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胖子那独子ꎬ人很聪明ꎬ萧家一家上下对之都寄予厚望ꎬ小小年纪就送到自流井有名的三台书院上学ꎮ那小子学习很努力ꎬ成绩也不错ꎮ其时ꎬ西风东渐思潮已向内地深入ꎬ自流井一些学堂ꎬ如著名的王氏树人学堂、三台书院等都受其影响ꎬ新文化、新思潮在一些青年教员和学生中传播ꎬ并逐渐取代旧科举、旧八股ꎬ成为这些学堂里面的时尚及主流ꎮ萧胖子那独子ꎬ也成了学堂里新思潮的中坚分子之一ꎮ在不久前的全川闹起的保路风潮中ꎬ他也成了活跃人物ꎬ是自流井保路同志会的骨干ꎬ吴坚仲得力手下之一ꎮ其后ꎬ各地同志会演变发展为同志军ꎬ举起了全川反清起事的大旗ꎮ自流井保路同志会被官府明令取缔那天ꎬ自流井分县衙门一众捕快ꎬ在绿营官军配合下ꎬ当天就查封了设在张爷庙的同志会总部ꎬ并四处查缉同志会领导人及骨干ꎮ一时间ꎬ自流井局势高度紧张ꎬ人心惶惶ꎮ幸亏吴坚仲事先得了消息ꎬ并紧急作了应变部署ꎮ其手下骨干力量ꎬ一部分随吴坚仲撤至郊外树人学堂暂避祸难ꎬ之后ꎬ随吴坚仲去了省城ꎮ萧胖子那独子ꎬ也在随吴坚仲去省城之列ꎮ另一部分ꎬ则就地参加了李松海以李门武馆子弟为主ꎬ加上蔡三手下地方袍哥码头船工人等有二百多人组建的自流井第一支同志军ꎮ同志军组建之时ꎬ自流井分县已垮ꎬ大小官员四散ꎬ占领分县衙门意义不大ꎮ吴、李两人商议ꎬ打算当晚偷袭驻在海潮寺的安定营ꎬ夺其手里新式枪支弹药ꎮ哪知安定营早有防范ꎬ夜袭未能成功ꎬ同志军还伤了几个人ꎮ第二天还在郭家坳、凤凰坝两处ꎬ各打了一仗ꎮ安定营有五子快枪等洋枪ꎬ同志军只有长矛马刀ꎬ以及不过二十来支鸟枪、火药枪ꎮ那两尊牛儿炮ꎬ早就送归了向家岭民团ꎮ火力当然不是安定营对手ꎮ双方打了一两个时辰ꎬ李蔡两人手下这支同志军ꎬ很难占到上风ꎮ这时ꎬ又听派出的探子来报ꎬ赵尔丰派出的四营巡防军ꎬ前队人马已过了资州ꎬ一日即可抵达自流井ꎮ如此ꎬ同志军有遭夹击的危险ꎮ李松海、蔡三两人商议之后ꎬ同志军且战且走ꎬ一直退到威远黄荆沟一带山区ꎮ下一步ꎬ是与其他州县同志军北上会攻成都ꎬ还是联络荣、威、富同志军队伍ꎬ再打自流井ꎬ要看全省局势再说ꎮ撤出自流井后ꎬ这支二百多人自流井同志军队伍ꎬ先是撤至威远向家岭ꎬ与当地民团团首朱大肚的人马会合ꎮ全川“同志会”起事后ꎬ朱大肚以他手下民团团丁为基础ꎬ也拉起了一支同志军人马ꎬ打出的旗号ꎬ叫威远县向家岭同志军ꎬ他自任司令ꎮ李松海、蔡三率部来到向家岭ꎬ两支同志军会合后ꎬ人数达四百多人ꎬ实力大增ꎬ仍各打各的旗号ꎮ后来有探