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天亮得早ꎬ世楷先生早起后ꎬ总爱在自家篱笆墙园子里ꎬ端把竹椅ꎬ放在那株黄桷兰树荫下ꎬ他一个人半躺竹椅ꎬ一面喝茶ꎬ一面晨读自己喜欢的诗文ꎮ早茶喝过ꎬ过了“茶瘾”ꎬ诗文读过ꎬ过了“文瘾”ꎬ这才进屋吃早饭ꎮ饭后ꎬ世楷先生一般要出门走走ꎮ一是饭后散心ꎬ有助消食ꎬ清醒脑子ꎻ二是借外出散步之闲ꎬ在脑子里构想思索ꎬ今日里要写的文题篇章ꎬ如何措辞ꎬ如何布局ꎮ这两天ꎬ他的心绪逐渐又恢复了平静ꎮ炸弹没寻着ꎬ倒是抄写散发了几十份号召民众起事的水电报传单ꎮ世楷先生觉得自己ꎬ多少也为“革命出了点力”ꎬ找到了心理平衡ꎮ眼下主要心思ꎬ又回到正谋篇布局的皇皇之作上来ꎮ这天早饭后ꎬ世楷照例出门走走ꎮ走着走着ꎬ一抬头ꎬ正望见小路那头ꎬ有年轻女子迎面而来ꎮ两人打了个照面ꎮ世楷先生一眼认出ꎬ这人正是数天前在路口向他问路ꎬ打听燃灯寺如何走的女香客ꎮ只不过ꎬ年轻女子眼前的装束打扮ꎬ与数天前那女香客完全不同ꎮ世楷先生记得ꎬ数天前ꎬ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ꎬ他独自出门ꎬ沿小道往田野间闲走散步ꎮ走了一圈回来ꎬ在一个三岔路口ꎬ正有一年轻女子脚步匆匆而来ꎮ小道在路口分道ꎬ一朝东走ꎬ一朝西去ꎮ女子脚下稍停ꎬ往小道两头望望ꎬ似乎不知该往哪边走的样子ꎮ女子二十多岁年纪ꎬ一身普通土布衣衫ꎬ却面色白净ꎬ文静有礼ꎮ身上斜挎一个灰色布袋ꎬ一眼看上去ꎬ像是上寺庙进香拜菩萨的女香客ꎮ年轻女子略有迟疑ꎬ看对面而来的世楷先生一副文人样子ꎬ略略施礼ꎬ就开口问路:“请问大先生ꎬ去燃灯寺该如何走法?”听对方称自己“大先生”ꎬ李世楷一笑ꎮ又听口音ꎬ女子像外地人初来自流井ꎬ遂客气为其指路说:“去燃灯寺往东走ꎮ顺此道一路走去ꎬ一里之地可见ꎮ”那香客女子浅浅一笑ꎬ当即施礼说:“多谢大先生ꎮ”说罢ꎬ往东边小道一路走去ꎮ令世楷先生对年轻香客女子很有印象的ꎬ不仅是那一句“大先生”的称呼ꎬ而在于他从女子文静而白净的脸上ꎬ以及明亮的眼神中ꎬ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ꎮ世楷先生虽不算江湖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之辈ꎬ但这些年ꎬ跑过周边好些水陆码头ꎬ交往过不同身份的人ꎬ经历许多世事ꎮ对江湖人物ꎬ也见识过一些ꎮ还听人说过ꎬ有来历的江