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之际,宋晚舟从场子里出来透透气,一眼看见花园天台一侧一杯接一杯灌酒的秦薇,夜风吹动她身侧纯白粉红明黄的三角梅枝叶,她的侧脸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肖展居然能放你一个人出来喝酒,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他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
秦薇扫他一眼,不想说话,只是倒空了酒瓶里的残酒,扬手招呼服务员再来一瓶。
“哎,不用叫了,喝我的”,宋晚舟将拎在手里的半瓶奥纳亚红递给她,秦薇接过来倒了满杯,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开喝。
宋晚舟在旁边摇头叹息,“红酒这么喝,可真糟蹋。”
酒喝得太急,她头痛欲裂,一只手掌着额头,痛苦地低声喘息,风撩起她的长发,脖颈一侧的那颗小痣若隐若现,宋晚舟突然想起来她像谁了。
他掏出手机,按年份翻了很久,终于找到那张不甚清晰的照片,那是他从肖展那儿偷拍来的,照片里的女孩在夕阳逆光里的半张脸,美得灿烂夺目,虽然穿着普普通通的蓝白校服,却自有独特的青春盎然气息。
她脖子上的那颗芝麻大的小痣,似乎长在了和秦薇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是你吗?”宋晚舟转过手机问她。
秦薇看到自己十八岁时的笑脸在屏幕中熠熠生辉,忽然鼻尖一酸。
她记得那天是刚刚收假归来,手机要上晚自习时才统一交,她在走廊上惊喜地赞叹落日的时候,他拍下了这张照片。
“谁让你偷拍我的”,她斜睨他一眼,笑容依然漾在唇角并未消散。
“我的女朋友,我想拍就拍,什么叫偷拍”,他大喇喇地,一脸无所畏惧。
“你要不要再大点声嚷嚷!”她跺一下脚,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闫薇”,他突然凑近过来,眉目间尽是笑意,“你喜不喜欢我?”
按她平时的别扭性子,肯定想也没想就会甩出一句“不喜欢”,可那天夕阳正好,少年的眼眸被橘子海一般的光线染成了琥珀色,那样纯挚的欢喜的装满了她的一双眼睛,她不由得心软软,低低吐出两个字来,“喜欢。”
往事刻骨铭心,但终究物是人非,她还是跟从前一样软弱,爱情既然要不起,逃避虽然可耻却着实有用。
“真的是你?”宋晚舟瞧着她的神色,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惊奇不已,“他一直放在钱包里的女主角,居然是你,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找到了你,我说他怎么失心疯了要跟乔少爷抢女人呢!”
秦薇挪开眼,望着黑夜里的大海,忽然想起方才争吵时他说的话——你只管你的人生,那我的人生呢?我凭什么要生不如死地活着?
“宋晚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他的?”
他想了想,“差不多七年以前了,他刚进华洲大学的时候,跟我一个宿舍,后来出了点事情,他从华洲退学,跟大家伙儿都断了联系,我大四的时候去英国留学,没想到又遇见他,后来就一直保持着联络了……”
“出事?出了什么事?”她的心突突直跳,以肖望宗望子成龙的程度,会是什么事情能让他愿意儿子退出华洲这样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等学府?
宋晚舟瞧了她一眼,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如果旁人问,我肯定轻描淡写带过去了,但是你问,我就不隐瞒了,而且,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
“当年开学没多久,肖展就被诊出有严重抑郁症,他母亲为此住到安都来,每周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可这并没有缓解他的症状,到后来,他出现了严重的幻听幻视,整夜都睡不安稳,住在一起的人害怕了,申请转宿舍,他妈妈就给他在校外租了房子住。”
“我去看过他几次,他状态时好时坏,直到遏制不住,开始有自残的举动,大二上完,他家里给他退了学,送到英国去了。”
“我出国遇见他时,他瘦得跟鬼一样,一米八几的个子,100斤都不到,当年班里高考分数最高的人,那时连看人的眼神都是木的。”
“但好在,他的状态比在国内的时候要好很多,我经常去看他,照顾他的阿姨就老喜欢拉着我聊天,因为肖展几乎不说话,整个人沉默得像一棵树,毕竟远隔重洋,他爸妈能过来的次数有限,阿姨一个人呆在那,只觉得憋得慌。”
“有一次去,正好遇见他……”,宋晚舟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讲下去,“他想从楼上跳下去,我和阿姨两个人都抱不住他,挣扎撕扯的时候,他的钱包从口袋里掉出来了,你的这张照片就摊开在眼前,他盯着看了许久,弯腰捡起照片,终于肯从天台上下来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女孩是谁,但能放在钱包里,想也能想得到是什么身份,于是就趁机教育他该好好配合吃药治病,痛苦的时候多想想自己喜欢的人,只要活着,就有再见面的可能,但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发作,后来,就越来越正常了,按部就班读完学位回国,进入银亚,开始接触整个公司的业务,这几年看着,俨然也是青年才俊一枚了,想要生扑他的姑娘可不要太多,他竟然一个也看不上”,宋晚舟啧啧称奇,“居然到你这破戒了,我之前都觉得惊奇,现在看来,都是命中注定,解铃还须系铃人。”
原来,这就是他之前绝口不提的“生不如死”,原来,自己就是困住他多年的“地狱”。
秦薇双手捂住脸,泪水伴随着低声的呜咽连绵不绝地倾泻,心碎成了千万片。
她回到别墅,整幢楼漆黑一片,摸索着踏进大厅,一脚踢到一个酒瓶子,骨碌碌滚动的声响中,坐在酒柜高椅上的男人缓缓抬起了眼眸。
秦薇心头大恸,她扑过去抱住他,感受到他的心跳,忽然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踏实感。
“阿展”,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泪颤抖着滴落下来,“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你,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不管谁来逼我,我都不会走,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肖展冷冷将她的胳膊拽下,眼里还浮着冰渣,寒光闪烁,“你去见了谁?又开了什么价码来演这出戏?”
他已经不肯再信她,秦薇心里一痛,胸口泛起一股淡然的凄楚。
她掀起他的长袖,看见从手腕到手臂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疤,这些伤的来历,他之前不肯说,如今瞧着,就像看见了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里她不曾见过的那个绝望的他,她哽咽着泪流满面,“对不起……”
肖展知道她见到了谁了,那一瞬间,难堪和恼怒的情绪涌上头来,他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齿道,“秦薇,我不需要你的可怜!”
他的动作粗暴而激烈,手掌很凉,秦薇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哀伤彻骨,“阿展,我愿意陪你一同下地狱……”
肖展甩开她冲了出去,消失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
秦薇靠着酒柜慢慢地滑到地上去,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酒意上来,她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在逐渐涣散,盯着头顶重重叠叠好几层的大水晶灯反射出的泠泠微光,她只觉得身心俱疲,穿堂风过,泪痕在脸上慢慢风干,她缓缓闭上了眼……
肖展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吓得心跳都漏了好几拍,冲上前去一把抱住她,“薇薇,薇薇!”
秦薇从黑雾笼罩的噩梦中被他唤醒,泪光莹莹地软软一笑,“怎么,你以为我死了吗?”
肖展忽然心中大恸,“永远,不可以说这个字。”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自己整个窝进他怀里,柔顺地应声道,“好。”
他将她抱回房间,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冰消云散,暖意融融。
秦薇吻他唇下那颗痣,“阿展,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十八岁那年,是他言之凿凿充满期待,“薇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过了这么多年,守得云开见月明,他终于能等到她的一颗同样愿意坚定不移的心。
“好”,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我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