子消息ꎬ说是威远官方拟让驻威远县的绿营官军ꎬ联合自流井的安定营ꎬ前后夹击ꎬ合围向家岭同志军队伍ꎮ李松海、蔡三与朱大肚商议之下ꎬ觉得眼下同志军这点实力ꎬ还不是安定营的对手ꎮ更何况ꎬ还有威远县的绿营官军为之助力ꎬ为队伍安全计ꎬ几个人连夜将这两支同志军ꎬ撤离向家岭ꎮ一退退到了离县城数十里的黄荆沟山中ꎮ准备在这里休整训练一些时候ꎬ再联络上川南各州县同志军ꎬ一起会攻自流井ꎮ萧胖子那独子ꎬ此时也随吴坚仲在省城ꎬ专事联络川西、川南同志军ꎬ合围自流井的相关布局及准备ꎮ不过ꎬ自流井保路同志会被官府取缔那天ꎬ因事发突然ꎬ情形紧急ꎬ仓促撤出自流井时ꎬ他来不及回家向老父说一声ꎬ就匆匆随吴坚仲走了ꎮ在树人学堂暂避那天晚上ꎬ他才草草写了封短信ꎬ托人第二天送到吊凰楼酒店ꎮ直到这时ꎬ萧胖子也才真正知晓他那独子的行踪ꎬ对此ꎬ他不免忧心忡忡ꎮ他明白ꎬ参与同志军的那些事ꎬ那可是反朝廷的大罪啊ꎬ弄不好ꎬ那是要砍头抄家灭九族的ꎮ何况ꎬ他听说ꎬ弄同志军ꎬ就是要和官军打仗ꎮ既然是打仗ꎬ就会有死伤ꎮ打起仗来ꎬ刀枪是不长眼睛的ꎬ万一他那独子给打死弄残了ꎬ萧家三房人传宗接代的事ꎬ就会完全落空ꎮ像坊间骂人骂的ꎬ真正“断子绝孙了”ꎮ自那时起ꎬ萧胖子一直没得到儿子的音讯ꎬ他每天每夜都在为儿子担心ꎮ暗自里ꎬ他也在心里为儿子祈祷ꎬ甚至一个人悄悄去庙里ꎬ上香积“功德”ꎬ四处求神拜佛ꎬ望诸神保佑儿子平安无事ꎮ萧胖子这天肯找这算命先生看命相ꎬ正是怀着这番心事ꎮ他一心想让这自流井保路风云个“高人”ꎬ给他推断一下他儿子的境况如何ꎬ是否遇到危险时能够逢凶化吉ꎮ然后ꎬ最好能未卜先知ꎬ再测算他儿子未来的前程和命运ꎮ当然ꎬ这番心事ꎬ他不会对算命先生说破ꎮ而是隐藏在心里ꎬ试试看这位“高人”能否从面相上给他推断出来ꎮ此刻ꎬ算命先生将那碗盖碗香茗ꎬ捧在手里ꎬ揭开茶碗盖ꎬ慢慢喝着ꎬ若有所思的样子ꎬ却不急于说话ꎮ萧胖子这时已是满面愁容ꎬ两眼无神ꎮ香茗喝过ꎬ算命先生将茶碗轻轻放回桌子上ꎮ他沉吟片刻ꎬ两只眼睛ꎬ重新射出那种似能把人五脏六腑都能看透的目光ꎬ在萧胖子脸上来来回回打量ꎮ这时的萧胖子ꎬ迎着对方那分外锐利的目光ꎬ不免心里有点发虚ꎮ又怕对方说出来的ꎬ是更加不吉利的话ꎬ一时也不敢吭声ꎮ沉默一阵ꎬ最后ꎬ他实在忍不住ꎬ还是带着一丝侥幸心理ꎬ有点急切地问道:“大师ꎬ你从我面相看ꎬ说说我今后ꎬ时运会不会好一点?”在萧胖子脸上看过一阵ꎬ算命先生缓缓收回目光ꎬ却仍是沉吟着一声不出ꎮ萧胖子见此ꎬ有些急了ꎮ他以生意人的心理猜测ꎬ对方可能是在“熬”他的价钱ꎮ转念一想ꎬ就伸手从衣袋里ꎬ再摸出二十文铜钱ꎬ放在对方面前ꎬ开口道:“大师ꎬ不过一点小意思ꎬ你千万不要见怪ꎮ万望大师为我推断推断ꎬ鄙人今后的时运ꎬ会不会要好一点?”