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亮得早ꎮ每天ꎬ天色刚蒙蒙亮ꎬ寨子岭山上ꎬ牛角号便会悠悠响起ꎮ牛角号ꎬ老百姓又叫它“过山号”ꎬ意思是说它吹将起来ꎬ号声翻山过岭ꎬ传得很远ꎮ古时ꎬ牛角号经常被当作军号ꎮ这牛角号一吹ꎬ寨子堡里外ꎬ新组建的盐工民团几百号人ꎬ按各自的分队ꎬ出操的出操ꎬ训练的训练ꎬ一派热火朝天的练兵景象ꎮ宋秀才与王天杰谈过的第二天ꎬ即带钱带人返贡井ꎮ寨子岭那里ꎬ陈大头和胡老幺也算得力ꎬ已把那四百多盐工编队组建完毕ꎬ并进行了简单整训操练ꎬ就等宋秀才回来定夺一切ꎮ如今手里有了钱ꎬ手下有了人ꎬ且王天杰也发话让他全权负责ꎬ宋秀才当然放开手脚大干一场ꎮ宋秀才读过不少史书ꎬ又看过«三国演义»«岳飞传»之类ꎬ多少懂一点兵法ꎮ前些时候ꎬ随王天杰在民军中ꎬ安排照料一些事情ꎬ也算有了些实践ꎮ几天工夫ꎬ就把建团组队的一切事情ꎬ安排调度得井井有条ꎮ首先ꎬ宋秀才参照五宝民军和官军的建制ꎬ将四百多人编为四个营ꎬ每营一百二十人左右ꎮ每个营又分为三个队ꎬ每个队四十人ꎮ每个队又分为四个棚ꎬ每个棚十人ꎮ各设营官、队官、棚长ꎮ其余四十人ꎬ分作后勤、警卫、杂役等职ꎮ队伍组建已毕ꎬ宋秀才又分别安排工匠人等ꎬ修整寨堡的寨门ꎬ坚固寨墙ꎮ又在各要道口设置了卡口ꎬ并派出了岗哨ꎮ由各营队分兵昼夜把守ꎬ各队还安排了夜间巡逻ꎮ贡井天后宫里ꎬ早就驻有官府的安定营官军ꎮ“巡防军”开到自流井后ꎬ又往贡井派驻了“巡防军”一营ꎮ寨子岭离贡井也就一二十里路ꎬ对这些官军动向ꎬ宋秀才不得不防ꎮ没几天ꎬ王天杰调配给民团的两门“猪槽炮”ꎬ也运送到了寨子岭ꎮ宋秀才亲自选了地势ꎬ在岭上通往长土和艾叶滩的要道口ꎬ筑了两个炮台ꎬ防备官军偷袭ꎮ宋秀才知晓“名不正ꎬ言不顺”的古训ꎬ也懂得ꎬ任何事ꎬ皆要“师出有名”的道理ꎮ可是ꎬ这支队伍ꎬ打出什么牌号ꎬ还是让他费了一番思索ꎮ此时ꎬ王天杰在五宝誓师后ꎬ已带领五宝民军ꎬ拿下了荣县县城ꎬ正拟北上ꎬ与其他民军会合ꎬ会攻成都ꎮ五宝民军ꎬ正式更名为荣县民军ꎮ不久又传来消息ꎬ荣县民军誓师北上时ꎬ统一改称同志军ꎮ得此消息ꎬ宋秀才心里有了主意ꎬ暗想:“同志军这个名号好ꎬ对民众有号召力ꎮ”转念又想ꎬ须考虑这支队伍系由井场盐工组建这种特色ꎬ一旦开战ꎬ或须进军贡井、自流井两处井场ꎬ方能再更得人心ꎮ主意打定ꎬ宋秀才与陈大头和胡老幺ꎬ以及两位武术教头商量过ꎬ正式打出了“同志军贡井盐工队”这个招牌ꎮ宋秀才也设了一个司令部ꎬ便于指挥调度ꎮ宋秀才成了这支队伍实际上的最高负责人ꎮ但顶上有王天杰当司令ꎬ他不便再自称为“司令”ꎬ就自任总指挥ꎮ平时ꎬ仍习惯于别人称他“宋师爷”ꎮ宋秀才熟读古书ꎬ知道所谓“千军易得ꎬ一将难求”ꎮ眼下这支几百人的队伍ꎬ如何选将ꎬ自是头等大事ꎮ陈大头和胡老幺ꎬ是跟随他一起从五宝过来的ꎬ信得过ꎬ也有些能耐ꎬ就分别做了营官ꎮ两位武术教头ꎬ其中一位也做营官ꎬ另一位ꎬ留在司令部当他的助手ꎬ相当于参谋长角色ꎮ还剩下一名营官ꎬ选谁来担任呢?