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又吃了一会儿ꎬ店老板站在那里ꎬ一直看看这人ꎬ又看看那人ꎬ似是欲言又止ꎮ看了看喝酒吃菜的李世楷ꎬ想想ꎬ终于前走两步ꎬ朝李世楷开口道:“李老师ꎬ你老走南闯北ꎬ见多识广ꎮ真该给小店出些主意才好ꎮ”停了停ꎬ叹口气ꎬ又说ꎬ“这些年ꎬ年景不好ꎬ我这小店ꎬ生意是越来越差了ꎮ有些时候ꎬ月末扎账ꎬ一家人辛苦劳累一整月ꎬ一文钱没赚不说ꎬ反而亏了ꎮ就想ꎬ这是何苦呢?真想把店门一关了事ꎮ”“店门关不得ꎬ”李世楷停下手里的筷子ꎬ眼望店老板ꎬ半带玩笑半带认真地说ꎬ“你陈老板真个关了门ꎬ我上哪里找这么好吃的肥肠蒸笼?还有这五香卤牛肉!就看我这种老买主的面子ꎬ你这老店也不能关门ꎮ是不是?”吴坚仲也停下吃喝ꎬ用手中筷子ꎬ指着只剩下一小半的那碗豆花ꎬ认真朝店老板说:“老板ꎬ莫关门ꎬ莫关门ꎮ你这店里的豆花也做得好ꎬ辣酱配得也好ꎬ地道鲜红飞辣ꎮ比富顺豆花也差不了哪里去ꎮ若我今后来自流井ꎬ哪怕过河翻坳走远路ꎬ我都肯到你这家店里来吃豆花ꎮ”店老板苦笑了一下ꎬ说:“是呀ꎬ有时又想ꎬ祖上几代人ꎬ好不容易创起这块招牌ꎬ留下这份产业ꎬ”陈老板说ꎬ“到自家手中却关了店门ꎬ真是对不起祖宗ꎬ只好又硬撑着做下去ꎮ”“对头ꎬ店门真的关不得!”李世楷神情郑重地望店老板说ꎬ“百年老店啊ꎬ关了实在可惜了!做成一个招牌不容易ꎬ千万关不得门ꎮ”“可是ꎬ这生意ꎬ李老师ꎬ你看ꎬ像不像过正经日子的生意?”也真是生意不旺ꎮ不仅李世楷ꎬ连吴坚仲、林世琪也看到了ꎬ按说ꎬ正是吃午饭的高峰期ꎬ三个人在店内吃了这些时候ꎬ整个店堂ꎬ连同他三人在自流井保路风云内ꎬ前后也就七八个顾客ꎮ吴坚仲心想ꎬ照这个格局ꎬ这老字号陈记酒家ꎬ一天下来ꎬ也不过就是百十文铜钱的进账ꎬ难怪陈老板感叹生意难做ꎮ招呼客人结完账ꎬ店老板才回身过来ꎬ站在柜台前ꎬ看李世楷带客人喝酒吃菜ꎬ偶尔陪陪两人说几句闲话ꎮ李世楷和吴坚仲、林世琪吃喝一阵ꎬ看店老板还拿眼望着ꎬ似是真要他几个为自家生意想出什么好主意ꎬ想了想ꎬ就说:“陈老板ꎬ我和这位省城来的吴先生ꎬ都是读书人ꎬ不是会出点子的猫鼻子师爷那类ꎬ也没什么好主意可以讲出来ꎮ我看ꎬ干脆我给你重新写块招牌吧ꎮ”想想ꎬ又说:“你这百年老店ꎬ算是金字招牌吧ꎮ就该把招牌做得大大的ꎬ金光闪闪ꎬ真正看起来是块金字招牌ꎬ大老远都看得见ꎬ引人注目才好ꎬ是不是?”陈老板自然高兴ꎬ连声说:“要得ꎬ要得ꎬ那当然好!我早想换块招牌了ꎬ就是找不到人题字ꎮ李老师肯为小店写店招ꎬ再好不过ꎮ你李老师又有功名ꎬ县城省城都走过ꎬ还当过大官的ꎬ到底也是一方名人ꎮ小店有你李老师的店招ꎬ硬是蓬荜增辉ꎬ日后肯定生意兴隆ꎮ”又说:“至于润笔费ꎬ虽说是小店ꎬ我陈某也不会亏待你李老师ꎮ反正就照时下规矩办ꎬ该多少付多少ꎮ”“还要什么润笔费?”