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的晴日,绣满了金色蝴蝶的暗黄窗帘被挽起,剩下一层半透明的白纱帘依稀挡住了些阳光。苏钦玉趿着低跟羊皮鞋坐在床边缝补校服,就着日光,银亮的针来回穿刺。不知是不是那日在火车站刮坏了,黑棉布裙摆上刮开了一条不长不短的口子。
涂着蔻丹的指甲叩在年久的木门上,发出低沉的声音。苏钦玉一抬头,幽静笑道:“难得你在家。”
“说好要学曲子的。”苏锦玉一身墨绿格子旗袍,嘴唇涂得鲜红,仿佛怒放的蔷薇倚在门框,与缀满蔷薇花的墨绿壁纸几乎融为一色。
苏钦玉腾不开手,朝侧边的茶几上努努嘴,“你先拿去看看吧,看熟了记熟了才好开始学。”
苏锦玉踏着高跟鞋“嗒嗒”走进来,随手将茶几上的曲谱拾起来翻了几下。苏钦玉叮嘱道:“这是一位外国老师借给我的,他素好整洁,千万别弄脏弄折了。”
苏锦玉漫不经心应了声,又出去了。
苏钦玉补好校服,浇了花,换上白绸衬衣配呢子长裙便出门去了。她没叫司机送,自己拎着手提袋悠闲地在街巷里逛,最终逛到了德贵茶馆。
还未到中午,茶馆里比较冷清,苏钦玉也不去劳烦贵婶德叔,径自上了楼。经久失修的楼梯仍然在吱嘎响,她尽量放轻步子上了顶楼,刚推开阁楼的房门,迎头撞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不知是不是撞得太猛,她略略觉得晕沉,酸涩的鼻腔内涌起一股古龙水的味道。
“你没事吧?”阮连昊一手抚着她的肩,见她捂着鼻子,便匆匆拉她进房里坐下。“流鼻血了?”
阁楼的天窗开着,阳光刺目,加上鼻子撞疼了,苏钦玉眼眶发红,眸中泛泪看向伫立在面前的男子,不停念:“没有、没有……”
“让我瞧瞧。”阮连昊大概是出于医生的习惯,伸手托住了她的脸颊,往上一抬。她的发浓密厚重,原本垂在脸侧,此刻被拢在他手心。隔着发,苏钦玉觉着一股热力烘进来,仿似要烘透了她的脸面一般。
“还好,没事。都怪我。”阮连昊简单说了几个字,便松了手。
苏钦玉垂下头,努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四少怎么在这里?”
透过发丝,阮连昊隐约看见她红透的耳根,这才想起方才她在自己掌心里惶惶的神情,就像受惊的白兔一样。他不由得失笑,答:“正巧来看娟子,你也是吧?”
“嗯,我来给她送条裙子。”苏钦玉从手提袋里拿出用牛皮纸包好的裙子,递给趴在地上玩弹珠的少女,“娟子,姐姐给你送礼物来了,这是百货公司最新款的花裙子,你一定喜欢。”
娟子停止了玩乐,傻兮兮望着那纸包,忽然拍手大笑:“我去告诉娘!告诉娘我有花裙子穿了!”笑着跳着她便出了房,“咚咚”下楼去了。
阮连昊盯着苏钦玉故意撇向窗外的脸,眉眼含笑,“听说苏小姐时常来看娟子,真是有善心。”
苏钦玉不敢看他,却隐约觉得他在笑,心里头更加紧张,“阮少爷何尝不是如此有善心。”
阮连昊靠墙而立,两手插在西裤口袋中,“我不像你一样会关心非亲非故的人。”
苏钦玉回头好奇地问:“莫非四少爷如此关心娟子有何缘由?”
“因为她和我已故母亲同名。”这话从阮连昊嘴里说出来,似乎太过平淡。苏钦玉深知那是阮家最不可触碰的旧事,便缄默着不再搭话。
阮连昊从胸前的口袋里掏了包烟,拿出一根夹在指间,冲苏钦玉一笑,问:“可以吗?”
