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一会儿ꎬ只见前面两块高脚牌引路ꎬ一台四人绿绒大轿ꎬ在几名持水火棍衙役护卫下ꎬ在大坝子停了下来ꎮ轿帘开处ꎬ分县衙门刘县丞缓步下轿ꎬ略一打望ꎬ首先往夏营官这里走来ꎮ当即有人望夏管带禀报说:“大人ꎬ分县衙门刘大人来了ꎮ”此时ꎬ面对李门武馆不惜一战的强硬态势ꎬ夏管带已有骑虎难下之虑ꎮ若真打起来ꎬ武器装备更好ꎬ又训练有素的安定营ꎬ可能会占上风ꎬ但死伤损失肯定也不会小ꎮ真弄成伤亡严重的局面ꎬ如何对上司交代?分县衙门刘县丞的及时现身ꎬ正好给了他一个暂且下楼的台阶ꎮ“夏大人!”“刘大人!”双方按官场礼节ꎬ略略施礼ꎮ刘县丞面色严峻中带点焦急ꎬ举眼往四下里望了一望ꎬ首先向夏管带开口道:“夏大人ꎬ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ꎬ可请移步一谈?”刘县丞“可请移步一谈”的提议ꎬ正合夏管带心意ꎮ不过ꎬ心思虽如此ꎬ他还是故意沉吟片刻ꎬ才似乎看刘县丞的面上ꎬ勉强答应一谈ꎮ其时ꎬ自流井分县县丞姓刘ꎬ人称刘知事ꎮ五十多岁ꎬ叙府江安县人ꎮ刘知事举子出身ꎬ入仕以来ꎬ在官场混迹三十多年ꎬ仕途一直不太顺畅ꎮ早些年外省为官ꎬ做了几任县令ꎮ但都是贵州、湘西等地方的穷县ꎬ地域苦寒ꎬ油水不大ꎮ好不容易回到川省ꎬ又在候补官员席上坐了两年冷板凳ꎮ在省城ꎬ刘知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子ꎬ才找到省督府一位任师爷的同乡ꎬ谋到了自流井分县县丞的实缺ꎮ对于他这类资深县令来说ꎬ任职县丞做“知事”ꎬ是降级使用ꎮ但自流井有“银窝窝”之称ꎬ富甲全川ꎬ分县县丞为主政自流井保路风云地方的官员ꎬ实惠丰厚ꎮ由此ꎬ刘知事在这位上ꎬ觉得相当满足ꎮ加之ꎬ年届六旬ꎬ已快到告老还乡年岁ꎬ心理上ꎬ就只想平安告老ꎬ不愿再参与官场钩心斗角ꎮ地方各项治理ꎬ也不想折腾多事ꎮ其主政自流井分县衙门两年多ꎬ地方上没出什么大事ꎬ刘知事坊间官声也倒过得去ꎮ眼下ꎬ刘知事见夏管带有调解之意ꎬ转身与随来的衙门吴师爷商量ꎬ决定近便借用李家祠堂的地方ꎬ作商谈之所在ꎮ当即让吴师爷走前ꎬ先去给李家祠堂打个招呼ꎮ他自己也弃轿ꎬ与夏营官缓步而行ꎬ一同朝李家祠堂走去ꎮ与此同时ꎬ刘知事又向陈书办交代几句ꎬ着他再去武馆大门处ꎬ向掌门人李松海打个招呼ꎮ说是此事如何解决ꎬ先让他同夏管带商议后再说ꎮ在此之前ꎬ不许妄动ꎮ否则ꎬ官府将追究其责任ꎮ有分县衙门刘县丞现场交涉周旋ꎬ料定安定营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ꎬ作为掌门人的李松海ꎬ心里面多少松了一口气ꎮ刘县丞与分县衙门吴师爷来到李家祠堂ꎬ只有管家出来接待ꎮ当家人李大老爷李玉清有点胆小ꎬ午饭时辰还在公馆ꎬ他见安定营突然兵围武馆ꎬ怕双方真打起来了ꎬ会殃及李家祠堂ꎬ全家遭兵火之灾ꎬ就赶紧让收拾家中金银珠宝之类贵重物品ꎬ全家老少匆匆离家ꎬ去乡下避祸ꎮ一听吴师爷说明了刘县丞的意思ꎬ宋管家满口答应ꎬ且面带喜色ꎮ这一是ꎬ分县衙门刘县丞ꎬ安定营夏管