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ꎬ李世楷专门到东兴书院来ꎬ是有原因的ꎮ他一是想找学堂里一个姓关的教员ꎬ看能不能在他那里ꎬ找到几本可以一读的书来看看ꎮ这位关姓教员ꎬ当年两人在富顺做同事时ꎬ与他私交甚好ꎮ二是ꎬ他想借此机会找熟人朋友摆谈摆谈ꎬ打听点外边的局势ꎮ自吴坚仲拉起自流井同志分会部分人马ꎬ离开自流井正式组建同志军后ꎬ在整个井场ꎬ李世楷就少了可以深谈的朋友第三ꎬ他是听人说ꎬ自流井的学堂都罢课了ꎮ李世楷就想亲自来东兴书院看看ꎬ是否真的是罢课了ꎮ结果到书院大门口一看ꎬ大门半闭半掩ꎬ学堂里外ꎬ冷冷清清ꎬ人影不见一个ꎮ李世楷方知ꎬ罢课的事ꎬ是真有其事了ꎮ失望之余ꎬ他刚要转身原路返家ꎮ正好ꎬ看门的老校工手拿一个簸箕ꎬ出门来倒扫地扫出的垃圾ꎮ那老校工一抬眼ꎬ就看到了正欲往回走的李世楷ꎮ当年李世楷在这学堂里做过一年多教员ꎬ与几个老校工都是认识的ꎮ老校工就大声招呼ꎬ并走到跟前ꎬ很客气地问候几句ꎮ问他何时从省城那边回自流井的ꎬ又问他今天到学堂这里来ꎬ是不是想找什么人?李世楷看校工客气得很ꎬ只好如实说ꎬ他想找原先同过事的关姓教员ꎬ没事喝喝茶摆点龙门阵ꎬ顺带看能不能借几本书来看一看ꎮ没想到学堂这里关门罢课了ꎮ听这校工说ꎬ今天恰好有几个同学在学堂里面ꎬ像是要商量什么事情ꎮ他心里就想ꎬ既来之ꎬ则安之ꎬ大热的天气ꎬ走了这么远的路来此ꎬ干脆进来看一看ꎬ其中有没有认识的同学?有认识的ꎬ与之聊一聊ꎬ说不定也能听到一点什么新消息ꎮ李世楷就问同学们ꎬ刚才在议论点什么ꎬ还说得挺热闹的ꎮ几个同学ꎬ自流井保路风云先是你望望我ꎬ我看看你ꎬ不好作答ꎮ后来ꎬ到底林世琪憋不住ꎬ就实话实说了ꎮ他对李世楷说:“李老师你来跟我们出个主意ꎬ看看怎么才能弄出个同志军的关防?”接着就说出了ꎬ刚才他们几个同学ꎬ对巡防军开进自流井的胡作非为ꎬ草菅人命很是气愤ꎬ就想借想同志军的名义ꎬ吓唬吓唬巡防军ꎬ打打那些烂丘八的威风ꎮ“我们想虚弄一张同志军的安民告示ꎬ在闹市张贴出来ꎮ”林世琪很信任地看了看李世楷ꎬ也很认真地说ꎬ“这样ꎬ既震慑了那些巡防军ꎬ打了他们的威风ꎬ对一般民众也是一种鼓舞ꎮ李老师ꎬ你认为我们这个主意要不要得?”“有啥子要不得的?当然要得ꎮ”李世楷微微笑着ꎬ望几个年轻学子赞许地点点头ꎬ又说ꎬ“整张同志军安民告示ꎬ吓他巡防军一跳ꎬ倒是不错的主意ꎮ就好比过年时ꎬ小孩儿玩鞭炮ꎬ淘气点的ꎬ故意跑到大人背后去ꎬ悄悄放燃一个ꎮ虽说没能把大人怎么样ꎬ但着实吓人家一跳ꎬ还是很开心的ꎬ也有点意思ꎮ”李世楷这个带点幽默的比喻ꎬ又把大家逗笑了ꎮ李世楷这时才又带点认真地说:“当然ꎬ你们这个做法ꎬ也不是淘气小儿放鞭炮ꎬ纯粹对巡防