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自流井一众市民对大批巡防军突然进驻及恶行议论纷纷时ꎬ这天上午ꎬ釜溪河对岸的东兴书院一间教室里ꎬ几个洋学生模样的年轻人ꎬ有男有女ꎬ聚在一起ꎬ正在热心议谈着什么事ꎮ东兴书院坐落在釜溪河南岸ꎬ是当年自流井“五大书院”之一ꎮ也是当年自流井建得最早ꎬ最为有名的一座书院ꎮ始建于嘉庆十七年(１８１２)ꎬ在当时的富顺知县张利贞主持下ꎬ由富顺和自流井乡绅集资建造ꎮ书院所在ꎬ是古时的东兴寺旧址ꎮ东兴寺是当年自流井有名庙宇ꎬ初建于明朝以前ꎬ寺庙规模不大ꎮ明嘉靖年间扩建成一大寺ꎬ后毁于明末清初的战祸ꎮ本朝康熙年间ꎬ乡人集资重新修复ꎬ但寺庙规模格局ꎬ远不如当年ꎮ嘉庆十七年地方办学筹建书院时ꎬ就将东兴寺改建为书院ꎬ取名“东兴书院”ꎮ光绪十五年ꎬ东兴书院更名为炳文书院ꎮ光绪三十年ꎬ朝廷推行新政ꎬ全国废科举ꎬ炳文书院又改名为东兴公立高等小学堂ꎮ但自流井民众ꎬ仍习惯将其称作东兴书院ꎮ这个东兴书院前身“炳文书院”ꎬ在中国近代史上ꎬ也应当有一席之地ꎮ著名学者李世楷ꎬ辛亥革命著名革命家雷铁崖ꎬ有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喻培伦大将军ꎬ均是当年炳文书院学生ꎮ这是一间不大的教室ꎬ地处学堂的后院ꎮ这是一个有点川南风情的院落ꎬ门前有棵大黄桷树ꎬ枝繁叶茂ꎬ看样子很有些年头了ꎮ黄桷树旁边种植着一些芭蕉ꎬ还有一排万年青ꎬ另有十来株菊花ꎮ正是秋菊怒放的时节ꎬ那些菊花在秋日阳光下ꎬ争奇斗艳ꎬ各有风姿ꎮ教室里面则有些凌乱ꎬ课桌板凳乱七八糟摆放着ꎬ地面也好久没清扫过了ꎮ自夏天“保路风潮”起势ꎬ省城民众发起罢课罢市行动ꎬ自流井各学堂师生纷起声援支持ꎮ以树人学堂为首ꎬ师生先后罢课ꎬ东兴寺这所高等小学堂也罢了课ꎮ罢课以来ꎬ学生各自回家ꎮ不过ꎬ那时的年轻学子ꎬ大都是热血青年ꎬ停课后ꎬ大多数都卷入了保路运动ꎮ教师职员都是应聘制ꎬ均因停课而失业ꎬ各谋生路ꎮ东兴书院停课后ꎬ学堂里仅留下两个校工ꎬ守在这里看管校产ꎬ以防外人侵占ꎮ平时ꎬ书院大门都是关严了的ꎬ闲人无从入内ꎮ学堂前后两个院子ꎬ都是空空荡荡ꎬ落叶满地ꎮ一种空旷、冷寂的气息在四处弥漫ꎮ今日这几个青年学子专选这里来议事ꎬ正是看中了这里的清静冷寂ꎬ无人打扰ꎮ来的几个青年学子ꎬ其中两人ꎬ本是这高等小学堂的学生ꎮ有一位ꎬ还与两个校工中的一人有点远亲关系ꎮ所以ꎬ才得以今日里打开大门进教室议事ꎮ其间ꎬ该校工还专门为几个学生送来一壶热茶水ꎮ几个学生相约来此一聚ꎬ已经说好了ꎬ议事之后ꎬ中午去东兴寺街上那家豆花饭馆子ꎬ热热闹闹地撮一顿ꎮ吃牛肉蒸笼、家常豆花ꎬ加点卤牛肉下烧酒ꎮ办法是“碗头开花”ꎬ大家出钱打平伙ꎮ去年开春不久ꎬ东兴寺那条小街上ꎬ新开了一家豆花小饭馆ꎮ主打菜是家常豆花配家常蘸碟ꎬ此外ꎬ就是牛肉小蒸笼加一点下酒卤菜ꎮ开张以来ꎬ这饭馆从没卖过高档点的炒菜ꎮ老板是富顺仙市人ꎬ矮矮小小的个子ꎬ待人很客气ꎮ据说ꎬ这矮个子老板ꎬ过去在富顺县城大饭馆当过厨子ꎬ做出来的家常豆花和牛肉小蒸笼ꎬ味道正宗ꎬ火候尤其拿得好ꎬ很受吃客欢迎ꎮ这小饭馆毫无名气ꎬ店堂也不像个样子ꎬ又开在东兴寺这种背街小巷ꎬ生意却奇好ꎮ中午时分ꎬ每每还要“打涌堂”ꎬ店堂里坐不下ꎬ把饭桌摆到了街边上来吃ꎮ东兴书院的学生ꎬ自此成了那家豆花饭馆子的常客ꎮ上课之余ꎬ有些