李世楷大笑ꎬ又连连摆手ꎬ“你我乡亲地邻ꎬ谈什么润笔费?免了ꎬ一概免了!待招牌做成了挂出来那天ꎬ若我人还在自流井ꎬ你来告知一声ꎬ我也上门贺喜凑个热闹ꎮ你陈老板肯请我吃肥肠蒸笼下烧酒ꎬ就算了事ꎮ哈哈ꎬ要不要得?”“肥肠蒸笼下烧酒自然有得招待的ꎬ”陈老板很高兴地说ꎬ“不过润笔费ꎬ该给还得给ꎮ你李老师这种大名人ꎬ肯为小店写块招牌ꎬ我一家人都脸上有光ꎬ咋好意思让李老师白写?”“我算什么大名人?”李世楷一笑ꎮ笑过ꎬ又回头指着身边的吴坚仲ꎬ对陈老板说ꎬ“要说大名人ꎬ这位省城来的吴先生ꎬ才算得上大名人ꎮ知道不知道?这位吴先生ꎬ是省城保路同志会派下来的ꎬ现今我们自流井保路同志会的会长ꎮ”“哎呀ꎬ原来这是吴会长啊!”陈老板大惊ꎬ连声说ꎬ“有眼不识泰山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怠慢ꎬ怠慢!怪不得先前见到时ꎬ总觉有点面熟ꎬ像是在哪里见过ꎮ原来真是保路同志会吴会长!那天在河对门十字口ꎬ我是见过吴先生的ꎮ”陈老板恭恭敬敬朝吴坚仲抱拳施礼ꎬ一脸敬仰之色ꎬ又说:“吴会长ꎬ我陈某这里有礼了ꎮ那天在河对门ꎬ我听过你的演讲ꎮ下去之后ꎬ全自流井民众都在说ꎬ吴先生的演讲真是好ꎬ硬是说出了全四川老百姓的心里话!吴会长今日光临小店ꎬ我陈某三生有幸ꎬ只怕是小店照顾不周ꎬ多有不敬ꎮ这样吧ꎬ今天你们三位客人的酒钱饭菜钱ꎬ小店一文不收ꎬ就当我陈某办你们三位一个小招待ꎬ好不好?”李世楷连忙摆手ꎬ说:“使不得ꎬ使不得!酒钱饭钱该收还得收ꎮ今天的招待ꎬ是由我姓李的来办的ꎬ不关你陈老板的事ꎮ”陈老板说得高兴ꎬ又回转身ꎬ朝正在厨房内洗碗筷杯子的外侄子高喊:“陈三娃ꎬ你快快出来!快过来给吴会长磕头请安!”那个当店小二的年轻人闻声而出ꎬ在陈老板招呼下ꎬ赶忙恭恭敬敬给吴坚仲打躬作揖ꎬ当众施礼ꎮ年轻人还想磕头请安ꎬ被吴坚仲一把拉住了ꎮ年轻人还顺便望李世楷作揖请安ꎮ转眼又认出来旁边穿洋学生装的林世琪ꎬ是那天在十字口台子上舞剑那位ꎬ更是又吃惊又高兴ꎬ说:“这小先生ꎬ是不是那天在台子上舞剑那位啊?小先生剑舞得好巴适ꎬ有人说是峨眉剑法ꎮ是不是啊?”这一惊动就不得了ꎮ眼下ꎬ全省之内ꎬ保路风潮正紧ꎬ各地保路同志会ꎬ已成时髦新事物ꎮ加之ꎬ那两天自流井保路同志会成立大会及募捐ꎬ声势太大ꎬ主其事的吴先生ꎬ在自流井坊间已经成为家喻户晓、人人景仰的“风云人物”ꎮ当初ꎬ一众人等没把他认出来ꎮ如今既是认出来了ꎬ这番惊动ꎬ就不一般了ꎮ“保路同志会的吴会长ꎬ到咱垒柴口街上来了!”“哎呀ꎬ吴会长来了?他来干啥子?是来演讲?还是来募捐?”