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沱码头半坡上ꎬ有个小地名叫大湾井ꎮ大湾井ꎬ是小道旁边的一口废弃盐井ꎮ凿井年代不详ꎬ凿成后出卤情形不佳ꎬ最后主人弃井而去ꎮ再后来ꎬ就成了这一带的地名ꎮ大湾井坡上ꎬ有一些住家户ꎮ其中有个院子ꎬ是一个有些破旧的老四合院ꎮ因这个四合院中住户大多姓冯ꎬ这院子被当地人称作“冯家院子”ꎮ这个冯家院子在大湾井一带ꎬ算不上什么富家大院ꎮ但在张家沱码头一带ꎬ冯家院子却有点名声ꎬ码头里外多少人都知道ꎮ究其原因ꎬ很大程度在于ꎬ这院子里住有一个外号叫“冯癞头”的男子ꎬ在码头上有点小名声ꎮ冯癞头ꎬ四十多岁ꎬ人长得瘦弱ꎬ像个烟灰ꎮ其本名叫冯树良ꎬ因小时头上生过疥疮ꎬ得了个“冯癞头”的外号ꎮ冯癞头之所以在码头有点名声ꎬ全在于坊间多少人都知晓ꎬ他是分县衙门捕房的一名“线人”ꎮ冯树良的老子是个木匠ꎬ为人本分ꎬ木匠手艺不好不坏ꎬ算中等手艺ꎮ平时在张家沱码头一带ꎬ揽点木匠活干ꎮ有时也到几家船行帮工ꎬ勉强维持一家人生计ꎮ冯树良早年也一度跟随其老子学木匠手艺ꎬ还经长辈引荐ꎬ进张家沱码头一家船行当木工ꎮ可是ꎬ冯癞头从小就有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习性ꎮ长大了ꎬ为别人做工时ꎬ又有偷奸耍滑ꎬ做工不肯使力的习性ꎬ以致同在一起做工的工友讨厌他ꎬ不愿与他共事ꎮ没多久ꎬ冯癞头被船行老板赶出门了事ꎮ此后ꎬ冯癞头就只好随木匠老子ꎬ在码头里外ꎬ四处找地方做点短工ꎬ或是干脆走周边乡下当游方木匠ꎬ维持全家生计ꎮ其木匠老子过世后ꎬ冯家日子更加艰难ꎮ原来ꎬ冯癞头不务正业ꎬ本人又好赌ꎮ经常是白天得了点钱ꎬ晚上就输在了赌场上ꎬ家里日子ꎬ经常是有上顿无下顿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没料想ꎬ三四年后ꎬ冯癞头竟然有点时来运转ꎮ那就是ꎬ他因为一个偶然机会ꎬ结识了分县衙门那个外号叫韩胖子的捕快ꎮ有天晚上ꎬ他随同几个烂仗朋友ꎬ在河对面芦厂坝河街一家茶铺ꎬ几个人玩牌赌钱ꎮ却不知怎么被分县衙门捕快侦知ꎬ将几个人连钱带人一并端了ꎮ为首抓人的ꎬ正是韩胖子ꎮ其余两人ꎬ不是正式捕快ꎬ不过在韩胖子手下ꎬ“跑二排”的街头混混ꎮ那天晚上ꎬ韩胖子等人没把冯癞头和几个玩牌赌钱的烂仗ꎬ送去分县衙门ꎬ而是带到沙湾码头河岸边ꎬ一处没大住人的民房里面ꎮ在房间里ꎬ韩胖子端坐在一把椅子上ꎬ让冯癞头和几个人一字排开ꎬ跪在了他面前ꎮ韩胖子先让手下“跑二排”的两个混混ꎬ轮流给跪着的参赌者ꎬ每人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巴子ꎮ按坊间的说法ꎬ这叫作“退神光”ꎮ是衙门捕快ꎬ对捕获的犯人例行手段之一ꎬ为的是给那些人一个下马威ꎮ一阵耳巴子打过ꎬ韩胖子才起身走过ꎬ一个个揪起头发问道:“我问你ꎬ跟老子说清楚ꎬ是公了还是私了?”