算命先生又是一笑ꎬ将那二十文铜钱ꎬ缓缓向对方推了回去ꎬ又说了一句:“贵老板客气了ꎮ本人看相ꎬ无论何方码头ꎬ一向明码实价ꎬ童叟无欺ꎮ价码之外ꎬ从来不会多收一文ꎮ”说过ꎬ又盯着萧胖子那张胖脸ꎬ看了又看ꎬ终于开口说:“在本相者看来ꎬ贵老板面相虽天生有败着ꎬ但古人说ꎬ福兮祸所伏ꎬ祸兮福所倚ꎮ人之面相ꎬ亦是如此ꎮ从贵老板面相看ꎬ虽额骨、腮骨处ꎬ面相有缺ꎬ但下巴这处骨相ꎬ却是真正的贵人相ꎮ这正是相法上说的ꎬ地角充盈ꎬ为大富大贵之相ꎮ”萧胖子一听ꎬ立时转忧为喜ꎬ脸上愁云顿消ꎮ他欢喜一阵ꎬ又到底有些不放心ꎬ思索片刻ꎬ一句一直想求“高人指点”的话ꎬ冲口而出:“在下想求教大师ꎬ那就是鄙人流年不利ꎬ古人所说的人生三大悲ꎬ如今已遭遇了二悲ꎬ却不知剩下那一悲ꎬ会不会是仍在劫难逃?”算命先生微微一笑ꎬ说:“本相者刚才说了ꎬ贵老板面相正合古人福兮祸所伏ꎬ祸兮福所倚之说ꎮ这种面相于相法所云ꎬ叫先祸后福ꎬ先苦后甘ꎮ”说到这里ꎬ算命先生揭开茶碗盖ꎬ浅浅喝了一口茶水ꎬ又说:“古人相法有说ꎬ命相在天ꎮ这是天意ꎬ不能轻易有改ꎮ不过ꎬ以本相者多年之见ꎬ世道人生ꎬ人生世道ꎬ还是随命相多有变化者ꎮ有些人先福后祸ꎬ大福大祸ꎮ有些人先祸后福ꎬ苦尽甘来ꎮ从贵老板面相看ꎬ正是先祸后福ꎬ苦尽甘来那种ꎮ由此可以断定ꎬ古人所云的人生三大悲之中ꎬ晚年丧子那种事ꎬ轮不到你先生身上ꎮ贵老板于此大可放心ꎮ”萧胖子听了ꎬ望着对方连连抱拳致谢ꎮ算命先生用手理了理下巴上的胡须ꎬ拈须一笑ꎮ又对萧胖子说了两句带点恭维性质的世俗话:“贵老板今后定会儿孙满堂ꎬ晚年有福ꎮ贵老板你就等着享天伦之乐罢ꎮ”萧胖子听了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ꎬ望着对方抱拳深谢不已ꎮ又从衣袋里摸出刚才那把铜钱ꎬ再加上一些ꎬ凑齐四十文ꎬ放在算命先生面前ꎬ再三说:“一点小意思ꎬ万望收下ꎮ不过是鄙人一点心意ꎬ望大师赏脸ꎮ”对方哪里肯收ꎮ两人推来推去ꎬ那把铜钱ꎬ对方始终不肯再收ꎮ萧胖子想请他到自家那吊凰楼酒店去好酒好饭招待一回的邀请ꎬ也被对方婉言谢绝ꎮ最后ꎬ那算命先生站起身来ꎬ对萧胖子及一众围着看热闹的那些闲人ꎬ抱拳施礼说:“失陪失陪ꎮ各位ꎬ今日暂且失陪ꎮ后会有期ꎮ”说完ꎬ一个人走出茶铺ꎬ依旧举着长竿上那块红底黑字布幡ꎬ沿大街飘然而去ꎮ众人都没有料到ꎬ算命先生这天为萧胖子