“哪个晓得他来干啥子ꎬ反正是来了ꎮ”“就在陈记酒家ꎬ这阵还在吃饭ꎮ那天在台子上舞剑那位侠客也来了ꎬ还有坡底下竹林湾那个秀才老爷也在ꎮ”消息很快在垒柴口传开ꎮ不仅在上街ꎬ连坡底下下街那些商家店铺ꎬ以及住家户ꎬ都知道吴会长到垒柴口来了的消息ꎮ很快ꎬ小小陈记酒家就被闻讯赶来的人众塞满了ꎮ尤其那天没去过十字口ꎬ没听到吴会长演讲的人ꎬ更要争着亲眼看看吴会长风采ꎮ没多大工夫ꎬ小店门口就围了个里三层ꎬ外三层ꎮ一些路人不知怎么回自流井保路风云事ꎬ也停下步子ꎬ围过来看热闹ꎮ人群中ꎬ有人高喊:“吴会长ꎬ今天跟我们演讲一盘吧!那天没空去十字口ꎬ没听成你演讲ꎮ今天讲一盘!”有人又说:“对头ꎮ吴会长今天演讲了ꎬ我们也为保路同志会捐钱!”有人又喊:“吴会长ꎬ我已经加入了保路同志会ꎬ算是你手下兄弟了ꎮ请大哥示话!”今天这酒显然是吃不下去了ꎮ吴坚仲站起身ꎬ双手抱拳ꎬ向大家致意ꎮ又大声说:“各位父老兄弟ꎬ各位乡亲ꎬ今天ꎬ我不是来办公事的ꎮ我到垒柴口街上来ꎬ是去竹林湾看望拜访老友李兄ꎬ顺路在这里来吃点饭ꎮ今天一不来演讲ꎬ二不来募捐ꎬ纯属私事ꎬ大家散了吧!”那些民众哪里肯散?围着不走ꎬ且越聚越多ꎮ过了片刻ꎬ吴坚仲里外看看ꎬ再次朝大伙抱拳致意ꎬ说:“感谢各位父老兄弟ꎬ各位乡亲ꎬ对自流井保路同志会的热心和鼎力支持ꎬ我看ꎬ是不是这么办ꎬ过两三天ꎬ我让保路同志会的同仁ꎬ到垒柴口街上来一回ꎬ专门搞一次保路演讲和募捐活动ꎮ如是那天我有空ꎬ我也亲自来ꎮ到时ꎬ还望各位父老兄弟ꎬ各位乡亲捧场ꎮ要不要得?”听吴坚仲如此一说ꎬ人群中有人高声附和ꎬ还有人鼓掌ꎮ“要得!要得!”“吴会长ꎬ过两天ꎬ你一定要亲自来啊!”有人又说:“那位舞剑的侠客哥也要一起来啊!我们好想再看你舞一回剑ꎬ巴适得很!”林世琪脸都被说得有点红了ꎬ但还是小声回应了一句:“到时ꎬ吴会长安排我来我就来ꎮ”人群中又有人鼓掌ꎮ过了一会儿ꎬ又说了许多话ꎬ围住的那些人ꎬ才渐渐散去ꎮ吴坚仲和李世楷、林世琪三个人ꎬ方才匆匆把剩下的那点酒菜吃完ꎬ招呼店老板过来结账ꎮ陈老板还是说不收ꎮ一直看到李世楷差点要生气了ꎬ他才勉强把那点钱收下ꎬ还一副过意不去的神色ꎮ从陈记酒家走出来ꎬ店门口及街上ꎬ还有一些人看热闹ꎬ一边指点ꎬ一边议论不已ꎮ吴坚仲心想ꎬ这垒柴口街是不能再待了ꎬ就对李世楷说:“我们干脆下坡去ꎬ在河边上找个清静地方喝茶ꎬ怎样?”三个人转身往坡下走ꎮ吴坚仲怕下午保路同志会有什么事要处理ꎬ就对林世琪说:“你先回同志会去ꎮ”又交代:“若真有急事ꎬ可来火神庙茶园找ꎮ”那天下午ꎬ吴坚仲和李世楷两人ꎬ在釜溪河岸边的火神庙茶园ꎬ寻了一间清凉又安静的茶室ꎬ足足喝了两个钟头的茶才分手ꎮ不过ꎬ吴坚仲始终未能说动李世楷“出山”ꎮ李世楷态度明确ꎬ又有点固执ꎮ他自称不是搞政治的料ꎬ更不是“闹革命”的料ꎬ不想介入眼下的保路同志会事务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