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ꎬ尽管夏管带已经下令ꎬ那两个值日官都站着不动ꎮ两个人你看看我ꎬ我看看你ꎬ都不肯挪步ꎮ“怎么站着不动?”夏管带发怒道ꎬ“还要我说第二遍?”“大人ꎬ小人斗胆进一言ꎬ”昨夜值日的宋姓哨官大起胆子ꎬ硬着头皮对夏管带建议道ꎬ“此番事大ꎬ是不是把何师爷请来商量一下?”值日官口说的何师爷ꎬ本是安定营的文书ꎬ华阳人ꎬ曾在县衙门做过文案ꎬ人称“何师爷”ꎮ两年前ꎬ经人荐至自流井安定营做文书ꎮ怒气冲冲的夏管带ꎬ在那里跳脚骂了一阵ꎬ心中怒气发泄过后ꎬ情绪稍有所控制ꎮ听见了值日官这话ꎬ只是瞪他两眼ꎬ倒也没对其发火ꎮ他在那里踱了几圈ꎬ坐回自己案前那把豹皮椅子上ꎮ又坐了片刻ꎬ终于朝那宋姓哨官发话说:“快去把何师爷请来ꎮ”何师爷五十来岁ꎬ身材不高ꎬ须发微白ꎬ虽才年过半百ꎬ已然是个小老头模样ꎮ无论春夏秋冬ꎬ头上成天戴一顶半旧青缎瓜皮小帽ꎬ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ꎬ脚下一双圆口黑面布鞋ꎮ也不论是在兵营ꎬ还是外面市街上ꎬ其走路总是不紧不慢ꎬ四平八稳ꎮ一眼望去ꎬ像个乡村私塾老师ꎬ又像是古板的落第老秀才ꎮ要说ꎬ何师爷也真是小有功名的秀才出身ꎬ他二十来岁就中了秀才ꎬ只是因家境不好ꎬ未再苦读考取功名ꎬ不得已做了私塾先生ꎮ后来经亲戚引荐ꎬ外出做师爷谋生ꎬ先后在当地县衙门以及川北一些地方任职ꎮ后经一个同乡介绍ꎬ于两年前来到这自流井ꎬ在安定营中做文案师爷ꎬ是全军营里面唯一的读书人ꎮ何师爷平时的职责ꎬ是为营里弄点官方往来的公文ꎬ以及军营里的告示、自流井保路风云通令一类文案事情ꎮ有时ꎬ也帮着夏管带这些高层军官ꎬ出点因公或因私的主意点子ꎮ由此ꎬ获得了全营上下对他师爷身份的认可及某些敬意ꎮ当然ꎬ在安定营这种兵营里ꎬ从来是莽汉武夫的天下ꎬ一个读书人ꎬ向来就没啥地位ꎮ况且ꎬ与地方官府不同ꎬ安定营各项事务ꎬ少有与地方上的交道纠葛ꎬ能让师爷谋士出点子的时候也少ꎮ自古有话ꎬ所谓“秀才遇到兵ꎬ有理讲不清”ꎮ何师爷这个货真价实的秀才ꎬ自家倒有几分自知之明ꎮ在安定营里面ꎬ不管有理无理ꎬ他从不试图与那些兵哥官爷讲理ꎮ此外ꎬ军营里面ꎬ不该问的事ꎬ何师爷从不过问ꎬ不该管的事ꎬ他从来也不去管ꎮ来自流井两年多下来ꎬ他这个秀才与那些兵哥ꎬ彼此倒也相安无事ꎮ有些兵勇乃至哨官棚长ꎬ对这个小老头ꎬ反倒有几分喜欢敬重ꎮ在安定营ꎬ何师爷没文案要他弄的时候ꎬ总是待在自家屋子里ꎬ拿一册旧书ꎬ一边品茶ꎬ一边看书ꎮ何师爷喝茶ꎬ不是四川人常喝那种盖碗茶ꎮ而是用一把小巧玲珑的宜兴茶壶ꎬ哪怕看书时ꎬ也喜欢拿在手上ꎬ一手捧书ꎬ一手握壶ꎬ时不时呷上一口两口ꎮ看书看倦了ꎬ时不时提笔写两笔字ꎮ有时写毕ꎬ还自己挂屋里ꎬ手捧宜兴茶壶ꎬ自家欣赏好半天ꎮ这天中午ꎬ都快午饭了ꎬ何师爷手捧宜兴茶壶ꎬ正在屋里看一册闲书ꎮ这本明朝时期的笔记小说ꎬ是他前两天闲逛灯杆坝时ꎬ只花十文铜钱从地摊小贩手上购来的ꎬ也算是前朝古籍ꎮ他一个人正看得有味ꎬ却见值日哨