苏钦玉点点头,见阮连昊在身上摸了一番一无所获,便俯身拉开了床头的抽屉拿出一盒火柴递过去。阮连昊衔着烟冲苏钦玉笑一笑,接过火柴,娴熟地点燃了一根,另一手拢在唇边挡风。
烟雾从他手心中散开来,渐渐腾起,模糊了他的面庞。苏钦玉出神地望着他,直到他重重吐了口烟,烟草和古龙水的味道扑鼻而来,有些呛人,她才稍稍转了面,朝着窗外看去。街市几乎都在收摊了,大概都赶着回家吃午饭。苏钦玉也觉得有些饿了,随口念了句:“不知道贵婶做了什么菜?”
“走,我们去看看。”阮连昊掐灭了吸了一半的外国香烟,装回烟盒中,笑着朝苏钦玉打了个手势,“苏小姐,请。”
苏钦玉颔首抚了抚长裙的褶皱,便起身垂着头往外走。
茶馆闭门歇了,四张小方桌拼起来,满桌子好菜,比过年还要丰盛。
贵婶身上系着很旧的围裙一手端一碗白米饭上来,一碗放在娟子面前,一碗递给苏钦玉,嘴上笑呵呵地说:“苏小姐和阮少爷今日是贵客,应当坐上席的。我们娟子不懂事,非要抢了你们的位子。”
阮连昊摆了几只酒杯在面前仔细筛酒,笑答:“贵婶说的什么话?娟子今日是寿星,这上席自然是她的。”
苏钦玉也附和:“是呀,我们都是来贺寿的,不能喧宾夺主。”
阮连昊抬眼望了望她,眉眼含着谨慎的笑意与她说:“刚开席没有就白饭的道理,先来杯酒。”说着便举了杯酒给她,一两的瓷杯,
苏钦玉虽然双手接下来了,口上却推辞:“我不会喝酒。”
阮连昊眯眼笑了笑,想起那日她拒绝阮连泽的情形来,便不再强人所难,给她倒了一杯茶。一面介绍:“这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红茶,或许与我们平日里喝的不太一样,尝尝。”
“多谢四少爷。”苏钦玉起身朝他躬了一下身。
阮连昊忙说:“客气了,我们都是上过学的,拘那套旧礼做什么。”
德叔也说:“就是,四少随和得很,苏小姐也随意吧,就当在自己家里。”
苏钦玉微笑低头喝茶,刘海儿又将一双美极了的眸子遮住了。
茶饭过后,苏钦玉下厨房帮李贵花洗碗,趁四下都无人轻声问道:“这四少爷怎么隔三差五就来?我今日过来是有事情与你们相商。”
李贵花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我和你德叔都心疼他,他母亲过世后,阮夫人容不下他,那么小就被打发到国外去,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你来是有什么事?”
