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ꎬ自流井天气晴好ꎮ两岸沿河一带ꎬ秋阳亮丽ꎬ清风微微ꎮ波光闪动的河面上ꎬ有渔夫打鱼下网ꎬ有盐船船工吼号子唱船歌ꎮ河岸两边ꎬ亦有青妇小妹在那里洗衣淘菜ꎬ洗衣棒槌敲打声ꎬ夹杂着清脆嬉闹声ꎬ随河风在河面上飘来荡去ꎮ釜溪河上撑船划桨的那些船工ꎬ只要不是天气太冷ꎬ一般都是全身赤裸ꎬ身上仅用一块围帕遮住私处ꎮ船工长年行走江河ꎬ生性豪放ꎬ遇有姿色好看的洗衣小妹ꎬ有时免不了用言语或船歌ꎬ朝岸上挑逗几句ꎬ以寻开心ꎮ当然ꎬ这些挑逗话语及船歌ꎬ只能是玩笑玩笑ꎬ不能太出格ꎬ否则会受自家船行或船帮追究ꎮ这时ꎬ洗衣淘菜那些妇人小姑ꎬ便会群起而攻之ꎬ骂声四起ꎮ有大胆的ꎬ还会捡起岸边石子瓦块ꎬ往船上抛打ꎮ女人力气小ꎬ投出的石子ꎬ往往落不到船上ꎬ全都落入河里ꎬ溅起水面上朵朵水花ꎮ船工们就哄笑ꎮ抛打石子的淘菜女、洗衣女ꎬ自家也笑ꎮ岸边上ꎬ那些从河边经过ꎬ偶然目睹了此场景的路人也笑ꎮ一时间ꎬ河里船上ꎬ沿河两岸ꎬ笑声四起ꎬ其乐融融ꎮ在自流井大多数市民看来ꎬ这种天气这种日子ꎬ是一个风和日丽ꎬ坊间人等可随意消闲的好日子ꎮ没有人会想到ꎬ自流井地界上ꎬ会有大事发生ꎮ午时之后ꎬ曾树龙老屋所在的桐梓坳小巷ꎬ房顶上的太阳已经略微偏西ꎮ阳光从小院门前那棵大核桃树很是繁密的枝叶中穿过ꎬ点点碎碎地洒落在堂屋门外那石砌台阶ꎬ以及院内花草和泥地上ꎬ形成各色奇形怪状光斑ꎮ午饭后ꎬ曾树龙坐在堂屋一张椅子上ꎬ捧着自家那支竹子烟袋ꎬ一个人闷头抽水烟ꎮ他一边抽着水烟ꎬ一边不时往门外巷子里望ꎬ有点心神不定ꎮ自流井保路风云这天ꎬ是曾树龙选定要为恩人寻凶报仇的日子ꎮ经一连几天数次踩点察看ꎬ思索谋划ꎬ他欲动手的时间ꎬ定在当晚夜深人静时ꎮ一袋水烟抽过ꎬ曾树龙在家里闲待了片刻ꎬ定定神ꎬ平静一下心气ꎬ然后出门ꎮ每天这个时候ꎬ曾树龙大都是找家茶馆ꎬ坐下来喝茶消闲ꎮ这天ꎬ他主要是想找个合适去处ꎬ让自己心神能够静一静ꎮ或是能找点转移心思的事情来做ꎬ以免自家太过焦躁紧张ꎮ曾树龙出门后ꎬ从井神庙之侧的小巷ꎬ朝下坡走去ꎮ来到与新街子交界的那个三倒拐街口ꎬ他停下步子ꎬ略做思索ꎬ然后转身往东ꎬ朝正街方向一路走ꎮ走上一阵ꎬ他心里想的是ꎬ还是找个地方喝茶算了ꎮ茶馆里若有说书的ꎬ就听听说书ꎮ若没人说书ꎬ就听茶客们摆点闲龙门阵ꎬ一个下午也就很快过去了ꎮ平日曾树龙经常去的茶馆茶铺ꎬ就那么三两家ꎬ在自流井市面上ꎬ属中等偏下ꎮ新街与正街ꎬ一直是自流井街市最热闹ꎬ店铺最多的两条主街ꎮ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很多ꎬ碰有熟识的ꎬ朝他打个招呼:“曾二爷ꎬ吃过午饭没有?喝茶去啊?”