包括冯癞头在内的那几个烂仗ꎬ当然都齐刷刷回道:“韩捕快ꎬ韩爷ꎬ你大老爷开恩ꎬ我等愿意私了!”韩胖子冷笑了一声ꎬ说:“果然都是好汉!识时务者为俊杰ꎮ那你一个个跟老子说说ꎬ咋个私了法?”接下来ꎬ那几个赌钱的烂仗ꎬ一个个朝韩胖子报数认罚ꎮ自认罚金多少ꎬ并申明几日之内ꎬ找韩胖子当面交清了结ꎮ当然ꎬ其间不免对罚金数额的多少ꎬ互相讨价还价ꎬ甚至争论一番ꎮ但最终总归要说定ꎬ说妥一个ꎬ韩胖子就放走一个ꎮ那晚上ꎬ冯癞头是最后一个被韩胖子放走的ꎮ原因是此刻的冯癞头ꎬ几乎是一贫如洗ꎬ身上实在是挤不出油水来ꎮ也无论韩胖子怎样威胁恐吓ꎬ甚至动手打骂ꎬ但冯癞头除了磕头告饶ꎬ就是哭诉家穷ꎬ不仅身上没啥钱ꎬ就是家里也没钱ꎮ一定要韩胖子高抬贵手ꎬ放他一马ꎮ韩胖子见在冯癞头身上挤不出油水ꎬ当然不会甘心ꎮ心想ꎬ放你一马?你落在了我韩胖子手上ꎬ有那么容易的事吗?他冷笑了两声ꎬ站起身ꎬ踢了冯癞头一脚ꎬ说:“你这个烂滚龙!没钱还出来赌钱!你们个个都没钱ꎬ让我等衙门捕快喝西北风去?老子告诉你ꎬ落在我韩胖子手上的ꎬ向来都是有钱出钱ꎬ没钱出力ꎮ你个烂滚龙没钱ꎬ那就来跟老子出力吧!”“韩爷ꎬ你做个好事ꎬ”冯癞头跪在那里ꎬ磕头如捣蒜ꎬ“小人愿意为韩爷效力!”“你如何效力法?”韩胖子冷笑两声ꎬ问他ꎮ“一切听韩爷安排发落ꎮ”冯癞头可怜巴巴地说ꎮ从那晚上开始ꎬ冯癞头就成了韩胖子手下一名“线人”ꎬ尽心尽力地为其“跑二排”ꎮ说来也怪ꎬ冯癞头当木工时ꎬ好吃懒做ꎬ偷奸耍滑ꎬ很被人非议和瞧不起ꎮ却没料ꎬ他为衙门捕快“跑二排”时ꎬ却干得不错ꎬ后来竟然很得韩胖子赏识ꎬ成了他手下一名得力线人ꎮ后来坊间人都以为奇ꎬ有人就私下议论说ꎬ大概是干这种为衙门捕快“跑二排”的线人勾当ꎬ正需要有偷奸耍滑的本事才行吧ꎮ也确实ꎬ冯癞头当线人如鱼得水ꎬ他自家境况也大为改善ꎮ这一是ꎬ他从此有了若干额外收入ꎮ韩胖子待手下也比较爽快ꎬ用各种手段弄到的钱财ꎬ他也不独吞ꎬ总拿出一笔ꎬ分给为此立功出力者ꎬ且一向实行多劳多得ꎮ二是ꎬ暗地里为捕快充当线人ꎬ在世人心目中ꎬ虽说是不义甚至有点卑鄙的勾当ꎬ但却具有相当的震慑力ꎮ不说普通市民ꎬ就是一些商家店铺的小老板ꎬ只要是在官府或地方上ꎬ没强有力的人物做后台ꎬ是不大敢招惹线人的ꎮ生怕一个不小心ꎬ被这些人构陷举报ꎬ就会祸从天降吃官司ꎮ自从坊间开始知晓他那线人身份后ꎬ不仅张家沱码头上ꎬ就是河对门自流井街上ꎬ许多人包括那