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师爷和陈书办两人ꎬ在分县衙门里外ꎬ算得上刘县丞最信任和器重的两个手下ꎮ两人被坊间称为刘的左膀右臂ꎬ刘知事每逢出门办事ꎬ必带两人同行ꎮ衙门里每逢什么疑难事不好决断ꎬ往往也找两人讨主意ꎮ不过ꎬ这吴师爷和陈书办ꎬ虽说是刘县丞的左右手ꎬ但作用和分工却是不同的ꎮ陈书办这人ꎬ当了多年衙门吏员ꎬ算得上人们常称的“老公事”ꎬ或者说“老衙门”ꎮ其处事干练利索ꎬ又实在可靠ꎬ属于那种实干型衙门官员ꎮ其文笔也不错ꎬ分县衙门许多公文告示都出自他手ꎮ不过ꎬ陈书办也有自知之明ꎬ他知道在出点子、想主意这些事情上ꎬ吴师爷肯定比自家高明一些ꎮ每当这种时刻ꎬ陈书办就照例让吴师爷先说ꎮ待吴师爷把他的主意说出来了ꎬ他自己再做些补充ꎮ而吴师爷却不同ꎬ他是属于智囊型人物ꎬ为刘县丞出点子、想主意是他分内之责ꎮ此刻ꎬ他手捧水烟袋埋头抽烟ꎬ边抽边露出认真思索之色ꎮ吴师爷名叫吴泰秋ꎬ四十多岁年纪ꎬ威远界牌人ꎬ秀才出身ꎮ其多年应举不中ꎬ经朋友引荐ꎬ曾在威远县衙做过文案师爷ꎮ之后又去省城待了两三年ꎬ再转嘉定府ꎬ为一当地富商打理文案事务ꎮ吴师爷从威远县到省城ꎬ再谋职嘉定府ꎬ算是有些见识也有些历练的读书人ꎮ前年刘县丞主政自流井分县ꎬ他受聘入职分县衙门ꎬ任文案师爷ꎮ他办事细致可靠ꎬ虽谈不上足智多谋ꎬ但在好些具体事情处理方面ꎬ颇有些谋略与对策ꎮ特别是当刘县丞遇到某些疑难事ꎬ找他讨主意的时候ꎬ吴师爷往往会有一些别人意想不到的思路ꎬ想出来的点子既实用ꎬ又很解决问题ꎬ所以深得刘县丞信任ꎮ吴师爷虽说读书人出身ꎬ却也是一个性情豁达ꎬ言行不拘一格的人物ꎮ每到一地ꎬ空余时间ꎬ他总爱一个人出门闲走ꎬ或找家街坊茶馆坐下喝茶ꎬ听茶客们摆龙门阵ꎮ并且ꎬ他与地方各种人物ꎬ平时多有交往ꎬ消息也比较灵通ꎮ吴师爷平时在与自流井人物的交往接触中ꎬ对坊间民众与安定营官兵积怨之深ꎬ市民对之恨得要死的现状ꎬ可谓一清二楚ꎮ在他看来ꎬ眼下这场事端ꎬ表面是与李门武馆的纠葛和争斗ꎬ实质则是自流井民众与安定营多年积怨的一次集中爆发ꎮ况且ꎬ他早就听说ꎬ李门武馆的掌门人李松海ꎬ与张家沱码头蔡三哥关系极好ꎮ而蔡三在码头袍哥堂子里外ꎬ都是有号召力的人物ꎬ手下兄弟伙众多ꎮ吴师爷据此料想ꎬ若是李松海与蔡三之间联起手来ꎬ要在自流井闹出点什么动静ꎬ安定营那边多少会有些吃不消ꎮ由此吴师爷再深想下去ꎬ眼下这个事情ꎬ要真正将它搁平下去ꎬ恐怕不那么简单ꎮ说不定ꎬ今明两天之内ꎬ局面还会有大的变化出现ꎮ在整个局面没明朗化前ꎬ作为地方官府ꎬ不如暂时观望为好ꎮ这样一想ꎬ吴师爷就沉吟着望向刘县丞说:“大人ꎬ依在下之见ꎬ照眼下这态势ꎬ恐怕事情一时三刻是摆不平了ꎮ”刘县丞一听这话ꎬ脸上不免现出些疑虑之色ꎬ似乎有些放心不下的样子ꎮ吴师爷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口茶水ꎬ用沉稳语气补充一句说:“大人请放心ꎬ在本师爷看来ꎬ这起事端ꎬ已闹成如今情形ꎬ再坏ꎬ也坏不到哪里去ꎮ大人不必过于焦虑ꎮ”吴师爷说到这里ꎬ看看刘县丞ꎬ又看看旁边的陈书办ꎮ见对方脸上眼