看相ꎬ果然灵验ꎮ且是灵验得超常ꎮ出乎所有人意料ꎬ包括萧胖子自己ꎮ算命当天晚上ꎬ萧胖子就收到了儿子从外地ꎬ托人带回来报平安的一封家信ꎮ这封家信ꎬ萧胖子似乎等了十年百年ꎮ拆开展读时ꎬ望着那一行行熟悉万分的字迹ꎬ年近半百的萧胖子萧老板ꎬ激动得也不免双手微微发抖ꎮ最后竟至忍不住老泪纵横ꎮ儿子在托人带回的这封家信中说ꎬ他最近已离开了省城ꎬ现正在上川南的一个县城里ꎬ并且找到了一份差事在做(信中未写明是哪个县城在做什么差事)ꎮ现今一切安好ꎬ希老父不要挂念ꎬ自家要多保重身体ꎮ又说ꎬ若近段时间手头的事忙得差不多了ꎬ他会抽空告假回自流井ꎬ看望老父ꎮ到时再给老父亲叩头请安ꎮ其实ꎬ他那独子ꎬ不是在什么县城里ꎬ也没找到什么差事在做ꎮ他眼下是随吴坚仲在重新组建的一支同志军里ꎬ正联络省城周边的其他州县和各种路数的同志军ꎬ准备会攻省城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另外ꎬ他儿子还听同志军高层说过ꎬ因自流井一向富庶ꎬ有“全川银窝窝”之称ꎬ有些同志军领导人就商议ꎬ在会攻省城的同时ꎬ可派出一支实力强劲的同志军ꎬ先取自流井ꎬ或同时攻打自流井ꎬ占领整个东、西盐场ꎬ为同志军筹集军饷ꎮ他儿子设想ꎬ到时ꎬ他就请求参加攻打自流井那支同志军ꎬ打回老家去ꎮ在享受光复自流井胜利喜悦的同时ꎬ得以归家看望父亲ꎮ要说起来ꎬ萧胖子那独子ꎬ还是很有孝心的ꎮ也很想在家伺候老父ꎬ尽儿子的一份孝心ꎮ可是ꎬ自古忠孝不能两全ꎬ何况现今是追随革命党ꎬ从事推翻清王朝的大事业ꎮ只好暂时“忍痛失孝”ꎮ他想的是ꎬ待革命成功ꎬ自己归家ꎬ找个正经差事干起来ꎬ再好好对老父尽一份做儿子的孝心ꎮ儿子眼下的真实境况ꎬ以及这番曲折心思ꎬ此时的萧胖子ꎬ自然不会真正知晓ꎮ但长久未有消息的独子ꎬ突然送回来一封亲笔家书ꎬ而且还在信中问候了他ꎬ这件事本身ꎬ就让萧胖子喜出望外ꎬ内心充满愉悦ꎮ由此ꎬ他也惊异今日这个算命先生本事高强ꎬ面相看得实在灵验无比ꎮ“高人ꎬ不愧赛伯温大名!这先生真正是高人一个!”第二天ꎬ萧胖子带着一份厚礼ꎬ一早就赶去算命先生所住宿的八店街客栈ꎮ找到对方所住客房ꎬ算命先生正独自坐在窗前喝早茶ꎬ又像在思索什么事情ꎮ萧胖子进门就拜ꎬ连声说:“多谢大师ꎬ多谢大师!多亏大师神算ꎬ在下久未有消息之独子ꎬ昨晚有音讯来了ꎮ他托人送回一纸家书ꎬ一切安好ꎬ还找到了一份差事ꎮ这些ꎬ都多谢先生神机妙算!”