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海潮寺ꎬ坐落在自流井釜溪河西岸ꎬ小地名叫郭家坳的半坡上ꎮ在自流井庙宇中ꎬ海潮寺不大ꎬ也不算特别有名ꎮ该寺建于嘉庆年间ꎬ据称是由一位法名叫海潮法师的游方和尚出面化缘集资修建而成ꎮ传说这位海潮法师ꎬ当年游方来到自流井ꎬ下榻于郭家坳一家小栈房ꎮ某夜ꎬ突然得梦ꎮ梦中ꎬ其身临东海ꎬ突然海潮起势ꎬ汹涌而来ꎮ一抬头ꎬ遥见浪潮深处ꎬ其已圆寂多年的师父ꎬ正端坐夺目莲花之上ꎬ望他拈花微笑ꎮ和尚得梦突觉大悟ꎬ立誓要为先师立庙ꎮ遂走家串户ꎬ为建庙化缘集资ꎮ经数年努力ꎬ终将庙子修成ꎬ即命名为海潮寺ꎮ该游方和尚亦被当地人称为海潮法师ꎮ海潮寺建成ꎬ也曾一度香火兴旺ꎬ香客盈门ꎮ几十年后ꎬ不幸毁于一场大火ꎮ同治年间ꎬ该寺由盐商集资重建ꎬ但香火大不如前ꎮ海潮寺一侧ꎬ有口盐井ꎬ人称海潮井ꎮ海潮井是一口既产卤又产气的深井ꎬ当年属郭家坳刘姓盐商产业ꎮ后卤枯气小ꎬ井势不好ꎬ刘姓盐商经营不下去ꎬ将产业转手ꎮ再后来ꎬ海潮井转至西场有名李氏盐商名下ꎬ又维持了一些年头ꎮ最后ꎬ该井渐停产荒废ꎮ到底先有海潮寺ꎬ后有海潮井ꎬ还是先有海潮井ꎬ再有海潮寺?自流井坊间一直有不同说法ꎮ彼此争议不休ꎬ却始终未有定论ꎮ主要原因在于ꎬ不管海潮井也好ꎬ海潮寺也好ꎬ其时差不多已荒废ꎬ处于无人理会状态ꎮ况且在自流井里外ꎬ海潮寺也好ꎬ海潮井也好ꎬ两者本身名气不大ꎮ当地那些读书人ꎬ见没有什么搞头ꎬ也就懒得去考证理会ꎮ朝廷在自流井组建护卫盐场的安定营ꎬ营房就设在已荒废的海潮寺内ꎮ其后安定营规模扩大ꎬ又将海潮井地盘侵占ꎬ一并做了安定营营房ꎮ历朝历代的军家营房ꎬ总是会成为官府衙门管不了的法外之地ꎮ对当地自流井保路风云人来说ꎬ这好端端的海潮寺ꎬ自做成安定营兵营后ꎬ就成了一处祸害百姓的“虎狼窝”ꎮ安定营营房里面ꎬ以缉查私盐ꎬ关押待审待送盐枭为名ꎬ不仅建造有比分县衙门大狱更厉害ꎬ条件更差的监狱ꎬ还私设有“黑牢”ꎮ黑牢窄小潮湿ꎬ不见天日ꎬ人关在里面ꎬ简直生不如死ꎮ而且ꎬ一样备有老虎凳、板子、夹棍等刑具ꎮ一落入安定营兵勇之手ꎬ犯事者往往被拷打折磨得死去活来ꎮ所以ꎬ安定营营房ꎬ在自流井是一处令市民百姓闻之色变的地方ꎮ前两天被绑到安定营的陆大师兄和陈老幺ꎬ此刻正分别关押在两间黑牢里ꎮ不过这天早饭吃过不久ꎬ海潮寺的安定营营房内ꎬ好多人议论关心的ꎬ不再是黑牢里那两个武馆兄弟该如何发落ꎬ而是都在传着一个不祥消息ꎮ即有人突然失踪了ꎬ音信全无ꎬ大家对此议论纷纷ꎮ兵营开早饭时ꎬ就有人在说:“知不知道?黄麻哥昨晚一夜未归ꎬ今日早上也没回兵营ꎮ更奇怪的是ꎬ连跟随他一道的那兵勇周三也没回营ꎮ你说怪不怪?”又有人说:“听说黄麻哥在张家沱码头那边有个相好ꎮ这一阵ꎬ他几乎每晚都去ꎬ总是深更半夜才回营房ꎮ”“莫不是ꎬ黄麻哥那小子夜晚欢喜过度ꎬ一命呜呼ꎬ做了风流鬼?”