湖人物身上ꎬ总有些不同常人的地方ꎮ其面色眼神ꎬ或是一个不起眼的言语动作ꎬ往往可透露出来ꎮ不过当时世楷先生对此并未深想ꎮ毕竟ꎬ眼下那一介土布衣衫的香客女子ꎬ无论怎样ꎬ同所称的“江湖人物”ꎬ是完全联系不起来的ꎮ此刻ꎬ世楷先生望望衣装打扮变了模样的年轻女子ꎬ先是一愣ꎬ不解如何一下变了衣装与身份ꎮ眼前女子ꎬ短衫长裤ꎬ一身黑衣ꎬ脚蹬麻耳草鞋ꎬ还打了绑腿ꎮ背上一个大背包ꎬ活脱脱一个赶远路做买卖ꎬ小贩山客模样ꎮ那女子一路走来ꎬ似也认出了这位手摇纸扇ꎬ文质彬彬教书先生模样的男子ꎬ正是那天为她热心指路者ꎮ不经意望他微微一笑ꎬ却不想招呼ꎬ有意眼看他处匆匆擦肩而过ꎮ就在年轻女子望他一笑ꎬ两人擦肩而过那瞬间ꎬ世楷先生从女子眼里ꎬ似是看到某种刚烈决绝之色ꎮ更让世楷先生惊奇的是ꎬ该女子眉宇间ꎬ似乎隐隐带点英气ꎬ或说是一丝杀气ꎮ李世楷平时也看点闲书ꎬ笔记小说、剑仙侠客、算命相法、纬学之书等ꎬ都看过一些ꎮ看人识人之相ꎬ他也多少懂得一些ꎮ刚才擦肩而过的年轻女子那眼神和眉宇之色ꎬ让世楷先生印象深刻ꎬ且心内一动ꎮ凭直觉断定ꎬ此女子非寻常小女子ꎬ其身上ꎬ有某种非同常人之处ꎮ这天早间ꎬ世楷先生在小道处站立了片刻ꎬ又不禁回头往女子背影ꎬ张自流井保路风云望了一回ꎮ可惜年轻女子身影ꎬ已消失在竹林深处ꎮ世楷先生叹息一声ꎬ继续摇着纸扇ꎬ一路往山野间散步去了ꎮ其时ꎬ张家沱码头之上ꎬ冯癞头于家中遇刺身亡那惊天血案已发生ꎮ李世楷那天ꎬ正在吊脚楼茶铺喝茶闲坐ꎬ离张家沱码头不远ꎮ听了消息ꎬ他随几个茶客ꎬ一起去了码头坡上的冯家院子ꎬ也看了血案现场ꎮ他也听说了飞镖上那带有“冤家路窄ꎬ为父报仇”八字布条的事ꎮ惊异之间ꎬ李世楷相信ꎬ这是那些古书古戏上常说的ꎬ一段江湖恩怨情仇故事的“现实版”ꎬ或者说“自流井故事版”ꎮ不论在自流井当地ꎬ还是富顺县城省城ꎬ读书写字之余ꎬ世楷先生闲时也喜欢坐茶馆ꎮ而且ꎬ他往往不去达官贵人、富商士子集聚的高档茶楼茶坊ꎬ而专是那种闲杂人多的大众茶馆茶铺ꎮ这种茶馆茶铺ꎬ虽是闹杂人多ꎬ环境不太好ꎬ但妙处是通世俗ꎬ接地气ꎮ茶客三教九流ꎬ形形色色ꎬ其中不乏袍哥之众ꎬ江湖人士ꎮ能听到许多书斋庙堂里听不到的坊间新闻和江湖故事ꎮ有些故事还颇多曲折变化ꎬ令人听来生动有趣ꎮ“冯家院子血案”发生之后那几天ꎬ自流井茶楼酒店ꎬ街头巷尾ꎬ市民大众说的讲的ꎬ都是冯癞头为何被杀ꎬ以及刺客来自何方ꎬ背景如何等等ꎮ李世楷出门吃酒喝茶ꎬ都能听到各种说法ꎬ各种猜测ꎮ开始他听之任之ꎬ并未多花心思想这件事情ꎮ然而ꎬ就在那天他早上出门散步ꎬ在小道上偶遇年轻女子