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哨官和两个兵勇急急忙忙赶到分县衙门时ꎬ已快到午饭时分ꎮ门房见是安定营的送信人ꎬ不敢怠慢ꎬ赶快进去通报ꎮ衙门签押房里面ꎬ刘县丞安坐太师椅上ꎬ正与吴师爷闲坐喝茶ꎮ对门房通报安定营有哨官紧急求见ꎬ刘县丞似乎并不感到意外ꎮ他与同样安稳坐着喝茶抽烟的吴师爷ꎬ会意地对望一眼ꎬ对门房淡淡回应一句:“花厅请ꎮ”门房应声而退ꎮ在太师椅上又坐了片刻ꎬ刘县丞才起身ꎬ整理整理身上衣服ꎬ与吴师爷一起ꎬ缓步朝花厅走去ꎬ显得胸有成竹的样子ꎮ其实ꎬ清早安定营大门被围的事刚发生ꎬ刘县丞就已得分县衙门捕快的报告ꎮ他这才明白ꎬ昨天吴师爷对他所耳语的那事不假ꎮ转念又想ꎬ既有此等情况ꎬ眼下该如何应对ꎬ倒是要仔细考虑考虑ꎬ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情才好ꎮ心思转到这里ꎬ刘县丞当即吩咐手下:“请吴师爷来ꎮ”吴师爷那天一早也得到了这消息ꎬ料想刘县丞定会找他商议应对之策ꎮ所以早饭后ꎬ他不敢外走ꎬ一直在房里待着等候ꎮ刘县丞派人一请ꎬ他立马应声而至ꎮ那天上午ꎬ刘县丞与吴师爷两人在衙门签押房里面ꎬ就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ꎬ前因后果ꎬ仔细做了一番分析ꎮ当然ꎬ主要是吴师爷在说ꎬ刘县丞在听ꎬ不时问一问细节方面的事ꎮ刘县丞更关心的是ꎬ眼下对事态发展的预测ꎬ以及分县衙门该施用何等应对策略ꎮ“师爷ꎬ我想的是ꎬ总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才好ꎮ”刘县丞手抚茶碗ꎬ神色多少带点顾虑ꎮ作为地方官ꎬ维护自流井大局稳定ꎬ肯定是他首要考虑的事ꎮ“不会有什么大事ꎮ”吴师爷很有把握地说ꎮ自流井保路风云片刻ꎬ又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茶碗烟袋ꎬ气定神闲地补充一句:“大人ꎬ你我今日上午ꎬ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喝茶抽烟ꎬ什么事都不去管他ꎮ时候到了ꎬ事情自会迎刃而解ꎬ不会让你我多费什么心思ꎮ”看刘县丞似是将信未信ꎬ吴师爷微笑着又说:“大人ꎬ我估计ꎬ不到午饭时辰ꎬ安定营那边ꎬ就会有人来分县衙门求救ꎮ到时ꎬ大人你只管把该说的话ꎬ说出来就是ꎮ”拿起水烟袋抽了两口烟ꎬ吴师爷继续说道:“至于武馆那里ꎬ他本意就是要叫安定营放人ꎬ没有其他更多要求ꎮ安定营那边只要把人一放ꎬ武