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ꎬ自流井闹市灯杆坝街口ꎬ那家冯记绸布庄的冯老板ꎬ照例早早起身ꎬ吩咐手下徒弟打开店门ꎬ准备一天生意ꎮ眼见开门做生意的各项杂事忙得差不多了ꎬ他才在店门口的那把藤椅上坐下来ꎬ打算喝上两口早茶ꎮ徒弟端过来那碗用鲜开水泡好的盖碗茶ꎬ冯老板刚刚喝上一口ꎬ就听隔壁荣昌帽鞋店郭老板站在他自家店门口大声武气地在对人说:“这井场上ꎬ恐怕当真是要打仗了ꎮ巡防军都开进来了ꎮ”冯老板一愣ꎬ放下茶碗ꎬ连忙问:“巡防军?啥子巡防军?”“巡防军你都搞不懂啊?”郭老板笑了笑ꎬ似乎笑他少见多怪ꎮ郭老板在自家店门口一张椅子上坐下来ꎬ把手里捧着的一把黄铜水烟袋ꎬ细心擦过一遍ꎬ才又开口说:“这巡防军嘛ꎬ眼下是川督赵尓丰赵大帅手里面最硬火的兵ꎮ比绿营官兵硬火得多ꎮ听人说ꎬ赵大帅当驻藏大臣的时候ꎬ打遍藏区无敌手ꎬ靠的就是这巡防军ꎮ好多不服朝廷管的藏人ꎬ都拿给巡防军杀了ꎮ巡防军厉害得很哪ꎮ”冯老板还是像没弄明白ꎬ说:“巡防军开到自流井来干啥子?河对门海潮寺那边ꎬ不是驻扎有安定营?”冯老板所说的安定营ꎬ是指驻扎在自流井釜溪河西岸海潮寺的一营官军ꎮ其职责是保护盐场ꎬ确保盐税ꎬ亦包括缉查私盐ꎬ防盗匪等ꎮ冯老板把那碗盖碗茶拿起来ꎬ喝了一口ꎬ望望正抽着水烟袋的郭老板ꎬ像是自言自语ꎬ又像是和郭老板说:“贡井也好ꎬ自流井也好ꎬ就只巴掌大一块地方ꎮ防点盗匪之类ꎬ未必安定营那么多官兵还不够用?还要再派巡防军来?”听冯老板这样说ꎬ郭老板“嘿嘿”笑了两声ꎬ不慌不忙把水烟袋从嘴巴上移开ꎬ才应答道:“世道不清静嘛ꎮ赵大帅有备无患ꎮ”郭老板咕噜咕噜抽上两口水烟ꎬ缓缓把烟圈吐了ꎬ往街口两边看了看ꎬ又说:“我猜想ꎬ赵大帅是怕ꎬ怕安定营镇不住自流井的堂子ꎬ才又把巡防军开到井上来ꎮ看样子ꎬ这井场上恐怕是当真要干它一仗了ꎮ”那天早上ꎬ两个人龙门阵摆到这里ꎬ没再深谈下去ꎮ不过ꎬ旁边人都看得出来ꎬ郭老板和冯老板ꎬ两人眉宇间都好像露出一丝忧虑之色ꎮ其实ꎬ两个人心里想着ꎬ却因为怕那句话不吉利ꎬ彼此都没敢说出来ꎮ那就是:“这井场若果真要打仗ꎬ咱老百姓ꎬ尤其咱们商家小户ꎬ恐怕就会遭殃啰!”这次ꎬ赵尔丰专门从省城调派过来的巡防军ꎬ是半夜时分开进的自流井ꎮ足足有四个营ꎬ两千多人的兵力ꎬ一色快枪ꎬ还带有十来门重炮———最新式的“小山炮”ꎮ带队的ꎬ是一位姓徐的统领ꎮ赵尔丰手下这支巡防军ꎬ与任何一支清军的装束都大不相同:一色青布(黑布)包头ꎬ黄布军服ꎬ灰布裹腿ꎬ足蹬麻耳草鞋ꎮ一色快枪ꎬ外背一把寒光闪闪的“鬼头蛮刀”ꎮ这可能是有史以来ꎬ官府在自流井派驻规模最大ꎬ实力最强的一支军队ꎮ赵尔丰考虑的是ꎬ在此大乱之际ꎬ不容许支撑全省财源的盐税有失ꎮ没有盐税银子支撑ꎬ他拿什么去发兵饷?拿什么去做军费打仗?