黄麻哥在外搞姘头ꎬ深夜方归ꎬ有时甚至第二天早上才回兵营ꎬ在营房内差不多尽人皆知ꎮ这种事ꎬ向来瞒上不瞒下ꎬ安定营里面ꎬ那些低级营官和一众兵勇ꎬ大多早就知晓ꎮ但彼此都装着不知ꎬ上司不专门查问ꎬ谁也不会说ꎮ说到底ꎬ在眼下这种风气ꎬ这种军纪ꎬ安定营上下ꎬ人人都有这样那样的胡闹荒唐事ꎮ与人方便ꎬ自己也方便ꎮ不过ꎬ今日事情可能有些不同ꎮ黄麻哥黄哨长不仅一夜不归ꎬ今早也未归ꎬ仿佛人间蒸发了ꎮ而且更严重的是ꎬ连与他一道的那兵勇周三ꎬ也至今音讯全无ꎮ过了一阵ꎬ关于一夜未归的黄麻哥ꎬ那小兵勇周三的下落ꎬ全营兵勇及下级营官中各种说法都有ꎮ有人说:“听说要调防的消息传出来后ꎬ黄麻哥舍不得那相好婆娘ꎬ不想调离自流井ꎮ是不是他带着那相好一同私奔ꎬ回他湘西老家了?”另外有人回应说:“不对呀ꎬ就算他真是带相好私奔ꎬ哪会把兵勇周三也一起带去?”有人又说:“也难说ꎮ这小子ꎬ有时做事不大动脑子ꎬ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惯了ꎮ”这时ꎬ有人终于说出一句不祥之话:“再不然ꎬ黄麻哥和周三那小子ꎬ莫不是遇了什么凶险?”一听这话ꎬ大家顿时不作声了ꎮ营房内ꎬ逐渐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氛ꎮ一个时辰以后ꎬ在营房值日的一名哨官ꎬ终于硬起头皮向主事的夏管带报告ꎮ值日哨官在上司面前有些神色不安ꎬ他迟疑一阵ꎬ到底对夏管带报告说ꎬ昨天夜间ꎬ黄哨长带一名兵勇出营房后ꎬ一夜未归ꎮ夏管带这两天ꎬ正有些心烦ꎬ所以ꎬ他一直对闯进门打扰他的值日哨官板起脸ꎬ神色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ꎮ值日哨官看看上司脸色ꎬ又硬着头皮继续报告说ꎬ今天早操点名ꎬ包括吃早饭ꎬ营房里也未见两人踪影ꎮ早饭后ꎬ又让该哨熟悉情况的兵勇ꎬ各处寻找一番ꎮ直到现时为止ꎬ仍无两人半点音讯ꎮ怕有什么意外ꎬ特来报告ꎮ夏管带的心烦ꎬ在于李门武馆被扣在安定营牢房里的两个人ꎬ正成了烫手山芋ꎮ这两个人再继续扣着ꎬ很觉不好ꎻ但放人ꎬ也觉不好ꎬ如今很让他左右为难ꎮ原本他的如意算盘ꎬ是想把他李门武馆的人抓了ꎬ扣了ꎬ武馆肯定来求情要人ꎮ他就故意把风放出去ꎬ说是此事涉及一桩私盐大案ꎬ案情严重ꎬ意图向对方施压ꎮ最后ꎬ武馆反复求情ꎬ双方谈判ꎬ讨价还价ꎮ此时ꎬ就可趁机提出交换房产事ꎬ迫使对方把李门武馆这块风水宝地ꎬ乖乖地让出来ꎮ却没料ꎬ事发几天过去ꎬ武馆那边ꎬ除当天派人偕同分县衙门书办一起ꎬ前来安定营交涉要人外ꎬ至今却是按兵不动ꎬ不理不睬ꎮ本来ꎬ他还备有第二套方案ꎬ就是若对方不让步ꎬ干脆来个假戏真唱ꎮ设法编假口供ꎬ搞假证据ꎬ将此事弄成一桩私盐大案ꎮ然后ꎬ以