馆也会放人ꎮ安定营大门那些民众ꎬ自然也会散去ꎬ事情也就此了结ꎮ”虽说如此ꎬ刘县丞似还是心存疑虑ꎬ暗想ꎬ事情未必会如此简单ꎮ没想到ꎬ果然午饭时辰未到ꎬ安定营那边求助的孙哨官ꎬ已到衙门来了ꎮ孙哨官被引到花厅ꎬ两个兵勇留在门房守候ꎮ花厅里面ꎬ刘县丞与吴师爷坐了主位ꎬ孙哨官坐了客位ꎮ有仆役上来给孙哨官上茶ꎮ孙哨官望刘县丞与吴师爷施礼已毕ꎬ从怀里掏出夏管带让他送交的告急文书ꎬ说:“刘大人ꎬ这是夏管带让卑职送交刘大人的文书ꎬ请大人过目ꎮ”刘县丞将文书匆匆看过ꎬ没说什么ꎬ又顺手交给吴师爷过目ꎮ吴师爷一样匆匆看过ꎬ只微微一笑ꎬ也不多言ꎮ看分县衙门的人不急ꎬ这边报信的孙哨官先急了ꎮ他手捧茶碗ꎬ欲喝未喝ꎮ“刘大人ꎬ”孙哨官终于放下茶碗ꎬ语气显得急切地开口说ꎬ“刘大人ꎬ眼下安定营的事急矣ꎮ夏管带让卑职来分县衙门ꎬ向刘大人送这书信ꎬ营房大门不得进出ꎬ我等几人都是翻墙而出的ꎮ”孙哨官朝刘县丞再次请了一个安ꎬ又朝吴师爷打躬施礼ꎬ口里诉说道:“刘大人有所不知ꎬ从今早起ꎬ我安定营大门ꎬ即被成百上千暴民围堵ꎬ无人得以进出ꎮ如今ꎬ不说粮食柴草ꎬ就是饮水也被断绝ꎮ刘大人ꎬ我安定营两百多官兵ꎬ眼看就要无米下锅ꎬ无水可饮ꎬ急盼刘大人解危难于当下!”说到这里ꎬ孙哨官颇为动容ꎬ起身望刘县丞一拜再拜ꎮ被刘县丞拉起来以后ꎬ又回头向吴师爷施礼再拜ꎮ似乎是生怕分县衙门ꎬ此时来个隔岸观火ꎬ见死不救ꎮ由于先前已和吴师爷商议过一番ꎬ想好了应对之策ꎬ此刻面对孙哨官诉说苦求ꎬ刘县丞已是胸有成竹ꎮ他待孙哨官喝下了两口茶水ꎬ情绪稍为平静下来一点ꎬ才缓缓开口道:“孙哨官ꎬ关于今日安定营大门所发生的事ꎬ本官早已知晓ꎮ事发以来ꎬ本官亦先后派出多名分县衙门捕快衙役去现场ꎬ疏散劝解民众ꎬ以维护安定营大门一带秩序ꎮ无奈现场民众实在太多ꎬ区区十数名捕快衙役ꎬ在那情势下ꎬ不过杯水车薪ꎬ无济于事ꎮ”说到这里ꎬ刘县丞朝吴师爷那里看了看ꎬ对孙哨官说:“不过ꎬ据本官所知ꎬ围在安定营大门那些民众ꎬ多数是自流井各家袍哥码头的袍哥ꎮ而那些人之所以要去安定营吵闹ꎬ全在于你们安定营内ꎬ关押了他袍哥堂子里的师兄师弟ꎮ为这事ꎬ本官昨日下午还与吴师爷一起ꎬ专门去李门武馆那里ꎬ与夏管带商议过此事ꎮ”刘县丞说到这里ꎬ然后话锋一转ꎬ说:“俗话说得好ꎬ解铃还须系铃人ꎮ此番要把事态平息下去ꎬ恐怕还要看你们安定营那边如何动作ꎮ”喝下一口茶ꎬ刘县丞又说:“据本衙门捕快打探的情况ꎬ说是ꎬ袍哥堂子那边已经放出话来ꎬ只要你们安定营把关押着的他袍哥兄弟放了ꎬ安定营大门那些袍哥之众ꎬ也就撤了散了ꎮ双方就此相安无事ꎬ如此岂不为好?”