巡防军ꎬ又称防军ꎬ即清廷于八旗、绿营之外ꎬ募勇另建ꎬ别自成营的军队ꎮ其基础就是早先的勇营ꎮ平定西北等大的战事结束后ꎬ团勇大量裁减ꎬ但留下一部分ꎬ或驻守郡县ꎬ或巡防边地ꎬ因之称为巡防军ꎬ或防军ꎮ平时由地方官掌握ꎬ巡防匪盗ꎬ有大的战事时ꎬ隶于专征将领指挥ꎮ一般来说ꎬ由于是地方官掌控的部队ꎬ巡防军的军饷给养ꎬ比绿营更充足ꎬ战力也更强ꎮ尤其赵尓丰手下的巡防军ꎬ经过川边连年征战ꎬ实力很强ꎬ且富有战斗经验ꎬ是赵尓丰要控制四川ꎬ其手中最重要一张王牌ꎮ赵尔丰调派自流井的巡防军ꎬ四个营ꎬ相当于一标多接近两标ꎮ而带队的军官是统领ꎬ相当于旅长级别ꎮ可见其对自流井格外重视ꎮ徐统领带巡防军开进自流井的当天ꎬ兵分两路ꎬ首先派出巡防军一个营ꎬ由手下一名马姓管带率领ꎬ急行军进驻贡井ꎮ马管带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两名战将之一ꎬ另一得力战将是汤管带ꎮ两人自流井保路风云都随他东征西战多年ꎬ屡立战功ꎬ颇有征战经历和经验ꎮ马管带进驻贡井后ꎬ将营部设在旭水河对岸ꎬ天池山脚下的天后宫内ꎮ徐统领将自己的巡防军司令部ꎬ设于西秦会馆之内ꎮ徐统领祖籍安徽ꎬ入川多年ꎮ身为高级将领ꎬ看不上分县衙门这等器局ꎮ他嫌这衙门地盘太小ꎬ门庭楼宇也不够威风ꎮ不到半天工夫ꎬ荷枪实弹的巡防军ꎬ就控制了自流井贡井东西井场各处要地ꎬ以及城区内外关键的码头和交通要道路口ꎮ早在巡防军开进自流井之前ꎬ市民坊间ꎬ都在谈论传说同志会改成了同志军的消息ꎮ更有风声在传ꎬ说什么同志军要打自流井和贡井ꎬ什么同志军要来抢两处井场的盐税银子等等ꎮ一时间ꎬ分别隶属于富顺县、荣县的自流井和贡井两个分县衙门ꎬ包括设在东狱庙的票厘局ꎬ人心惶惶ꎬ上下不宁ꎬ草木皆兵ꎮ几天之内ꎬ上至县丞、典史、书办、刑名、文案、钱粮师爷等高层ꎬ下至捕快、衙丁、狱卒等等ꎬ纷纷告假开溜ꎬ有的甚至不辞而别ꎮ两个分县衙门ꎬ一个票厘局ꎬ除实在不敢走ꎬ或走不脱的少数吏员兵勇ꎬ衙门里里外外ꎬ差不多都在唱“空城计”ꎮ徐统领来自流井的当天上午ꎬ带几个亲随和护卫ꎬ在街市四处走走看看ꎬ察看各处地势和市面情形ꎮ也到高坪地的分县衙门ꎬ以及设在东狱庙的票厘局去看了看ꎮ看到两处官方衙门ꎬ呈现人去楼空ꎬ似乎大难临头之相ꎬ徐统领似乎并不感到意外ꎮ在分县衙门里里外外走了一圈ꎬ竟然找不到一个多少可以主点事的吏员ꎮ最后ꎬ一行人来到坐堂审案的大堂上ꎮ大堂里空空荡荡ꎬ鬼影子都不见一个ꎮ徐统领在大堂上下巡查一周ꎬ还特意在铺着一张山羊皮ꎬ充做“虎皮椅”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会ꎮ随手把那块惊堂木ꎬ玩儿似的拿在眼前左看右看ꎮ最后ꎬ把惊堂木在问案桌子上重重拍了几拍ꎬ回头对身边的亲信柳师爷说:“知县大爷这玩意儿威风啊ꎮ小时候就听大人说ꎬ衙门大堂上ꎬ县太爷惊堂木一拍ꎬ下面等候过堂的ꎬ不管原告被告ꎬ还是证人ꎬ通通都得跪下ꎮ真威风啊ꎬ是不是?”柳师爷应和地朝他点点头ꎬ笑笑说:“那是朝廷的规矩ꎮ”稍停ꎬ又补充一句:“地方衙门问案审案ꎬ不管衙门大小ꎬ都得如此ꎮ”“朝廷规矩?”