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不出分县衙门吴师爷所料ꎬ第二天ꎬ这场争斗的局势ꎬ突然出现大的逆转变化ꎮ那天一大早ꎬ安定营派在大门处值守岗哨的两个兵勇ꎬ惊奇地发现ꎬ陆续有一伙又一伙的民众ꎬ往海潮寺一带涌来ꎮ两兵勇颇觉困惑ꎬ一齐抬眼望过去ꎮ细看之下ꎬ那些人不像是一早赶着出门ꎬ要去做什么买卖的ꎮ因为他们大都两手空空ꎬ其神情举止ꎬ也不是急着赶路上街ꎬ或去附近乡下场镇买卖东西的样子ꎮ而且更奇怪的是ꎬ这些人来到海潮寺门口一带ꎬ就停下来不走了ꎮ反是几个一群ꎬ三五一堆ꎬ一边朝安定营里面看ꎬ一边议论纷纷ꎮ不多时ꎬ安定营大门外的两个路口ꎬ就被这些不明身份的人给围住了ꎮ两兵勇再仔细看ꎬ来到大门左右这些人ꎬ年岁不同ꎬ衣着打扮也乱七八糟ꎬ看不出是什么路数ꎮ其中ꎬ以年轻汉子居多ꎬ亦有少数年长者ꎬ甚至有十多岁少年小儿ꎮ更让门岗兵勇吃惊的是ꎬ这些民众ꎬ聚得人多势众之后ꎬ就开始在那里吵吵闹闹ꎬ不肯罢休ꎮ有些人ꎬ甚至拿手指着安定营营房ꎬ张口就骂ꎮ到兵营开早饭的时辰ꎬ大门处集聚的人越来越多ꎬ不仅把海潮寺大门堵了ꎬ还把大门左右两个路口也堵了ꎮ到后来ꎬ安定营大门对面ꎬ那一片山坡野地ꎬ也到处是人ꎮ那些人ꎬ也都一直吵吵闹闹ꎬ时不时扯起嗓子ꎬ朝安定营这边恶声开骂ꎮ安定营站门岗的兵勇ꎬ不知怎么回事ꎬ慌忙进营房报告值日营官ꎬ说大门处有人闹事ꎮ值日营官赶出来ꎬ一见那个阵仗ꎬ不免大吃一惊ꎮ心想ꎬ这是咋个回事?这许多人围在那里吵闹开骂ꎬ到底是为啥子事?不过ꎬ到底职责在身ꎬ守营有责ꎮ开初ꎬ值日营官也想来点硬的ꎬ就转自流井保路风云身回营ꎬ喊来一队兵勇ꎬ一个个执刀持枪ꎬ凶神恶煞ꎬ试图把围在大门处的那些人ꎬ强行赶走驱散ꎮ没想到ꎬ面对执刀兵勇的驱赶与威胁ꎬ那帮民众全然不怕ꎬ也不肯退ꎮ或是齐声呐喊鼓噪ꎬ恶语相骂ꎮ往往是ꎬ执刀兵勇刚把东面的人群赶开了一点ꎬ西边那些人又涌了上来ꎮ兵勇回头再把西面的人群赶开ꎬ东边那些人又涌了过来ꎮ如此反反复复ꎬ人群就是不退ꎮ还边吵边闹ꎬ一个劲起哄开骂ꎮ“今日里怕是撞鬼了!这事怎么个打整?”值日营官让兵勇驱赶一阵ꎬ毫无效果ꎮ他这才意识到ꎬ事情恐怕不妙ꎬ安定营大的麻烦来了ꎮ安定营大门ꎬ就此被那些民众封堵了ꎮ那些想进营房的人ꎬ进不去ꎮ营房里面想出来的人ꎬ又出不来ꎮ其时ꎬ海潮寺里面ꎬ常驻有安定营官兵两百多人ꎮ这些人每天的米面油盐ꎬ蔬菜肉食ꎬ都要靠负责外出采买的兵勇役工ꎬ一清早到市场或商店去采买ꎬ再搬运回来ꎮ可今天一大早ꎬ安定营大门就被民众封堵住ꎬ那几个负责采买的兵勇厨工ꎬ根本就出不去ꎮ其中ꎬ有三个负责采买蔬菜肉食的厨工杂役ꎬ因为要赶早市ꎬ就起得比别人早也走得早ꎮ出营房时ꎬ那些民众尚未阻门ꎬ他们便得以去了街市ꎮ可如今ꎬ三人虽把东西采买到