些商家店铺的店伙计与老板ꎬ见到冯癞头ꎬ往往都是笑脸相迎ꎬ客气得很ꎮ有些人一口一个“冯二哥”ꎬ喊得巴巴实实ꎬ又敬烟又献茶的ꎮ更有甚者ꎬ还有人私下送他点钱物ꎬ以图蚀财免灾ꎮ当然ꎬ背地里ꎬ大多数人对冯癞头干线人勾当ꎬ还是不齿乃至愤恨ꎮ甚至背后咒他ꎬ说冯癞头这辈子缺德事干多了ꎬ要“天打五雷轰”ꎬ不得好死ꎮ却说曾树龙把张太医后事办完ꎬ就一门心思着手进行为恩人寻凶报仇的事ꎮ当然ꎬ这件事情上ꎬ巡防军是罪魁祸首ꎮ可是ꎬ巡防军手握兵权ꎬ人多势大ꎬ哪是他一介普通平民可以下得了手的?曾树龙身为刽子手ꎬ一生杀人无数ꎬ可那都是被五花大绑的死囚ꎮ他自身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武艺ꎮ一人对一人ꎬ恐怕单挑一个有武器的巡防军士兵ꎬ也难有胜算ꎮ几经思索ꎬ曾树龙把为恩人寻凶报仇的下手目标ꎬ定在了那个为了求得自流井保路风云一点赏钱ꎬ向巡防军当局举报了张太医的线人身上ꎮ主意打定ꎬ曾树龙首先要做的事ꎬ就是查出这个无耻的告密者是谁ꎮ这事对曾树龙来说不太难ꎮ毕竟ꎬ他在分县衙门混事这么多年ꎬ衙门捕快中ꎬ有的是朋友熟人ꎮ这天ꎬ他请衙门旧同事ꎬ原分县捕房小捕头吴老五ꎬ在新街一家馆子里喝酒ꎮ两人喝酒吃菜ꎬ叙一点同事旧情ꎮ自赵尔丰派巡防军进驻自流井ꎬ分县衙门树倒猢狲散ꎬ吴老五这班衙门捕快ꎬ等于全体失业ꎬ丢了饭碗ꎮ衙门差事没得干的了ꎬ吴老五日子就过得紧巴ꎬ能有人请他进馆子里喝酒ꎬ当然求之不得ꎮ吴老五过去与曾树龙在衙门里交情也还可以ꎬ这天上了桌子也不客气ꎬ个人放开嘴巴ꎬ好一阵吃喝ꎮ曾树龙眼看对方已经喝得酒酣耳热ꎬ兴致不错ꎬ就从衣袋中掏出二两银子ꎬ对他说:“吴兄ꎬ小弟今天ꎬ还有一事相求ꎮ这点银子ꎬ送吴兄日后买酒喝ꎮ”说完ꎬ曾树龙把银子递到吴老五手中ꎬ托他把查那线人的事情过问过问ꎮ吴老五在分县捕房中ꎬ也算资深捕头ꎬ一听这话ꎬ他就明白曾树龙意在何为ꎮ他抬眼把曾树龙看了又看ꎬ略有迟疑ꎬ最终还是把那银子收了ꎮ银子收过ꎬ两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话ꎬ默默把那点酒饭吃完ꎬ各自分手而去ꎮ三天后ꎬ吴老五约曾树龙ꎬ在河街僻静处一家小茶铺喝茶ꎮ两人默默喝了一阵茶ꎬ吴老五抬头望曾树龙说:“那件事我打听清楚了ꎬ是冯癞头干的ꎮ”“哪个冯癞头?”“就是张家沱码头背后ꎬ大湾井半坡上ꎬ冯家院子那个冯癞头ꎮ”曾树龙这下终于弄明白了ꎮ听罢ꎬ他不动声色地又问了一句:“吴兄没有搞错?”