的当天深夜ꎬ“巡防军”司令部陕西庙里面ꎬ发生徐统领遭遇刺客差点丧命的天大刺客案ꎬ震动整个自流井ꎮ消息传到世楷先生耳里ꎬ尤其说到刺客是个年轻女子ꎬ是为父报仇的女侠客ꎬ他不禁心里一动ꎮ想起那天他早上在小道上遇到的年轻女子ꎬ又忆及两人擦肩而过时ꎬ年轻女子那刚烈决绝的眼神ꎬ和眉宇间的一丝英气杀气ꎬ世楷先生顿时有恍然大悟之感ꎮ此时ꎬ世楷先生不禁暗自猜测ꎬ他在小道上碰见过两次的年轻女子ꎬ可能正是在自流井连下两案的“女刺客”ꎮ而且ꎬ此女子来历不凡ꎬ也十有八九就是在富顺县城ꎬ以及省城都听人说起过的大名鼎鼎的“剑南女侠”ꎮ那以后ꎬ世楷先生对此兴趣大增ꎬ有了想弄清那女刺客来历及其身上故事ꎬ一窥究竟的念头ꎮ李世楷有时就想ꎬ哪一天等自家闲了空了ꎬ花点功夫将这些故事弄一弄ꎬ最好弄成一部有点味道的当代江湖小说ꎬ说不定有点意思ꎮ那一阵ꎬ他每天早饭后ꎬ不再于小竹湾老屋中读书写字ꎬ而是匆匆出门ꎬ翻过垒柴口ꎬ到自流井寻人多的茶馆喝茶ꎮ一连几天ꎬ李世楷从坡下的火神庙茶园坐起ꎬ然后是挨近的张家沱码头一带ꎬ包括吊脚楼茶铺在内ꎬ那些茶馆茶铺一路坐下去ꎮ每每是ꎬ坐下后ꎬ便往人多的茶桌观察听着ꎬ只要是在议论摆谈那女刺客ꎬ或是陕西庙巡防军徐统领遇刺龙门阵的ꎬ他就立即端起茶碗坐过去ꎬ仔细听那些茶客讲述ꎮ一边听ꎬ一边心里默默记下那些有意思ꎬ或有趣的、生动的情节ꎮ当然ꎬ如自流井坊间俗话所说的ꎬ“茶馆头的龙门阵ꎬ你都肯信?”意思是说ꎬ茶馆茶铺里面茶客们摆的那些龙门阵ꎬ往往五花八门ꎬ道听途说ꎬ又经过说者听者的加工渲染ꎬ添枝加叶ꎬ可信度往往大打折扣ꎮ这些ꎬ身为学者的世楷先生自然知晓ꎮ可是ꎬ这次他不是在当报馆记者ꎬ想做新闻ꎬ必须真人真事ꎬ时间地点人物前因后果等新闻几大要素ꎬ须百分之百真实可靠ꎮ这次ꎬ他想写一部小说ꎬ需要的就是故事ꎬ有精彩人物、精彩细节的故事ꎮ哪怕道听途说ꎬ添枝加叶ꎬ却只要有趣的ꎬ只要生动精彩就好ꎮ所以茶馆茶铺里ꎬ他总是往茶客多ꎬ龙门阵摆得热闹的那些茶桌边上坐ꎮ一桌听完ꎬ又端起茶碗朝另一张桌子坐过去ꎮ有时ꎬ听到精彩处ꎬ他还忍不住插话几句ꎬ问点细节方面的东西ꎮ总之ꎬ一直到把那家茶馆茶铺里面ꎬ所有相关龙门阵听完了ꎬ他才起身离开ꎬ再找另一家茶馆茶铺ꎬ又泡一碗茶坐下去ꎬ重新开始细听ꎮ张家沱码头一带几家茶馆茶铺都坐完了ꎬ世楷先生起身ꎬ从下桥过釜溪河ꎬ到自流井市街那些茶馆茶楼ꎬ继续喝茶听龙门阵ꎮ那一阵ꎬ李世楷硬是把自流井地界上ꎬ主要那些茶馆茶楼茶铺ꎬ都坐了一遍ꎮ有些大茶楼茶铺ꎬ因为茶客多ꎬ茶堂大ꎬ消息既多且杂ꎬ如火神庙茶园、十字口