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在垒柴口街上ꎬ好像多数人都认识李世楷ꎮ有的商铺小老板ꎬ或住家户人家ꎬ迎着笑脸客气招呼他、问候他ꎮ有意思的是ꎬ有人称他“李秀才”ꎬ有人喊他“李老师”ꎬ更有些人恭敬喊他“李老爷”ꎬ或“秀才老爷”“举人老爷”ꎮ李世楷早年进学ꎬ先是取得了秀才资格ꎮ那年到叙府参加考试ꎬ成绩优等ꎬ获了第一ꎬ官府循例赏了一个举子资格ꎮ世楷先生这就有了功名在身ꎮ当时ꎬ在世人看来ꎬ有了功名ꎬ就换了身份ꎬ就该称老爷才对ꎮ一路上对那些招呼问候ꎬ李世楷也笑微微地向对方点头示好ꎬ或随便应答一两句ꎮ只有当听到有人喊他“李老爷”“秀才老爷”“举人老爷”时ꎬ他才停下步子ꎬ正色纠正说:“别喊老爷ꎮ朝廷都施行新政了ꎬ还有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今后ꎬ没有大人、老爷之说ꎬ一律叫公民ꎮ”那些人听得有趣ꎬ就有人站拢来ꎬ笑嘻嘻问他:“公民?啥子叫公民?懂都懂不起ꎮ”李世楷就对那人认真解释说:“啥子叫公民?公民就是国民ꎮ一国上下ꎬ不分朝廷官府ꎬ也不分黎民百姓ꎬ大家都是公民ꎮ”街边上那家周记杂货铺的周老板ꎬ正捧着一把竹制水烟袋ꎬ坐在铺子门口抽水烟ꎮ周老板一向敬重李世楷是读书人ꎬ学问好ꎬ人品也好ꎬ此刻就要敬李世楷抽水烟ꎮ李世楷客气地朝周老板笑笑ꎬ摆手称谢ꎮ然后回头朝那些要喊他“秀才老爷”的人说:“今后ꎬ再没有什么大人、老爷那些规矩了ꎮ举国上下ꎬ大家都是公民ꎮ公民之间ꎬ人人都平等ꎬ一律平等ꎮ”街边有人就说:“李老师ꎬ你说的这些ꎬ学问太高深了ꎮ我等没进过学堂读书的土老坎ꎬ咋个懂得起?”有人问道:“李老师ꎬ你说的这些ꎬ是不是都是啥子新学啊?”旁边另有人插嘴说:“听说新学是洋人那边传过来的ꎮ河对门桐梓坳福音堂ꎬ那个传洋教的洋牧师ꎬ满口说得叽里呱啦的ꎮ说些话ꎬ就像是天书ꎬ比孔夫子那些四书五经更难懂ꎮ还要信什么上帝不上帝的ꎮ李老师ꎬ你说的啥子新学ꎬ是不是就是洋教啊?”李世楷知晓再说下去ꎬ亦是无用ꎬ只好笑笑说:“新学不是洋教ꎬ不是洋教ꎮ洋教与新学ꎬ是两码事ꎮ你等慢慢会懂的ꎬ慢慢会懂ꎮ”一边说ꎬ一边转身要走ꎮ街上众人望着李世楷和他身边的两位客人ꎬ又看看说“新学是不是洋教”那人ꎬ大家笑着一哄而散ꎮ李世楷所称的垒柴口街上那条街ꎬ是当年釜溪河南岸古盐道重要一段ꎮ富台山山口那一段街面翻坡而下ꎬ通往燃灯寺那条大路上ꎬ也有一段街面ꎬ合称汇柴口街ꎮ街是背街ꎬ却也是古盐道一处商户集中地ꎮ据自流井老人说ꎬ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ꎬ垒柴口街上ꎬ也还有大小三四十家商铺店面ꎮ与郊外小场镇相比ꎬ也不相上下ꎮ当年的垒柴口街ꎬ又分上街和下街ꎮ上街即是山口前后那一段街面ꎬ往东即是通往富顺县城的官道ꎮ这条石板铺就的大道ꎬ沿富台山脊往东而去ꎬ前行约一里ꎬ大道一侧山脊平地处ꎬ修造有一个凉亭ꎬ人称“接官亭”ꎮ凡有朝廷官员来自流井ꎬ皆在此处迎送ꎮ下街则是翻了坳口ꎬ往南沿石梯下坡那一段街面ꎮ当年也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大道ꎮ这段石板路ꎬ在垒柴口下街