带ꎬ一文一武ꎬ都是官府在当地的最高官员ꎮ他们肯借李家祠堂做商议之地ꎬ在街坊地邻市井大众看来ꎬ是很有面子的事ꎮ二是ꎬ如今有分县衙门刘县丞出面交涉调解ꎬ两方可能就打不起来了ꎮ这正解了宋管家和公馆内一众人等的心头之虑ꎮ宋管家当即让仆人把李家大客厅收拾出来ꎮ刘县丞和安定营夏管带ꎬ分左右而坐ꎮ分县衙门这边ꎬ吴师爷和陈书办挨次坐在下首ꎮ安定营那边ꎬ仅何师爷在座ꎮ待茶水烟具安排妥当ꎬ刘县丞朝宋管家和伺候着的两个仆人挥挥手ꎬ说:“我和夏管带有些事要商议ꎬ你等暂且外面等候ꎮ”宋管家赶忙带着两个仆人退出客厅ꎬ并把客厅门轻轻掩上ꎮ“夏大人ꎬ”刘县丞思索片刻ꎬ首先朝夏管带开口道ꎬ“地方上出了这等事ꎬ对安定营上下多有冒犯处ꎮ不管起因如何ꎬ地方上出了事ꎬ本县丞作为地方官ꎬ都有失察之责ꎮ这里ꎬ先向夏大人致个歉意ꎬ还望夏大人多予体谅才好ꎮ”说罢ꎬ按官场礼节ꎬ向对方双手抱拳ꎬ施了一礼ꎮ“刘大人客气了ꎮ”夏管带也只好双手抱拳ꎬ朝刘县丞回了一礼ꎮ“夏大人ꎬ”刘县丞又喝了一口茶ꎬ放下茶碗ꎬ语气一转ꎬ“保境安民ꎬ地方安靖ꎬ是地方官的职责所在ꎮ刘某作为地方官ꎬ自然希望这自流井ꎬ国泰民安ꎬ里外平顺ꎬ市民大众安居乐业ꎮ尤其不要出大的乱子ꎬ否则ꎬ上愧于朝廷皇恩ꎬ下愧对黎民百姓ꎮ这番心思ꎬ还望夏大人多予体谅ꎮ”夏管带一听这话ꎬ当即有些气呼呼地说:“此番事情ꎬ全是李门武馆那班歹徒挑起的ꎮ实在是胆大妄为ꎬ竟敢绑架我安定营之营官兵勇ꎬ还有点王法没有?这是要造反吗?”夏管带对安定营这两天的遭遇ꎬ如俗话说的ꎬ乌龟遭牛踩一脚———痛在心头ꎮ与分县衙门官员谈到这里ꎬ夏管带心里的气一时又上来了ꎮ他面朝刘县丞ꎬ态度很强硬地说:“况且ꎬ刘大人ꎬ何师爷ꎬ你们也看见了ꎬ面对我安定营执法兵勇ꎬ他们竟然把牛儿炮都架起来了!这牛儿炮是哪里弄来的?这不是要造反是什么?”刘县丞先是不作声ꎬ等他把话说完ꎬ才缓缓回应道:“夏大人ꎬ牛儿炮的事ꎬ我派人查问过了ꎮ那两门牛儿炮ꎬ都是威远县向家岭民团置办的ꎬ在当地官府备了案ꎬ有官方批文ꎮ前两天ꎬ武馆方面把它借来ꎬ说是为防匪ꎬ也有手续ꎮ”夏管带对这番回答很是不满ꎬ直截了当地质问道:“防匪?武馆那班歹徒ꎬ说的比唱的好听ꎮ刘大人ꎬ你也看见了ꎬ他那炮口对准的ꎬ是我安定营官军ꎮ他防的什么匪?那班歹徒ꎬ本身就是逆匪!”说罢ꎬ夏管带当面就气势汹汹地一定要刘县丞出面抓人ꎬ他说:“这等不法行为ꎬ发生在自流井地界ꎬ分县衙门理当过问查办ꎮ李门武馆那班不法之徒ꎬ刘大人理当派捕快ꎬ立即缉捕法办才好!”刘县丞没料到在这种场合ꎬ夏管带也是如此不讲道理ꎬ倒一时语塞ꎮ他只好端起青花茶碗喝茶ꎬ不好再说什么ꎮ坐一旁的安定营何师爷ꎬ看气氛有点不对头ꎬ夏管带如此硬来ꎬ一个钉子一个眼ꎬ事情哪里会谈得下来ꎮ又转念一想ꎬ若这样真把事情弄僵了ꎬ刘知事等人来个甩手不管ꎬ这事态如何收场?