了ꎬ做成三个挑子ꎬ要挑回营房来时ꎬ却被堵在路口ꎮ那买好的三挑新鲜蔬菜肉食ꎬ也被迫放在大路边上ꎬ怎么整也运不回营房ꎮ眼看要耽误做午饭的时辰ꎬ三个负责采买的厨工杂役ꎬ急得跳脚ꎬ却又无法可想ꎮ不仅如此ꎬ海潮寺里面ꎬ本来有一口古井ꎬ井水可供寺庙里外饮用ꎮ但安定营进驻后ꎬ那口古井已无法供应两百多人生活用水ꎮ只好令兵勇役工轮流到釜溪河挑水ꎬ或出钱请外边挑水客供水ꎮ这天大门被堵ꎬ安定营里的主要供水ꎬ顿被截断ꎮ一大早ꎬ平日为安定营挑水的那些“水客”ꎬ照例赶早去河边挑水ꎮ没想刚把水挑子挑到大门前那个路口ꎬ即被拦住ꎮ有人阻在水桶面前ꎬ说:“老哥ꎬ今日这水ꎬ你不能往安定营里挑!营房里那伙人太可恶了ꎬ让他们自己出来挑!”或是有人拉住扁担说:“哥子ꎬ听见没有?把水桶放下来!码头上、堂子里ꎬ大爷二爷都打了招呼ꎬ安定营今天要封营封路ꎮ”水客正犹豫时ꎬ有汉子恶言警告:“这里先打个招呼ꎬ哪个人敢不听吩咐ꎬ硬要朝里面送水送东西ꎬ就别怪大家兄弟伙认不到人!”其中有两个水客ꎬ长期在营里挑水送水ꎬ双方有了点信用ꎮ眼看今日送不成水ꎬ怕失了信用ꎬ心里不免有点着急ꎮ一着急ꎬ身上的蛮劲也上来了ꎬ就挑起那水挑子ꎬ强行闯开众人ꎬ要往里面送水ꎮ可没等他俩走上几步ꎬ挑着水的扁担ꎬ即被人夺了去ꎮ几个大水桶里的水ꎬ全被一帮人泼了ꎮ其中一个年轻汉子ꎬ还脚踢手摔ꎬ把两个水桶都给砸了ꎮ如此一来ꎬ再没一个水客敢往营里去送水ꎮ海潮寺里ꎬ一口小小古井ꎬ哪能供应得了两百多官兵用水?安定营的用水ꎬ也就此被截断ꎮ事发之后ꎬ值日营官眼看事态严重ꎬ已非他这个值日营官可拿得下了ꎮ这才如梦初醒ꎬ冒着上司责骂风险ꎬ赶快奔回营部ꎬ报告夏管带ꎮ为昨天围武馆的事不顺ꎬ夏管带心内很烦躁ꎬ昨晚上一个人喝了点闷酒ꎬ早上就起身较迟ꎬ这阵刚刚起身ꎬ还没吃早饭ꎮ他一个人坐在内室喝茶ꎬ心里面依旧有点余闷未消ꎮ正在为今天还派不派兵勇ꎬ再去围馆的事ꎬ一直拿不定主意ꎮ值日营官匆匆忙忙的脚步声ꎬ打断了他的思路ꎮ“报告大人!门口出事了!”值日营官一进门ꎬ就慌慌张张地说ꎮ“大清早的ꎬ又出什么事了?”夏管带正烦躁着ꎬ他回头瞪了值日营官一眼ꎬ当然不会有好脸色ꎮ“报告大人ꎬ营房大门被人堵住了!眼下营房都进不得出不得ꎬ连平日送水的水挑子ꎬ都送不进来!”“你个值日营官是干啥子的?”夏管带骤然火冒ꎬ大声斥责道ꎬ“营房大门被堵了ꎬ你不会派兵勇去驱散?你当个值日营官ꎬ只会吃干饭?这等事也来找我?”值日营官呆呆立在那里ꎬ一副怯生生的神色ꎮ他看了夏管带一眼ꎬ硬着头皮又说:“报告大人ꎬ那些人赶都赶不开!