学生兴致一来ꎬ三五个人邀约ꎬ出门走几步就进了那小饭馆ꎮ每人一碗家常豆花ꎬ再来点牛肉小蒸笼和下酒卤菜ꎮ亦是“打平伙”ꎬ花钱不多ꎬ几个人吃得热闹满意ꎮ午饭吃过ꎬ如下午学堂里没课ꎬ好些学生还会到东兴寺街边茶馆ꎬ或去釜溪河河沿的那家吊脚楼茶铺里面ꎬ消闲一个下午ꎮ这些被坊间市民称作“学子老爷”的ꎬ在茶铺里ꎬ或喝茶闲坐ꎬ或读点与功课无关的杂书闲章ꎬ甚至“禁书”ꎮ也有吹牛谈天ꎬ甚至下棋打牌娱乐的ꎬ颇为自在随意ꎮ自流井保路风云这天ꎬ几个学生相约来学堂里一聚ꎬ不仅仅是为中午去小饭馆ꎬ吃牛肉蒸笼家常豆花下烧酒而来的ꎮ他们想谈想议的ꎬ最首要最关心的ꎬ当然是眼下的时局走向ꎮ此刻所议所谈的话题ꎬ首要的是巡防军开进自流井这件事ꎮ巡防军突然而至进驻自流井ꎬ而且一来就是四个营ꎬ一两千人的大队人马ꎬ这事动静闹得天大ꎮ“巡防军算得上赵尔丰的精锐之师ꎬ一向是这老匹夫的看家本钱ꎮ”说这话的ꎬ是一个身穿直领学生服的青年男子ꎮ其身材修长ꎬ样子文静ꎬ但说话时ꎬ神情热烈ꎬ声音激昂ꎬ还不时助以手势ꎬ一副热血青年的样子ꎮ他就是当年张家沱码上ꎬ那家有名的林家船行老板的独子林世琪ꎮ“赵尔丰把精锐之师巡防军拿到自流井来驻扎防卫ꎬ可见其心目中对自流井极其重视ꎮ这个赵屠户ꎬ此举有点拼老命的意思了ꎮ”“我看也是ꎮ”另一位男子说ꎬ“赵屠户赵尔丰真是想要拼老命了ꎮ自流井盐税银子ꎬ历来在全省岁入中占大头ꎬ也是军费之根本ꎮ赵尔丰想剿灭各地越闹越凶的保路风潮ꎬ可能就要打仗ꎮ要打仗ꎬ没银子哪成?”几个人议着谈着ꎬ分析着局势走向ꎬ各有见解ꎮ这时ꎬ有人谈起ꎬ两天前住在兴隆栈房的张太医ꎬ仅仅无意中说过一句“听说同志军要来了”的话ꎬ就被巡防军砍了脑袋的事ꎮ同学中ꎬ有人对此还不完全知晓ꎬ仅听人传说被砍头的是“同志军派来的探子”ꎬ却不知其详ꎮ现在听了此事详情ꎬ在座同学无不愤慨ꎮ“巡防军太霸道了ꎬ”林世琪愤愤不平地大声说道ꎬ“这帮丘八如此草菅人命ꎬ根子还在赵尔丰身上ꎮ赵尔丰人称赵屠户ꎬ当年就是靠乱杀人起家的ꎮ”有人立时恨恨地说:“古话说得好ꎬ天狂有雨ꎬ人狂有祸ꎮ赵尔丰赵屠户如此猖狂ꎬ日后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坐在靠里边座位上ꎬ一个年龄稍长的学生ꎬ此前大家议论纷纷时ꎬ他话说得很少ꎬ神情较深沉ꎮ这人姓宋ꎬ家居洪沟乡下宋家院子ꎬ其父辈与留学日本的宋育仁先生ꎬ是叔伯兄弟ꎮ他原在富顺县城上学ꎬ后转至东兴公立高等小学堂就读ꎮ他在学堂里ꎬ年龄较大ꎬ善读善思ꎬ阅历也更多ꎬ平时在言谈行事方面ꎬ比年轻同学显得更深沉老练ꎮ这时ꎬ他沉思着端起茶碗ꎬ喝了两口茶水ꎬ说出一番自家见解:“不过ꎬ话又说回来ꎬ这事在我看ꎬ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ꎮ巡防军虽说是赵尔丰的精锐之师ꎬ欺压市民百姓也很霸道ꎬ但你们想过没有ꎬ他们心里面ꎬ其实是对同志军怕得很ꎮ”看大家一时都把目光转向他ꎬ而有些人ꎬ似乎还一时不明白他话中含义ꎬ这人就不慌不忙地解释说:“你看那个外乡的张太医ꎬ人家仅仅说过一句ꎬ听人说同志军要来了的话ꎬ就被抓去砍脑壳ꎮ这事就说明ꎬ巡防军那些人外强中干ꎬ心里面真的很害怕同志军ꎮ不然ꎬ为啥人家一提到同志军三个字ꎬ他巡防军就要抓人杀人ꎮ你们说说ꎬ是不是这个道理?”这时坐在靠门边的那位文静女生ꎬ突然插话进来说:“他们既是害怕同志军ꎬ好不好ꎬ我们就借同志军的名ꎬ搞点什么东西出来ꎬ把那些霸道的巡防军ꎬ吓他一吓?”