各方考察一番后得知ꎬ手下队伍中ꎬ有个熊姓盐工ꎬ原是长土一家盐井上的凿井工ꎮ此人身高一米八ꎬ长得强壮有力ꎬ脚长手长ꎬ人称“熊大汉”ꎮ宋秀才后来又了解到ꎬ此人读过一年私塾ꎬ能识字ꎮ招来民团后ꎬ操练和干事俱很认真ꎬ又敢承头ꎮ这次修整寨堡寨门ꎬ牢固寨墙ꎬ熊大汉也肯出力ꎮ红火大太阳之下ꎬ无论抬石头ꎬ扛木料ꎬ也无论上寨门ꎬ爬寨墙ꎬ熊大汉均带头趋前ꎬ很为卖力ꎮ弄得满头汗水ꎬ一身泥污也在所不惜ꎮ宋秀才看在眼里ꎬ心中有数ꎬ空闲时找他来问话摆谈ꎮ交谈一番后ꎬ觉得其谈吐也不错ꎬ有些见识ꎮ心中遂想:“这熊大汉ꎬ恐怕倒是一个当营官的人才ꎮ”这天ꎬ宋秀才让胡老幺把熊大汉通知到自己屋里来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总指挥ꎬ你找我?”熊大汉被上司如此单独召见ꎬ还是第一次ꎬ不免有些拘束ꎮ“你坐下说话ꎮ”宋秀才指了指旁边一张木凳ꎬ让他坐下来ꎬ又倒了一碗凉茶ꎬ递给熊大汉ꎮ宋秀才先是与熊大汉聊家常ꎬ问了他一些基本情况ꎮ熊大汉均如实回答ꎮ宋秀才自己沉吟一会儿ꎬ然后告诉熊大汉ꎬ已决定委任他为营官ꎮ熊大汉对此大感吃惊ꎬ又有些惶惑ꎮ连忙对宋秀才表示ꎬ恐怕自己不是当营官的料ꎮ宋秀才笑了笑ꎬ说:“熊师傅ꎬ不消多说了ꎬ我看你就是当营官的料ꎮ这事不会错ꎮ你只需尽力而为ꎬ好好干去吧ꎮ”熊大汉迟迟疑疑ꎬ勉为其难地走马上任ꎬ当上了一名营官ꎮ果然不出宋秀才所料ꎬ熊大汉当上营官后ꎬ果然能干负责ꎬ把手下那个营队ꎬ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ꎬ且赏罚分明ꎬ很得人心ꎮ其后ꎬ宋秀才又让熊大汉推荐了几个人ꎬ考察后ꎬ分别委任为营副及各队的队官、棚长等ꎮ另外一名营官ꎬ及各营的队官、棚长ꎬ由这批盐工中挑选出来的骨干精英身强力壮ꎬ又有些能耐者分头担任ꎮ这些骨干ꎬ或是身强力壮ꎬ有点本领在身ꎻ或是小有文化ꎬ有些号召力或其他能耐者ꎮ以后的事实证明ꎬ宋秀才确实没看走眼ꎮ熊大汉本人ꎬ以及他推荐的几个人ꎬ在接下来的黄泥塘大战ꎬ以及攻打贡井的战斗中ꎬ都身先士卒ꎬ带头冲锋杀敌ꎬ且有一股不怕死的猛劲ꎬ均有战功ꎮ尤其熊大汉兼任炮队队长之后ꎬ其操控下的罐子炮ꎬ在黄泥塘大战和炮打天后宫的两次大战中ꎬ均发挥了关键作用ꎮ“安定营刺案”发生后ꎬ在自流井内外ꎬ震动甚大ꎮ一度弄得坊间沸沸扬扬ꎬ街谈巷议不绝于耳ꎮ这位以算命先生身份为掩护的刺客ꎬ到底来自何方?其背景ꎬ行刺原因如何?