算命先生似乎对此并不惊讶ꎬ他神色沉稳地微笑着ꎬ也浅浅回了萧胖子一礼ꎮ但对萧胖子带来那份厚礼ꎬ他却坚辞不收ꎮ两人在客房里ꎬ你来我去推让了好久ꎮ最后ꎬ到底推辞不过萧胖子那份盛情ꎬ对方才勉强收下了一瓶好酒ꎬ及一点吃食ꎮ对萧胖子另送的四两“谢银”ꎬ算命先生坚决没收ꎮ自此ꎬ“赛伯温”的大名ꎬ在自流井坊间不胫而走ꎮ一连好多天ꎬ不等算命先生举着长竿布幡出门上街ꎬ闻讯上门找他相面算命的人ꎬ已登门而来ꎬ将他堵在客房里ꎮ此番来找他相面的ꎬ大多是自流井的盐商家族和有钱人ꎬ有男有女ꎬ有老有少ꎮ有的女子或老人家ꎬ不便外出露面ꎬ就让下人专来兴隆街客店里ꎬ请此算命先生来家相面算命ꎮ当然ꎬ这种上门看相ꎬ除说好的收费外ꎬ主家还得另给一笔车马费ꎮ客栈请神自流井来了一位名号叫“赛伯温”的看相大师的事ꎬ不久就传到了驻海潮寺的安定营军营里ꎮ这消息ꎬ也很快传到了主事的夏管带耳朵里ꎬ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ꎮ上文说过ꎬ夏管带是个很有些迷信思想的人ꎬ他不单信风水之说ꎬ对相面算命这些事ꎬ也多有兴趣和讲究ꎮ他一向以为ꎬ风水不好ꎬ可能要断人的财路ꎬ说不定还会影响其仕途ꎮ而面相ꎬ则能测算人的命运ꎬ推断其吉凶祸福ꎮ夏管带迷信风水ꎬ着迷看相算命这些事ꎬ军营里许多人都知道ꎮ可是ꎬ夏管带为什么会如此迷信风水看相这些事ꎬ其由来何在?其间有什么典故?整个安定营里ꎬ却是少有人知道ꎮ夏管带迷信风水ꎬ着迷看相算命ꎬ可说由来已久ꎮ其间也真有典故ꎬ而且这些典故ꎬ有的还相当有趣ꎮ有一个典故ꎬ是在兵营里听来的ꎮ说是本朝雍正年间ꎬ浙江有两位读书人ꎬ一位姓陈ꎬ一位姓沈ꎬ两人结伴去京城参加会试ꎮ路途遥远ꎬ又要赶考期ꎬ两人花钱雇了一辆马车上京ꎮ车行一路平顺ꎬ但不久发现一件怪事:就是每天都有一个头戴斗笠的少年ꎬ跟在车子后面步行ꎮ一连两天都是如此ꎮ到第三天ꎬ两人忍不住了ꎬ下车拦住那少年ꎬ很不客气地问他:“你天天跟在我们车子后面ꎬ到底想干啥子?”那少年见两人气势汹汹ꎬ有点害怕ꎬ怯生生欲做解释ꎬ又一时说不明白ꎮ此时ꎬ过路的一位老者走了过来ꎬ看了看双方ꎬ就把两位读书人拉到一边ꎬ低声说:“两位莫要小看这少年人ꎮ这人有贵人之相ꎬ今后定当大富大贵ꎮ莫要怠慢他ꎮ”原来ꎬ老者是命相先生ꎬ善于看相ꎮ自流井保路风云两位读书人听了老者之言ꎬ态度大变ꎬ回来和颜悦色相问ꎮ那少年这才说了实话ꎮ说他是安徽桐城人ꎬ姓方ꎮ这次是远赴塞外黑龙江看望发配那里的父亲ꎮ因身上钱不多ꎬ只好每天步行ꎮ又怕年纪小误了赶路ꎬ就选了他们的车子跟在后面ꎬ车行多少他每天也走多少ꎮ陈姓沈姓读书人听了都大为感动ꎮ古人十分讲究孝道ꎬ加之先前老者那番“有