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巡防军徐统领遭遇刺客ꎬ差点丧命的“陕西庙刺案”发生不久ꎬ谁也没想到ꎬ这方寸之地的自流井ꎬ又发生了一次震动内外的“刺客大案”ꎮ这件刺杀案ꎬ刺客针对的目标ꎬ仍然是清廷在自流井驻军的军方高层ꎮ不过这次想刺杀的人ꎬ不是驻扎在陕西庙如狼似虎的巡防军最高长官徐统领ꎬ而换成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安定营最高长官夏管带ꎮ自巡防军进驻自流井后ꎬ局势一日紧似一日ꎬ人心大乱ꎬ市井街坊众议纷纷ꎮ坊间都在传言ꎬ省城周边一些州府县ꎬ乃至乡镇ꎬ也都建起了同志军ꎬ准备攻打成都ꎮ而自流井周边的荣、威、富、宜几县ꎬ地方同志会首领联络当地袍哥ꎬ也拉起了同志军ꎬ打算合围自流井ꎮ自流井一些盐商富室ꎬ遵循前人“小乱居城ꎬ大乱居乡”的古训ꎬ早就收拾细软钱财ꎬ携家暂避乡下ꎬ静观时局发展ꎮ正在井场上下人心惶惶ꎬ对时局把握不定之时ꎬ这天ꎬ自流井街头ꎬ慢慢悠悠走来了一位算命先生ꎮ该算命先生一出现在闹市街头ꎬ即引起了好多人注目ꎮ在自流井坊间市民看来ꎬ此人骨相清奇ꎬ似有异人之貌ꎮ那一身打扮ꎬ也颇奇特ꎮ此人身材偏高偏瘦ꎬ穿一件有些发旧ꎬ却洗得干净的毛蓝布长衫ꎬ头戴一顶八成新的瓜皮小帽ꎮ看上去四五十岁ꎬ额头上的抬头纹ꎬ很密很深ꎬ下巴上那一把胡须ꎬ蓄得极有味道ꎮ一双眼睛不大ꎬ却炯炯有光ꎬ眼神锐利ꎬ似能洞穿人之五脏六腑ꎮ算命先生走在大街上ꎬ步伐平稳缓慢ꎬ神态沉静安然ꎮ每当釜溪河那边河风吹来ꎬ吹动他那长布衫子ꎬ以及下巴那一把胡须ꎬ便有飘然似仙之感ꎮ更奇特的是ꎬ这算命先生随手举一长竿ꎬ竿子上挂块红底黑字布幡ꎮ布幡上方ꎬ写着三个大字:赛伯温ꎮ其下正中ꎬ画着一个着古装的老头ꎬ相貌自流井保路风云奇特ꎬ表情威严肃穆ꎮ看那模样ꎬ既像辅佐周文王成大业的姜子牙ꎬ又有点像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ꎬ也有几分似“八仙过海”中的张果老ꎮ总之ꎬ是一位似仙非仙的“异人”ꎮ此外ꎬ布幡下方ꎬ写着一行核桃大小的楷字:孔子七十二异相图ꎮ画像两侧ꎬ分别写有八个大字ꎮ左边那八个字是:清平盛世ꎬ教人发财ꎮ右边八个字是:动乱时际ꎬ指点迷津ꎮ算命先生明显不是本地人ꎬ一副外码头来闯荡自流井的异乡人架势ꎮ听口音ꎬ像是川北川东那一带的人ꎮ种种一切ꎬ都增添着这位算命先生的神秘感ꎮ自流井向来富甲全川ꎬ盐商富室不少ꎮ由此ꎬ自流井大街小巷ꎬ水陆码头ꎬ闹市“扯谎坝”等热闹地方ꎬ那些来此欲靠算命看面相发财养家的ꎬ为自己混口饭吃的算命先生、异人术士ꎬ很是不少ꎮ不过ꎬ像那番相貌打扮的ꎬ过去在自流井ꎬ还真是少见ꎮ这位算命先生的到来及种种举动ꎬ当即引起路人的好奇和注意ꎮ眼下自流井ꎬ保路风潮闹了好些时候ꎬ巡防军进驻ꎬ并杀了张太医ꎬ之后ꎬ徐统领陕西庙遭遇刺客ꎬ闹得人心惶惶ꎮ无论富人ꎬ穷人ꎬ都有“大乱将至”的感觉ꎮ许多人ꎬ对局势下步如何演变ꎬ自己及家人的身家性命前景如何ꎬ完全心中无数ꎮ这算命先生布幡上那句“动乱时际ꎬ指点迷津”的话语ꎬ自然很迎合了普通市民大众的心理ꎮ大街上好些人围了过来ꎮ有些人是看稀奇热闹ꎬ有些人则真是想看看相ꎬ为自己或家人算算命ꎮ然而ꎬ当有些人向算命先生问价时ꎬ却吃了一惊ꎮ那人报出的价码ꎬ让大多数市民感觉ꎬ其收费相当离谱ꎮ原来ꎬ算命先生给出的价码ꎬ无论算命ꎬ还是看面相一律四十文铜钱起价ꎮ以上再分几个档次ꎬ依算命对象和所要算的内容ꎬ逐级加价ꎮ直加到算一次“富贵大命”或“通世大命”ꎬ须收十两银子ꎮ按自流井当下市面上ꎬ算命看相的正常行情ꎬ一般收费ꎬ每人每次在十文至二十文铜钱之间ꎮ高者也不过数十文ꎬ最低者甚至几文钱就可算一回ꎮ哪会有收十两银子的“天价”事!