数十年来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ꎮ与前不久那著名的“陕西庙刺案”一样ꎬ这桩“安定营刺案”ꎬ坊间也是传言甚多ꎬ其说不一ꎮ有人说ꎬ那刺客是同志军派来的ꎮ这一直是事件发生后ꎬ自流井坊间的主流说法ꎮ最主要证据有两点:其一ꎬ当时正是同志军闹得最厉害的时候ꎬ同志军围城会攻成都ꎬ同志军准备围打自流井夺取盐税ꎬ并截断赵尔丰的军饷及财政命根ꎬ这些传言ꎬ一度在自流井内外传得满城风雨ꎮ而清廷在自流井的驻军ꎬ除赵尔丰紧急派来那四营“巡防军”ꎬ其次就要数这安定营ꎮ大战之前ꎬ先刺杀对方阵中主帅ꎬ符合兵法上“擒贼先擒王”的高招ꎮ把安定营的主帅夏管带搞掉了ꎬ大乱其军心ꎬ于日后同志军围打自流井大有好处ꎮ其二ꎬ刺客那天下手行刺时ꎬ先是大骂夏管带ꎬ口口声声称:“你这个满贼ꎬ认贼作父”ꎬ“你个满贼死期已到”等ꎮ用利刃刺喉而亡之前ꎬ曾仰天叹道:“老子有心杀贼ꎬ却无力回天!老天爷不公矣!”这些ꎬ都与同志军言辞极像ꎮ由此多数人推测ꎬ此次刺杀案ꎬ与“陕西庙刺案”的最大不同ꎬ是明显带反朝廷色彩ꎬ所以认定是同志军所为ꎮ不过ꎬ坊间有人又说ꎬ刺客本是李门武馆子弟ꎬ这次来自流井ꎬ是来专报上次武馆与安定营争斗的“一箭之仇”ꎮ又说ꎬ原来这位刺客ꎬ与武馆那陆大师兄ꎬ早年不但是同门弟子ꎬ后来还拜过把兄弟的ꎮ被营救出来的陆大师兄ꎬ虽说捡得了一条命ꎬ但在安定营地牢里ꎬ受尽毒打私刑折磨ꎮ其腰骨腿骨都被打断ꎬ被从地牢救回武馆时ꎬ陆大师兄整个人形都变了ꎮ虽李松海等多方找名医救治疗养ꎬ陆大师兄仍无法恢复元气ꎬ最终还是成了“半残”ꎬ从此退出武林ꎬ回了柳林镇老家ꎮ尽管那次李门武馆与安定营打了和牌ꎬ但陆大师兄这番遭遇ꎬ还是让他武馆一众兄弟耿耿于怀ꎮ尤其他那些同门师兄弟ꎬ一直私下谋划为陆兄报仇ꎮ这天发生的“安定营刺案”ꎬ坊间就盛传ꎬ那位行刺夏管带的刺客ꎬ就是曾经与陆兄“桃园结义”拜过把ꎬ年龄最大的那位同门师兄弟ꎮ坊间最直接的证据就是ꎬ据称那算命先生刺客ꎬ说话是川中遂宁、射洪那一带口音ꎮ柳林镇就在射洪县地界ꎮ还有人说ꎬ在刺杀案发生十来天后ꎬ位于张爷庙斜对面的八店街客栈ꎬ果然有一位姓郝的中年汉子上门找店老板ꎮ此人四十来岁ꎬ外地口音ꎬ其目光锐利警觉ꎬ出言也很谨慎ꎮ他找到店老板ꎬ小声打听那位算命先生的消息ꎮ此人自称是其兄弟ꎬ说受哥子先前之嘱托ꎬ来取其存放在店内的东西ꎮ店老板将之迎进一间客房ꎬ与其认真交谈一番后ꎬ认定其确系算命先生当初所说的那位“郝先生”ꎮ遂将那装银钱的灰布袋子ꎬ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他ꎮ那位郝先生ꎬ甚至连袋子也没打开来看看ꎬ只望店老板拱手道谢ꎬ说了句带点江湖味的话:“店老板ꎬ就此谢了ꎮ俗话说山不转水转ꎬ你我后会有期ꎮ”匆匆出门而去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