徐统领带点轻蔑之色地笑了笑ꎬ说ꎬ“什么叫朝廷规矩?我徐某知道的朝廷规矩是ꎬ地方官守土有责ꎮ人在城在ꎬ城破人亡ꎮ”徐统领话锋一转ꎬ颇有责难地说:“可眼下ꎬ这些地方官ꎬ守什么土?担什么责?跑得一个不剩ꎮ偌大一个衙门ꎬ连鬼花花都找不到一个!”徐统领把眼光四处望上一望ꎬ再次冷笑一声ꎬ愤愤对左右人等说道:“这些地方官ꎬ平时刮地皮捞银钱ꎬ本事天大ꎮ盐商的好处银子ꎬ想是也得了不少ꎮ可真正天下有事ꎬ朝廷需要他们出人出力的时候ꎬ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最后ꎬ还得靠我等武将去流血拼命ꎬ去杀贼御敌ꎮ这世道真不公!”说罢ꎬ徐统领把手中那块惊堂木ꎬ朝大堂那边狠狠一扔ꎬ满脸怒气ꎬ起身就走ꎮ衙门院子里ꎬ正碰上一个上了点年岁的刑房小吏ꎬ赔着笑脸迎上来ꎬ小心翼翼问:“徐大帅这就要走了?大帅有什么要办的事ꎬ尽管吩咐小人就是ꎮ小人即刻去办ꎮ”徐统领一身怒火ꎬ正找不到地方发泄ꎬ刑房小吏这一问ꎬ顿时兜头朝他喷将出来:“老子要办的事ꎬ限你三日之内ꎬ把那些跑了的狗官ꎬ通通给老子找回来!听见没有?找不回来ꎬ老子要军法从事ꎮ小心让老子责打你三百军棍!”说过ꎬ余怒不消的徐统领ꎬ还踢了刑房小吏一脚ꎬ才恨恨出门而去ꎮ临出门ꎬ又甩了探头察看院中情形那门丁左右两个耳巴子ꎮ怒喝道:“你看?看什么看?先跟老子把衙门守好!若是衙门财物东西有失ꎬ小心老子砍了你的脑袋!”那门丁平白无故挨了两巴掌ꎬ摸着火辣辣的脸膛ꎬ弄不清到底怎么回事ꎮ刑房小吏更是吓得浑身发抖ꎬ一脸惊恐状ꎮ下来之后ꎬ这小老头又把徐统领的威吓当了真ꎬ左思右想ꎬ无计可施ꎮ他一下层小吏ꎬ如何能把县丞、典史、书办等上司找得回衙门?惊恐之下ꎬ连夜收拾家中细软银钱ꎬ举家出走乡下避祸ꎮ回到陕西庙的巡防军司令部ꎬ徐统领接连发布了几道命令ꎮ第一ꎬ派一名营官ꎬ带上两棚巡防军人马ꎬ全面接管了整个分县衙门ꎮ尤其交代ꎬ要仔细清点并收缴分县衙门的库存官银ꎬ以及所有钱粮物品ꎮ第二ꎬ让亲信柳师爷带队ꎬ带两棚巡防军ꎬ接管东狱庙的官家票厘局ꎮ其重点ꎬ当然是票厘局官库中收的盐税银子ꎮ第三ꎬ由一名管带率几棚巡防军人马ꎬ分别把守东西井场的盐库ꎬ清点存盐ꎮ以备到时运往外地变卖ꎬ换成银子充作军饷ꎮ自流井保路风云如此一道道命令下去ꎬ徐统领似乎还不肯罢休ꎮ他一个人关起门来ꎬ在司令部那间大屋子里ꎬ踱来踱去走过几圈ꎬ终于又有了新的主意ꎮ徐统领转身出门ꎬ让身边卫士叫来传令官ꎬ吩咐说ꎬ立即把自流井和贡井两处商会的会长请到陕西庙巡防军司令部里面来ꎬ共商大事ꎮ他要找两商会的会长ꎬ主要商议的是ꎬ眼下“同志军叛匪”作乱ꎬ将大举进攻自流井和贡井ꎬ大战在即ꎮ为保卫井场ꎬ众盐商该如何解决巡防军打仗的军饷等事宜ꎮ从当天开始ꎬ这自流井和贡井ꎬ全川最富裕最繁华的两处井场和所有街市地盘ꎬ就成了巡防军的天下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