苏钦玉答道:“我开学就回长沙去了。因为上次火车站的事情,组长担心我频繁来往于长沙与安源之间会被怀疑,所以这次去了之后直到过年才会回来。这段时间你们跟工会不要断了联系,如果有什么重要情况可以找会长。”
李贵花拍拍她的肩,叮嘱道:“那你在长沙好好照顾自己。苏小姐,你毕竟是资产阶级出身,隐瞒身份来做这些事真辛苦,还要冒着被抓的危险。”
“我可真想让别人知道呢,可惜组织考虑到我的背景,要我谨慎处事。”
“那是自然,你有掩护就安全很多。”李贵花做完手里的活,又叮嘱苏钦玉,“那位四少爷要稍稍提防,到底是军阀家庭出身,做朋友自然是可以的,但不可交底。”
“我明白。”苏钦玉点头应着,两人一同从厨房出来。
阮连昊正在天井仰头望着屋檐上的瓦垄,一双长长的眼睛眯起来,眉头处有轻微的皱纹。他侧头见她们出来了,舒展开一个笑容,“原先还以为苏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苏钦玉低头莞尔答道:“在学校这几年都要自己照顾自己的。”
阮连昊爱看她低头的那个瞬间,痴了一下,发觉到自己有些冒犯了,忙说:“贵婶,多谢款待了。我看时间差不多该告辞了,你们也好好休息。”
李贵花客气地笑着:“嗯,那劳烦四少爷送苏小姐一程。”
“不劳烦,应该的。”阮连昊站起身捋了下衣袖,朝苏钦玉伸手,“苏小姐请。”
午时的秋阳晒得人浑身浮着燥热,两人沿着石板路走到街口,阮连昊叫了部黄包车送苏钦玉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掏出来的银元塞到车夫手里,苏钦玉忙说“不用”,车夫却已笑着收下了,那笑容仿佛洞悉了什么暧昧似的一派了然。苏钦玉微红着脸朝阮连昊点头以示告别。
车拉起来,风大了许多,吹着脖颈处凉飕飕的。阳光被布棚子遮了一半,身上阴凉,腿上晒着,苏钦玉的长裙是深棕色,仿佛有特殊的能力将阳光都吸了进去,烘得她两条腿格外暖,暖得发痒。苏钦玉忍不住倾着身子回头望了一眼,阮连昊已经上了桥,徒步往河的那边去。
为什么出门连车都没有?果真是备受冷落的庶子吗?想他平日里的彬彬有礼,宴会那日却对着自己的姐夫恶语相向,一字一句哪怕一个眼神都不留情面。莫非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苏钦玉管不住自己胡思乱想,竟想起他为苏锦玉包扎的情景,他们二人坐在一块儿也着实相衬。她心里头一酸,浅淡的愁色攀上眼角。可是方才贵婶说得也有道理,他到底是军阀家庭出身,自己的身份又是这样,可不能胡思乱想了。
阮公馆内高耸茂盛的树木都是樟树,矮矮的都是桂树。这时候桂花开到了末,香气极浓郁。几个丫头在树丛里忙着采桂花,一个摇树枝,两个拉着三尺见方的布在下头接着。阮连昊知道这是要把桂花磨粉做桂花糕了,阮夫人最爱吃桂花糕,又嫌外头买的不干净,以往每年这时候都要做。如今还是一样。
“苏小姐可喜爱桂花糕?”
“怎么?我今日有口福了吗?”苏锦玉跟随阮连昊的脚步踏上石子路,深深嗅了嗅弥漫在空中的桂花香,“这园子里头究竟种了多少桂花树,香味倒是芬芳浓郁,只是太浓了些,令人头晕。”
阮连昊收了步子,回眸望住她。他母亲曾经昏昏地倚在窗台上说过这样的话:“芬芳太过,反倒令人不适。”为这一句话,阮宏庆特地修了别院给她住,就在这公馆的后头。可惜人去了之后,别院也就此封住,再无人踏足。
苏锦玉见他目光奇异,小声问道:“四少爷,怎么了?”
阮连昊收回神思,窃窃说:“你这话只能在我面前说说,阮夫人甚是喜爱桂花,传到她耳朵里要不高兴的。”
“原来是这样……”苏锦玉干笑了几声,“这么说,这公馆里一切事务由阮夫人做主?”
阮连昊微笑依旧,算是默认了。
家仆见着苏锦玉是四少爷的客人,待她毕恭毕敬,茶水点心都精致得很。苏锦玉打心眼里觉得这军阀家处处透着气派,与商人的精打细算全然不一样。她趁阮连昊上楼去拿琴的空当四下里转了转,发现宅子显得有些冷清。兴许是阮连泽和阮连昊常年不在家,阮连韵又出嫁了,家里便剩了三口人的缘故吧。
苏锦玉驻足于窗前眺望公馆里的景色。从长廊第一道门里出来一个人影,叼着烟斗斜睨着苏锦玉笑:“哟,这是谁请来的客人?”