这时ꎬ他也点个头ꎬ客气回应一句:“午饭刚吃过了ꎮ出来走走ꎬ找个地方喝茶ꎮ”然后彼此朝对方笑笑ꎬ各走各的路ꎮ自从曾树龙没在衙门当差ꎬ干那种砍脑壳的“缺德事”之后ꎬ他与朋友熟人ꎬ街坊邻居之间ꎬ相处得平和安然了许多ꎮ走到十字口ꎬ曾树龙本来要去靠河边的临江茶楼喝茶ꎮ可那天刚走过去几步ꎬ他举眼望了望ꎬ好像茶楼里没有人在说书ꎬ茶堂里边茶客也不太多ꎬ就没去临江茶楼ꎮ站在街边思索片刻ꎬ转身朝正街方向走去ꎮ他走了一段ꎬ在一个巷口转个弯ꎬ走上坡路ꎮ然后经马房街街口ꎬ再上坡ꎬ曾树龙最后去了湖广庙茶园ꎮ平时ꎬ他是少上湖广庙茶园来喝茶的ꎮ倒不是因为这里茶钱比一般大众茶馆茶铺ꎬ要贵了那么一文两文ꎬ他出不起那个茶钱ꎬ主要是觉得ꎬ自己来这里有点身份不符ꎬ他内心里面ꎬ多少有点自惭形秽ꎮ一直以来ꎬ这茶园喝茶进出的ꎬ大多都有点身份ꎮ曾树龙自己也明白ꎬ他过去那种衙门“刀斧手”身份形象ꎬ在井场有点脸面人物心目中ꎬ是不宜登大雅之堂的ꎮ所以ꎬ非有特殊原因ꎬ比如有朋友熟人约他ꎬ他不会轻易上湖广庙茶园来ꎮ他是怕别人瞧不起ꎮ今天他肯突然改主意ꎬ登了这“大雅之堂”ꎬ多少有点鬼使神差味道ꎮ他出门时ꎬ也根本没想到ꎬ自家会来此茶园喝茶ꎮ此时的湖广庙茶园ꎬ正是茶客多的时候ꎬ生意很是火爆ꎮ曾树龙进门后ꎬ见底楼的大众散座ꎬ张张茶桌都坐满了茶客ꎬ甚是嘈杂ꎮ他站楼梯口略有犹豫ꎬ心想ꎬ干脆破例到底ꎬ就没去底楼散座ꎬ而是上了二楼的厢房ꎮ厢房茶座稍微清静些ꎬ曾树龙选了个东厢房靠窗的一张茶桌ꎬ坐下来要了一碗花茶ꎮ桌子上ꎬ已有三位茶客ꎮ其中一位茶客ꎬ是曾树龙认识的熟人ꎮ那人在竹棚子街上开了家竹器店ꎬ姓陈ꎬ他曾经打过一点交道ꎮ曾树龙当年“吃红粮”ꎬ有一次收“草纸钱”ꎬ突然他心血来潮ꎬ自作主张扩大了收钱范围ꎬ把这“草纸钱”ꎬ竟然收到了与灯杆坝相邻的竹棚子街上ꎮ其他有些店铺老板ꎬ自然很不乐意出这份钱ꎬ嘴里难免念念叨叨ꎮ这陈老板倒还客气ꎬ走到他店门口ꎬ二话不说ꎬ就从柜台里拿出了几文铜钱ꎬ交到了曾树龙手上ꎮ这天ꎬ陈老板见曾树龙在这张茶桌子上落座ꎬ样子明显有些惊讶ꎮ他肯定心里在想ꎬ曾剃头这种专砍人脑壳的刽子手ꎬ也来湖广庙茶园坐楼厢雅座ꎬ这世道真是变了啊ꎮ不过ꎬ陈老板想是心里在想ꎬ却仍望曾树龙客气点点头ꎬ算是打了招呼ꎮ好在桌子上ꎬ其他两位茶客他不认识ꎬ两位茶客也不认识他ꎬ免了一份尴尬ꎮ那两个茶客ꎬ像是外地来自流井谈点生意的小商户ꎮ这些来自流井的外地商人ꎬ除谈生意之外ꎬ或是来收账ꎬ或是来办点事ꎬ住上三五天ꎬ有闲了ꎬ就来茶园坐坐ꎮ这三个人ꎬ虽同坐一张茶桌ꎬ明显却不是一道路数的茶客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不多ꎮ曾树龙落座之前ꎬ几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点闲话ꎮ两个外地茶客ꎬ喝茶之余ꎬ也谈外州县见闻ꎮ曾树龙对这些话题ꎬ都插不上嘴ꎬ只能默默喝茶当陪客ꎮ讲到有趣好笑的地方ꎬ人家发笑ꎬ他也在旁边ꎬ跟着干笑几声而已ꎮ这样喝了半个多时辰的茶ꎬ听过一些闲话和有趣事儿ꎬ曾树龙觉得自己放松了ꎬ心里也相应舒坦起来ꎬ没先前那么感觉心情紧张和不安了ꎮ自流井保路风云看时候不早ꎬ曾树龙心里打算ꎬ再喝一开茶就走ꎮ回家得安排晚饭ꎬ早点吃过晚饭ꎬ再歇歇养点精神ꎬ以便晚上好干那桩事情ꎮ心里正寻思着ꎬ厢房门外ꎬ突然走进来一个茶客ꎮ那人进门后ꎬ看陈老板在招呼他ꎬ也就在这张茶桌上落座下来ꎮ新来茶客与陈老板是熟人ꎬ落座之后ꎬ不知刚才碰到了什么事儿ꎬ一张瘦筋筋的烟灰儿脸上ꎬ却满脸是压制不住的兴奋之色ꎮ刚坐下来片刻ꎬ这人端起茶倌送上来那碗香茗ꎬ用茶碗盖缓缓搅着刚泡上的茶水ꎬ突然向陈老板说:“知不知道?