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五章:奇迹的化验单
那一丝在小雅眉心舒展开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如同一颗投入江映月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里,这道涟漪,不断地扩大,不断地冲击着她那由现代医学知识构建起来的、坚固的堤坝。
林轩的治疗,开始了。
那是一种江映月从未见过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颠覆了她对“治疗”这个词汇理解的方式。
没有猛药,没有手术,没有冰冷的仪器。
一切,都围绕着那间被特批的、充满了烟火气的隔离病房,和那个小小的、始终散发着清香的电炖锅。
第一个星期,林轩的“药”,只有那碗清澈如水的米油。
每天三次,每次不过几滴,由小雅的母亲用滴管,小心翼翼地喂下。
在协和医院CCU那些见惯了各种高科技抢救手段的医护人员看来,这简直就是一场荒诞的、近乎于行为艺术的闹剧。他们每天交班时,都会用一种夹杂着同情和嘲讽的眼神,看一眼监护仪上那毫无变化的数据,然后摇摇头,叹息着离开。
他们不相信奇迹,只相信科学。而眼前发生的一切,与科学,没有半分钱关系。
江映月,是唯一一个每天都会来病房待上至少一个小时的人。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像一个最冷静的观察者,用她那双堪比精密仪器的眼睛,记录着一切。
她看到,从第三天开始,小雅的睡眠,变得安稳了。不再有夜间的惊悸和身体的突然抖动。她睡得很沉,很深,像一个终于找到了温暖港湾的、漂泊已久的小船。
她看到,从第五天开始,小雅那张因长期缺氧而呈现灰白色的脸,渐渐地,有了一丝淡淡的、属于活人的血色。虽然依旧蜡黄,但那代表着死气的“灰”,正在悄然褪去。
这些变化,监护仪上的数据,无法体现。
但江映月知道,这是最根本的、生命底层的好转。这意味着,那片龟裂的土地,真的开始被那“润物无声”的春雨,一点点地浸润、滋养了。
第二个星期,林轩的“药方”,终于有了变化。
他让小雅的父亲,买来了几味最普通的中药材:黄芪、党参、白术、茯苓。
他没有让医院的药房代为煎煮,依旧是亲自动手。他将这几味药材,用纱布包好,放入那锅熬煮得软烂的米粥中,一同慢炖。
他告诉小雅的父母,这不叫“汤药”,这叫“药膳”。
“孩子的脾胃之气,刚刚被唤醒,如初生之嫩芽,经不起任何猛烈的药力冲击。必须将药力,化入五谷的温和之气中,让她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吃’下这药,而非‘喝’下这药。”
江映月在一旁听着,心中再次掀起波澜。
黄芪补气,党参健脾,白术燥湿,茯苓利水。这四味药,是中医里最经典、最平和的“四君子汤”的化裁。其目的,就是为了加固那片土地的“堤坝”,让它能更好地留住水分,运化营养。
而将药力融入饮食,这种“医食同源”的思想,更是将治疗,变成了一种最自然、最不具侵犯性的日常行为。
这一个星期,小雅的变化,开始变得明显。
她的胃口,好了一些。从最初只能靠鼻饲营养液,到后来,能主动地、小口小口地,咽下几勺带着淡淡药香的米糜。
她的体重,虽然增加得微乎其微,但至少,停止了那持续了数年的、不断下降的趋势。
最让江映月感到震惊的,是小雅的第一次自主排便。
那是一种夹杂着未消化食物的、酸臭的、黏腻的粪便。在护士们看来,这是消化不良的典型表现。
但林轩看到后,却露出了久违的、满意的微笑。
“好。积攒在肠道里的陈年垃圾,终于开始往外排了。这说明,她的‘垃圾处理系统’,重启成功了。”
江映月站在一旁,看着那份被护士记录在案的、被西医定义为“病态”的大便报告,又看了看林轩脸上那笃定的笑容,她第一次,对自己所学的、那套非黑即白的诊断标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第三个星期,林轩终于拿出了他的银针。
不是那套惊世骇俗的金针,只是最普通的、纤细的毫针。
他没有选择那些听起来就威力无穷的“大穴”,只是在小雅的腿上,找到了“足三里”,在她的肚子上,找到了“中脘”。
他的手法,轻柔得像是在抚摸。银针刺入,不深,甚至没有引起小雅任何的痛苦反应。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缓慢、温和的手法,捻动着针柄。
“这叫‘补法’。”他对一旁满脸困惑的江映月解释道,“只捻转,不提插。其意不在‘疏通’,而在‘灌溉’。是将我自身的‘气’,通过银针这个管道,缓缓地、持续地,注入她亏虚的脾胃经络之中,助她一臂之力。”
江映月看着林轩那专注的神情,看着他额角因为“运气”而渗出的细密汗珠,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部科幻电影。
一个人,可以将自己身体里的“能量”,像输血一样,输给另一个人?