临江茶楼、湖广庙茶楼、灯杆坝盛成茶馆等ꎬ他还坐过两三次ꎮ一轮十多天的“流水席”茶馆坐下来ꎬ对自流井最近两大奇案情形ꎬ虽多少有些各说不一ꎬ但大致经过ꎬ还是清楚了ꎮ两件大案ꎬ都是同一人干的ꎬ这点也确信无疑ꎮ但对女刺客来历背景ꎬ其行刺动机ꎬ众人却说法不一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有人持“义女报仇说”ꎬ说是此女子ꎬ是为被巡防军冤枉砍了脑壳的张太医ꎬ报“杀父之仇”ꎮ如此看来ꎬ这又是一个既充满情趣又古老的“喋血寻仇”故事ꎮ对侠客而言ꎬ古话有说ꎬ“剑指安身立命ꎬ刀劈世道人心”ꎮ这正是千百年来ꎬ世间民众对侠客颂扬期望的心理基础ꎮ“刀光剑影ꎬ虎啸龙吟”ꎬ这些情景ꎬ都是民众对侠客的梦想与期望ꎮ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ꎬ这种快意恩仇的举动ꎬ向来被认作是男儿伟业ꎮ却没料到ꎬ这回在自流井ꎬ上演为父报仇连台大戏的主角ꎬ却是个女儿之身ꎮ而且是个年轻奇女子!当然ꎬ有人又持“同志军派遣说”ꎬ说此女子是被同志军重金雇佣的ꎬ专来自流井刺杀徐统领ꎮ更有说法称ꎬ如此次行刺得手ꎬ同志军还将重金请女侠赴省城ꎬ去总督府刺杀赵尔丰ꎬ为省城督府衙门前遇难的四川人ꎬ报仇除害ꎮ这些说法ꎬ各有各的道理ꎮ在世楷先生看来ꎬ都有意思ꎬ而且ꎬ如果再深入发掘ꎬ可能很有写头ꎮ前者是中国千百年来民间讲究的孝道ꎬ以及“有恩必谢ꎬ有仇必报”的江湖规矩ꎬ报的是“家仇”ꎮ后者则关乎“国家有难ꎬ匹夫有责”之天下大义ꎬ雪的是“国恨”ꎮ尤其是ꎬ“如此次得手ꎬ还将重金赴省城刺杀赵尔丰ꎬ为川人报仇”那种说法ꎬ不仅自流井民众听了普遍大感快意ꎬ就连世楷先生也对此深感兴趣ꎮ自古有话ꎬ“千古文人侠客梦”ꎬ世楷先生当年ꎬ也曾经是很有过一番“侠客梦”的ꎮ年少时ꎬ他爱看书ꎬ«七侠五义»之类“剑侠书”看过不少ꎮ“飞剑如虹ꎬ腾马如龙”ꎬ成了他脑际中挥之不去的憧憬和梦想ꎮ加之ꎬ小时候身体不好ꎬ曾向一个寺庙和尚学气功ꎬ以增强体质ꎮ那和尚武功也了得ꎬ空闲时常习拳练剑ꎮ小世楷耳濡目染ꎬ也跟着学了些拳术剑法ꎬ甚至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去“仗剑走天涯”ꎬ像古代侠客那样“劫富济贫ꎬ替天行道”ꎮ长大多读了些书ꎬ多有了些经历与见识后ꎬ茶余酒后ꎬ也经常与朋友谈起这个话题ꎮ世楷先生对侠客的理解认识ꎬ自然又深了一层ꎮ在他看来ꎬ侠客是“以武犯禁ꎬ快意恩仇”ꎮ这个