贵人之相”的说法ꎬ两人决定邀此少年同车赴京ꎮ但当时那马车狭小ꎬ怎么也坐不下三个人ꎮ于是ꎬ想出一个办法ꎬ三个人轮流乘车ꎬ每天每人各走三十里ꎬ再坐车六十里ꎮ如此到京城ꎬ三人分手ꎮ也许是此次途中行了如此善事ꎬ两人心情大好ꎬ上考场就发挥得好ꎬ那次赴京会试ꎬ陈姓沈姓读书人均中了榜ꎬ得以入仕为官ꎮ一晃二十年过去了ꎮ陈姓沈姓读书人ꎬ在官场混得也不错ꎬ均逐步高升ꎮ陈姓读书人ꎬ此时已官至二品地方大员ꎬ任云南巡抚ꎮ沈姓读书人ꎬ亦任山东按察使ꎮ事有凑巧ꎬ这年秋时ꎬ两人都奉旨进京ꎬ半途官驿中ꎬ又碰到了一起ꎬ遂结伴而行ꎮ哪知ꎬ两人刚入直隶境内ꎬ即有官员热情迎候ꎮ且一路迎至直隶总督衙门ꎬ入座后ꎬ皆获盛情款待ꎮ两人正惊疑间ꎬ总督大人露面了ꎬ并对两人当面致谢ꎮ原来ꎬ当年他们进京赶考途中ꎬ曾接济帮助过的那方姓少年ꎬ正是眼前官居一品大员的直隶总督ꎮ那次ꎬ少年与陈姓沈姓两位读书人分手ꎬ远去黑龙江看过父亲ꎬ之后ꎬ发愤苦读ꎬ学问见识大长ꎮ其后入考ꎬ连考连中ꎮ入仕途又见识超群ꎬ为官有道ꎬ一直高升至一品总督ꎮ陈姓沈姓两位官员ꎬ在隶总督衙门被盛情款待十来天ꎬ又获赠银若干才辞行赴京ꎮ当然ꎬ真要说起来ꎬ这个关于总督和算命老者的传奇故事ꎬ可能不过是市民大众茶余酒后讲的消闲故事ꎬ或是由茶楼茶馆说书人加工过的民间传说而已ꎮ但迷信风水和相面的夏管带ꎬ对此却深信不疑ꎮ他不仅相信这些事是真的ꎬ而且每到一处ꎬ他都要四处打探ꎬ寻找当地是否有古人所说ꎬ那种专看风水或专门看相的“大师”“高人”一类ꎬ为他指点迷津ꎮ他还在想ꎬ退一万步讲ꎬ哪怕自家确实天生面相不好ꎬ不能大富大贵ꎬ但若能得高人指点ꎬ对那种真有“吉人之相”的贵人ꎬ自己能结识一下ꎬ资助一点ꎬ图个日后关键时候的报恩ꎬ也是相当好的ꎮ可惜ꎬ驻防自流井这些年ꎬ他或亲自探寻ꎬ或托人打听ꎬ却一直没遇上一位满意的风水大师和面相大师ꎮ这也是他深以为憾的事ꎮ如今ꎬ突然听说自流井来了一位看相大师的消息ꎬ夏管带自然对此大感兴趣ꎮ思索一阵ꎬ他觉得碍于自家身份ꎬ不便亲去旅店客房ꎬ找这位“赛伯温”看相ꎬ最好让人把这算命先生ꎬ请到安定营来ꎮ主意打定ꎬ夏管带就吩咐身边一个小勤务兵ꎬ另带一兵勇陪着ꎬ专门去河东岸八店街客栈请人ꎮ这个小勤务兵ꎬ平时专门为夏管带跑腿干杂事的ꎮ此人年龄虽小ꎬ却是被视作夏管带身边的亲信人物ꎬ整个安定营上下ꎬ都对他高看一眼ꎮ由此就让他小小年纪ꎬ身上却有了一股傲气ꎮ加之ꎬ安定营官兵ꎬ向来在自流井作威作福ꎬ横蛮称霸ꎬ并不把市民百姓放在眼里ꎬ所以ꎬ这天小勤务兵在一兵勇随同下ꎬ来到闹市八店街客栈ꎬ进门即吆五