军搞点恶作剧ꎮ眼下这种非常时候ꎬ借同志军之名ꎬ虚弄一张安民告示张贴于闹市ꎬ既可打他巡防军的威风气势ꎬ也能起到一点鼓舞人心的作用ꎬ还是有革命味道的ꎬ值得一做ꎮ”林世琪听李世楷这样说ꎬ脸上立时露出满意欣慰之色ꎮ不过ꎬ转即他搔了搔头ꎬ显得有些无奈地说:“可是ꎬ安民告示的条文倒好办ꎬ但如何弄出同志军那关防印章的事ꎬ我们商议来ꎬ商议去ꎬ就是想不出好主意ꎬ大家都被难着了ꎮ”一向快人快语的曾琬玉ꎬ这时就望李世楷先生ꎬ说:“李伯伯ꎬ你来帮我们出个主意好不好?”曾琬玉这番快人快语ꎬ李世楷倒是没想到ꎬ他愣了一下ꎬ片刻又反应过来ꎬ带点沉吟地说:“帮你们出个主意ꎬ也没什么不好ꎮ不过ꎬ主意要出得妙ꎬ也得动动脑筋才行ꎮ”几个年轻人见李世楷答应为他们出主意ꎬ当然很高兴ꎮ曾琬玉赶紧又给李世楷再送来杯温热茶水ꎮ李世楷一边喝着茶水ꎬ一边凝神思索ꎬ慢慢就有了头绪ꎮ他依稀记得ꎬ以前在一本什么笔记小说里面ꎬ读到一个故事ꎮ说是某地有一伙盗贼ꎬ要送一批偷来的东西出关ꎬ但苦于没有盖有官府关防的文书ꎬ始终出不了关ꎮ后来ꎬ找到一个穷秀才讨教ꎮ那穷秀才正想赴省应考举人ꎬ却因没有盘缠而发愁ꎮ穷秀才见那些人找上门来ꎬ就说ꎬ若给他二十两银子ꎬ他可以为之想出关的主意ꎮ没想到ꎬ那伙盗贼急于出关ꎬ就当场先付了十两银子ꎮ并说好两天后ꎬ再带剩下那十两银子来讨秀才的好主意ꎮ穷秀才本是没什么主意的ꎬ不过是为盘缠的事发愁ꎬ随口说说而已ꎮ如今既得了别人家银子ꎬ生米已煮成熟饭ꎬ没什么主意也得想出主意来ꎬ才好对那伙人交代ꎮ拿着十两银子回家ꎬ那秀才是又喜又忧ꎮ喜的是ꎬ赴省应考的盘缠ꎬ如今有了着落ꎻ忧的是ꎬ为那伙盗贼想出关的主意ꎬ却不是那么好想的ꎮ两天的期限很快就了ꎬ秀才与那伙盗贼相约的时间ꎬ是午后三刻在河边土地庙碰头ꎮ中午快到了ꎬ出关的主意ꎬ八字没有一撇ꎬ如何是好?那穷秀才急得不得了ꎬ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ꎬ苦思办法ꎮ正好他老婆在厨房里做午饭ꎬ切菜时ꎬ切到早上去市场买的一个廉价萝卜ꎬ已经有些老硬了ꎬ就一个人边切ꎬ边在那里念叨:“这是什么萝卜?又老又硬ꎬ让人怎么下口哇!”那穷秀才在外屋子乱走ꎬ突然听到老婆这几句念叨话ꎬ脑子里不觉灵光一闪:“萝卜?老萝卜?对ꎬ就是萝卜ꎬ用那种老萝卜!”秀才几步抢进厨房ꎬ将老婆尚未切完的半个萝卜ꎬ一把夺下ꎬ口里说:“别切了ꎬ这萝卜别切了!