西医正在寻找的那个所谓的‘未知病毒’。或者说，病毒只是一个‘火星’。真正致命的，是今年春天，弥漫在天地之间的一股特殊的‘湿毒戾气’。这股戾气，与病毒结合，狼狈为奸，侵入人体。而那些本身‘正气亏虚’、‘体质偏湿’的人，就成了最容易被点燃的‘干柴’。”
“火星……干柴……”苏晚晴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林轩当初在小院里，为童童看病时，说过的那个比喻。
她瞬间就明白了林轩的意思！
“所以……所以西医用抗病毒的思路去治疗，是完全错误的？因为他们只看到了‘火星’，却对那堆‘干柴’视而不见？”
“完全正确。”林轩的语气里，有了一丝赞许，“他们用对抗普通病毒的思路，去对抗这场‘湿毒之疫’，无异于用刀剑去砍杀一个由水和泥组成的怪物。不仅杀不死它，反而会激起更多的污秽，让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这就是为什么，所有常规的抗病毒、抗生素治疗，都完全无效！”
苏晚晴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林轩的这番理论，虽然听起来玄奥，却完美地解释了她目前了解到的、所有令现代医学束手无策的困境！
“林医生，我该怎么做？”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需要你，动用你所有的关系，立刻联系上卫生系统里，能说得上话的、负责应急决策的人。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告诉他，立刻停止所有无效的、损耗病人正气的治疗！立刻改变防疫方向！防疫的重点，不是去消灭那个无处不在的‘火星’，而是要加固所有人的‘防火墙’！是祛湿！是扶正！是提升所有人的免疫力，让‘干柴’不再干燥易燃！”
“我这里，有古籍上记载的、专门应对此疫的方子。一张是给普通人预防的，一张是给轻症患者治疗的。药材都很普通，成本极低，但却能从根本上，改变人体的‘内环境’，让病毒无立足之地！”
林轩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苏晚晴的血，也跟着燃烧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可能就是拯救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的钥匙！
“我明白了！”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林医生，请您相信我！我一定把您的话，带到！”
挂掉电话，苏晚晴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翻开通讯录，目光跳过了报社总编，跳过了那些相熟的部门领导，最终，停留在一个备注为“孟叔叔”的号码上。
孟庆和，京城市卫生局疾控应急办主任。
他是父亲的老战友，也是目前京城这场“不明肺炎”防疫工作的核心决策者之一。
只有他，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警讯，传递到最高层。
她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
京城市疾控中心，应急指挥部。
这里，已经连续亮了七十二个小时的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尼古丁、速溶咖啡和方便面的混合味道。每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焦虑。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以及压低了声音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孟庆和正站在巨大的电子地图前，双眼布满血丝。地图上，一个个红色的光点，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不断地增加、蔓延。
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例新增的、无法解释的重症肺炎。
“报告主任！朝阳医院刚刚又上报了两例！其中一例，是急诊科的护士！”
“报告！病原体比对还是没有结果！P3实验室那边，快把能用的法子都用尽了！”
“主任！各大医院的呼吸机和ICU床位，已经告急了！”
一个个坏消息，像一把把重锤，敲打着他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私人手机，响了。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老战友苏建国的女儿，那个很出色的调查记者，苏晚晴。
他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接起了电话。
“喂，晚晴啊，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孟叔叔，对不起，深夜打扰您。”苏晚晴的声音，急切却又条理清晰，“我有一个万分紧急、事关整个京城安危的情报，必须立刻向您汇报！”
孟庆和的心，咯噔一下。他知道苏晚晴的为人，如果不是天大的事，她绝不会用这种语气。
“你说，我听着。”
苏晚晴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将林轩刚才那番关于“湿毒之疫”、“火星与干柴”的理论，以及改变防疫方向的建议，用最精炼的语言，快速而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她讲得很快，很急，充满了强大的信念感。
然而，电话那头的孟庆和，脸上的表情，却从最初的凝重，渐渐变成了困惑，然后是荒谬，最后，化为了一股压抑着的不耐烦。
“等一下，晚晴。”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你说的这些……这些理论，来源是哪里？是哪位院士？还是我们疾控中心的哪位专家，有了新的发现了？”