尽头一个路口分路ꎬ向西南方向ꎬ可通往宜宾府管辖的双石铺、毛头铺、黄镇铺ꎮ往南ꎬ则是通往著名古寺燃灯寺ꎮ相对而言ꎬ上街商家店铺要多些ꎬ也更热闹ꎮ李世楷和吴坚仲、林世琪一路走去ꎬ不远处ꎬ有家挂着汇溪小馆招牌的小酒店ꎮ店堂不大ꎬ单开间门面ꎬ招牌却古旧ꎬ看样子很有些年月了ꎮ店老板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ꎬ正笑眯眯站在小店门口ꎬ准备迎客ꎮ三人经过那家酒店时ꎬ李世楷在门口略停步子ꎬ中年店老板望他笑笑ꎬ客气说声:“李老师请ꎬ今天的花生米是现炒的ꎮ才起锅不久ꎬ香得很ꎮ”没想到ꎬ这天李世楷却对老板说:“黄老板ꎬ今天有客人来ꎬ省城来的稀自流井保路风云客ꎮ不在你那里吃花生米豆腐干下烧酒了ꎬ我上坡去ꎬ请客人吃豆花饭卤牛肉ꎮ”“莫得事ꎬ莫得事ꎮ”中年小老板眼里微微露失望之色ꎬ却仍是挂起一副笑脸ꎬ和善地望李世楷说ꎬ“李老师下次请早ꎮ”李世楷平时不想在家里吃饭ꎬ想外出找个地方喝点小酒时ꎬ总是爱来这小酒店ꎮ由此与中年店老板极熟ꎮ李世楷来此店喝酒ꎬ酒菜极简单ꎬ一般是一小碟椒盐花生米ꎬ一块五香豆腐干ꎬ二两烧酒ꎮ个别情况下ꎬ才来点腊猪头、卤鸡脚等较贵的下酒菜ꎮ尽管如此ꎬ对这种离市街较远的背街小酒馆来说ꎬ大小也是个生意ꎮ况且ꎬ“蓄老买主”ꎬ是那时这类商家小老板的普遍心理ꎬ对常来常往的老顾客ꎬ都很是看重ꎮ三个人跨了二十多级古盐道石阶ꎬ来到坡顶ꎮ这已是垒柴口坳口ꎬ属于上街ꎮ李世楷领着吴坚仲和林世琪ꎬ又走了几家ꎬ最后来到一家饭店门口ꎬ这才停下脚步ꎮ吴坚仲举眼望去ꎬ这是一家格局稍大的双间铺面ꎬ门店左上方ꎬ一根竹竿高挑ꎬ挂一幅蓝底白字“陈记酒家”布招ꎮ这种布招ꎬ古人又称酒旗ꎬ如今已是很少见了ꎮ这家酒馆其实店堂不大ꎬ纵深仅摆得下四张未上漆柏木方桌ꎬ也是一色柏木长条凳ꎬ也未上漆ꎮ正当午饭用餐时ꎬ也仅有两张桌上有食客ꎬ生意谈不上好ꎮ这种古风犹存的乡村风味小酒馆ꎬ不免让人生出一丝怀旧之情ꎮ令离开自流井多年ꎬ久居省城的吴坚仲大生好感ꎬ仿佛对店中一切皆有兴致ꎮ见李世楷带客人进门ꎬ店老板和店小二都很高兴ꎮ招呼三人坐下ꎬ又送来三杯温热青茶ꎬ让客人边喝边点酒菜ꎮ李世楷抬眼望店门口粉牌沉吟一会儿ꎬ依次点下:三碗乡村豆花、四两五香卤牛肉、两笼肥肠蒸笼、半斤盐煮花生ꎬ最后是一盘素炒莲白ꎮ店内有来自富顺古佛的古佛高粱酒ꎬ一大一小两个酒罐ꎬ摆在店门口柜台上面ꎮ这酒系土法烤制六十度的原度老酒ꎬ味道纯正ꎬ酒劲却大ꎮ李世楷年轻时即有饮酒之兴ꎬ酒量虽不算大ꎬ却每天必饮ꎮ平时除早饭外ꎬ一日两餐带酒ꎬ不多ꎬ每顿二两样子ꎮ逢到什么高兴事心情好ꎬ或是有好点的下酒菜ꎬ则多喝一点ꎬ但也不会超过三两ꎮ吴坚仲不是嗜酒之人ꎬ吃饭有酒无酒ꎬ于他来说都无所谓ꎮ但他酒量比李世楷大得多ꎬ一顿喝下半斤酒轻而易举ꎮ兴致来了ꎬ喝他个一斤白酒也不在话下ꎮ李世楷要酒时ꎬ就来了个“问客杀鸡”ꎮ他先问吴坚仲ꎬ能喝多少ꎬ吴坚仲想了想ꎬ自报酒量:“半斤足矣ꎮ”又问林世琪喝多少ꎬ林世琪本来也有半斤酒量ꎬ但在两位长辈老师面前ꎬ不敢实报ꎬ犹豫片刻ꎬ说:“有二两就够了ꎮ”李世楷知道他没说实话ꎬ笑了笑ꎬ说:“小林贤弟ꎬ干脆我俩共喝半斤ꎮ吴坚仲一个人半斤ꎬ一共来个一斤吧ꎮ”于是望店老板要了一斤古佛高粱酒ꎮ酒菜很快就上来了ꎮ李世楷与