你买萝卜的钱ꎬ我再给你ꎮ这半个萝卜我另外有用ꎮ”那天午后三刻ꎬ穷秀才与那伙盗贼ꎬ在河边土地庙里如愿做成了那笔交易ꎮ两方一手交钱ꎬ一手换来了出关主意ꎮ双方皆大欢喜ꎬ满意而归ꎮ后来ꎬ那伙盗贼ꎬ用老萝卜刻成的关防ꎬ居然以假乱真ꎬ成功将那批偷来的东西送出了关ꎬ大发其财ꎮ而那个穷秀才ꎬ凭借盗贼给他的二十两银子盘缠ꎬ顺利赴省应考ꎮ而且由于心情好ꎬ应考时下笔如有神助ꎬ文章做得出色ꎬ居然福星高照ꎬ中了举人ꎮ这个穷秀才的故事ꎬ后来还多有曲折ꎮ说那个秀才中举后ꎬ被朝廷录用做了官ꎮ有一年ꎬ被朝廷委派到某个地方当县令ꎬ为一方官员ꎮ这人知县做了几年ꎬ仕途也还顺风顺水ꎬ自家亦捞了不少银子ꎮ有一次ꎬ负责审理由州府派下来的大案ꎮ他升堂问案时ꎬ堂下跪着的犯人ꎬ正是当年送过他二十两自流井保路风云银子的那伙盗贼ꎮ公堂上ꎬ双方不期而遇ꎮ后面故事好像还多有精彩ꎬ事过多年ꎬ李世楷有些已记不太清楚了ꎮ但那个穷秀才用老萝卜刻成关防ꎬ居然以假乱真让那伙盗贼得以出关的主意ꎬ却令他印象深刻ꎮ这时ꎬ李世楷就想ꎬ穷秀才用老萝卜刻关防的点子ꎬ眼下何不可以借用一下?思索到这里ꎬ李世楷眉头舒展ꎬ脸色也明朗起来ꎮ他拿起茶杯喝下口茶水ꎬ微微一笑ꎬ对几个年轻人缓缓开口道:“你们所说如何弄出同志军关防印章的事ꎬ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ꎬ不知可否?”李世楷把他那主意说出来ꎬ那些年轻人纷纷叫好ꎮ都说李老师这个主意简直绝了ꎬ既简单易行ꎬ又效果不错ꎮ曾琬玉更是说:“等会儿我就去买萝卜ꎬ专门认到老萝卜买ꎮ”几天后ꎬ一张署名“自流井同志军”ꎬ题为«告自流井父老乡亲安民告示»的纸就张贴于自流井闹市街头ꎮ这张«安民告示»ꎬ赫赫然盖有“自流井同志军司令部”鲜红大印ꎬ特别引人瞩目ꎮ特别令巡防军当局恐慌和恼怒的是ꎬ巡防军司令部所在的陕西庙ꎬ离大门岗哨不远处的围墙上ꎬ也张贴有一份这种安民告示ꎮ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ꎬ按自流井有些市民的话说ꎬ是不把巡防军放在眼里ꎮ大多数市民议论纷纷ꎬ又拍手称快ꎮ茶馆茶铺里ꎬ酒楼饭店里ꎬ那两天ꎬ茶客酒客所谈所议ꎬ议谈的差不多都是这件事ꎮ有人说:“这回同志军当真是来了ꎮ你看别个的告示ꎬ写得多扎劲ꎮ巡防军算啥子?到底还是同志军厉害!”有人说:“人家同志军ꎬ都把告示贴到他司令部的门口了ꎬ你说厉害不厉害?”更有人嘲笑道:“这回ꎬ真把巡防军司令部的面子丢尽了ꎮ”燃灯寺当年自流井郊外ꎬ地处釜溪河南岸的一对山一侧ꎬ有座古庙ꎬ名叫燃灯寺ꎮ该寺庙ꎬ前临汇溪河ꎬ背靠一对山ꎬ依山傍水ꎬ风光秀美ꎬ香火亦很旺盛ꎮ当年的燃灯寺ꎬ占地不宽ꎬ院落殿堂ꎬ远没有现今人们所看到的那番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规模和气派ꎮ殿堂上下ꎬ里里外外ꎬ不过是一个中等规模的普通道观而已ꎮ燃灯寺的来历和得名ꎬ在自流井坊间ꎬ百十年来还流