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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那是为什么啊?”少女一脸好奇,挤眉弄眼。
平常在外人面前,绝对看不到她这副少女情态。
在世间唯一亲人的面前,她才可以这般放松和亲昵。
“行走江湖,见到四五十岁的男子,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统统要躲远一点。”老人叮嘱道。
“这么说来,男人年纪越大,就越是不能打交道喽?”
少女本就聪颖,又自幼与爷爷相依为命,对于话里弦外之音,向来拿捏得准,当下就煞有介事,自己开始掰扯起来:
“男人就好比是狐狸,年头越久,越容易成精。二十来岁的,只算是涉世未深的小狐狸,遇到我这猎户之女,占不到便宜。四五十岁的,就是有些道行的大狐狸了,行事诡计多端,本女侠少惹为妙,见到就绕开——而像爷爷这种得道千年的老狐狸、狐神仙,欢宜我无论怎么七十二变,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对么?”
“哼哼。”老人勉强冷笑两声,“你心里敞开着那面明镜就是了,还扯那么多闲话,显摆自个儿好机灵么?”
“好啊,你又嫌我话多,那就不说了。”少女一掀被褥,想蒙混过关,“哼,我马上睡自己的觉去!”
“说得倒轻巧。”老人咳了一声,严肃起来,“那小子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想多问,就问你,之前幽府三鬼的动向,是不是他泄露给你的?”
“爷爷,我就知道,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少女奉承道。
“那你可知道,幽府四鬼有多可怕多危险?无论他还是你,如此游戏边缘,又是多么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老人忧心忡忡。
“爷爷……”少女一时无言以对,不禁往灵牌那边扫了一眼。
“罢了,谁让你是江湖儿女呢……”老人长长叹息一声,寂然,片刻才又问道:
“你刚才说,那小伙子将来用得着,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就是随口一说,爷爷你老人家,这时候就别去仔细琢磨了,好不爷爷?好不好嘛,爷爷……”
少女正式放出撒娇大法,不时揉搓眼睛,掩口打呵欠,似乎一合眼就能呼呼大睡。
老人不为所动,凝固的目光,慢慢转向那两张灵牌,注视着它们,情感流露,仿佛那上面蕴藏着灵魂与生命——
曾经那么年轻与鲜活的生命,曾经那么让他感受到希望与活力的生命,恍如沐浴在阳光下、微风里的一棵长青树、一根常青藤,并肩而立,携手相依,对着他幸福微笑……
老人眼中燃起的一点光芒,忽然断绝。
那恍如长青树与常青藤的两条生命,在他眼前消失。
消失就消失吧,本来就是幻象。
他转过头来,喃喃自语:
“江湖的风浪,是吃人的风浪,有些吃得明明白白,有些吃得悄无声息……前面的人被吃了,后面的人,光想着去找那个吃人的浪头,却不知在自己身边,随时会涌来另一个张开大口的巨浪……其实会吃人的,不是某一个浪头,是这整片的江湖啊,风浪此起彼伏,连绵不休……前面的人和浪,消失了,平复了,后面的人如果远离岸边,或许还能偷得一生的平安……”
他将目光投向孙女:
“欢宜,你现在想离开岸边,还来得及。”
少女眼神凝视,摇摇头:
“爷爷,什么我都可以听你的话,唯独这杀父害母之仇,我余生都不想放下,还请爷爷谅解、宽恕欢宜。”
“唔……”老人思忖片刻,点点头:
“我没错,你也是对的,爷爷不会怪你。你的心愿是还父母一个公道,我的心愿是保你此生安宁,谁是对,谁又是错呢?要怪,就怪你出身于江湖,而人在江湖,谁又曾逍遥自来去,一身皆由己?”
“爷爷……”少女哽咽难语。
“睡吧——”老人起身,走到门边,忽又回头,“爷爷今晚总感觉心神不定,你可要记得关紧门窗,睡梦之中,也不宜深沉过度。”
“爷爷,你尽管放心睡觉。”少女一扫柔弱之态,又显英姿飒爽,“有我盛欢宜在此,好比那左秦琼、右尉迟,中间一尊是关公,任他何方妖魔鬼怪,也休想进来兴风作浪!”