抄没赃款赃物为名ꎬ将李门武馆包括房产及财物ꎬ一并侵夺过来ꎮ可是ꎬ这种大案ꎬ按省督衙门和省盐道衙门最近公文ꎬ朝廷有了规定ꎬ安定营必须与地方官府一道办案ꎮ夏管带也找自流井分县衙门试探过ꎮ却没料ꎬ分县刘县丞当场一口拒绝ꎮ夏管带和安定营这边ꎬ就此陷入两难ꎮ要办ꎬ此案办不下去ꎻ要放人ꎬ他又确实不甘心ꎮ倘如此ꎬ他欲侵夺李门武馆地盘的图谋ꎬ就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ꎮ正烦恼着ꎬ值日哨官又来报哨长夜未归营的烦心事ꎬ他当然不会有好脸自流井保路风云色ꎮ夏管带沉默一阵ꎬ突然眉毛一扬ꎬ有些不耐烦地发问:“没有派人去外边找一找?”“也派人去外边找过了ꎮ”值日哨官小心翼翼地说ꎬ“平时黄某外出爱去的几处地方ꎬ都去找过ꎬ就是不见人ꎮ”夏管带又沉默着ꎬ一时没再出声ꎮ沉默一会儿ꎬ他不甚耐烦地朝值日哨官挥挥手:“你让人再找找去!”值日哨官知趣退出ꎮ虽说挨了上司冷脸ꎬ他反而松了口气ꎮ心想ꎬ反正事情我已报告了ꎬ今后再有什么ꎬ不关我的事了ꎮ夏管带也没把值日哨官的这番报告ꎬ放在自家心上ꎮ当时完全没意识到此事的发端由来及严重性ꎬ转身又去忙别的事情了ꎮ临近中午时分ꎬ夏管带不知为什么ꎬ心思突然转到这件事情上来ꎮ他个人在心里寻思ꎬ若说黄某一夜不归ꎬ是因为他毕竟是个哨官ꎬ值日哨官也不敢把他怎样ꎬ这多少也还说得过去ꎮ但那个叫周三的小兵勇ꎬ莫非也有胆子敢一夜不归?那可是要关禁闭ꎬ乃至吃军棍责打的事ꎬ谅他小小一个兵勇ꎬ不敢有这等胆子ꎮ那么ꎬ这事看来确实有些蹊跷了ꎮ他在屋子里走了几步ꎬ又想到ꎬ前些时候ꎬ有人对他报告过ꎬ说这个黄某ꎬ对即将调防很不满ꎬ曾在营房里公开骂过娘ꎮ莫非ꎬ这小子胆敢因此开小差不成?这样一想ꎬ夏管带心里不安起来ꎮ若黄某真是开了小差ꎬ他这个管带肯定会被上司追责ꎮ沉思片刻ꎬ他吩咐待在外屋的传令兵勇ꎬ立即将昨晚的值日哨官ꎬ与今日值日哨官ꎬ两人一起传到营部来ꎮ没多一会儿ꎬ两个值日哨官随传令兵勇匆匆来到营部ꎮ夏管带见两人进屋ꎬ当即喝问道:“黄某与那个叫周三的小兵勇ꎬ两人归营没有?”两位值日哨官小心回答说:“两个人至今仍未归营ꎮ”夏管带又问:“外出找人者ꎬ可得了什么消息?”昨晚值日哨官望望今日值日官ꎬ示意他说ꎮ因为第二批外出寻人兵勇ꎬ是他派出去的ꎬ回营后ꎬ也是向他汇报情况ꎮ“消息倒是有一点ꎬ”那值日官有点吞吞吐吐地说ꎬ“就是ꎬ就是ꎬ黄哨长ꎬ他ꎬ在张家沱码头那边ꎬ有个ꎬ他有个”“他有个什么?”夏管带听得不耐烦了ꎬ大声喝问道ꎬ“赶快说呀!”“他ꎬ在张家沱码头ꎬ黄哨长在码头那边ꎬ有个相好ꎬ是女的ꎬ姓郑ꎮ黄哨长ꎬ他ꎬ这几天ꎬ夜晚都去那地儿ꎮ”夏管带又问:“昨晚上也去了?”