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流井之北偏东方向ꎬ有一座名叫“马鞍山”的山岗ꎮ其山势不高ꎬ仅海拔三百六十多米ꎬ山体占地也就两千多平方米ꎮ此山虽是不高ꎬ却山势突兀ꎮ山腰处有一凹形地带ꎬ远远望去ꎬ形似马鞍ꎮ当地人便将此山称作“马鞍山”ꎮ对自流井地区的主要井场ꎬ如拥有扇子坝井灶群的洞子口ꎬ以及郭家坳井灶群ꎬ和商铺林立、人口众多的市街来说ꎬ马鞍山算是自流井地区的最后一道屏障ꎮ越过了马鞍山ꎬ四川盐场重镇自流井ꎬ就无险可守ꎮ当年从仁寿、威远开过来ꎬ围打自流井的东路同志军ꎬ与驻防的巡防军ꎬ就在马鞍山打过一场恶仗ꎬ世称“马鞍山大战”ꎮ“马鞍山大战”是各路同志军围攻自流井ꎬ打得最惨烈的一仗ꎬ也是驻防盐场的巡防军ꎬ自开战以来ꎬ在自流井唯一的一场胜仗ꎮ原来ꎬ同志军制定了围打自流井ꎬ切断并夺取川省官府军饷来源的战略后ꎬ各路同志军就分头向自流井开进ꎮ但由于当时通讯条件差ꎬ彼此信息及情报交流不畅ꎬ行动上就很难统一ꎮ其中ꎬ陈孔伯率领一支三百多人同志军ꎬ从威远方向开赴过来ꎬ参与围打自流井的军事行动ꎬ于九月二十二日抵达马鞍山山麓ꎮ这位陈孔伯ꎬ李世楷其实是知道其人其事的ꎮ虽未见面ꎬ但曹笃与吴坚仲ꎬ都对李世楷说起过他ꎮ那次曹笃在川南一带搞反清起事ꎬ就与陈孔伯相识ꎮ吴坚仲去资州参加罗泉井会议ꎬ陈孔伯亦与会ꎬ两人得以相识ꎮ尤其是ꎬ李世楷听曹笃说ꎬ陈孔伯曾与龙鸣剑、王天杰ꎬ结过金兰之交ꎮ陈孔伯是井研人ꎬ早年曾追随一位游方道士习武ꎬ学得其秘传的一百零八路“纯阳剑法”ꎬ在当地获得了“铁胆书生”美誉ꎮ“保路风潮”起势ꎬ陈孔伯即为当地保路同志会负责人ꎮ罗泉井会议后ꎬ他返井研ꎬ耗尽家财ꎬ组建起一支数百人的同志军队伍ꎮ这次ꎬ他与龙鸣剑、王天杰的荣县同志军ꎬ相约合攻自流井ꎮ陈孔伯率井研同志军ꎬ从威远方向进攻ꎮ荣县同志军从成佳、龙潭方向进攻ꎮ打算从北边和西边两面夹击ꎬ一举拿下自流井ꎮ驻自流井巡防军在各要道前方ꎬ均布有探子ꎬ侦探同志军动向、实力等军情ꎮ徐统领得探子所报ꎬ冷笑一声ꎬ当即分兵布防应对ꎮ赵尔丰一手打造的十多营巡防军ꎬ一向装备精良ꎬ训练有素ꎬ是赵尔丰手下精锐之师ꎮ且随赵尔丰在川康边地转战多年ꎬ士兵骁勇善战ꎬ作战经验丰富ꎬ在全川官军中ꎬ战力首屈一指ꎮ派驻自流井的四营巡防军ꎬ是赵尔丰巡防军主力之一ꎮ胸有成竹的徐统领ꎬ并没把来攻的同志军放在眼里ꎮ带兵在马鞍山一带布防的将领ꎬ是一名姓汤的管带ꎬ所率战力ꎬ有巡防军一整营五百多人ꎬ另加盐防安定营一百多兵勇ꎬ近七百人的队伍ꎬ战力很强ꎮ汤管带随赵尔丰征战多年ꎬ战地经验多ꎬ还肯动脑子ꎬ善于排兵布阵ꎮ他布防马鞍山ꎬ观察了地形山势ꎬ又先后两派探子ꎬ打探来攻的这支同志军ꎬ知其约三百人ꎬ首领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ꎮ老谋深算的汤管带ꎬ站在马鞍山顶ꎬ遥望通威远界牌那条崎岖山道ꎬ又看了