传着一些传说ꎮ说是本朝道光年间ꎬ一对山下ꎬ汇溪一则ꎬ半坡上有几间草屋ꎮ有一妇人带一幼子ꎬ相依为命ꎬ艰难度日ꎮ其家不远ꎬ汇溪河上ꎬ为方便行人过河ꎬ有一小木桥ꎬ人称二道桥ꎮ溪边大道ꎬ常有俗称“盐担子”的运盐挑夫过路ꎮ世道艰难ꎬ“盐担子”谋生不易ꎬ常起早摸黑赶路ꎮ有天清晨ꎬ一个赶路的“盐担子”ꎬ摸黑上桥过河时踏虚了脚ꎬ落入河中不幸身亡ꎮ众“盐担子”悲伤不已ꎬ自此摸黑赶路的运盐挑夫ꎬ将二道桥视为畏途ꎮ然而ꎬ此事过了没几天ꎬ过河的“盐担子”突然发现ꎬ在小木桥桥头的一棵树上ꎬ从天黑到第二天清晨ꎬ总有一盏油灯ꎬ挂在树枝上ꎬ为来往过桥者照路ꎮ天天如是ꎬ从不间断ꎮ后来众人才知道ꎬ那盏照路的油灯ꎬ是坡上草屋内ꎬ带幼子的妇人所挂ꎮ从此ꎬ那二道桥又有了一个别名ꎬ叫燃灯桥ꎮ后来ꎬ妇人病故ꎬ其幼子外走ꎬ不知所踪ꎬ几间草屋亦荒废ꎮ过了数年ꎬ有人为感念当年那妇人燃灯善举ꎬ集资在草屋旧址ꎬ修建了一座小庙ꎬ取名燃灯寺ꎮ此燃灯寺ꎬ当初不过一小庙ꎬ香火也不旺ꎮ后来此庙迎来一有名老道姑ꎬ改建为道观ꎮ此师太在那一带颇有些名气ꎬ燃灯寺香火转旺ꎬ远近慕名而来自流井保路风云的香客不少ꎮ寺庙逐渐扩建至现今规模ꎮ在保路风潮于自流井闹腾之时ꎬ燃灯寺的主持者ꎬ是法名为慧慈的老师太ꎮ慧慈住持德高望重ꎬ悟道很深ꎬ是个颇有年资的道中高人ꎬ在自流井内外ꎬ乃至下川南佛道两界ꎬ都极有名望ꎮ慧慈名下信徒很多ꎬ遍布下川南各州府县ꎬ可谓佛道界大佬ꎮ经常有佛道两界弟子ꎬ不怕路远ꎬ专赴自流井ꎬ来访求教ꎬ亦有外地香客慕名而来ꎮ由此ꎬ燃灯寺常年香火较旺ꎮ就在那个在兴隆街栈房住店的张太医ꎬ冤枉地被巡防军砍了脑壳的十数天后ꎬ燃灯寺里ꎬ来了一位年轻女香客ꎮ女香客二十多岁年纪ꎬ身着土布衣衫ꎬ却五官端正ꎬ面色白净ꎮ尤其那一双眼睛ꎬ格外明亮不说ꎬ又带几分机敏沉稳ꎮ一眼看上去ꎬ年轻女香客像是有些见识的人ꎮ仅从体形上打量ꎬ女香客看似瘦弱ꎬ又显文静样子ꎮ可走路脚下生风ꎬ落步很快ꎮ再仔细点观察ꎬ其一举一动ꎬ既灵活又似带点不凡之态ꎮ那天ꎬ女香客进庙ꎬ找到燃灯寺女住持慧慈时ꎬ却是面带戚色ꎮ两人站在禅房外面的台阶下ꎬ女香客脸上明显带着一点愁容ꎮ她对慧慈住持说ꎬ自己是隆昌代寺人氏ꎬ父亲早亡ꎮ这次随母到峨眉山朝山拜佛ꎬ为亡父还愿ꎮ哪知ꎬ因各地闹同志军ꎬ战事不断ꎬ来往交通受阻ꎮ母女俩给堵在半途ꎬ进退不得ꎮ偏偏其母又生病ꎬ现困住在荣县程家场一家小客店里ꎮ女香客又说ꎬ这次她专来这燃灯寺ꎬ是特意为母亲进香还愿ꎮ她解释说ꎬ是因为其母亲ꎬ早年也曾来过这燃灯寺进香ꎬ许的愿还特别灵ꎮ前两天ꎬ亡父突然给母亲托了一个梦ꎬ让她一定要到这燃灯寺ꎬ烧香拜观音菩萨ꎮ如此ꎬ方可保母女平安ꎮ所以她受母亲之嘱ꎬ到燃灯寺代为母亲进香还愿ꎮ稍停ꎬ女香客又对慧慈