后来有人传说ꎬ灰布袋子里的银钱ꎬ转交给了刺客家人ꎬ作为日后居家过日子的生活费ꎮ可又有人说ꎬ那笔钱ꎬ其实是交给了当地同志军ꎬ充作了反清举事的军饷ꎮ这也是那算命先生刺客ꎬ生前留下的遗言ꎮ必须照办ꎬ了其心愿ꎮ又过了半个来月ꎬ传说同志军要围打自流井的风声更紧ꎮ一天深夜ꎬ月黑风高ꎬ原先草草葬于江西棺山乱坟岗的刺客新坟丘ꎬ被几个黑衣人悄悄刨开ꎮ坟中那具尚未腐坏的遗尸ꎬ被那几个黑衣人细心包裹后ꎬ连夜运出自流井ꎮ至于那刺客遗体ꎬ最后安葬于何地何处ꎬ外人始终不知ꎮ当年自流井所称的江西棺山那一带ꎬ即现今的自贡市西山公园ꎮ因为最初那一带ꎬ所葬死者ꎬ多为来自流井的江西籍客商及家族人等ꎬ故称“江西棺山”ꎮ后来竟成了自流井的一处地名ꎬ即现今的西山公园ꎮ“安定营刺案”当天ꎬ李世楷就得知了刺案消息ꎮ那天下午ꎬ他正在十字口临江茶楼喝茶ꎮ与他一起喝茶的ꎬ是县城过来的两个朋友ꎮ两个朋友ꎬ一个姓陈ꎬ一个姓葛ꎬ都是在富顺县中学堂任职时结识的ꎮ两个朋友前天来的自流井ꎬ谈点生意事情ꎮ事情谈成后ꎬ约李世楷中午在吊凰楼酒店喝酒ꎮ之后ꎬ就近来临江茶楼吃茶ꎮ几个人吃茶正吃着ꎬ突然就传来消息ꎬ说是茶楼往西仅隔十多家店面ꎬ新街子有名的吊凰楼酒店ꎬ那胖子萧老板ꎬ莫名其妙被一伙兵勇抓到安定营去了ꎮ众茶客正议论纷纷ꎬ猜测不已之际ꎬ又有消息传来ꎬ说是八店街客栈的老板ꎬ也被安定营兵勇抓了ꎮ又过了一会儿ꎬ才传来确实消息ꎬ说是中午安定营发生了大刺案ꎬ安定营最高长官夏管带ꎬ差点儿被刺杀ꎮ而刺客ꎬ就是此前在自流井地界上ꎬ被坊间民众称为“赛伯温”的那位算命先生ꎮ这个消息ꎬ在自流井地面上ꎬ自然又是一个惊天大事ꎮ众茶客ꎬ多数立马起身离了茶楼ꎬ赶紧过河去安定营那里看看热闹ꎬ打探消息详情ꎮ少数茶客ꎬ坐着没动ꎬ仍在茶楼里继续喝茶ꎮ李世楷就属于坐着没动ꎬ仍坐那里继续喝茶的少数茶客之一ꎮ尽管如此ꎬ茶楼里气氛也有了变化ꎮ各张茶桌上ꎬ话题就离不开刺案ꎮ不过ꎬ对这个刺案ꎬ李世楷的兴趣ꎬ明显不如此前不久的“陕西庙刺案”ꎮ之所以如此ꎬ大致有几点原因ꎮ一是这个刺案的传奇色彩ꎬ似乎比先前那个刺案ꎬ少了几分ꎮ二是ꎬ这个刺客ꎬ他从未打过照面ꎬ不如此前那女刺客ꎬ他是见过两面的ꎮ三是ꎬ后面这刺客ꎬ明显功夫逊了一筹ꎬ所以被逮被杀ꎬ没能成功ꎮ“安定营刺案”发生两个多月后ꎬ果然有数路同志军围攻自流井ꎮ其中来头最大攻势最猛的ꎬ主要有两路ꎮ一路是从仁寿、威远方向过来ꎬ由周鸿勋统率的“川东南同志军”ꎮ这路同志军势力最大ꎬ有数千人之多ꎬ新式快枪就有数百支ꎮ另一路是从荣县方向来的ꎬ由王天杰统率的荣县民军为主的“四川东路同志军”ꎬ有两千多人ꎬ还有威力很大的罐子炮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