看马鞍山这边ꎬ山势突兀ꎬ山腰处有一凹形地带的特殊地势ꎬ料想那同志军首领ꎬ年岁尚轻ꎬ肯定没多少实战经历ꎬ决定利用地势设伏ꎬ以全歼这支同志军ꎮ主意打定ꎬ汤管带就带着众营官ꎬ仔细考察一番后ꎬ分兵在马鞍山上下ꎬ布了一个“口袋阵”ꎮ久历战阵的汤管带ꎬ自然懂得兵法上有兵不厌诈这一招ꎬ为引诱对方上钩ꎬ他特地弄来几面同志军旗子ꎬ分插在马鞍山上几处显眼的地方ꎬ以给对方造成此处已为同志军占领的假象ꎮ年轻而且战事经验不足的陈孔伯ꎬ果然上当ꎬ带手下同志军贸然上山ꎬ中了巡防军的埋伏ꎮ中伏后ꎬ为掩护大部突围ꎬ陈孔伯率卫队十余人断后ꎬ与巡防军死战ꎮ最后十余人多数战死ꎬ陈孔伯本人亦受伤被俘ꎮ面对汤管带劝降ꎬ陈孔伯誓死不降ꎬ大义凛然ꎬ高声骂贼ꎮ汤管带恼羞成怒ꎬ将陈孔伯绑于树上ꎬ浇上煤油活活烧死ꎮ马鞍山大战的消息ꎬ是在战事结束之后ꎬ又过了几天ꎬ李世楷才从茶客自流井保路风云酒客、街坊邻居的摆谈中听到的ꎮ其时ꎬ与围攻自流井各路同志军的作战的战况ꎬ巡防军当局一直封锁消息ꎬ坊间民众只能听点断断续续的传闻ꎮ但马鞍山大战又有不同ꎬ因战况惨烈ꎬ巡防军怕遭同志军反扑ꎬ战事一平即匆匆撤走ꎬ来不及打扫战场ꎮ如此ꎬ就留给了民众谈论的话题ꎮ同志军首领陈孔伯被巡防军活活烧死的惨烈景况ꎬ是有人上山发现其遗体后ꎬ才传出来的ꎮ一时ꎬ井场舆论哗然ꎬ都说巡防军太残忍ꎬ把事情做绝了ꎮ那天ꎬ有两个樵夫上山打柴ꎮ连日多天大战ꎬ那一带山岭上下ꎬ成了鬼门关ꎮ以打柴过日子的樵夫ꎬ多天不能上山打柴售卖ꎬ几乎断了生计ꎮ战事刚停的第二天一大早ꎬ两个樵夫就冒险上山ꎮ除打柴之外ꎬ两人还希望能否在山上ꎬ找到点战场遗物ꎬ发笔意外之财ꎮ比如说ꎬ残矛断刀ꎬ或死者衣物用品ꎬ随身带着的钱袋子ꎬ里面说不定还有铜钱银子等ꎮ当时ꎬ自流井的一些收荒匠ꎬ也爱在大战之后ꎬ专来战场搜索ꎬ以图有所收获ꎮ两个樵夫正是怀着这样一丝期待ꎬ一早出门ꎬ就是想抢在其他同伴或是收荒匠之前ꎬ先来一步先发财ꎮ两个樵夫ꎬ一个小名叫陈三ꎬ一个小名叫邓五ꎬ两人一前一后ꎬ沿一条羊肠小道往山上走ꎮ一路上ꎬ陈三特别兴奋ꎬ他一直走在前面ꎬ边走边回头对同伴说:“邓五ꎬ你猜猜看ꎬ你我两个ꎬ今天会捡到些啥子?”“捡到啥子?当然是捡到银子最好ꎮ”邓五笑嘻嘻回应他说ꎬ脸上满带期望之色ꎬ“不过ꎬ捡点铜钱也不错ꎮ妈哟ꎬ好几天没卖柴ꎬ老子屋头锅儿都弄来吊起了ꎮ”小道很安静ꎬ山上不时刮来阴惨惨的冷风ꎬ夹杂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怪味ꎮ陈三却顾不得这些ꎬ依旧在前头兴致勃勃走ꎮ他今早出门时ꎬ在住家那小巷口子上ꎬ不小心一脚踩到了一堆屎ꎬ臭烘烘ꎬ脏兮兮的ꎬ也不知是人屎ꎬ还是狗屎ꎮ陈三气得一边跺脚去掉沾上的屎污ꎬ一边骂了句脏话ꎮ可一转眼ꎬ他又高兴起来ꎬ心里转着念头:哎呀ꎬ这是好兆头哇!