住持说ꎬ她此番来燃灯寺ꎬ除代母亲进香还愿外ꎬ还想在寺内讨个下榻之地ꎬ借住几天ꎮ一是她身上所带铜钱不多ꎬ怕回程家场客店的旅费不够ꎻ二是单身女子一人ꎬ住店亦多有不方便处ꎮ说罢这番话ꎬ女香客从自己身上ꎬ取下一个进香者常用的灰色布口袋ꎮ在袋里ꎬ她又掏出一个小布包ꎬ当着慧慈住持的面打开ꎮ慧慈住持看见ꎬ小布包里面ꎬ大概有二十多文铜钱ꎮ女香客数了数ꎬ自己留下十文ꎬ然后说ꎬ其余那些铜钱ꎬ她一并捐给寺里做香火钱ꎮ当年燃灯寺ꎬ地处郊外ꎬ四野都是山坡田土ꎬ周围并无店铺人家ꎮ由此ꎬ为方便远道而来上香拜佛的外地香客ꎬ或是专来寺内读经讲道的同道和道家弟子ꎬ在寺内厢房设了几间客房ꎬ供其下榻落脚ꎮ有时ꎬ寺庙还为之供给斋饭ꎬ每次多少收几个铜钱ꎬ比外间饭馆饭铺ꎬ自是便宜许多ꎮ但寺内厢房有限ꎬ一日三餐的斋饭亦有限ꎬ所以对外来香客在寺庙落脚住宿ꎬ一向控制较严ꎮ须由慧慈住持当面过目审视后ꎬ再酌情而定ꎮ对眼前这位年轻女香客的借住留宿请求ꎬ慧慈住持眼露沉思之色ꎬ一时没应声ꎮ年轻女香客见此ꎬ就露出楚楚可怜样子ꎬ再三央求道:“万望住持开恩ꎬ容小女子暂在寺内ꎬ借住几日可好?”女香客还说ꎬ这自流井地界ꎬ她还有两家亲戚ꎬ一家住在大山铺ꎬ另一家住马冲口ꎮ大山铺亲戚ꎬ几年前还欠着她家一点钱ꎮ此次她还要去找那家亲戚ꎬ讨还欠债ꎮ若是讨债不成ꎬ也得找家住马冲口那家亲戚ꎬ借点钱做旅费ꎮ余下的ꎬ带回去为母亲抓药看病ꎮ若是讨不到账ꎬ又借不到钱ꎬ她如何回去向母亲交代!说这番话时ꎬ女香客已面露悲色ꎬ眼圈发红ꎬ差点下泪的样子ꎮ出家人毕竟心怀慈悲ꎬ慧慈住持看她说得凄苦动容ꎬ到底不免心生怜悯ꎮ对女香客在寺内借住留宿的请求ꎬ想想也就答应下来ꎮ至于她说的香火钱ꎬ也仅收下十文ꎬ留做宿费及住宿时的茶水之用ꎮ其余那点铜钱ꎬ慧慈住持全部还给了女香客ꎮ女香客对此自是感谢不已ꎮ她双手合十ꎬ对慧慈住持叩谢不已ꎮ这边慧慈住持ꎬ转身叫来小道姑慧聪ꎬ让她带女香客ꎬ去厢房安排住宿ꎮ其时的燃灯寺ꎬ虽不算大寺庙ꎬ但也设有东西两排厢房ꎮ两边的厢房ꎬ各有几间客室ꎮ小道姑慧聪ꎬ听从慧慈住持的吩咐ꎬ在一边引路ꎬ将年轻女香客引往东厢房ꎮ不知何故ꎬ见到年轻女香客的第一眼ꎬ她打心里就喜欢上了这个“香客姐姐”ꎮ她高高兴兴地引女香客朝东厢房走ꎬ一路说个不停ꎮ来到东厢房ꎬ慧聪左看右看ꎬ选了间条件最好的屋子ꎬ让“香客姐姐”住了下来ꎮ没想到ꎬ慧聪正为女客人铺床时ꎬ另一小道姑慧明突然走了进来ꎮ慧明朝女香客看了一眼ꎬ转头把慧聪叫到一边ꎬ轻声耳语几句ꎮ只见慧聪脸上ꎬ顿显惊讶之色ꎮ慧明这又转过身来ꎬ对年轻女香客传达慧慈住持的话ꎮ“施主ꎬ”慧明朝女香客略略施礼ꎬ客气道ꎬ“师父说ꎬ你单身一人远道来此ꎬ怕小寺接待不周ꎬ有失礼节ꎮ特安排小道来照顾施主ꎬ请施主随