苏锦玉平日里虽然招摇,但性子也傲得很,回头见是阮连朝,脸色也不给个好的,只不冷不热答:“是四少爷请我来的。”
阮连朝慢慢走近她,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说:“连昊特别讨女人喜欢,这一套我怎么都学不会。不过我这会儿纳闷了,他在大不列颠见识过不少洋妞,怎么会对土鸡感兴趣呢?”
苏锦玉脸上泛起一阵红,狠狠剜了阮连朝一眼。
阮连朝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猖狂大笑起来。恰巧阮连昊下楼来了,问:“什么事令三哥如此开怀?”
“我说,吃过孔雀的人怎么还会稀罕土鸡呢?不过是开玩笑、开玩笑!”
这一语双关的话阮连昊自然听懂了,但只当听了个玩笑不予理会,请了苏锦玉往钢琴那边去,回头对阮连朝说:“我与苏小姐打算合奏一首曲子,三哥有兴趣的话便听一听。”
“我俗人一个,不晓得欣赏,出去打牌了。”阮连朝大摇大摆走过客厅,一头钻进在外面候着的车里。
阮连昊掀开盖在钢琴上的蕾丝方巾,对苏锦玉说:“你应当知道我三哥的为人,他说什么就由他说,别当回事。”
“是,我知道。”苏锦玉一边应着,一边望着这架钢琴暗自兴叹。这用料与做工都是大师手笔,只是许久没人动过了,琴键缝隙里落了不少灰。
阮连昊拉弓试了试弦音,“这是我母亲的陪嫁之物。”
苏锦玉刚刚落在琴键上的手指猛地弹开了,听闻阮连昊的生母早已过世,这架琴还摆在阮家大厅最醒目的位置,定是阮司令珍惜之物。她有些局促笑道:“若是这样,我倒不敢了,怕琴艺拙劣配不上这琴。”
“既是我的东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阮连昊穿着一件西式灰马甲,将小提琴夹在下巴与肩膀之间,站在钢琴边身姿笔挺的,手臂轻而优柔地动了一下,曲子便从小巧的琴箱中流淌出来。
苏锦玉赶忙跟上,将这几日死记下的曲子按部就班地弹奏出来。她平日里很少碰那架钢琴,母亲还在世的时候被逼着学了一阵子,如今要拾起来可十分不易。整曲下来,节奏有些差了,但大体上算是流畅,苏锦玉只觉得背上全是汗,也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绷成什么样子,暗自吁气。
阮连昊微微低了头看她,转身替她端了杯茶来,开玩笑问:“我家热成这样?”
苏锦玉不好意思地掏出手绢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四少爷面前献丑了。”
阮连昊只当她是女儿家的姿态难免紧张,因此琴艺较上次相距甚远。心里有些遗憾,但想着来日方长,便客客气气说:“哪里,苏小姐才华横溢。”
阮连泽不知何时下楼的,站在拱门下方望着这边。苏锦玉忙站起身来笑着问好,阮连泽点头走过来,步伐稳健,像是马蹄踏在地板上嗒嗒作响。他即便在家里没出门也穿戴整齐,藏青色戎装,铜制的肩章一边一个压在宽肩上,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仿佛石头刻的,只怕挤出一丝笑容来更加令人生畏。
苏锦玉不自觉退了一步,站在了阮连昊身后。
阮连泽站定后傲立如松,下巴颏儿微微扬着,眼睛只露出一道缝望着他们,说:“我不知道四弟今日请了客人,打扰二位雅兴了。”
阮连昊微笑着道:“我们也就是玩玩,只怕打扰了大哥休息。”
阮连泽转头瞥了眼四周,问:“苏小姐,你一人来的?”
“嗯。”苏锦玉答了声,突然反应过来阮连泽问的并不是自己,忙说,“我姐姐要回学校了,这几日正收拾东西。”
阮连泽像是审犯人似的一板一眼问:“这么快?她何时再回来?”
苏锦玉老老实实答:“听说年末有许多考试,怕是没时间。下次回来差不多过年了。”
阮连泽垂眸道:“那么,明天吧。我派车去接你们,四弟也一起。”
阮连昊问:“去哪里?”