意义上说ꎬ侠客的“以武犯禁”ꎬ比历代文人的“以文犯禁”ꎬ要痛快得多ꎬ有趣得多ꎮ如果说ꎬ历朝历代有良知、有骨气的文人ꎬ敢于直言ꎬ敢于直抒胸襟ꎬ哪怕得罪朝廷乃至皇帝ꎬ也要当庭抗争ꎬ或秉笔直书ꎬ属于“以文犯禁”的话ꎬ那侠客则是以行动ꎬ以武力与官府和朝廷抗争ꎬ算是“以武犯禁ꎬ暴力抗争”ꎮ与朋友摆谈时ꎬ世楷先生还认为ꎬ由于侠客的“以武犯禁ꎬ快意恩仇”ꎬ比文人的“以文犯禁”ꎬ更直截了当ꎬ更有“快意恩仇”的效果ꎬ这也是历代民众更喜爱侠客的原因ꎮ有天下午ꎬ灯杆坝有名的盛成茶馆内堂里面ꎬ靠窗一张茶桌子坐得满满当当ꎮ仔细听去ꎬ茶客大都在议谈刺杀赵尔丰的传闻ꎮ当时李世楷也在茶馆里ꎬ坐在另一张茶桌子上喝茶听龙门阵ꎮ偶然听这张桌子茶客摆得热闹ꎬ就把自己茶碗端起ꎬ挤过来坐上了茶桌ꎮ几个茶客摆谈的兴致颇高ꎬ世楷先生当时听得有味ꎮ说起同志军可能重金请女侠赴省城ꎬ去总督府刺杀赵尔丰ꎬ世楷先生更是大感兴趣ꎮ停了一下ꎬ他忍不住ꎬ就对传谈这消息的茶客ꎬ问道:“真有此事?还要请女侠去省城刺杀赵尔丰?是否果真有这等事情?”那茶客喝下口茶水ꎬ看了世楷先生一眼ꎬ说:“哪个晓得?是不是真有其事我咋个晓得?反正人家是这样说的ꎮ”这灯杆坝地方ꎬ不像垒柴口街上ꎬ张家沱码头一带那些民众ꎬ大都认得李世楷这位“举子老爷”ꎮ不过ꎬ那茶客看世楷先生衣着举止ꎬ像个读书人样子ꎬ就多少改换了一下口气ꎬ带点解释性地说:“我也是昨天晚上ꎬ在十字口临江茶楼喝茶ꎬ听同桌子的一个江津客人说的ꎮ他从江津来自流井做竹木生意ꎬ赶沱江的上水船ꎮ在码头等船时ꎬ听一起等船的客人讲ꎮ说是川东那边的同志军ꎬ正在筹划请刺客赴省城刺杀赵尔丰ꎮ”这时ꎬ对座有茶客接过话头说:“赵尔丰杀了那么多四川人ꎬ真该挨刺客一飞镖才好ꎮ”另一茶客连声说:“对头对头ꎬ赵尔丰就是个该挨刀的东西ꎮ公然敢在省城大街上开红山ꎬ本朝以来ꎬ还没有哪个川督敢干这种事ꎬ活该千刀万剐!”坐李世楷左方那个茶客ꎬ听后却轻咳一声ꎬ说出一番话来:“去省城刺杀赵尔丰?怕没得那么撇脱ꎮ你以为刺杀赵尔丰是简单的事?进总督府ꎬ像进这自流井陕西庙那样容易?总督府里面大得很ꎬ要寻到他赵尔丰ꎬ怕没得那么撇脱ꎮ”那人喝口茶ꎬ看看大家ꎬ又说:“省城总督府ꎬ戒备森严不说ꎬ只说赵尔丰从巴塘那边带过来的大帅府卫队ꎬ足足两百多人ꎬ个个武艺高强ꎬ功夫了得ꎮ尤其那个一脸大麻子的卫队长张某ꎬ人称张麻子那位ꎮ听说他土匪出身ꎬ自流井保路风云双手使枪ꎬ都能百步穿杨ꎮ”“啧啧ꎬ双手使枪都能百步穿杨哇!”众茶客一阵惊叹ꎬ“那功夫了得哇!怕与侠客可有得一拼!”