“不……不是。”苏晚晴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如实说道，“是一位叫林轩的中医大夫。他的医馆，就在百草巷。”
“中医大夫？胡同里的？”孟庆和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是的！孟叔叔，您别小看他！他医术通神！我父亲上次的心梗，就是他用金针救回来的！协和的刘青山主任都说他是真正的大师！”苏晚晴急切地解释道。
“我知道那件事。”孟庆和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属于官员的腔调，“那份内参我也看了。一个非常罕见的、成功的个例。但是晚晴，你要搞清楚，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场波及全市的、高传染性的公共卫生危机！这不是靠某个‘大师’的‘个人经验’就能解决的战争！”
“可是他的理论，完美地解释了现在所有的困境啊！”
“解释？什么解释？”孟庆和的火气，终于有些压不住了，“什么‘湿毒戾气’？那是什么东西？你能把它分离出来吗？能用电子显微镜拍张照片给我吗？能告诉我它的分子结构吗？什么‘正气亏虚’？正气是什么？是免疫球蛋白？是T细胞？还是别的什么？如果连最基本的定义都无法量化，那还谈什么科学！谈什么防疫！”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锋利的解剖刀，将苏晚晴所有的热情和信念，都剖析得体无完肤。
“孟叔叔，这不是……”
“晚晴，我尊重你，也尊重中医。”孟庆和的声音，变得疲惫而决绝，“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这里，每分钟都在死人！我需要的是数据！是报告！是能被重复验证的临床试验！而不是一个来自胡同郎中的、源于几百年前古书的……臆测！”
“这不是臆测！他有药方！可以预防和治疗的药方！”苏晚晴做着最后的努力。
“药方？”孟庆和冷笑一声，“没有经过双盲实验，没有通过药监局审批，谁敢用？用了出了事，谁来负责？你吗？还是那个林医生？”
“晚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你是一个优秀的记者，你应该明白，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不要再拿这些‘奇闻异事’来干扰我们的工作了。我这里很忙，先挂了。”
“嘟……嘟……嘟……”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苏晚晴握着手机，呆立在原地。
窗外的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冷。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满怀热血的信使，穿越了千山万水，终于将最紧急的军情送到了大本营，却被将军当成疯子，连带着那份关乎百万人生死的军情图，一起扔进了火堆。
那种无力感，那种挫败感，那种眼睁睁看着灾难即将降临，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吞噬。
人微，言轻。
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四个字的重量。
在那个由数据、权力和规则构筑的、庞大而精密的现代体系面前，林轩的智慧，她的努力，都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她颤抖着，拨通了林轩的电话。
“……对不起，林医生。我……失败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愧疚和沮丧。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苏晚晴甚至能想象到，林轩此刻脸上，那该是何等失望的表情。
然而，当林轩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却依旧是那样的平静，古井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我猜到了。”
“什么？”苏晚晴一愣。
“我猜到了会是这个结果。”林轩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艘正在下沉的巨轮，是听不进岸上人的呼喊的。他们只会相信自己的雷达，哪怕雷达已经失灵。”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苏晚晴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既然他们不愿意相信，那我们就做给他们看。”
林轩的声音，突然有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在平静之下，所蕴含的、如同钢铁般的坚毅。
“既然无法预警全城，那我们就先从身边做起。”
“苏记者，你现在，立刻去通知你所有的亲人、朋友，所有你信得过、也信得过你的人。告诉他们，从明天起，不要出门，不要聚集。去药店，买三味药：藿香、佩兰、生薏米。每天煮水，当茶喝。”
“而我，”林轩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沉睡中的、对此一无所知的城市，眼神变得无比深邃，“我要开始备药了。”
“既然救不了所有人，那至少，我要为那些愿意相信我的人，筑起一道最后的堤坝。”
“当洪水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会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诺亚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