外面出大事了ꎮ”“什么大事?”陈老板说ꎮ同桌茶客也带点好奇地问他:“哪里出了大事?”这人缓缓呷上一口茶水ꎬ望了望急切等他开口的同桌茶客ꎬ脸上既有兴奋又带点得意地说:“这自流井ꎬ出天大人命案了ꎮ”说过这两句ꎬ他停住口不往下说了ꎬ又用茶碗盖搅茶水ꎬ似在吊大家的胃口ꎮ“出了人命案?”陈老板似是一惊ꎬ连忙问他ꎬ“啥子时候的事?”“就是这下午的事ꎮ”刚来那人说ꎬ仍带点知情者的得意ꎬ“刚刚还不到一个时辰ꎮ”“光天化日啊!谁人被杀了?”陈老板更是奇怪ꎮ“谁人?大湾井半坡上的冯癞头ꎮ”那人说ꎮ曾树龙听到这话ꎬ大吃一惊ꎬ感觉自己的胸口狂跳不已ꎮ“那个冯癞头ꎬ”那人以一副知情者的口吻说ꎬ“一直有人说他背地里ꎬ在分县衙门捕房‘跑二排’ꎬ给捕快充当线人ꎮ还说他为了多得赏银ꎬ还经常平白无故地向官府乱举报ꎬ让别人吃了冤枉官司ꎮ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事?”“这个冯癞头ꎬ”陈老板应答道ꎬ“我也听人说过ꎬ好像真有这些事ꎮ总之ꎬ不大像个好人ꎮ”新来茶客端起茶碗ꎬ悠悠喝下了一口茶水ꎬ才又开口说道:“今天刚吃过午饭不久ꎬ冯癞头就被人暗杀在自己家院里ꎮ有人说ꎬ他是做多了亏心事ꎬ得罪的人太多了ꎬ才遭的报应ꎮ”曾树龙仔细听完这番话ꎬ在一边惊得脸色也变了ꎮ仇人已被杀ꎬ这消息太过突然ꎬ乃至于一时激动起来ꎬ他差点把手里端着的茶碗ꎬ失手掉在楼板上ꎮ“听说地方上的地保也赶去了ꎮ”那新来茶客又说ꎮ“地方上出了人命案ꎬ他做地保的不赶过去ꎬ”陈老板点头应答说ꎬ“到时向官府交不了差ꎬ是要拿话来说的ꎮ”“官府?现今还说啥子官府啊ꎬ”新来茶客哼了声鼻子ꎬ说ꎬ“说是冯家想到分县衙门报案ꎬ但这一阵分县衙门里面ꎬ连鬼影子都找不到一个ꎬ找谁人报案?”看众人不言语ꎬ那人又说:“后来地保让人把人命案消息ꎬ送陕西庙巡防军司令部里面去了ꎮ”“巡防军?巡防军会来管地方上的事?”陈老板问ꎮ“管不管不知道ꎮ”那人说ꎬ“出了人命案ꎬ总得有人来过问一下嘛ꎮ”“连官府的人都跑了ꎬ这世道乱的ꎬ恐怕真是乱世要来了ꎮ”两个外地茶客接过话头说ꎬ两人脸上ꎬ皆有忧虑之色ꎮ“有人说像是仇杀ꎮ”“仇杀也好ꎬ劫杀也好ꎬ总之ꎬ那个冯癞头是被人杀了ꎮ”“所以说ꎬ一个人在世ꎬ还是不要去做那种亏心事为好ꎮ”陈老板带点感慨说ꎬ“古话说ꎬ举头三尺有神明ꎬ那话真有道理ꎮ”陈老板等几个茶客ꎬ还在你一言ꎬ我一语地闲话着ꎮ此刻ꎬ曾树龙顾不得再多问点什么话ꎬ放下茶碗ꎬ起身就走ꎮ起身时ꎬ甚至忘了与同桌的陈老板等几个茶客打个招呼ꎬ显得有点失礼ꎬ惹得陈老板望他的背影连瞪了几眼ꎮ曾树龙此时也顾不得这些了ꎬ也完全感觉不到别人那些眼光ꎮ他大步走完茶园坎子下的那条坡巷ꎬ匆匆穿过新街ꎬ经下桥过了釜溪河ꎮ沿河岸行人渐少ꎬ曾树龙脚下加快了步子ꎬ似在开跑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