我来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她要女香客随她走ꎬ另换一处住宿地方ꎮ慧明把女香客一路领到大殿后面ꎬ禅房一侧的道姑寝房ꎬ打开其中一间ꎬ说:“师父的意思ꎬ请施主暂住于此ꎬ与小道同居一室ꎬ方便照应ꎮ施主有何需要ꎬ随时可对小道吩咐就是ꎬ不必客气ꎮ”本来ꎬ慧明和慧聪同住一室ꎮ现在按慧慈住持的意思ꎬ慧聪就暂时搬出去ꎬ与另外道姑共住ꎮ慧聪空出来那张铺ꎬ用来安顿女香客ꎮ慧慈住持临时做出这番改变ꎬ当然是一点突然变故ꎮ慧聪颇多不解ꎬ连慧明自己ꎬ也是有些不解ꎮ但慧慈住持如今是全寺掌门人ꎬ整个燃灯寺的大小事情ꎬ都是她说了算ꎮ尤其在慧明和慧聪这些小道姑来说ꎬ可谓一言九鼎ꎮ燃灯寺掌门慧慈住持突然做出这种变故ꎬ自是有她有一番用意ꎮ不过ꎬ对慧聪也好ꎬ对慧明也好ꎬ她心里这层考虑ꎬ她是不会明说的ꎮ当初ꎬ她与这女香客一接触ꎬ第一眼ꎬ其实就有种异样感觉ꎮ慧慈住持觉得ꎬ此女看似平常ꎬ但直觉告诉她ꎬ这年轻女香客似乎有点来历ꎮ虽说对方是一瘦弱女子ꎬ虽说其脸上眼里那种悲戚之色ꎬ似乎也真实可信ꎬ但慧慈仍感觉这女子身上ꎬ与一般女香客相比ꎬ好像有某些不同寻常之处ꎮ可到底她身上有哪些不同寻常ꎬ她一时又无法猜透ꎮ出于出家人慈悲心怀ꎬ慧慈住持当时虽略有犹豫ꎬ但最终ꎬ还是答应了女香客想留宿寺庙的要求ꎮ然而ꎬ当她让慧聪带女香客ꎬ去厢房安排住宿ꎬ两人渐至走远的时候ꎬ慧慈住持不经意间一个回头ꎬ看见了女香客远去的背影ꎮ她突然发觉ꎬ这年轻女子走路的身姿步态ꎬ很有些不寻常的地方ꎮ慧慈住持虽是出家人ꎬ却也走南闯北ꎬ经历许多世事ꎬ可称阅人无数ꎮ她曾经在有名的富顺金田寺ꎬ以及泸州、叙府一带香火很旺的大寺庙和好几处道观ꎬ都待过一些时候ꎮ平时ꎬ不管在寺庙ꎬ还是在道观ꎬ慧慈住持常有与身有武艺功夫者ꎬ打点交道的时候ꎮ其间ꎬ甚至不乏武林名师高手ꎮ这些身带功夫身怀技艺的高手ꎬ平时言行举止都不显山不露水ꎬ待人处事ꎬ也比较低调ꎮ但这些功夫高手ꎬ往往在某些行动举止ꎬ身形步态上ꎬ不经意间ꎬ显露出来一点不同常人的特征ꎬ内行人一眼可识ꎮ此刻ꎬ慧慈师太无意间一瞥ꎬ当即觉出这年轻女香客身形步态ꎬ不仅似是功夫在身的人ꎬ而且极像一个“道中高手”ꎮ慧慈师太望着女香客背影ꎬ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ꎬ愈加断定这女子非等闲之辈ꎬ不免陷入了沉思ꎮ“既是道中高手ꎬ来我等小小寺庙借宿ꎬ其意在何为?”