言罢,将三尺青锋往枕头下一压。
“好,好,乖孙女……”
老人往灵牌那边瞧了瞧,嘴唇无声地动了动,转头掀帘而入。
灵牌之前,三道香烟依旧袅袅而升,融入这无边无尽的人间之夜。
时辰来到丑寅之交。
又一道黑影出现,像浓墨半空里突然划出的一笔,从天而降,落在盛欢宜门前,往门缝里微微撬动几下,旋即得手,迅速钻了进去。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撬开紧闭的房门,而又丝毫不惊扰房中人。
就这一手功夫,恐怕也是江湖大盗才会有。
床上的少女,睡得异常香甜。
闯入者身着紫衣,黑夜中与黑衣几乎无差别,他身材高大,面罩蒙面,只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睛。
他从背上抽出的那把长剑,同样是通体乌黑。床上少女,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相邻的里间,那位老人轻微的鼾声,疲惫而平稳。
紫衣人被遮挡的面部,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神也是一贯的冰冷。
呼,那把黑剑被他高举,斩落——
骨碌碌人头落地,几乎不用怀疑。
似乎酣睡不觉的少女,倏忽一滚,避开这当颈一剑。
这一滚,并非突然惊觉,并非仓猝之间,由于被褥的阻挡,但凡她迟缓一秒,就将头颅不保。
她能避开,绝对是已有准备的。
“可恶,你这王八蛋淫贼,采花就采花,为何一来就要取人性命?!”
少女看那黑剑斩落处,棉被豁然裂开,不由怒而大骂。
紫衣人冰冷的眼神,怔了一下,随即开口:“小妮子,你这装睡的本领,连我都骗过。”
声音难听无比,想来是故意嘶哑发声。
盛欢宜:“哈哈,老实告诉你,我自小远离父母,夜间常常睡不着,为了不让爷爷担心,每次都假装睡着,久而久之,练就这个本领。怎么样,惊喜不,意外不?”
紫衣人哪有空闲跟她斗嘴,唰唰唰就几剑上来。
若非房中物品堆陈,而他的黑剑却又长又重,不便施展,那么这几剑就算要不了盛欢宜的性命,要她断手断腿是完全有可能。
以剑迎敌的盛欢宜,从小得祖父亲自教习武艺,本人又铭记父母之仇,一向不敢有分毫松懈,至于后来行走江湖,虽然多数时候别人都会看她祖父的面子,让她三分,但也确实交手过几位强敌,经历过几次险境,却从来没遇到过眼前这样的高手。
她感觉,此人若是换了自己手中这把便于施展的宝剑,那她之前躲过的第一次斩杀,就会完全没意义。
铿铿两响,里间飞出一赤一白两只圆环,将紧逼而来的黑剑荡开。
紫衣人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握剑不住。
“伤我孙女者,死!!”
里间传来老人的声音,苍劲,悲愤,异常罕见地凶狠。
“爷爷——”盛欢宜受到亲情的感召,语带委屈和哽咽,在地板上一个翻滚,到了老人身边。
老人双手持环,站立门边,身躯一如苍松劲柏,面庞却是怒目金刚。
紫衣人此时感受到的,乃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无上威严,慌忙后退两步。
而屋顶上,又响起衣袂带风和靴子落瓦之声。
紫衣人不知道来的是谁,但绝对不是他的同党。
他长剑一捣,击碎窗户,一跃而出。
飞檐走壁地赶来的,正是雷醒我。
他刚落屋顶,却见那黑影飞出房间,当下更不迟疑,脚下一蹬,高高纵起,扬刀斩下。
半空中,刀剑相击,紫衣人直坠下去。
雷醒我心中一诧又一喜——这紫衣人虽然身形高大,出手迅疾,但力量似乎欠缺,被他猛然一刀,砸得有些失了方寸。
落地之后,他当即倚仗膂力,刀刀沉重,以开山劈谷之势,接连猛攻。
这办法果然奏效,几招一过,对方便处守势。
此时客栈之中,已经炸开了锅。
各路豪杰陆续惊起,纷纷往外瞧着热闹,大喊大叫:
“这两个是什么人?!”
“找死么,敢跑到这里来闹事?”
“大家小心,有人闯了衡正公的房间!”
“那家伙是想对盛大小姐意图不轨——”
“什么,敢对盛小姐……他个驴日的,什么时候轮到他?”