吴坚仲本来极熟ꎬ林世琪又是学生晚辈ꎬ彼此也不多客气ꎬ酒菜上桌三个人就动筷开吃ꎮ吃过一会儿ꎬ李世楷才望吴坚仲和林世琪两人说:“吴兄ꎬ你别小看这家酒馆ꎬ虽是店堂狭小ꎬ门面老旧ꎬ在自流井里外ꎬ这可是家为数不多的‘百年老店’ꎮ据我所知ꎬ至今已传了好几代人ꎮ最拿手的ꎬ就是五香卤牛肉、肥肠蒸笼这两样ꎬ可说是酒馆看家的招牌菜ꎮ”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男子ꎬ中等个头ꎬ见人笑微微的ꎬ面色亦很和善ꎮ粗布衫子外套了个布围腰ꎬ大概自己既当老板ꎬ又亲自下厨做厨子ꎮ此刻立在木柜台里面ꎬ听李世楷夸他店内的菜品ꎬ自然很高兴ꎮ却没料ꎬ吴坚仲此时的吃兴ꎬ全在刚上桌的那碗热气腾腾的乡村豆花上ꎮ吴坚仲同李世楷一样ꎬ都是自流井人ꎬ却也在富顺县城待过好几年ꎮ对富顺名扬川南各州县的招牌菜品“富顺豆花”ꎬ一直情有独钟ꎮ上省城后他发觉ꎬ成都街头众多饭店酒馆里ꎬ很难见到豆花踪影ꎮ他就在想ꎬ似是省城人不大喜欢吃豆花ꎮ他走过省城一些背街小巷ꎬ街头巷尾那种小酒馆小饭店中ꎬ倒是偶有豆花在卖ꎮ但那种店子卖出的豆花ꎬ纯粹川西风格ꎬ其蘸碟中的辣酱ꎬ比起川南豆花所标配的“鲜红飞辣”辣酱ꎬ要差好多ꎮ若是再与富顺豆花相比ꎬ那更是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ꎮ这家陈记酒家弄出来的豆花ꎬ虽不比正宗富顺豆花ꎬ但味道品质ꎬ也不会差太多ꎮ所以这天三碗豆花一上桌ꎬ吴坚仲往自家面前那碗ꎬ先尝了一筷子ꎬ感觉这就是他想吃的那种豆花ꎮ“好吃ꎬ这豆花好吃!”吴坚仲赞了两声ꎬ筷子又伸向面前那碗豆花ꎮ且是一吃起了头ꎬ就停不下筷子ꎮ没一阵工夫ꎬ他那碗豆花就下去了半碗ꎮ边吃ꎬ还边对李世楷两人快意说道:“好吃ꎬ真的好吃!我多时没吃到过这样的豆花了!”自流井保路风云李世楷见吴坚仲只顾吃豆花ꎬ似乎忽略了他今天点的主打菜ꎬ就自己拿筷子ꎬ在盘子里挑了一块油亮油亮的肥肠蒸笼ꎬ放在吴坚仲碗中ꎬ说:“吴兄ꎬ这肥肠蒸笼ꎬ你仔细品嚼品嚼ꎬ真还与别家有点不同ꎬ是不是?”李世楷又朝林世琪碗中挑了块ꎬ让他不要客气ꎬ该吃什么就尽管伸筷子去夹来吃ꎮ自己才挑了一块肥肠蒸笼送入口中ꎬ细细品嚼过了ꎬ又很惬意地闷了口烧酒ꎬ说:“你两个晓不晓得ꎬ四川人爱吃肥肠ꎬ可谓天下有名ꎮ全川之内ꎬ随便你走到哪里ꎬ都有肥肠菜品ꎮ什么火爆肥肠、肥肠蒸笼、萝卜烧肥肠、卤肥肠ꎬ等等ꎮ成都双流那一带ꎬ还有冒节子肥肠粉ꎮ我也算朋友圈子中的好吃嘴ꎬ向来走到哪里吃到哪里ꎮ”李世楷剥了几颗盐煮花生ꎬ在嘴里慢慢嚼ꎬ一样吃得有滋有味ꎮ花生嚼过ꎬ他端起杯子喝下口酒ꎬ又说:“吴兄ꎬ还有小林贤弟ꎬ我实话对你们说ꎬ本人从川北走到川西ꎬ又从川西走到川南ꎬ也算是走南闯北找好吃的ꎮ我吃了那么多饭店酒家ꎬ还真没哪家厨师ꎬ弄出来的肥肠蒸笼ꎬ能比得上这陈记酒家ꎬ味道火工更巴适ꎮ这就是实实在在本事ꎬ‘百年老店’是名不虚传啊ꎮ”店老板正站在柜台旁边ꎬ似乎特别注意他们这张桌子的动静ꎮ一听李世楷这番话ꎬ立时乐得嘴都合不拢ꎬ他赶紧连声谦让ꎬ又拱手道谢不已ꎮ“李老师ꎬ过奖了ꎬ实在过奖了ꎮ”他说ꎮ店老板显得非常开心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