这……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
然而,事实,却在无情地、一遍又一遍地,颠覆着她的认知。
针灸之后,小雅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
她醒着的时间,变长了。
她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属于一个六岁孩子的好奇。她会转动眼珠,去看窗外的飞鸟,会看着自己的父母,露出一个虽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她的嘴唇和指甲,那令人心悸的青紫色,开始一点点地变淡,像被水洗过一样,透出了一丝淡淡的粉色。
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虽然依旧在70%到75%之间徘徊,但那个数字,跳动得,似乎比以前更加“有力”了。
江映月知道,这意味着,小雅的心脏,在以一种更高效的方式,利用着血液中那本就稀薄的氧气。
她的身体,这台濒临报废的机器,正在被一种神秘的力量,从最底层的零件开始,一点点地修复、激活。
终于,一个月的期限,到了。
这一天,是决定赌约胜负的日子。
整个协和心外科,都弥漫着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气氛。
江映月亲自推着移动超声仪,带着科室里所有的核心骨干,走进了那间已经被所有人视为“医学禁区”的隔离病房。
她要用最精密的仪器,最无可辩驳的数据,来为这场持续了一个月的“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她承认,林轩的治疗,让孩子有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好转。但这种好转,在她看来,更多是“生活质量”层面的,是“感觉上”的。
而手术,需要的是冰冷的、刚性的、绝对达标的生命指标!
血氧饱和度85%!体重增加五公斤!左心室射血分数提升十个百分点!
这三座大山,任何一座,都是凡人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不相信,靠着几碗粥和几根针,就能创造这样的神迹。
“准备抽血,做血气分析。”
“准备称重。”
“准备做心脏超声。”
江映月的声音,恢复了往日在手术台上的冰冷与权威。她要用自己最熟悉的流程,来击碎那个男人带给她的、所有不科学的幻想。
小雅的父母,紧张地搓着手,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轩,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甚至没有进病房,只是站在外面的走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第一个结果,出来了。
是体重。
护士长亲自操作,用最精密的电子秤,为小雅称重。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用一种见了鬼般的、带着颤音的语气,报出了那个数字:
“二十……二十点一公斤!”
一个月前,十五公斤。
一个月后,二十点一公斤。
不多不少,整整增加了……五点一公斤!
“轰!”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所有医护人员的脑海中炸响。
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
一个心衰的孩子,在严格控制液体摄入量的情况下,一个月,长了十斤肉?这怎么可能?!这增加的,难道不应该是加重心脏负担的“水”吗?
江映月的脸色,瞬间白了一下。但她强行压下心头的震惊,冷声道:“只是体重,说明不了问题!可能是水肿!看血气分析!”
第二个结果,很快也送了过来。
那是一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千钧之重的化验单。
江映月一把抢了过来,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最关键的、代表着生命氧合能力的数值上——PaO2/SaO2。
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那个数字时,她的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血氧饱和度(SaO2):87%!**
八十七!
不是七十,不是七十五,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八十七!
这个数字,像一柄烧得通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江映月的心上,将她那用科学和理性构筑起来的骄傲,砸得粉碎!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法洛四联症重度肺动脉闭锁的孩子,在没有任何外科手术干预的情况下,血氧饱和度,怎么可能凭空提升十七个百分点?!