“骑马。”言简意赅,阮连泽要说的话说完了,又转身上楼去了。
苏锦玉有些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小心轻问:“我们要去骑马?”
阮连昊神色稍微重了些,他怎么放心让苏钦玉跟着阮连泽去骑马,在军队里长大的阮连泽只懂行军打仗,哪里懂怜香惜玉。不过仍然笑着说:“既然大哥发话了,那就去吧。”
正好是赶集的时候,街上来往的小贩和行人将老街点缀得热热闹闹。
贺文慧穿了身草绿色的斜襟旗装,那颜色与款式十分醒目,脚下蹬着新买的绣花鞋一路上跑跑跳跳,活泼得像只兔子。她的脸孔还很稚嫩,像没开出来的花骨朵,一双杏眼滴溜溜转,四处看新鲜。
“嫂子,你来看啊,这个真好玩!”贺文慧挤去看路边的人玩杂耍,非要拽着阮连韵也去看,一面拍手一面叫唤,“好看好看!”
阮连韵被挤在簇拥的人群里显得十分无奈,但也由着她的性子去,在这个家里,也只有贺文慧将自己当做亲人看待。因此她平日里有什么要求,阮连韵都极力满足。
集市上熙熙攘攘,行人车马络绎不绝,麻将馆里的生意也格外兴隆。阮连朝的衣服袖子都撸到了胳膊肘,大摇大摆从麻将馆走出来,叫身边的小厮点燃一根烟递上来,然后丢给他一枚银元,得意扬扬道:“爷今天手气好赢了几个钱,见者有份。”
“谢谢三少爷!”小厮眉开眼笑,点头哈腰跑过去帮他拉开车门。
阮连朝正抬脚,忽然瞥见街角一群人当中穿了一套旗装大褂的女人,在安源,也只有几个土地主家才穿这样的旧式衣服。他捏着烟朝那头指了一指:“看看,那是不是我二姐?”
小厮屁颠屁颠跑过去瞅了瞅,又飞快跑回来禀告:“是,是二小姐没错。”
阮连朝眯起眼睛,嘴角抿不住笑意,“那她旁边那个丫头是谁?”
“可是穿绿衣服的姑娘?”
“是、是,就是那个。”
“是贺家的小姐,贺文慧。”
“哟,挺标致的嘛!”阮连朝将踏上车的脚收回来,转而朝人群的方向走去。
那里头玩杂耍玩得风生水起,贺文慧眼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错过了精彩。忽然间,一只手从左边搂上了她的腰,她以为是阮连韵,顺口喊:“嫂子,快看呀!”
“嗯,看见了呢。”阮连韵答道。
当她察觉阮连韵的声音来自于自己右手边,这才惊恐地朝左边看,正对上阮连朝一张风流的脸庞。她吓得跳起来,扬手拍了一巴掌在他脸上,扭头朝阮连韵哭喊:“嫂子,他欺负我!”
阮连韵晓得这个阮连朝是什么样的习性,立马将贺文慧护在身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质问道:“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一个少女没多大力气,阮连朝被打了一巴掌但不觉得疼,摸着脸笑嘻嘻说:“我做什么了?姐姐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都是一家人,妹妹让哥哥抱一下怎么了?”
因这几个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街上众多来赶集的人纷纷看起热闹来了。贺文慧不甘受辱,指着阮连朝哭喊:“流氓,谁跟你一家人?你们阮家的男人都只会欺负人!”
这样青涩又烈性的少女正合阮连朝的心意,他非但不气,反而笑得更加淫邪,“我欺负你了吗?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欺负你了?”
贺文慧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仿佛自己才是真正在玩杂耍的人,而他们都在看笑话。她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捂住脸拽着阮连韵喊:“嫂子,我要回家!”