喝六、大呼小叫的ꎮ吓得店老板一时不知所措ꎬ以为店里又出了什么乱子ꎬ惹毛了这些兵爷ꎬ又打闹进自家客栈了ꎮ自从上回张太医因一句话不慎ꎬ就被巡防军捉去砍了脑壳ꎬ客栈还被罚了二十两银子后ꎬ自流井各家店店老板一直提心吊胆ꎬ成天都担心会有什么祸事临门ꎮ店老板赶紧把两人请至客房ꎬ又是点头哈腰ꎬ笑脸相迎ꎬ又是拿烟泡茶伺候ꎮ待问明两人是奉夏管带之命ꎬ专来迎请那位名叫“赛伯温”的算命先生ꎬ到安定营为长官看相的事情后ꎬ店老板方知自己是虚惊一场ꎬ这才放下心来ꎮ店老板唤来店伙计ꎬ把小勤务兵和那兵勇好烟好茶招待着ꎬ自己立马上楼通报ꎮ其时ꎬ正有两位登门而来的客人在看面相ꎮ店老板上前来ꎬ小声讲了安定营派人来请的事ꎬ算命先生却是似听非听ꎬ不多作理睬ꎬ继续为客人看他的相ꎮ店老板有点急了ꎬ说道:“先生ꎬ那兵营的两位兵爷ꎬ已经待在楼下等候ꎬ怕是等久了ꎬ多有不便ꎮ”算命先生仍是似听非听ꎬ并不答话ꎮ楼下小勤务兵和兵勇在那里喝茶抽烟ꎬ坐等了好一阵ꎬ却始终不见人下来ꎮ两个“兵爷”的火气又上来了ꎬ又是打门ꎬ又是高声叫喊ꎮ店伙计慌忙上楼来报ꎮ店老板怕出事ꎬ对算命先生连连作揖打躬ꎬ央求道:“先生ꎬ做个好事ꎮ看在老夫面上ꎬ你先生就走一趟罢ꎮ你一日不去ꎬ我这客栈就一日不得安宁ꎬ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在下生意人一个ꎬ安定营那些兵爷ꎬ我咋个惹得起?望先生体谅在下的难处ꎮ”店老板看了看对方那样子ꎬ又说:“若是先生肯看在下脸面ꎬ这就随他们去安定营走一趟ꎬ作为报答ꎬ在下就把这几日的店房钱ꎬ都给先生免了ꎬ你自流井保路风云看如何?”直到这时ꎬ才见那算命先生笑了笑ꎬ说:“老板ꎬ不是店房钱的事ꎮ店老板ꎬ你客气了ꎮ天下哪有住了店ꎬ不给房钱的道理?只是眼下我手头不空ꎬ去安定营的事ꎬ让他们再等一等吧ꎮ”店老板为难地说:“安定营那两个兵爷ꎬ已等过些时候了ꎮ恐怕再等下去”店老板说此话时ꎬ已面有戚色ꎮ那算命先生望了望店老板ꎬ自家叹了口气ꎬ缓缓起身说:“俗话说ꎬ躲得过初一ꎬ也躲不过十五ꎮ看来ꎬ这一趟ꎬ鄙人是非去不可了ꎮ大概也是天意如此ꎮ”说罢ꎬ先让店伙计下楼ꎬ告诉那安定营兵勇ꎬ说他即刻下楼同往ꎬ不得再吵闹ꎮ又回头将两位正在看相的客人ꎬ匆匆打发ꎬ再简单收拾了自家那点东西ꎮ一切收拾妥当ꎬ他沉思片刻ꎬ才望店老板说出一番话来:“店老板ꎬ俗话说ꎬ兵营如虎穴ꎬ恶兵如虎狼ꎮ鄙人料到ꎬ此去安定营走这一趟ꎬ好似只身探虎穴ꎬ恐怕多少会出些意外ꎮ常言道ꎬ不怕一万ꎬ就怕万一ꎮ既如此ꎬ鄙人此番要托付贵老