人又太多ꎬ不止四五百人ꎮ”他再看了看夏管带ꎬ小心翼翼地说下去ꎬ“在下以为ꎬ恐怕今天这些人ꎬ背后有点来头ꎬ所以赶来向大人报告ꎮ”听值日营官这样说ꎬ夏管带稍稍平息了一下火气ꎬ却又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ꎮ他瞪着值日营官ꎬ想了想ꎬ决定到大门口看看再说ꎮ就一面派身边传令兵ꎬ赶去通知何师爷ꎬ一面急急与值日营官一道ꎬ朝大口去看个究竟ꎮ此时的安定营大门处ꎬ已经是人山人海ꎬ嘈杂吵闹声一片ꎮ值日营官回营部报告这一刻ꎬ各方涌来的人更多ꎮ里三层ꎬ外三层ꎬ把安定营大门那一自流井保路风云带ꎬ围得个水泄不通ꎮ连营房对面山坡ꎬ周围左右民房院子高处ꎬ也站满了人ꎮ那些人ꎬ虽说是赤手空拳ꎬ却一个个神情激动ꎬ又叫又喊ꎮ有的人更是出言不逊ꎬ对着安定营破口大骂:“安定营的龟孙子ꎬ今天跟老子拿点话来说!”“敢不敢跟老子们站出来讲理!”这个阵仗ꎬ倒真让夏管带吃了一惊ꎬ也吓了一大跳ꎮ来自流井这几年ꎬ还从未见过如此场面ꎮ虽说是武夫出身ꎬ又一向以强势霸道作风行事ꎬ不说在兵营里面ꎬ就在整个自流井地界上ꎬ他也一手遮天ꎮ可是ꎬ俗话说ꎬ众怒难犯ꎬ这个简单的道理ꎬ他到底还是明白的ꎮ眼前这番情景ꎬ明明白白就是他安定营ꎬ这次真正犯了众怒ꎮ一向行事四平八稳的何师爷ꎬ一见眼下这番阵仗ꎬ也着实吃了一惊ꎮ心想ꎬ这事情ꎬ闹成如此局面ꎬ真正有点难办了ꎮ夏管带与何师爷哪里想得到ꎬ眼前这番局面ꎬ其实正是李松海封的临时军师———赵安明的另一“得意之作”ꎮ那日ꎬ李松海以李门武馆名义ꎬ向安定营发出那封紧急文书后ꎬ赵安明料想安定营那边不会罢休ꎬ肯定会对武馆施行报复ꎮ最坏情形ꎬ可能会出动安定营官兵包围ꎬ甚至强打武馆ꎮ赵安明让李松海派人去张家沱码头ꎬ将蔡三找到李门武馆来ꎬ三人一同商量应对之策ꎮ三人好一番商议ꎬ按赵安明出的主意ꎬ对策之一ꎬ就是让蔡三利用他在地方袍哥堂子中的声望ꎬ在自流井几家袍哥码头里面ꎬ分别串联打招呼ꎬ向各码头的大爷大师兄求助ꎮ要他们做到ꎬ一旦安定营兵围武馆ꎬ就发动各码头袍哥之众ꎬ来安定营门前围闹生事ꎮ“我这个法子ꎬ就跟他最后弄成个‘八公山上———草木皆兵’ꎮ”赵安明带点自得地对李松海和蔡三两人说ꎬ“叫他安定营摸不到魂头ꎬ到时总要让他几爷子拿点话来说ꎮ”蔡三一听ꎬ当即拍手叫好ꎮ回张家沱码头后ꎬ听从赵安明主意ꎬ以张家沱码头袍哥堂子为核心ꎬ分头串联了自流井地界上有实力的几处袍哥码头ꎮ按赵安明的说法ꎬ这就叫“围魏救赵”ꎬ在古兵法三十六计中ꎬ是名列第一的上等好计ꎮ各家袍哥码头的掌门人ꎬ本身就与李松海关系极好ꎬ同时也肯卖蔡三面子ꎬ如今武馆有难ꎬ如何不帮?