“不会错ꎮ”吴老五放下手里的茶碗ꎬ很有把握地说ꎬ“冯癞头那小子ꎬ当天在兴隆街一品香赌钱ꎬ赌输了出来ꎮ正好从兴隆大客栈门前经过ꎬ就听见客栈门口ꎬ几个摆龙门阵客人里面有人说了‘同志军来了’那话ꎮ”曾树龙暗地里把自己拳头捏得格格发响ꎬ恨不得立马去宰了冯癞头ꎮ可当着吴老五的面ꎬ他依旧面色平静ꎬ只想把事情弄实在点ꎮ他不想伤及无辜ꎮ“这事不会错ꎮ”吴老五很肯定地说ꎬ“那天ꎬ还是韩胖子告诉的冯癞头ꎬ说巡防军司令部在悬赏ꎬ要清查同志军派在自流井的探子ꎮ赏银还很高ꎮ”原来ꎬ巡防军开进自流井后ꎬ在司令部里面设有一个侦缉队ꎬ专门负责坊间侦缉、“防奸除奸”等任务ꎮ巡防军初来乍到ꎬ对自流井地方不熟ꎬ所依靠的ꎬ主要是原先分县衙门的个别捕快和线人ꎮ韩胖子就是被巡防军收买过去ꎬ为侦缉队干事的捕快之一ꎮ“那天ꎬ韩胖子告诉冯癞头说ꎬ举报一名同志军探子ꎬ可有五两赏银ꎮ”吴老五浅浅呷了口茶ꎬ对曾树龙继续说道:“冯癞头当时就记在了心上ꎮ那晚上从一品香赌钱输了出来ꎬ把家里老婆给的买米钱都输光了ꎮ心想ꎬ第二天拿不出钱来买米回家ꎬ咋办?恰好听见住栈房的张太医说了那话ꎮ第二天ꎬ就找巡防军侦缉队给报了ꎬ说发现有一名同志军派来的探子ꎮ那张太医后来被巡防军侦缉队逮去后ꎬ冯癞头果然得了五两银子的赏银ꎮ”其实ꎬ冯癞头自己心里也知道ꎬ那张太医就是一名坐堂行医的太医ꎬ哪是同志军派的探子?他就是为了得赏银才乱说ꎮ“冯癞头这种小人ꎬ是在谋财害命ꎬ实在无耻之至!”曾树龙忍不住骂出声来ꎮ少顷ꎬ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ꎬ想了想ꎬ对吴老五拱手道谢ꎮ又从衣袋里ꎬ拿出一个二两银的小元宝ꎬ送给吴老五做谢礼ꎮ两人就此分手ꎮ接下来ꎬ曾树龙把如何除掉冯癞头的方案ꎬ想了又想ꎮ最终ꎬ他设想的是ꎬ利用冯癞头总是夜深才归家的习惯ꎬ在他回家的半路上将这小子做掉ꎮ大湾井那些地方ꎬ夜间人迹稀少ꎬ宜于下手ꎮ曾树龙一连两天ꎬ都去大湾井那一带转来转去ꎬ把地势察看了好几遍ꎮ最后选中了一个下手之地ꎮ几番观察踩点之后ꎬ曾树龙把下手的日子ꎬ定在恩人张太医遇难日之后的“二七”日子ꎮ因为ꎬ按当时民间习俗ꎬ亲人离世后ꎬ凡是逢七的日子ꎬ都是“祭日”ꎮ井上有些大户人家ꎬ为离世亲人做的道场ꎬ可以从“头七”ꎬ一直做到“九七”ꎮ总之ꎬ逢七的日子ꎬ都是祭奠亡灵的“好日子”ꎮ正式下手的前一天晚上ꎬ曾树龙趁夜深人静ꎬ儿子曾玉怡已入睡ꎬ在内室里将那把封存五年再没见过人血的鬼头刀ꎬ拿在手中反复打量ꎬ擦了又擦ꎮ又默默在心中向老天爷发愿ꎬ让上天保佑ꎬ他此次为恩人寻凶报仇的举动ꎬ马到成功ꎮ当天上午ꎬ曾树龙最后一次去大湾井半坡上那条小道“踩点”ꎮ“踩点”归来ꎬ曾树龙对复仇之举充满渴望ꎬ又很有信心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