板一件事ꎬ那就是ꎬ万一此去安定营有什么意外ꎬ万望贵老板为鄙人办一件事情ꎮ”听对方说出如此话来ꎬ店老板多少有点意外ꎬ也有点惑然ꎬ赶忙说:“先生有什么话只管说去ꎬ只要在下办得到的事ꎬ当会尽力去办它ꎮ”算命先生淡淡一笑ꎬ说:“也不是什么大事ꎮ”说着ꎬ解下身上装银钱那个灰布袋子ꎬ郑重交到店老板手里ꎬ又再开口说道:“若是到了天黑还没回店ꎬ鄙人就不会再回店里来了ꎮ到时ꎬ这个银钱袋子ꎬ须麻烦贵老板为鄙人小心保存ꎮ数日之后ꎬ自有一位姓郝的先生ꎬ会来贵店打听我的消息ꎮ此人是我兄弟ꎬ到时ꎬ烦请贵老板将此袋子ꎬ转交给这位郝先生就是ꎮ”说完ꎬ又对店老板抱拳致谢ꎬ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在下多谢了ꎮ有说是ꎬ世道无情ꎬ江湖有义ꎮ又听佛家有言ꎬ人生苦短ꎬ花开终有花落时ꎮ这花开了多时ꎬ怕是终要开落了ꎮ贵老板多保重吧ꎮ”店老板惶恐不已ꎮ他从这番没头没脑的话语中ꎬ感觉出某样不祥之兆ꎮ这分明是在交代什么“后事”ꎮ再看面前那算命先生ꎬ庄重面色中似有一种坚毅而决绝的神情一闪而过ꎮ店老板心内吃了一惊ꎬ难免胡思乱想起来ꎮ算命先生随店老板从容下楼ꎮ小勤务兵和兵勇仍在那里叫骂吵闹不休ꎬ算命先生走过去ꎬ瞪了两人几眼ꎬ带点威严地喝道:“吵什么吵?吃饱了饭实在没事情可干ꎬ下河滩吼盐船去!”小勤务兵和兵勇一愣ꎬ两人被对方的那股威严气势ꎬ给镇住了ꎬ当即闭嘴ꎮ算命先生也不管他ꎬ独自举着长竿上那块“赛伯温”布幡ꎬ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ꎮ小勤务兵和兵勇ꎬ先是愣了愣神ꎬ后来赶紧跟在身后出了客栈大门ꎮ两人赶上那算命先生后ꎬ一人趋前引路ꎬ另一人随身伺候着ꎬ穿街过巷ꎬ往海潮寺安定营走ꎮ店老板望着几个人远去的背影ꎬ陷入了沉思ꎮ他拿起柜台上的茶碗ꎬ默默喝了两口茶ꎬ又想起不久前ꎬ在自流井满街闹得沸沸扬扬的陕西庙刺案ꎬ店老板这才真正吃了一惊ꎮ又独自暗忖道ꎬ怪不得今早一起来ꎬ眼皮就乱跳ꎮ俗话说ꎬ“眼皮跳ꎬ有事到”ꎮ又有说ꎬ“左眼跳财ꎬ右眼跳灾”ꎮ“我清早乱跳的眼皮是右眼ꎬ莫非”他个人胡思乱想一阵ꎬ猛然又记起算命先生临走交给他的那个灰布袋子ꎮ想了想ꎬ为保险起见ꎬ他独自来到楼上一间密室ꎮ这间密室ꎬ只有他个人能进出ꎬ平时ꎬ连店伙计都不准入内ꎮ密室里ꎬ店老板找个隐秘地方ꎬ把那灰布袋子小心藏了起来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