既是堂子里大爷发了话ꎬ那些小字辈袍哥自然一呼即来ꎬ踊跃参与ꎮ再加上ꎬ安定营兵勇平时欺压百姓ꎬ胡作非为ꎬ在自流井地面上干了不少坏事ꎬ市民畏惧安定营权势ꎬ往往敢怒不敢言ꎮ如今听说各家袍哥码头ꎬ聚众往安定营门前围闹ꎬ都感到这次是自家出气的好机会ꎮ许多坊间民众ꎬ一听到消息ꎬ纷纷自发参与进来ꎬ哪怕看热闹ꎬ看看安定营的洋相也好ꎮ所以ꎬ安定营大门口的人ꎬ才会越聚越多ꎮ除了各堂口所发动组织的袍哥之众ꎬ好些坊间市民也来了ꎮ消息一传十ꎬ十传百ꎬ到后来ꎬ差不多小半个自流井的人都来了ꎮ人多势众ꎬ除了吵闹起哄ꎬ就是张口叫骂ꎮ夏管带与何师爷一到大门处露面ꎬ民众中就有人认出来了ꎮ围闹的那些人ꎬ立马起哄更加来劲ꎬ那一派叫骂声也更响ꎮ“夏管带夏营官ꎬ你敢不敢出来ꎬ跟老子们讲一讲理?”“安定营的一帮烂人跟老子们听着ꎬ快快把陆师兄陈师弟给老子放出来!不然ꎬ老子们围你三天三夜ꎬ让你这帮烂人得不到水喝ꎬ弄不到饭吃!”“姓夏的ꎬ听见没有?快快放人!不放人ꎬ会有好果子给你娃儿吃!”夏管带自当上这安定营的主官以来ꎬ哪里受过这等辱骂挑衅ꎬ当即气得脸青面黑ꎬ怒火中烧ꎮ可是ꎬ眼下情形ꎬ这哪是他发脾气的时候?只能眼睁睁挨骂受轰ꎬ却又无可奈何ꎮ此番情形ꎬ完全是他当初料想不到的ꎬ心中不免叫苦不迭ꎬ多少有些后悔当初太过意气用事ꎮ他立在那里ꎬ待了半晌ꎬ才到底有点回过神来ꎬ朝身边的何师爷讨主意ꎬ说:“师爷ꎬ你看眼下这事ꎬ该如何打整?”何师爷虽说多少有预感ꎬ却仍没想到会出现这等场面ꎮ他眉头一直紧皱ꎬ沉默不语ꎮ“师爷ꎬ你看眼下这事怎么办?”夏管带心中焦躁ꎬ又问了一次ꎮ何师爷眼见事情已经闹成这个样子ꎬ此刻ꎬ他一时又能拿得出什么好的主意?不过ꎬ毕竟在这当着一份差事ꎬ每月领着一份薪俸银子ꎬ为主官出点什么主意ꎬ也是分内之事ꎮ这样一想ꎬ何师爷就静下心来ꎬ认真去想眼下该有什么应对之策ꎮ“大人ꎬ”何师爷沉吟一会儿ꎬ终于说ꎬ“恐怕ꎬ这事还得请动分县衙门ꎬ请刘县丞出出面才好ꎮ毕竟ꎬ他是地方官员ꎮ这地方上各类人物ꎬ哪怕豪强巨富ꎬ哪怕虎狼之辈ꎬ或是地头蛇ꎬ到底也得卖地方官府的面子ꎮ”何师爷一句话ꎬ让夏管带陡然开窍ꎮ他一拍脑袋ꎬ连连说:“对呀ꎬ赶快请分县衙门刘县丞来ꎬ让他把事情搁平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夏管带当即派出一位有点办事能力的孙姓哨官ꎬ让他带两名持五子快枪的兵勇护卫ꎬ往分县衙门告急ꎮ又让何师爷ꎬ当场写了封致刘县丞的求助文书ꎬ交孙哨官带上ꎮ可是如今大门被围得严严实实ꎬ几个人哪里出得去?海潮寺原本有道后门ꎬ面朝牛屎山方向ꎮ但安定营进驻将寺庙做兵营后ꎬ出于安全考虑ꎬ将后门封死了ꎮ无奈之下ꎬ夏管带只好选定后门方向无人处ꎬ让人拿梯子搭在围墙上ꎬ让孙哨官和两个兵勇翻墙而过ꎮ好在那边围墙偏僻靠山ꎬ无人注意ꎮ孙哨官三人翻出围墙后ꎬ不敢走大道ꎬ找一条僻静小路ꎬ从牛屎山方向绕道下山ꎮ好不容易来到了河边渡口ꎬ孙哨官举眼四望ꎬ尚无人注意ꎬ稍觉心安ꎮ三个人经上桥过釜溪河ꎬ急急赶往分县衙门送信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