李世楷认得说话那茶客ꎬ是兴隆街开玉器店的桂老板ꎮ长得白白胖胖ꎬ人称“桂胖子”ꎮ其人生意做得有点大ꎬ经常跑泸州、重庆大码头地方进货ꎬ省城也常去ꎮ又爱坐茶馆酒楼ꎬ去人多的地方ꎮ在兴隆街、灯杆坝一带ꎬ算得上是个“消息灵通”人士ꎮ关于赵尔丰大帅府卫队ꎬ以及卫队长张麻子的传闻ꎬ李世楷在省城时也听到过一些ꎮ有些革命党朋友ꎬ如曹笃、吴坚仲等ꎬ在痛恨赵尔丰的同时ꎬ也特别痛恨这个张麻子ꎮ至于张麻子双手百步穿杨的功夫ꎬ是不是像桂老板说的那么厉害ꎬ那么神奇ꎬ那就难说了ꎮ不过ꎬ世楷先生这几天跑茶馆坐茶馆ꎬ毕竟就是专门来听故事的ꎬ对其所述是否为真ꎬ也就不太介意了ꎮ总之ꎬ既然是来听故事听龙门阵的ꎬ故事是要精彩一点ꎬ龙门阵里面的过场和名堂多一点ꎬ也当然更好ꎮ这时ꎬ有个茶客开口说:“依我看ꎬ张麻子功夫再好ꎬ也斗不过那女刺客ꎮ人家是侠女ꎬ有飞檐走壁功夫ꎮ你张麻子会不会飞檐走壁?”那人扫了桂胖子一眼ꎬ又说:“况且ꎬ我听老辈人说的ꎬ侠客一般都有刀枪不入之绝技ꎮ就算张麻子双手使枪ꎬ你功夫再好ꎬ打不到人家身上ꎬ也是枉然ꎮ”这一说ꎬ众茶客也觉有道理ꎬ纷纷点头ꎮ桂老板不服气ꎬ朝那人看一眼ꎬ说道:“你哥子这是只知其一ꎬ不知其二ꎮ我问你ꎬ你晓不晓得ꎬ赵尔丰身边警卫保镖ꎬ除了张麻子手下的大帅府卫队外ꎬ还有一个贴身女保镖?这事你晓不晓得?”桂老板这一说ꎬ倒真把众人给镇住了ꎮ桂老板看镇住了对方ꎬ笑了笑又说:“这保镖也是个女子ꎬ听说是个藏女丫头ꎮ功夫一样了得ꎬ除了双手使枪ꎬ一样会用飞刀飞镖ꎮ真比试武功ꎬ好多男子也敌她不过ꎮ这藏女丫头ꎬ一天到晚不离赵尔丰身边ꎮ”有茶客连忙问:“这女丫头ꎬ藏女保镖ꎬ会不会飞檐走壁?”“我啷个晓得她会不会飞檐走壁?”桂老板说ꎬ“我只晓得大帅府赵尔丰身边ꎬ真有这等奇女子ꎮ所以说ꎬ想去省城总督府刺杀赵尔丰ꎬ谈何容易!一般刺客ꎬ根本近不了赵尔丰的身ꎮ就是真有刺客过得了帅府卫队ꎬ以及卫队长张麻子那一关ꎬ但要过藏女保镖那一关ꎬ恐怕好些人都不是她对手ꎮ”这时ꎬ就有茶客拍手道:“要是这藏女保镖也会飞檐走壁ꎬ那才好看哩!两个女子ꎬ一样武艺高强ꎬ身怀绝技ꎬ一样会用飞镖ꎬ能飞檐走壁ꎮ一个要奋勇刺杀赵尔丰ꎬ一个要拼死保护赵尔丰ꎮ两人面对面开打ꎬ谁也不服谁ꎬ那才叫一个精彩!”看众人听得有味ꎬ那茶客继续发挥:“两人对打起来ꎬ从卧室厅堂打到楼上屋上ꎬ又从楼上屋上ꎬ恶斗至厅堂ꎮ一会儿飞上屋檐ꎬ在房顶上行走如飞ꎬ一会儿又翻越高墙ꎬ如行平地ꎮ而且ꎬ飞镖来ꎬ飞镖去ꎬ各施绝技奇招ꎬ大战它一两百个回合ꎬ还不知谁胜谁输ꎮ那才真正过瘾啊!”