许多人听了这算命先生报价ꎬ一边不住摇头ꎬ一边说:“太贵了ꎬ太贵了!”又感叹道:“这年头ꎬ这世道ꎬ啥子都涨价ꎮ我等小民ꎬ如今连算命都算不起了!”不过ꎬ也有人不以为然ꎬ说:“自古以来的生意买卖ꎬ都是一分钱一分货ꎮ货品好ꎬ价钱自然要高点ꎮ这算命先生恐怕道行深ꎬ本事好ꎬ才敢如此喊价ꎮ”有人说:“大乱之时ꎬ祸福难测ꎮ人家算命算得准ꎬ多收点钱也是应该ꎮ”旁边亦有人附和:“对头ꎬ人家算命算得准ꎬ为你脱祸求福ꎬ指点迷津ꎬ多收点钱真是应该ꎮ”也有人说:“人家喊的是价ꎬ到底算不算ꎬ是你自家的事ꎮ别个也是事先明码实价ꎬ话明其谈ꎮ不得拐ꎬ不得拐ꎮ”在众人议论纷纷ꎬ说长道短时ꎬ围观者中ꎬ还真有人站出来ꎬ心甘情愿掏钱一试ꎮ第一个站出来要看命相的ꎬ是新街吊凰楼酒店的萧老板ꎮ萧老板五十来岁ꎬ肥头大耳ꎬ体胖肚圆ꎬ人称萧胖子ꎮ吊凰楼酒店是自流井的一家高档酒楼ꎬ其名气ꎬ虽不如鹤鸣巷那鹤鸣酒楼响亮ꎬ但也是一家在井场有数十年声誉的“老字号”ꎮ萧胖子作为吊凰楼酒店的老板ꎬ真要找高人为自家看命相ꎬ当然是不会在乎那数十文铜钱的收费ꎮ萧老板人虽胖ꎬ脑袋却不傻ꎮ他其实站在人圈子中ꎬ已经暗中对这算命先生观察好一阵了ꎮ萧老板也是久历世事之人ꎬ在众人议论ꎬ以及双方在价码高不高ꎬ收费离谱不离谱纠缠不清时ꎬ他在一边仔细观察了此人的衣着相貌、面部表情、说话语气ꎬ甚至包括眼神、手势等一举一动细节ꎮ看了一阵ꎬ他觉得ꎬ凭他萧胖子的人生阅历和江湖经验ꎬ这算命先生确非等闲之辈ꎮ其可能很有来头不说ꎬ说不定还真正是个“得道高人”ꎮ否则ꎬ他不会开出这种在常人看来高得离谱的价码ꎮ若没人肯找他算命ꎬ他成天出门在外ꎬ吃饭要钱ꎬ住店要钱ꎬ若游走街头一天ꎬ空手而归ꎬ他难道喝西北风去?如此一想ꎬ萧胖子就走到算命先生面前ꎬ抱拳施礼ꎬ口称:“在下这边有礼了ꎬ想有劳先生费神施教ꎮ请先受我一拜ꎮ”对方也略带客气地回了一礼ꎬ说:“好说ꎬ好说ꎮ一分钱ꎬ一分货ꎬ客官不嫌贵就好ꎮ”萧胖子听了这话ꎬ开口道:“此番真想请先生给鄙人看一看命相ꎬ可好?”算命先生当然高兴ꎬ微微点头应答ꎮ萧老板又说:“这街头地角ꎬ不是正经谈事的所在ꎬ你我不如另找一个去处ꎮ”抬头望见不远处有家茶铺ꎬ就指着那茶铺说:“干脆到那茶铺买碗茶喝ꎬ再请先生慢慢看命相ꎮ”自流井保路风云两人一路朝茶铺走ꎬ一帮看热闹的人ꎬ也跟过去ꎬ都想看个究竟ꎮ在当门一张茶桌上坐下来ꎬ萧老板向店家招手ꎬ买来两碗盖碗香茗ꎮ他与算命先生上下方对坐ꎬ一人面前一碗上等香茗ꎮ其他看热闹的人ꎬ买了茶的ꎬ也在茶桌上坐下ꎮ没买茶的ꎬ只能在边上站着看热闹ꎮ萧老板喝口茶ꎬ认认真真望对方一看ꎬ大大方方从衣袋里摸出四十文铜钱ꎬ放在茶桌上ꎬ望对方说:“先就照先生价码ꎬ意思意思ꎮ不过ꎬ若是看得好ꎬ说得准ꎬ在下另有答谢ꎮ”算命先生口里说:“好说ꎬ好说ꎮ”也不客气ꎬ将铜钱一一点数ꎬ顺手放进身边青布口袋里ꎮ铜钱收过ꎬ这才抬眼打量萧胖子一番ꎬ缓缓开口道:“你这位贵老板想看相ꎬ不知欲知晓何事?”