这意味着,她那几根畸形的、细若游丝的体肺侧枝循环血管,要么是变粗了,要么是……长出了新的分支!
无论是哪一种,都彻底违背了她所认知的人体解剖学和生理学!
“重测!立刻给我重测!”她几乎是失控地嘶吼道。
护士们不敢怠慢,立刻又抽了一管血,飞速送往检验科。
十分钟后,第二份化验单,送了回来。
上面的数字,依旧是那三个刺眼的、仿佛在嘲笑着她所有学识的阿拉伯数字——87%!
江映月的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崩塌。
“江主任……还……还做心脏超声吗?”一位年轻的医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江映月没有回答。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所有人,亲自走到了超声仪前。
这是她的领域,是她最自信、最权威的战场。她要亲眼去看一看,那颗心脏,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拿起探头,动作因为内心的巨大震动,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稳。
当屏幕上,那颗熟悉的心脏图像,清晰地呈现出来时,江映月整个人,都凝固了。
图像上,那颗心脏,依旧是畸形的,结构依旧是混乱的。
但是……
它跳动得,比一个月前,有力了太多!太多!
那原本因为长期缺血而显得有些“懒散”的心肌,此刻,每一次的收缩,都充满了力量感!仿佛一支沉睡已久的军队,被重新唤醒了斗志!
江映月颤抖着手,启动了左心室射血分数的计算程序。
屏幕上,计算机开始自动勾勒心室的轮廓,计算着每一次搏动射出的血量。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即将跳出的、决定最终胜负的数字。
终于,计算完成。
一个鲜红的、巨大的数字,跳了出来。
**LVEF:46%!**
一个月前,这个数字,是35%。
不多不少,整整提升了……十一个百分点!
“轰隆——”
江映月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彻底坍塌了。
她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数字,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两份写着“87%”和“20.1kg”的化验单。
这三份报告,每一份,都代表着现代医学最客观、最精准、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然而此刻,这三份证据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最荒谬的、最不科学的……神迹!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体无完肤。
她那套引以为傲的、建立在无数数据和论文之上的科学体系,在眼前这三份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化验单面前,被击得粉碎。
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探头。
然后,她拿着那几张仿佛有千斤重的化验单,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病房。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无视了周围所有同事那震惊和探究的目光。
她走到了那个站在窗边、身影清瘦的男人面前。
她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眼中,不再有最初的质疑,不再有辩论时的锐利,更没有赌约时的决绝。
只剩下一种,在见证了神迹之后,凡人所特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茫然与震撼。
“为什么?”
她颤抖着,举起手中的化验单,声音嘶哑地问道。
“这到底是……为什么?”
林轩转过身,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几张化验单。他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便将其轻轻地放到了一边。
他看着江映月那张因世界观崩塌而显得无比苍白和脆弱的脸,缓缓地开口说道:
“江主任,我问你,一颗种子,如何才能长成参天大树?”
江映月愣住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
林轩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不需要去为它设计蓝图,更不需要去强行拉伸它的枝干。你只需要给它一片合适的土壤,给它足够的阳光、空气和水。”
“小雅的身体,就是一颗种子。一颗因为先天不足,又被种在了贫瘠、寒冷的土地上,所以始终无法发芽的种子。”
“我这一个月所做的一切,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没有去‘修理’这颗种子,更没有去‘创造’什么奇迹。”
“我只是,在为她松土,为她浇水,为她施肥,为她驱散了周围的寒气,给了她一丝温暖的阳光。”
“当环境合适了,种子,自然会凭借它自身所蕴含的、那股最原始、最强大的生命力,去生根,去发芽,去长出它本该有的样子。”
“所以,你问我为什么?”
林轩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能看透生命的本源。
“答案,不在我这里,也不在这几张化验单上。”
“答案,在生命本身。”
说完,他转身,向着走廊的尽头,缓缓走去。
只留下江映月一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
她看着手中的化验单,又看着林轩那渐渐远去的、从容而孤高的背影,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最后一句话。
答案,在生命本身。
这一刻,她感觉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在她的面前,缓缓地,打开了。
门外,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片充满了未知与敬畏的、广阔无垠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