官匆匆来请ꎮ听说夏管带有请ꎬ一看已快到午饭时辰了ꎬ还叫值日哨官来请ꎬ何师爷知晓有事ꎮ他听后也不多问ꎬ捧起那把宜兴茶壶ꎬ随宋哨官起身就走ꎬ却仍是四平八稳ꎬ不紧不慢ꎮ进门ꎬ一看夏管带神色阴沉脸上余怒未消ꎬ何师爷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恐怕非同寻常ꎮ待何师爷坐定ꎬ有手下勤务小兵勇赶快给送上来水烟袋ꎮ夏管带朝两名值日官挥挥手ꎬ两人赶紧退下ꎮ勤务小兵勇也知趣退下ꎮ待屋子里仅剩下他和何师爷两人ꎬ夏管带这才从把李门武馆那封文书从桌子上拿起ꎬ递给何师爷过目ꎮ何师爷拿过来ꎬ不紧不慢仔细一阅ꎬ脸面上虽仍是不露声色ꎮ其实ꎬ两天前ꎬ当听到夏管带把李门武馆抓来的两人ꎬ关入了地牢ꎬ何师爷私下就在想ꎬ夏管带这次ꎬ恐怕把事情做得有点过了ꎮ先前ꎬ他也听说过ꎬ夏管带看上了李门武馆的风水ꎬ想将那地盘占过来的事ꎮ何师爷口里不说什么ꎬ心里却想道:夏大人此举差矣ꎬ自古有说ꎬ强龙不斗地头蛇啊ꎬ这话总不会不知道吧?武馆那些人ꎬ说不准就是一伙地头蛇ꎮ自此他也就暗生忧虑ꎬ心里思虑ꎬ安定营日后可能会有什么麻烦了ꎮ此刻ꎬ何师爷眼睛盯着那封文书ꎬ手捧宜兴茶壶ꎬ却沉思不语ꎮ心里自个想的是ꎬ这不ꎬ麻烦说来就来ꎬ他李门武馆公然以牙还牙ꎬ就敢绑你安定营的人ꎬ且公开下“战书”与你叫板ꎬ这事ꎬ看来麻烦真有点大了ꎮ在何师爷看来ꎬ这封文书ꎬ其实就是“战书”ꎬ就是公开向你挑战ꎮ再进一步想ꎬ他李门武馆ꎬ竟然敢公开对你下“战书”ꎬ这也就说明了ꎬ眼下他就是不怕你ꎮ哪怕你有几百人的兵勇队伍ꎬ哪怕你有洋枪ꎬ他也不怕你ꎮ照何师爷的经验阅历ꎬ武馆敢如此动作ꎬ看来ꎬ就不是几个习武之人在图一时之快ꎮ恐怕ꎬ背后自有高人指点ꎮ由此ꎬ无疑增加了事情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ꎬ以及想把它搁平捡顺的难度ꎮ这事ꎬ在他看ꎬ真正有点麻烦了ꎮ想是这样想ꎬ可当面对夏管带ꎬ话却不好如此明白地说出来ꎮ几年相处ꎬ他知晓夏管带的脾气ꎮ手握宜兴茶壶呷了一口茶水ꎬ心中有了腹稿ꎬ何师爷缓缓开口道:“大人ꎬ依在下之见ꎬ这事恐怕是有些麻烦ꎮ”“麻烦何在?”夏管带似乎并不以为然ꎮ“麻烦在于ꎬ对方是想把这事情闹大ꎮ而且ꎬ武馆敢公开发来此函ꎬ说明其暗中一定做了多方准备ꎮ”何师爷抬眼看了夏管带一眼ꎬ又缓缓说道:“既是麻烦之事ꎬ就应作周全考虑以应对ꎮ依在下之见ꎬ大人ꎬ眼下应对之策ꎬ也是不能太急ꎮ”听何师爷这样说ꎬ等于直接否定了他欲兴兵上门ꎬ强行要人的意图ꎮ对此ꎬ夏管带难免稍有不快ꎮ可是ꎬ转念一想ꎬ他特地请何师爷来这里ꎬ是让他专门出点子拿主意的ꎮ所以ꎬ夏管带心里虽是有所不快ꎬ还是耐着性子ꎬ向对方讨教ꎮ“依师爷之见ꎬ眼下如何处置为好?”他收起不快心绪ꎬ出口问道ꎮ“大人ꎬ我的意思ꎬ最好不把事情闹大ꎬ妥善处置为好ꎮ”何师爷沉吟一会儿ꎬ观察着夏管带的脸色ꎬ话说得有点小心ꎮ手捧宜兴茶壶喝了一口茶ꎬ何师爷又说:“古话称ꎬ和为贵ꎮ依在下之见ꎬ此事可先着人过去ꎬ与武馆那边交涉交涉ꎮ先摸下对方意图ꎬ再作考虑ꎮ大人你看怎样?”