老子今天交狗屎运了ꎬ肯定要发点什么财喜ꎮ原来ꎬ当时民间一直有“交狗屎运”的说法ꎮ说是若一个人出门不小心踩到了屎(当然必须是无意识地偶然踩到ꎬ而不是有意去踩)ꎬ那这人当天一定有“财喜”ꎬ会发笔意外之财ꎮ这就叫“交狗屎运”ꎮ依据算命先生解梦的说法ꎬ连在梦中梦到自己踩到了屎ꎬ也会有“财喜”上身上门ꎮ这些说法ꎬ当然是打胡乱说ꎬ但当时许多人却深信不疑ꎮ陈三就是对此深信不疑的那种人ꎮ今天一早出门踩到了屎ꎬ他认定今日一定会有“财喜”ꎬ所以一路上始终兴致勃勃ꎮ当然ꎬ这种事ꎬ只能悄悄搁在心里ꎬ连随行的邓五他都没说ꎮ一是怕邓五知道今天有“财喜”ꎬ许多事就会去抢先ꎮ二是他相信这种碰运气的事ꎬ是菩萨在保佑ꎬ老天爷在安排ꎬ一旦说破了ꎬ会得罪菩萨和老天爷ꎬ恐怕也就不灵了ꎬ最终会拐事ꎮ那天早上ꎬ陈三、邓五两个樵夫兴致勃勃ꎬ满怀发财梦想和憧憬ꎬ朝马鞍山一路而上ꎮ哪知ꎬ两个人刚绕过山腰处那凹形地带ꎬ开始攀爬一道陡坡时ꎬ走在前面的陈三突然感觉事情有些不妙ꎮ原来ꎬ他从山岗高处吹来的山风中ꎬ嗅到一丝丝的血腥味ꎬ同时还夹杂着越来越浓烈的恶臭ꎮ陈三停下脚步ꎬ回头朝身后的同伴说:“邓五ꎬ你闻没闻到ꎬ好像有股尸臭?”邓五也停下来ꎬ用他那有点塌的鼻子ꎬ使劲吸了吸ꎬ也说:“当真有股尸臭ꎬ而且ꎬ不止点把点ꎮ是不是昨天打仗死的人很多ꎬ那些丘八兵爷走的时候ꎬ又没有收拾干净?”如此ꎬ要不要再攀爬到顶上去看个究竟ꎬ两个樵夫就有些迟疑起来ꎮ两个人站在那里ꎬ你望我ꎬ我望你好一阵ꎬ拿不定主意ꎮ原来ꎬ当年民间有个说法ꎬ说是清早出门碰见死尸ꎬ是很不吉利的事ꎮ最后ꎬ到底是“既然出门来了ꎬ总想发点小财”的心理ꎬ占了上风ꎮ两个樵夫不甘心空手而归ꎬ犹豫一阵ꎬ还是沿小道ꎬ往山顶攀爬上去ꎮ哪知ꎬ刚到离山顶不远的碉堡那里ꎬ随着一股带血腥味和尸臭的阴风扑面而来ꎬ两个人就看到了一地的死尸ꎬ以及被绑在树上ꎬ用煤油点燃而烧成一块焦煤状的陈孔伯ꎮ“邓五ꎬ你看那是个啥子?是阎王派出的催命鬼?”陈三大惊失色ꎬ他指着那黑乎乎的陈孔伯尸身ꎬ用战战兢兢的声音问同伴ꎮ邓五抬眼一看ꎬ惊吓得转身就跑ꎮ边跑ꎬ还边高声大叫:“不得了!有鬼ꎬ有鬼!那是鬼啊!”两个樵夫一路飞奔下山ꎮ自此ꎬ自流井坊间ꎬ才知道了马鞍山大战的惨烈情况ꎮ马鞍山大战的消息ꎬ是在战事结束之后ꎬ又过了几天ꎬ李世楷才从茶客酒客、街坊邻居的摆谈中听到的ꎮ由此ꎬ他对驻防自流井的巡防军ꎬ更加痛恨ꎮ在家里思索两天ꎬ李世楷终于觉得ꎬ自己也该做点什么ꎮ那天下午ꎬ他自流井保路风云过河去了新街ꎬ几经周折ꎬ他把林世琪找到ꎮ见面之下ꎬ李世楷安排林世琪ꎬ设法去实地考察ꎬ并走访一些当事人ꎬ调查搜集马鞍山大战的各类消息和素材ꎬ拿来认真写一篇文章ꎬ昭示天下ꎬ并以此悼祭陈孔伯等为革命大业献身的英烈ꎮ林世琪后来还真去马鞍山实地考察ꎬ并走访了一些当事人ꎬ包括陈三、邓五两个樵夫ꎬ以及后来负责收尸的地保ꎮ这才有了民国元年发表于省城«公论日报»上的那篇文章ꎮ那文章ꎬ由林世琪执笔ꎬ李世楷逐段逐句地审定修改过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