那文静女生名叫曾琬玉ꎬ来自高坪地曾家大院ꎮ曾家也算是自流井有名的大户人家ꎬ但一众曾家子弟中ꎬ一个女孩子ꎬ敢于走出家门读新式学堂ꎬ接受新式教育新思潮ꎬ她是第一人ꎮ在清末ꎬ整个自流井ꎬ这种接受新文化熏陶的女生ꎬ相当少见ꎮ曾琬玉原来就读于东兴高等小学堂ꎬ后转至条件更优越的树人学堂ꎬ在该学堂首开的音乐班就读ꎮ“这主意倒是不错!”小女生曾琬玉这一说ꎬ在座者情绪骤然高涨ꎬ大家议论纷纷ꎮ有人更是兴奋地说:“对头ꎬ我们几个就冒用同志军名义ꎬ整他点什么扎实东西出来ꎬ岂不为好?”兴奋之余ꎬ有人进一步发挥建言说:“我看ꎬ可以用同志军名义ꎬ发个安民告示ꎮ反正写安民告示之类ꎬ你我毫不费力ꎮ而且ꎬ安民告示一张贴出来ꎬ就表明大家盼着的同志军ꎬ当真开到自流井来了ꎮ这样一来ꎬ既可威吓震慑他巡防军ꎬ又可鼓动市民大众ꎬ真可谓一举两得ꎮ”在座几个同学一听ꎬ都说这主意实在是好ꎬ可谓一箭双雕ꎬ难得难得ꎮ有人甚至立即在那里动脑子ꎬ打算拟写安民告示的文稿ꎮ可是ꎬ几个人把要写的那份安民告示里面的内容甚至某些字句用词ꎬ议得差不多的时候ꎬ有个同学突然发声说:“哎呀ꎬ你们想过没有ꎬ同志军那关防印章从哪里来呢?光有安民告示ꎬ没有同志军关防印章盖在那上面ꎬ谁会相信那告示真是同志军出的呢?”这一说当即把大家给问蒙了ꎬ几个人你看看我ꎬ我望望你ꎬ谁都没法回答ꎬ也都没法说出个解决方案ꎮ于是ꎬ大家又围绕这同志军关防印章的事ꎬ展开讨论ꎬ设想应对方案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几个人正议在兴头上ꎬ突然ꎬ院内天井走道上ꎬ传来匆匆脚步声ꎮ大家当即停止了正议论着的事ꎬ一齐朝门口看ꎮ想看看来人是谁ꎬ以预防可能发生的不测之事ꎮ只见一个穿白布长衫的中年男子ꎬ在门前伸头探脑ꎬ往房间里张望ꎮ这人一副斯文模样ꎬ却望这望那ꎬ好像看人看得不太分明ꎬ眼睛有点近视的样子ꎮ有个学生眼尖ꎬ一下就把那中年男子认出来了ꎮ他有点惊奇地大声招呼道:“哎呀ꎬ李老师啊!是李老师来了!”其他几个同学ꎬ也都齐刷刷站起身来ꎬ带点欢喜地招呼说:“李老师你来了ꎬ快请进来坐!进来坐!”来人正是李世楷ꎮ他眼睛一直近视ꎬ没看清屋子里那些人是不是有自己认识的之前ꎬ就不好意思跨进门来ꎮ一众同学纷纷让座ꎬ把世楷先生迎到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ꎮ李世楷刚在椅子上坐下来ꎬ小女生曾琬玉又善解人意地转身在大茶壶里面ꎬ给李老师倒了一杯温热茶水送上来ꎬ还热情中带几分亲切地说:“李伯伯ꎬ你喝茶ꎮ”看李老师头上脸上弄得汗津津的ꎬ有人又带点关心ꎬ且带点奇怪地问他:“李老师ꎬ学堂早就停课了ꎮ这里都没人了ꎬ你来学堂找谁呀?里里外外是没有人的ꎮ”天气热ꎬ又走了这么一些路ꎬ李世楷确实有点口渴了ꎮ他一气将那杯温热茶水喝完ꎬ掏出一张汗帕ꎬ抹抹嘴角的茶水ꎬ又抹抹脸上的汗ꎬ才开口带点说笑口吻说:“你们几个同学不算人呐?我来学堂要找的ꎬ正是你们几个同学呢ꎮ”李世楷虽说是书呆子型的学者文人ꎬ平时也不乏幽默本性ꎮ尤其在讲课时ꎬ在年轻同学面前ꎬ他也时不时来点小幽默ꎬ以调节大家情绪ꎬ活跃气氛ꎮ李世楷这一说ꎬ把大家都逗笑了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