何师爷这样考虑ꎬ是有原因的ꎮ来安定营两年多ꎬ他与自流井分县衙门自流井保路风云几个师爷ꎬ小有交往ꎮ闲来无事时ꎬ何师爷也经常外出坐茶馆ꎬ或逛市场ꎬ走码头ꎬ穿街过巷ꎬ观察了解民风民俗ꎬ以及地方民情ꎮ由此这些年ꎬ对自流井地界上官府内外ꎬ地方势力ꎬ江湖人物等等各方面情形ꎬ比安定营夏管带为首的高层ꎬ了解得更多更深ꎮ对李门武馆在自流井的势力和江湖地位ꎬ何师爷当然知晓ꎮ别的不说ꎬ仅就这些年出自武馆的武林弟子ꎬ就不容小看ꎮ况且ꎬ这些弟子ꎬ大多与地方袍哥有牵连ꎮ有些人ꎬ干脆就是当地袍哥实力人物ꎬ在袍哥码头很有声望ꎮ何师爷还在华阳当差的时候ꎬ对川内袍哥情形就很有了解ꎮ深知那是一股可以和官府抗衡的地方势力ꎬ不可小看ꎮ平时最好不要轻易去招惹它ꎬ免得为自家找麻烦ꎮ“师爷的意思ꎬ该如何与武馆那边交涉呢?”夏管带闷声问道ꎮ“依在下之见ꎬ最好是当即会知自流井分县衙门ꎬ由分县衙门一起出面ꎬ先作交涉ꎮ”何师爷想了想ꎬ建议道ꎬ“分县衙门是地方官府ꎬ对地方上出的事情ꎬ有权协调解决ꎮ”夏管带沉吟着ꎬ闷不作声ꎮ内心里面ꎬ他并不大赞同何师爷所提出的先着人与武馆那边交涉的主意ꎮ可是ꎬ不采纳何师爷主意ꎬ又该如何去应付眼前局面?他确也没想出什么好招数ꎬ一时也难以作声ꎮ正在这时ꎬ门外突然响起嘈杂脚步声ꎬ还有人在高声叫嚷ꎮ话音未落ꎬ几个人未经通报ꎬ已闯进屋来ꎮ为首者身形粗壮ꎬ进屋就气冲冲朝夏管带嚷道:“大人ꎬ怎么还不去救黄哨官?”没等夏管带回答ꎬ这人又叫骂道:“李门武馆这帮江湖烂人ꎬ简直是逆天了!再不收拾他ꎬ大人ꎬ那伙烂人就更要骑在咱安定营头上ꎬ拉屎拉尿了ꎮ简直欺人太甚!”此人面色乌黑ꎬ一脸横肉ꎬ姓张ꎬ是个哨长ꎮ张哨长是黄麻哥的结拜兄弟ꎬ有“金兰之交”ꎮ两人既是湖南同乡ꎬ又性情相似ꎬ有点臭味相投ꎬ且都是哨官ꎬ就结拜为兄弟ꎮ在军营里面ꎬ张哨长自恃有点军功ꎬ有事时敢上阵ꎬ所以一贯行事强势霸道ꎬ除了上司夏管带可以喝喊他几句ꎬ平时少有人敢惹ꎮ那天ꎬ正是他为首带人绑了陆大师兄和陈老三ꎮ在安定营里面ꎬ张哨长与黄麻哥ꎬ还有一位哨官ꎬ一个棚长ꎬ一共四人ꎬ被称为夏管带手下的“四大金刚”ꎮ这四人都为人强势ꎬ遇事敢出头ꎬ敢冲锋陷阵ꎬ对顶头上司夏管带也忠心耿耿ꎬ比较受其赏识ꎮ张哨长朝夏管带请战道:“大人ꎬ你快快发话ꎬ在下好带人去救黄哨官!”与张哨长同来的另外几个人ꎬ也望夏管带连连请战ꎮ他们都是从值日哨官那里听说失踪的黄麻哥两人ꎬ原来是被武馆那边的人绑架了ꎮ并且还听说武馆那边ꎬ要拿二人与被安定营关押的陆某两人交换的消息ꎮ几个人顿时火冒ꎬ午饭也顾不得吃ꎬ就赶来朝夏管带叫嚷请战ꎮ同时也是对上司施压ꎬ要他赶紧发兵救人ꎮ夏管带本来就不大赞同何师爷所出的主意ꎬ如今遭手下“四大金刚”一齐施压ꎬ心里就开始失去平衡ꎮ他看看何师爷ꎬ又看看闯进屋来的张哨长等几个人ꎬ一时没有表态ꎮ张哨长看夏管带没表态ꎬ不觉怒冲冲叫喊起来:“大人ꎬ救人如救火ꎬ你再不发话ꎬ我就一个人带起本哨人马单独去救黄哨官!”