“昨天晚上也去了ꎮ”值日官点点头说ꎬ“就在那姓郑女子家ꎬ我们派出去的人ꎬ找到那女子仔细问过ꎬ昨天晚上二更过了许久ꎬ快到三更样子ꎬ黄哨长他才出门走的ꎮ他带着的那名兵勇周三ꎬ也是同他一道走的ꎮ”夏管带听到这里ꎬ眉毛又挑了起来ꎬ面色更严峻几分ꎮ他意识到ꎬ这事真有麻烦了ꎮ“也就是说ꎬ”夏管带烦躁地在屋子里踱了几步ꎬ回头又问ꎬ“黄哨长和他带着的兵勇周三ꎬ从那郑姓女子家出来后ꎬ就一道失踪了?”“就是如此ꎮ”值日官说ꎬ“派出去的人ꎬ在码头上找了好些人ꎬ仔细打听过ꎬ都没见到过黄哨长和周三两人ꎮ”夏管带阴沉着脸ꎬ继续在室内走来走去踱步ꎮ走了一阵ꎬ他对当天那值日官发话说:“你马上派人出去ꎬ把那郑姓女子给我带到安定营来!”然而没等两名值日官离去ꎬ大门处的站岗执勤兵勇ꎬ手里拿着一封文书ꎬ急匆匆进来报告ꎬ说刚才有双牌坊李门武馆的人ꎬ送来一封紧急文书ꎬ一定要转交夏管带本人ꎮ说是很要紧的事ꎬ耽误不得ꎮ夏管带心中有异ꎬ他招招手ꎬ示意两名值日官暂不忙走ꎮ又一把从执勤兵勇手里接过文书ꎮ这是一封普通文书ꎬ信封上工工整整写着:海潮寺安定营夏管带亲启双牌坊李门武馆掌门人李松海敬上夏管带一看信封上写的是他亲启ꎬ落款处是李门武馆掌门人李松海ꎬ心里就有点来气ꎮ心想ꎬ你这是如俗话说的ꎬ在屁股上画眉毛———好大的面子ꎬ就急匆匆撕开信封ꎮ里面是一笺便函ꎬ字体是一笔秀丽颜字ꎮ便函道:夏管带阁下今有一事相告ꎮ兹有你安定营营官黄某ꎬ及兵勇一人ꎬ昨夜醉酒卧于张家沱码头ꎬ不省人事ꎮ后被我李门武馆弟子发现救起ꎮ现安顿于某自流井保路风云处ꎬ身体无恙ꎮ特专函相告ꎮ望贵营将两天前被误送安定营的李门武馆弟子陆某和陈某ꎬ交还我武馆ꎮ贵营官黄某及兵勇周某两人ꎬ即可完好归营ꎮ两相交讫ꎬ决不食言ꎮ李门武馆掌门人李松海顿首夏管带虽仅是初通文墨ꎬ但这便函的意思ꎬ他还是一看就明白了ꎮ他神色匆匆一连看了两遍ꎮ其实ꎬ看第一遍时ꎬ心里面已经明白ꎬ那已报失踪的黄哨长和周三ꎬ两人原来是被武馆那边的人私下绑去扣了!怪不得整个自流井找遍寻不到人!夏管带顿时怒火中烧ꎬ一把将那文书掷于地下ꎬ破口大骂:“好哇!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敢扣我安定营的人?”他一边骂ꎬ一边用脚去踩地下那文书ꎬ似是仍不解恨ꎬ又踩又骂ꎬ暴跳如雷ꎮ“李松海还有点王法没有?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莫非真正吃了豹子胆ꎬ公然跟我叫板?今日要叫你知晓点老子的厉害!”送信的兵勇吓得赶忙退出ꎬ回他大门执勤岗哨处去了ꎮ两名值日官却不敢走ꎮ夏管带朝值日官吼叫着下令说:“你赶快下去ꎬ通知传令兵吹集合号!全营紧急集合ꎬ全副武装ꎬ老子亲自带到他李门武馆去要人ꎮ他敢不放人ꎬ老子立即把他武馆踏平ꎬ打他个片瓦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