孙哨官不是高级营官ꎬ安定营关押了李门武馆两个人的事ꎬ他多少知道一点ꎬ但其中详情ꎬ并不完全知晓ꎮ如今听了刘县丞这一席话ꎬ孙哨官才知道ꎬ此前被关在营房地牢里那两个汉子ꎬ原来是井场袍哥堂子里的什么师兄师弟ꎮ而今天一早ꎬ聚众来围闹安定营大门那些人ꎬ也是被称为袍哥弟兄之辈ꎬ不是普通民众ꎮ孙哨官坐在那里听得不是味道ꎬ又没法多说什么ꎮ心中却在暗想ꎬ照刘县丞这番意思ꎬ看来ꎬ想让分县衙门当即出面ꎬ全力为安定营解围ꎬ怕是有些指望不上了ꎮ果然ꎬ只听刘县丞又说:“孙哨官ꎬ这件事我已和吴师爷商议过了ꎬ你回营去告诉夏管带ꎬ就说是我刘某说的ꎬ常言道ꎬ一争两丑ꎬ一让两有ꎮ常言又道ꎬ二虎相斗ꎬ必有一伤ꎮ眼下情形是ꎬ必须双方同时放人ꎬ方可大事化小ꎬ小事化了ꎮ除此之外ꎬ恐怕没有更好的办法ꎮ”刘县丞又说:“眼下已到午饭时辰ꎬ是不是让衙役ꎬ给孙哨官及两位安定营兄弟ꎬ准备一点午饭?”孙哨官救兵没讨成ꎬ此时哪有心思吃午饭?他勉强向刘县丞道了谢ꎬ急急带上在门房守候的两个兵勇ꎬ原路经上桥过釜溪河ꎬ从牛屎山绕道上坡ꎬ沿僻静小路赶回海潮寺ꎮ在后门处ꎬ三人搭人梯翻进围墙ꎬ急急回营部向夏管带报告此行经过情形ꎮ自流井保路风云营房内ꎬ午饭已过ꎮ厨房勉强凑合着ꎬ开了一顿午饭ꎬ让全营上下ꎬ暂时没饿肚子ꎮ营房大门外ꎬ局面更糟ꎬ围闹集聚的人更多ꎮ这是因为ꎬ早先来的那批人没散ꎬ又从釜溪河两岸新涌来各色人等ꎮ除了自流井地域ꎬ还有远在东场大坟堡、凉高山ꎬ西场贡井ꎬ甚至长土、艾叶滩等地的民众ꎬ都陆续赶来了ꎮ这些民众ꎬ多数是看热闹ꎬ看稀奇ꎻ少数是泄愤ꎬ带着报复的快意观看安定营的倒霉相ꎮ大坟堡、凉高山、贡井、长土、艾叶滩等地ꎬ都是盐场井灶集中地ꎬ都有安定营兵勇长驻ꎬ或是不定期检查巡视ꎮ这些地方的民众商家ꎬ大都不同程度遭受过安定营兵勇的骚扰欺凌ꎮ如今听说安定营营房大门ꎬ被自流井袍哥围住打闹ꎬ当然纷纷跑过来ꎬ看热闹的同时ꎬ为自家出一口气ꎮ营部里ꎬ夏管带神情焦急ꎬ正和何师爷对坐喝茶ꎬ等待分县衙门那边的消息ꎮ午饭前ꎬ营部司务长就急慌慌来报告了营房内的粮米柴草ꎬ以及储水情况ꎮ司务长说ꎬ营内存储的米面ꎬ加上一些杂粮ꎬ够安定营两百多人吃上三天ꎬ大致没有问题ꎮ菜蔬方面ꎬ菜窖中储有一批土豆ꎬ以及几百斤萝卜ꎮ此外ꎬ还存有百来斤腊肉ꎮ这些东西加起来ꎬ勉强支撑三几天下饭菜品ꎬ也没问题ꎮ最使人恼火的是饮水ꎮ因平日水源从没断过ꎬ厨房的几口大水缸ꎬ一向存水不多ꎮ大致可够中午煮一回午饭ꎬ以及一天的开水供应ꎮ至于寺内那口古井ꎬ眼下正是枯水期ꎬ水量不及平时一半ꎮ“大人ꎬ若不从河里取水ꎬ”司务长神色焦急地望夏管带说ꎬ“那点井水ꎬ供营内一天的煮饭及饮用开水ꎬ也怕有些不够ꎮ”夏管带听得一脸烦躁ꎬ挥挥手说:“知道了ꎮ你先下去吧ꎮ”司务长正待退下ꎬ夏管带又叫住他说:“眼下营内所有饮水吃食ꎬ你要安排专人ꎬ全部跟我守起ꎬ不得有失ꎮ听见没有?