为此ꎬ她就多少有些担心ꎮ这小小道观ꎬ经不起风浪祸事ꎬ眼下各方乱局中ꎬ保寺庙一方平安最好ꎮ不过ꎬ出家人讲究诚信ꎮ既已经答应过了ꎬ就不好悔言再变ꎮ思索片刻ꎬ慧慈师太才想到了为女香客另换一个下榻地方ꎬ并让她与慧明同住一室的折中办法ꎮ这番安排ꎬ慧慈师太自有其深意ꎮ一是ꎬ如此对女香客的行止活动ꎬ多少有些了解掌握ꎻ二是ꎬ也用这种办法ꎬ从侧面提醒对方ꎬ本住持已知你身份了ꎬ万望行事注意点分寸ꎬ别太让寺方为难ꎮ慧慈师太知道ꎬ一般来说ꎬ江湖侠客ꎬ也自有一套对人处事规矩ꎮ此番既已暗示过ꎬ不须一定点明ꎮ对方在行事之时ꎬ也多会为寺庙一方着想ꎮ即使非要下手ꎬ弄出点什么动静ꎬ心里也会有番考虑ꎬ不会太让别人为难ꎮ却说这年轻女香客ꎬ当时对慧慈师太此番突然变化ꎬ似是已经心知肚明ꎮ但其神情举止ꎬ仍是平静如常ꎬ好像不以为意ꎮ对慧慈师太ꎬ包括慧明与慧聪两个小道姑ꎬ以及道观中其他人ꎬ依旧笑脸相迎ꎬ礼貌有加ꎮ接下来那几天ꎬ年轻女香客行为举止方面ꎬ也未见什么异常ꎮ除来庙观的当天ꎬ买了点香蜡纸钱ꎬ在大殿里焚香烧纸祭奠亡父ꎬ并在观音菩萨面前为母亲许愿外ꎬ女香客每天早起ꎬ还与众道姑一起ꎬ上禅房规规矩矩打坐诵经ꎬ做一番功课ꎮ做过早课ꎬ年轻女香客掏一两文钱ꎬ在斋堂买份斋饭ꎬ回下榻的屋子一个人静静地吃ꎮ吃过之后ꎬ对人打个招呼ꎬ就匆匆出门办自己的事ꎮ晚上ꎬ该女子总是在日落前赶回寺庙ꎮ晚间ꎬ有时也随慧明、慧聪及众道姑一起ꎬ上禅房打坐ꎬ诵经做功课ꎮ回屋后ꎬ与慧明闲话几句ꎬ倒头便睡ꎮ这一睡ꎬ就会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ꎮ一连几日ꎬ皆是如此ꎮ自流井地面上ꎬ也一直没什么事儿发生ꎮ慧慈师太这就有点疑惑了ꎬ一个人有时思索不已ꎮ她知道ꎬ一般说来ꎬ江湖侠客要出手ꎬ不管为他人还是为自家ꎬ或盗宝劫物ꎬ或谋人性命ꎬ多是趁更深人静ꎬ借夜色掩护下手ꎬ极少会有在光天化日之下ꎬ大白天行事的时候ꎮ这也是慧慈师太ꎬ当初安排小道姑慧明ꎬ与她一室同宿的用意之一ꎮ她是试图防着女香客夜间起来ꎬ脱身外走ꎮ自流井保路风云没想到ꎬ这女子每晚照睡不误ꎮ而据慧明暗中观察ꎬ女香客每夜睡姿安详ꎬ睡意很深ꎮ而且夜间也从不曾起来ꎬ更没外出过一回ꎮ慧慈师太这就弄不明白了ꎮ心里思忖道:莫非当初看走了眼?此女子当真是普通香客ꎬ不是什么女侠不女侠的ꎮ正是在慧慈师太心中猜想不定之时ꎬ果然就出事了ꎮ一件自流井多年未见的大血案ꎬ在许多人完全料想不到的一个人身上发生了ꎮ出血案的地点ꎬ就在张家沱码头半坡上ꎬ那个小地名叫大湾井的地方ꎮ那地儿ꎬ离燃灯寺也不过三几里路ꎮ血案消息传到慧慈师太耳中的时候ꎬ她当即明白此举何人所为ꎮ虽说并不特别惊讶ꎬ但在心里面ꎬ还是微微感叹了一回ꎮ暗想ꎬ此女子到底非等闲之辈ꎬ平时不露声色ꎬ却行事干脆利落ꎬ出手不凡ꎬ真乃侠客手段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