想了想ꎬ也未等夏管带再说点什么ꎬ自己忙接过话头说:“刘大人不必误会了ꎮ夏大人的意思ꎬ也不是要让分县衙门立马拿人ꎮ”何师爷这时看了夏管带一眼ꎬ又说:“夏大人的意思是说ꎬ绑架扣留安定自流井保路风云营营官兵勇的事ꎬ发生在自流井地界ꎬ分县衙门理当过问ꎮ当然ꎬ现今刘大人ꎬ还有吴师爷ꎬ陈书办ꎬ都来到了这里ꎮ这就是在过问ꎮ”说过这些话ꎬ何师爷这时又看夏管带一眼ꎬ说:“安定营上下ꎬ也感谢分县衙门各位ꎬ不辞辛苦麻烦ꎬ专来此过问操心ꎮ依老夫之见ꎬ眼下要紧的是ꎬ如何商议一个妥善办法出来ꎬ平息此番风波ꎮ”何师爷一番话ꎬ让现场气氛又明显和缓起来了ꎮ双方继续就如何平息事态ꎬ进行商讨ꎮ但谈过来ꎬ谈过去ꎬ夏管带就是不肯松口ꎮ他非要武馆那边先把人给他放出来ꎬ而不肯双方同时放人ꎮ事情又有点僵了ꎮ刘县丞这就很觉为难了ꎬ他知道ꎬ武馆李松海等人ꎬ肯定不会接受这个条件ꎮ看时辰不早ꎬ衙门吴师爷就对刘县丞建议道:“大人ꎬ总谈不出个结果ꎬ也不是个办法ꎮ不如再把武馆掌门李松海叫过来ꎬ由大人你先与他商议商议ꎬ说不定能寻到一个什么妥善之策ꎮ”刘县丞想了想ꎬ觉得眼下恐怕只好如此行事了ꎮ就点头认可ꎬ让陈书办即去武馆那里ꎬ把李松海叫过来商议ꎮ李松海带领手下弟兄ꎬ一直在大门处严阵以待ꎬ同时等候刘县丞与夏管带交涉的结果ꎮ久等还不见消息ꎬ已经有些不耐烦了ꎮ如今听陈书办说ꎬ刘县丞叫他过去商议ꎬ不知其间是否有夏管带什么花招ꎬ说不定有诈ꎬ一时有点犹豫ꎮ他转身几步ꎬ向在后边二线坐镇的赵师爷讨主意ꎮ赵师爷手捏长烟杆ꎬ边抽他的叶子烟ꎬ边听李松海说ꎮ听罢ꎬ赵师爷略微思索一下ꎬ对李松海说:“你大胆放心去ꎮ本师爷料定有分县刘县丞在ꎬ不会有什么事ꎮ”李松海这才随陈书办去了ꎮ不过ꎬ为保险起见ꎬ他还是带了四个反应机敏ꎬ武功又好的徒弟ꎬ各带刀枪ꎬ一路随行护卫ꎮ刘县丞见李松海既来ꎬ向夏管带起身告退说:“夏大人ꎬ失陪了ꎮ本官先与武馆李掌门议一议ꎬ看情形如何ꎬ再作道理ꎮ”陈书办让宋管家在公馆另行安排了一间小客室ꎮ刘县丞与李掌门单独面谈ꎬ吴师爷和陈书办一边相陪ꎮ刘县丞到自流井主政这几年ꎬ对地方各方面人物ꎬ交道也还过得去ꎮ李松海对刘县丞ꎬ一向没什么恶感ꎮ今日又肯主动前来调解纠纷ꎬ防止事态恶化ꎬ这些ꎬ更让他对刘县丞有几分好感敬意ꎮ不过ꎬ在原则方面ꎬ他却是寸步不让ꎮ条件只有一个ꎬ即是:安定营那边放人ꎬ他李门武馆这边也才放人ꎮ“刘大人ꎬ请你转告他安定营夏某ꎬ”李松海语气决断地说ꎬ“总之一句话ꎬ要把事情搁平ꎬ双方必须同时放人ꎬ其他一概免谈ꎮ”面对李松海不肯妥协的态度ꎬ刘县丞为难了ꎮ从内心来说ꎬ刘县丞其实还是倾向李门武馆这边的ꎮ其一ꎬ此番事情ꎬ首先是由安定营挑起来的ꎮ平时安定营官兵ꎬ在地面上胡来ꎬ欺压骚扰市民百姓的事ꎬ时有发生ꎮ他哪里会不知道?只不过ꎬ小小的分县衙门管不了ꎬ也不敢管ꎮ如今惹了不怕事的李门武馆ꎬ吃点苦头ꎬ讨点教训ꎬ也是天理世道所在ꎮ其二ꎬ双方同时放人ꎬ这肯定是最公平ꎬ最合理ꎬ也是最佳解决方案ꎮ虽是如此ꎬ到底职责所限ꎬ从维护官场规矩这方面说ꎬ刘县丞又不敢把自己真实心思表露出来ꎮ沉思一阵ꎬ刘县丞把吴师爷和陈书办两人ꎬ专门叫到旁边一间屋子里ꎬ三个人关门商量对策ꎮ宋管家见到ꎬ又叫手下人另行送来烟具纸捻茶水ꎬ才掩门退下ꎮ刘县丞在当头一把椅子上坐下来ꎬ脸上露出些许为难之色ꎬ望吴师爷和陈书办两人说:“眼下双方都没退让的意思ꎬ事情有点难办ꎮ想听听你们两人的意思ꎬ这局面ꎬ该如何处置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