倘若有失ꎬ我唯你是问!若人手不够ꎬ我给你派几个卫兵来ꎮ”司务长刚退下ꎬ孙哨官和两个兵勇就回来了ꎮ一看孙哨官脸上神色ꎬ何师爷就料想他此行不顺ꎮ何师爷也明白ꎬ这个一向行事“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夏管带ꎬ这次ꎬ恐怕终是走到“撞墙回头”的地步了ꎮ“怎么样?分县衙门的人来了吗?”夏管带急切切地问ꎬ他心里竟是还多少抱有点侥幸ꎮ孙哨官无可奈何地摇头:“他们不肯来ꎮ刘县丞让我转告大人ꎬ说是常言说的ꎬ一争两丑ꎬ一让两有ꎮ还说ꎬ二虎相斗ꎬ必有一伤ꎮ眼下情形是ꎬ必须双方同时放人ꎬ大事化小ꎬ小事化了ꎬ这事才好办ꎮ刘大人说ꎬ除此之外ꎬ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ꎮ”夏管带一听ꎬ大失所望之下ꎬ又想张口骂人ꎮ可现今情势下ꎬ骂人管什么用?营房大门外边ꎬ哄闹叫骂之声ꎬ一阵阵传来ꎮ营内饮水食物告急ꎬ情势危在旦夕ꎮ骂人能管什么用?夏管带一言不发ꎬ脸色铁青地朝孙哨官和两个兵勇挥挥手ꎮ孙哨官如释重负ꎬ几个人赶忙退下ꎮ“师爷ꎬ你看眼下这事ꎬ”夏管带坐椅子上发了一阵呆ꎬ再次向何师爷讨主意ꎬ“如何处置为好?”“大人ꎬ”何师爷这次不再沉吟迟疑ꎬ而是直言相告说ꎬ“既然其他路子走不通ꎬ恐怕只好放人了ꎮ”夏管带在室内缓缓踱步ꎬ满脸烦躁倦意ꎮ尽管如此ꎬ仍看得出来他的无奈与不甘心ꎮ他一个人在那里走了十来圈ꎬ最后ꎬ终是无法可想ꎮ他沉重地叹了口气ꎬ望何师爷说了一句:“那就放吧!”只是ꎬ这双方放人的事ꎬ中间也得有些讲究ꎮ眼下门外那些人闹出这么大动静ꎬ显然是有备而来ꎬ其间名堂恐怕也不少ꎮ若是弄得不好ꎬ安定营可能还要吃亏ꎮ何师爷想到这里ꎬ就对夏管带建言道ꎬ放人的事ꎬ最好有分县衙门的人ꎬ作为中间的“第三方”参与协调ꎬ方才好办ꎮ夏管带想想也是ꎮ就让人再把孙哨官找来ꎬ吩咐他再去一趟分县衙门ꎬ就说安定营这边ꎬ同意双方同时放人ꎬ分县衙门派人来ꎬ作为地方官府ꎬ协助调解一下ꎮ何师爷特别朝孙哨官交代了一句:“就说是夏管带的意思ꎬ最好刘县丞刘大人亲自来ꎮ”听说又要让他再翻墙跑一趟分县衙门ꎬ孙哨官样子有点勉为其难ꎮ可军营中ꎬ上级的话就是军令ꎬ不想干也得干ꎮ再说ꎬ这次是接受了刘县丞意见打算放人ꎬ事情怕没上回那样让他为难ꎮ孙哨官领令时搔了搔耳朵ꎬ转身下去ꎬ仍旧带先前那两个兵勇ꎬ从老地方翻墙而出ꎮ三人沿小路绕道下坡ꎬ经上桥过釜溪河ꎬ赶往分县衙门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