里ꎬ都像是赞同的神色ꎬ就进一步建言说:“大人ꎬ古语称ꎬ车到山前必有路ꎮ我看ꎬ若眼下事情一时搁平不下来ꎬ不如干脆放它一放ꎮ等到车有前行之机时ꎬ那山前的路ꎬ自然也就出来了ꎮ”刘县丞看吴师爷这样说ꎬ心想ꎬ吴师爷说不定另有深层的思谋考虑ꎮ眼下ꎬ再看一看也好ꎬ就暂且如此处置吧ꎮ三个人回到刚才议事那房里ꎬ李松海正抽着水烟ꎬ气定神闲地静心等候ꎮ刘县丞回到座位上ꎬ心里比先前踏实多了ꎮ他想了想ꎬ本想让李松海与夏管带当场见见面ꎬ再谈一谈ꎬ看事情能否有什么转机ꎮ但转念一想ꎬ又怕夏管带和李松海ꎬ情急之下ꎬ当面闹将起来ꎬ更容易坏事ꎬ也就打消了让两人直接碰面的念头ꎮ不过ꎬ李松海要离去时ꎬ刘县丞还是采纳了吴师爷的主意ꎬ对他打了招自流井保路风云呼ꎬ要他一定约束手下ꎬ不要采取任何可能恶化局势的过激行动ꎮ同时ꎬ在风波没平息之前ꎬ双方多少表示出一点缓和姿态ꎮ刘县丞的意思ꎬ那两尊牛儿炮ꎬ最好撤将下去ꎬ别摆出来耀武扬威了ꎮ李松海想了想说:“要撤牛儿炮可以ꎮ但安定营那边ꎬ也得把快枪队撤下去才行ꎮ”刘县丞说:“待与夏管带商议过ꎬ尽量把快枪队也撤下去吧ꎮ”回到李家大客厅ꎬ刘县丞对夏管带如实相告ꎬ说李门武馆李掌门ꎬ不肯先放安定营的人ꎬ一定要坚持两边同时放人ꎮ夏管带虽是恼怒ꎬ却无可奈何ꎬ悻悻然良久ꎬ冲刘县丞及吴师爷和陈书办说:“这等暴徒ꎬ难道官府就没有办法了吗?朝廷王法何在?”刘县丞不语ꎮ吴师爷笑微微看他ꎬ亦不言ꎮ夏管带仍在那里发气ꎬ反复说:“朝廷王法何在?王法何在!”刘县丞仍旧沉默不语ꎮ吴师爷始终微笑不言ꎮ陈书办当然更不会说什么ꎮ夏管带说了一阵ꎬ无人理会他ꎬ自觉无趣ꎬ也闭了嘴巴ꎮ这时ꎬ快到晚饭时辰ꎬ公馆宋管家进来伺候请示道:“刘大人ꎬ夏大人ꎬ晚饭时辰快到ꎬ我让厨子准备一桌酒席ꎬ留几位大人在公馆用餐可好?”刘县丞对宋管家连连摆手ꎬ说:“不必ꎬ不必ꎬ我等不在这里用餐ꎮ”说完这话ꎬ只见吴师爷对他使着眼色ꎬ刘县丞会意ꎬ就对夏管带开口道:“夏大人ꎬ眼下时候不早了ꎬ分县衙门那边ꎬ也有些事尚待处理ꎮ我看ꎬ天色已晚ꎬ安定营的弟兄ꎬ也该回营歇息歇息ꎮ夏大人ꎬ失陪失陪ꎮ”刘县丞说完ꎬ望夏管带拱拱手ꎬ带几个人出门起轿ꎬ匆匆而去ꎮ刘县丞这种态度突然转变ꎬ是刚才趁续茶的工夫ꎬ吴师爷悄悄向他咬了耳朵的缘故ꎮ吴师爷之所以敢这样说ꎬ自是有他一番道理的ꎮ这一是ꎬ他已经观察到ꎬ安定营夏管带那边ꎬ现今好像没有什么招数了ꎮ其虽表面上强硬ꎬ其实内心里说不定比谁都焦急一些ꎬ明显有点骑虎难下ꎬ却又想借分县衙门之手ꎬ打压武馆ꎬ在对手身上讨点便宜ꎮ二是ꎬ吴师爷昨天已听说ꎬ有人在自流井一些袍哥码头私下活动ꎬ联络众袍哥兄弟ꎬ到时出面为李门武馆撑堂子ꎬ向安定营施压ꎮ他料想ꎬ今天夜里ꎬ最迟明天ꎬ井上袍哥堂子肯定会对安定营有所动作ꎮ又想ꎬ恐怕这也是武馆李掌门ꎬ不肯向安定营妥协的关键所在ꎮ吴师爷刚从衙门捕房听到一个消息ꎬ是分县捕房赵捕头ꎬ刚才接衙门捕快线报ꎬ称自流井好几个袍哥码头ꎬ都在暗中活动ꎮ线报还称ꎬ可能今夜晚些时候ꎬ最迟明天一早ꎬ会有大批各码头袍哥人等ꎬ涌向海潮寺安定营闹腾ꎮ这大帮袍哥人马ꎬ将在安定营大门一带集聚ꎬ围闹骚扰ꎬ以声援李门武馆ꎮ得此消息ꎬ吴师爷断定ꎬ这事可能还有未知