手下亲信哨官棚长已经把话说到如此地步ꎬ此刻ꎬ夏管带不敢不理会了ꎮ他终于下了决心ꎮ此时ꎬ他心里想的是ꎬ哪怕不惜与李门武馆一战ꎬ眼下也要把这口气给争过来ꎮ沉吟片刻ꎬ夏管带对张哨长几个人发话道:“此刻已到午饭时辰ꎬ传令各哨各棚ꎬ抓紧午饭ꎮ饭后即集合ꎬ备好刀枪听候命令ꎬ不得有误!”张哨长得令后ꎬ几人转身要走ꎬ夏管带又喊他们回来ꎬ郑重交代道:“慢着ꎬ你等集合队伍后ꎬ须听我命令ꎬ不得擅自行动ꎮ听清楚没有?”张哨长几个人ꎬ见请战救人目的已达ꎬ就匆匆出门ꎬ各自做下午集合手下队伍ꎬ准备一战去了ꎮ何师爷见此ꎬ知道这又是“秀才遇到兵”的事情了ꎬ自家多说亦无用ꎮ眼下情形ꎬ大局已定ꎬ也不方便他再说什么ꎮ正起身要走ꎬ夏管带却又招呼他道:“何师爷ꎬ你暂不要走ꎬ这里还有事情ꎬ恐怕有劳师爷费心ꎮ”大概因刚才没接受何师爷的主意ꎬ夏管带多少有点歉意ꎬ接下来的话ꎬ就说得委婉客气一点ꎮ他对何师爷说:“师爷ꎬ这一是本营官此番行事ꎬ也要力求做到各方周到ꎬ不落他人口实ꎮ本官意思ꎬ我们不妨来个先礼后兵ꎬ有礼有节ꎮ烦请师爷在这里ꎬ立即往李门武馆致函一封ꎮ就说ꎬ要他们定在今日午时三刻前ꎬ将本营被扣黄哨官等二人送回我安定营ꎬ不得迟误ꎮ否则我安定营必会上门问罪ꎮ”何师爷手捧宜兴茶壶喝茶ꎬ坐那里并未应声ꎮ夏管带也不管他心里面如自流井保路风云何想ꎬ一气把话说将下去ꎮ“至于因涉私盐案被安定营暂扣的陆某陈某二人ꎬ待与自流井分县衙门交涉商议过ꎬ再做处置ꎮ”夏管带说过这些话ꎬ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何师爷ꎬ又说:“二是ꎬ吃过午饭ꎬ烦请师爷往自流井分县衙门走一趟ꎮ也是将此番事情的来龙去脉ꎬ向地方官府通报通报ꎬ恳请分县衙门方面ꎬ能协助我安定营ꎬ一道搁平此事为好ꎮ”从夏管带屋子里出来ꎬ何师爷满带忧虑ꎮ回自家住处ꎬ匆匆吃过午饭ꎬ一边手捧宜兴茶壶闷闷喝茶ꎬ一边思忖着夏管带交办写那封致李门武馆交涉函的事ꎮ尽管他心里明白ꎬ夏管带张哨长那一帮人ꎬ此番举动与自家想法ꎬ如俗语称的ꎬ张果老倒骑毛驴———背道而驰ꎬ心里十二分不情愿ꎮ不过ꎬ到底在人家手下效力ꎬ夏管带交办的事ꎬ他也不得不办ꎮ午饭之后ꎬ一面抽着水烟袋ꎬ一面字斟句酌ꎬ把那封带最后通牒性质的“致函”ꎬ勉勉强强地写出来了ꎮ写毕ꎬ让小兵勇取去交差ꎬ又记起去分县衙门交涉的事ꎬ就出门朝自流井分县衙门走ꎮ他也知道ꎬ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ꎬ当不了真ꎬ于改变眼下局势无益ꎮ但何师爷心里真正忧虑所在ꎬ是此番事情闹大后ꎬ安定营必遭大麻烦ꎮ就不知夏管带等一众人等ꎬ到时如何收场?果然ꎬ午时三刻已到ꎬ李门武馆那边ꎬ不理不睬ꎬ毫无放人的意思ꎮ这边ꎬ安定营里面ꎬ张哨长所带的两哨兵勇ꎬ早全副武装ꎬ磨刀擦枪ꎬ只等行动命令ꎮ夏管带一个人焦躁地在营部台阶上走来走去ꎮ看大门口还无动静ꎬ一咬牙ꎬ让传令官下了出发令ꎮ号令声一响ꎬ近百名如狼似虎的安定营兵勇ꎬ气势汹汹涌出大门ꎬ一路扑向双牌坊李门武馆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