“气死老子了,小爷要将他大卸八块,煮成一锅!”
“话要说清楚,这里有两个家伙在交手,哪个才是那混蛋?”
“拿黑剑那个,别让他跑了!”
“黑剑……这黑剑瞅着,他奶奶的,怎么有点像吕剑神的那把剑?”
“管它三七二十一,拿下再说!”
霎时间,无数条人影手持各式明晃晃兵刃,从房间冲出或跃下。
紫衣人正被雷醒我绊住,无法脱身,一旦再让众人合围,他便插翅也难飞。
只听他一声怒叱,如老鸦啼叫,竟倒转剑尖,往自己腹部捅去——
由于黑剑太长,此时他两手握的不是剑柄,是剑身,而此剑钝刃,所以于手无伤。
雷醒我见他要自杀,不觉一惊,正担心就此线索中断,却不料紫衣人捅剑入腹之后,又背身顶着一长段黑剑,疾步倒退,朝他冲来。
两人相距,不逾一丈,紫衣人突然怪招发难,雷醒我顿时手足无措。
连正在冲上来的各路豪杰,也一齐刹住身形。
紫衣人此举事先谋划,已然瞧好退路,趁此稍纵即逝之机,脚下转步如飞,轻飘飘跃至客栈二楼,又一纵身,上了屋顶,之后便如脱缰野马,往夜色深处风驰而去。
雷醒我站在原地,与众豪杰俱是一愣。
他没料到紫衣人竟以举剑刺腹来使诈,而且刺伤自己之后,还能跑得这么快。
呜呜之声,在头顶响起,一赤一白两道凌厉光芒,应声划过。
“日月双环!衡正公出手了!”有人大喊。
随即远处传来兵器荡击声,想来是那紫衣人被双环追上,以剑击之。
“你们这群笨蛋,还不快追!”
房顶上,盛大小姐的身影一闪而过。
雷醒我一影如箭,追了上去。
随后众豪杰也各展神通,或在地面或在屋顶,人影纷错,竞逐向前……
咸庆是大城,为渥州州治所在地,城中鳞次栉比,四通八达,恢宏之气象,在夜色中尤显突出。
这样一个地方,藏一个人既容易,也不容易,追一个人既麻烦,也不麻烦。
紫衣人一路逃跑,众豪杰一路追赶,眼看逃的人体力不支,速度放缓,追的人个个都高兴起来。
却不料紫衣人往下一跳,干脆不跑了,躲进了一家宅院里。
在屋顶上追的人,自然不能也跟着往下跳,那是擅闯私宅。
“来几位兄弟,随我去后门守住,别让那贼人跑了!”
喊话的正是“一枪入膛小黄雀”黄忍,他身上背着拆成几段的雀食枪,看着十分沉重,但这一路跑来,却只见他微喘而已。
他在锄凶团中的地位,自然不低,当下便有几人响应,随他绕过院落,前往后门。“光守着后门怎么成?”一独臂人面色阴鸷,下令:“横陆帮弟子听着,把这宅子团团围起来!哪怕天上一只飞鸟,地上一只老鼠,也要让它能进不能出!”
人群中有数十人齐声答应,顷刻列队去了。
独臂人正是沙有袤,他受父亲沙万凋委派,带着几十号人住在横陆客栈。
前面几次行动,锄凶团损失不小,横陆帮此举,既是补充人马,也是方便照应。
沙有袤身边有个随从,望一眼宅院前门的那两只大灯笼,“大少爷,这可是熊恩豪的宅子……”
沙有袤使个眼色,低声道:“跑一趟总堂,让老爷再调些人手过来。”
“是。”随从跨出两步,又回身,“大少爷,要不要请老爷也过来?”
“放屁!”沙有袤斥道,“你聋还是傻?老子的话你听不懂?”
“大少爷恕罪!”随从赶紧溜了。
“这上面留两个眼神好使的,给我盯牢院子里的动静。”另一边,峤城大侠王擒彪喊了一句,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摆开阵势,安排妥当,锄凶团几位重要人物聚在宅院门前,叩响门环。
这座宅院,确实是熊恩豪的住所。
他虽然在全丕派中位高权重,却仍然不能住在全丕派总坛的地盘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