萧老板略一沉吟ꎬ说:“先生就为鄙人看看命相吧ꎮ前世今生ꎬ过往来年ꎬ都可以看看ꎮ只要是命相所赐ꎬ先生不必忌讳ꎬ直说无妨ꎮ”算命先生点点头ꎬ应答道:“一个人面相所呈ꎬ乃上天所赐ꎬ此是天意ꎬ命中注定是也ꎮ世间人忌讳不忌讳ꎬ都与命相无关ꎮ老夫事此道多年ꎬ从来对客人皆直言相告ꎮ”言毕ꎬ算命先生端起桌上的盖碗香茗ꎬ浅浅喝上一口ꎬ稍露思索之色ꎬ又说:“柳庄相法云ꎬ大凡观人之相貌ꎬ先观骨骼ꎬ再看五行ꎬ量三停之长短ꎬ察面部之盈亏ꎮ接下来ꎬ再观眉目之清秀ꎬ看神气之荣枯ꎻ取手足之厚薄ꎬ观须发之疏浊ꎮ其后ꎬ看六腑之有就ꎬ取五岳之归朝ꎮ”算命先生随口说出来的一大套相法理论ꎬ不仅把萧胖子ꎬ也把围观看热闹那些人ꎬ包括茶铺老板及伙计ꎬ都完全给镇住了ꎮ萧胖子连忙朝对方拱拱手ꎬ说:“先生高见ꎬ先生高见ꎮ”又朝周围看客ꎬ发出自言自语式的感叹:“难得碰上如此高人ꎬ鄙人真乃三生有幸ꎮ”算命先生似是并不在意这些奉承话ꎬ继续按自家思路ꎬ对萧胖子说道:“按一般命相说ꎬ贵老板之命相ꎬ其实是很好的ꎮ你老板天庭饱满ꎬ骨形疏朗ꎬ形貌敦厚ꎬ应有不错的命相ꎮ可惜ꎬ在本相者看来ꎬ这好命相之中ꎬ藏匿有与其相克之异数ꎬ使贵老板流年不利ꎬ人生不顺ꎬ乃至逢遇大凶ꎮ”萧胖子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ꎬ赶紧拱手称谢ꎬ说:“先生果是高人ꎬ鄙人愿闻其详ꎮ”算命先生笑了笑ꎬ说:“贵老板客气了ꎮ本相者高人算不上ꎬ不过对古人精深之相法ꎬ略知一二而已ꎮ”之后ꎬ随口吟道:“相诀有说:额角岩谗先丧父ꎬ额角有陷先丧母ꎮ”说罢ꎬ抬手指着萧胖子额头上那一处地方ꎬ正色说:“贵老板有所不知ꎬ你这额角ꎬ有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凹陷处ꎬ由此可以断定ꎬ你是自幼丧母ꎮ此乃人生之第一不幸ꎬ相法上ꎬ此乃大凶之兆ꎮ”算命先生这一说ꎬ把萧胖子说得心中佩服不已ꎬ又感叹不已ꎮ他正是三四岁时ꎬ母亲染寒病不幸去世ꎮ从小就失去母爱ꎬ成了他人生中第一不幸ꎮ没料一下给这算命先生给说准了ꎮ接下来ꎬ算命先生又依据他腮骨的一处特征ꎬ说那是被相法称为“克相”的弊处ꎬ并由此推断出他中年丧妻ꎮ萧胖子这回简直惊得目瞪口呆ꎬ彻底被这位算命先生折服了ꎮ他这一辈子ꎬ不仅遭遇幼年丧母ꎬ而且还真遭遇中年丧妻ꎮ人们常说的“人生三大悲”ꎬ即“幼年丧母ꎬ中年丧妻ꎬ晚年丧子”ꎬ如今他已遭遇了“二悲”ꎬ真正是流年不利ꎬ人生不顺ꎮ萧胖子在内心大大感叹了一回ꎬ今天他不惜花费四十文铜钱ꎬ特意要找算命先生为自己看看命相ꎬ是怕今后他萧胖子会遭遇“人生三大悲”中的最后一悲ꎬ即“晚年丧子”ꎮ这正是他眼下最要紧的心事所在ꎮ萧胖子年近五十ꎬ有一儿一女ꎮ老大是女儿ꎬ已出嫁ꎬ老二是儿子ꎬ其实也是萧家独子ꎮ古人向来讲究传宗接代ꎬ萧家三房人ꎬ生意买卖上ꎬ也都大小是个老板ꎬ有自家的店铺ꎬ日子过得倒还不错ꎮ但家族人丁不旺ꎬ下一辈人中ꎬ真正健在的男丁ꎬ就剩萧胖子这个独子ꎮ萧家三房人传宗接代的期望ꎬ全部都寄托在那独子身上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