下文ꎮ眼下之计ꎬ大可不必与这个不明事理的夏管带多纠缠ꎮ让他自个吃点苦头吧ꎬ方知行事动了众怒是啥滋味ꎮ心思转到这里ꎬ吴师爷就找个机会ꎬ悄悄对刘知事建言说:“大人ꎬ在下得到消息ꎬ此事还将有大变故ꎮ井上各袍哥堂子可能会有动作ꎮ到时ꎬ安定营那里将自顾不暇ꎮ其无法可想之际ꎬ说不定还会主动来分县衙门那边ꎬ找大人你求救呢ꎮ所以眼下ꎬ对这不知自流井水深的夏某人ꎬ不必多理会他ꎬ让他自个吃点苦头ꎬ懂点事才好ꎮ”看刘县丞脸上略有疑虑样子ꎬ吴师爷又说:“大人放心ꎬ依在下之见ꎬ武馆这里局面ꎬ夏某及安定营人马ꎬ已成强弩之末ꎬ闹不出啥子动静来了ꎮ我等可放心而去ꎮ”刘县丞自家思量一番ꎬ也觉此时局面之下ꎬ一走了之不失为上策ꎬ就对夏管带果断来了个“一走了之”ꎮ当然ꎬ刘县丞也好ꎬ吴师爷也好ꎬ此时心思里面ꎬ也有对夏管带平时一贯傲慢张狂ꎬ骨子里不把地方衙门放在眼里那些举动ꎬ多少还他一点颜色看看之意ꎮ当天晚上ꎬ如吴师爷所料ꎬ李门武馆门前ꎬ到底没闹出什么事端出来ꎮ刘县丞一走ꎬ夏管带处境颇为尴尬ꎮ虽招来了快枪队ꎬ面对有牛儿炮助阵ꎬ不怕一战的武馆人等ꎬ他想打却不敢打ꎬ想撤又怕丢了面子ꎬ真是左右为难ꎮ眼看天色渐晚ꎬ夏管带及原先叫喊得最凶的张哨长等人ꎬ想硬也硬不下去了ꎮ安定营那帮兵勇ꎬ平时极少真正见过阵仗ꎬ只知在市井耀武扬威ꎬ欺压百姓ꎬ多数兵勇已成骄兵ꎮ在这里闹了一下午ꎬ口也渴了ꎬ肚子也空了ꎬ还哪有心思和力气去对仗?一个个疲态尽露ꎬ巴不得早点回营吃饱喝足ꎬ上床歇息ꎮ反观李门武馆那边ꎬ一个个仍精神抖擞ꎬ同仇敌忾ꎬ执刀持枪ꎬ一副随时准备拼命的样子ꎮ夏管带看在眼里ꎬ急在心里ꎬ一时无法可想ꎮ呆了好一阵ꎬ转过头去与自流井保路风云何师爷商量ꎮ何师爷本不同意出兵ꎬ如今弄成这局面ꎬ多少也在意料之中ꎮ他于此也无更多主意ꎬ沉吟一会儿ꎬ建议道ꎬ不妨先撤兵回营ꎬ看下步情形再作打算ꎮ夏管带听了一时无语ꎬ又待了一会儿ꎬ最后还是无法可想ꎮ再过一些时候ꎬ怕局面会更糟ꎬ最后ꎬ只好勉强松了口ꎬ将那些安定营兵勇ꎬ撤兵回营了事ꎮ不过ꎬ他又不甘心就此罢休ꎬ撤兵时ꎬ仍留下一哨兵勇不撤ꎬ封锁住李门武馆大门及路口ꎬ不准人员进出ꎮ回营的路上ꎬ夏管带一直闷闷不乐ꎮ直到已来到兵营大门口ꎬ他心有余怒地对何师爷抱怨说ꎬ今日之事ꎬ他刘县丞分明不肯尽心相助ꎮ今后有求到安定营的时候ꎬ也要叫他吃点苦头才好ꎮ何师爷自然不好多说什么ꎬ只好应付似的回答说:“想必分县衙门可能也有他的难处ꎮ毕竟ꎬ地方上许多事盘根错节ꎬ一时难以定夺处置ꎮ”那晚上ꎬ李门武馆大门处及武馆内外ꎬ通宵灯火不熄ꎮ李松海、赵师爷坐镇门厅一侧的厢房里面ꎮ自安定营兵勇围馆事发起ꎬ那里已成了武馆应变的临时指挥部ꎮ李松海作为主帅ꎬ理应坐镇指挥ꎬ调度一切ꎮ而赵明安赵师爷ꎬ此时俨然统帅身边的军师ꎬ手捏长烟杆ꎬ一边抽他的叶子烟ꎬ一边注视局势发展ꎬ以便随时提出应对之策ꎮ武馆所有人等ꎬ也包括威远向家岭民团来援助的那二十多名团丁ꎬ都执刀持枪ꎬ严阵以待ꎮ总之ꎬ那天夜间ꎬ武馆上下几乎通宵未眠ꎬ一直提防着安定营兵勇那边ꎬ怕他们突然杀回马枪ꎬ对武馆来个夜袭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