这一说ꎬ真把一桌子茶客ꎬ包括李世楷在内ꎬ都给吸引住了ꎮ桂老板也觉对方说得有趣ꎬ笑道:“不要说大战它一两百个回合ꎬ就是大战一二十个回合ꎬ也是一出好戏ꎮ这出戏的名字我都替它想好了ꎬ就叫‘两奇女大战总督府’ꎬ你们说要不要得?”“要得ꎬ要得!”众茶客纷纷拍手叫好ꎬ又说ꎬ“要是有人拿来著书ꎬ编故事来卖ꎬ或是去书场开讲ꎬ保证精彩得很ꎬ肯定有卖相!”李世楷在一边听着ꎬ大有启发ꎮ若是将这些东西ꎬ包括道听途说ꎬ统统作素材收集起来ꎬ写一部小说ꎬ那才真正有点意思ꎮ如此ꎬ想写写女侠的念头ꎬ更浓烈了ꎮ那天从灯杆坝盛成茶馆归家ꎬ他一路想的就是ꎬ如何把这些天茶楼茶铺里面ꎬ茶客们摆谈的关于那女刺客的龙门阵ꎬ整理出来ꎬ作为今后著成小说的原始素材ꎮ这一阵ꎬ世楷先生每日从茶馆茶铺归家ꎬ必当即拿出纸笔ꎬ详细写下一天听来的那些龙门阵ꎮ包括其间故事概要ꎬ经过情形ꎬ坊间关于人物来历的推测ꎬ因果关系等等ꎮ甚至还记下众茶客那些道听途说ꎬ添油加醋的东西ꎮ其间一些明知是凭想象编出来的故事ꎬ李世楷也如实记下来了ꎮ十数天下来ꎬ这种茶馆即日访谈笔记ꎬ已积下厚厚一沓ꎮ静坐下来翻翻ꎬ感觉很有点内容了ꎮ李世楷心里想的是ꎬ待时局安稳下来ꎬ带到省城做些补充ꎮ毕竟ꎬ省城地方大ꎬ消息来源比自流井多得多ꎮ然后ꎬ先把那小说纲要弄出来ꎬ再找省城文人朋友出点主意ꎬ这事就可正式开笔了ꎮ巡防军开进自流井后ꎬ局势一直不好ꎮ省城也好ꎬ各州府县也好ꎬ都是一派乱世之相ꎮ正经安稳的差事难求不说ꎬ出行旅途也不安全ꎮ李世楷就此被困在了自流井竹林湾ꎮ好在是老家ꎬ自己虽数月无收入ꎬ自流井保路风云却因夫人善持家ꎬ一家人省吃俭用ꎬ倒也吃穿不愁ꎮ他每日读书写作ꎬ喝点清茶ꎬ吃吃烧酒ꎬ闲时出去走走ꎬ日子倒也过得自在ꎮ此时ꎬ已是秋风渐起ꎬ季节转换ꎮ居于汇溪之畔的世楷先生ꎬ每当夜静星稀ꎬ一个人在篱笆院子里独坐静思时ꎬ不免生出一点秋水生凉ꎬ寒气下沉的感觉ꎮ当初设想ꎬ在竹林湾ꎬ他每日要写的ꎬ主要就是曾与吴坚仲等好友ꎬ多次提到过的那部欲“开中华学术之先”的大作ꎮ他打算以有生之年著之ꎬ穷自己一生的学识、见解、人生经历、所思所想ꎬ以完成之ꎬ完善之ꎮ现今ꎬ想法多少有些改变ꎬ就是想花点时间花点功夫ꎬ把出没自流井那女侠的故事做成一部小说ꎬ再回头来写此大作ꎮ可惜ꎬ后来种种原因ꎬ世楷先生那部侠女小说ꎬ有了开头ꎬ却不知为何没了下文ꎮ据称ꎬ有人确在世楷先生生前ꎬ在他那里看见过相关手稿ꎬ但其后却一直不知所终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