“好好,我们回家,马上回家。”阮连韵也不知要怎么应对阮连朝这样的人,只好带着贺文慧从人群中跑出来,拦了黄包车回家去。
阮连朝意犹未尽,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远去的黄包车笑。他身边的小厮趁机提议:“三少爷,那贺文慧小姐正值花样年华,听说贺家也在为她张罗物色夫家,不如三少爷去试试?”
“这小丫头爷高兴的时候才逗着玩,想当我的少奶奶那就差远了!”阮连朝在小厮脑门儿上敲了一下,“走,开车去!”
傍晚时分凉意侵肌,百褶窗帘被风吹起来,像挥舞的绸缎。房里只有苏钦玉一人,她披着长流苏的披肩走到窗边关好窗户,又从梳妆镜前拿起一瓶香水往衣橱里喷了几下,突然开口问:“要不要试试?我老师送的。”
躲在门外的苏锦玉本来想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吓一吓她,没想到被发现了,无趣地撅着嘴说:“你那个俄国来的洋老师干吗总是送你东西?是不是看上你了啊?”
“胡说,瓦洛迦老师有妻子的。只是与我谈得来。”
“我今天去阮家了。”
“哦?”苏钦玉动作顿了一下,又弯下腰去打开抽屉继续喷香水,“去见四少爷了吗?”
苏锦玉点头说:“嗯,然后还碰见了大少爷,他邀我们明天去骑马。”
苏钦玉一听猛地转过身来问:“什么?你答应了?”
苏锦玉抱怨道:“他那是下命令,我能说个‘不’字吗?这个大少爷冷冰冰的,吓死人,我可不敢招惹他。”
苏钦玉斜了苏锦玉一眼,在床沿坐下,“是你自己很想去吧?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苏锦玉抱着双臂靠在蔷薇花色的壁纸上,一头鬈发衬得脸蛋娇媚,却笑得很古怪说:“我倒是想跟四少去,可是大少爷……你也知道,他有兴趣的对象不是我。”她自然是不愿意同苏钦玉一同去的,阮连昊初次看见苏钦玉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她心里挥之不去,若是能避免,她愿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碰面。
苏钦玉将香水盖子拧上递给苏锦玉,说:“那么明天你跟四少爷说一声我不舒服,想必他能谅解,帮我在大少爷面前说几句话。”
苏锦玉赶紧笑着接下:“当然好。”来之前便料到会这样,以她这个在外面上学的姐姐的性子怎么会喜欢军阀家的少爷,她不免有种如愿的窃喜,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苏钦玉的房间。
秋意飒爽,落了一半树叶的枝条像打着破落的扇子在窗外摇摇晃晃。
阿杏很着急地在阮连昊房外敲门大叫:“四少爷怎么还没出来,大少爷在下面等急了呢!”
阮连昊无奈地拉开门,身上还穿着棕色的睡袍,一把将阿杏拉进来:“帮我找找我的骑装,柜子太多,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阿杏麻利地打开衣橱翻找,语气中带着责怪说:“你们今日去骑马也不告诉我,不然我昨儿就给你找好了。”
“我哪里知道大哥这么早就起来了……”阮连昊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来,回国一个月了仍然黑白颠倒,夜里睡不着,白天无精打采。他原本想推脱掉,但一想起苏钦玉那双晶亮的眸子又挣扎着起床了。
阿杏很快把衣服找出来了,一股脑儿扔在沙发上没好气说:“瞧瞧,这都找不到?少爷还真是少爷!”
阮连昊笑着将她赶出去,一边说:“你如今可是不怕我了,不过在我面前神气可不算什么,要是敢这么跟我大哥说话我才佩服你。”
“我为什么要去跟大少爷说话,那不是自己找事儿吗?”阿杏跺着脚自言自语嘀咕,一转身却瞥见一双锃亮的黑皮马靴,她顿时脑门冰凉的,结结巴巴说:“大少爷,四……四少爷马上就出来了。”
阮连泽面无表情朝后摆了一下手示意,阿杏低垂着头一溜烟逃开了。阮连泽向前踏了两步,举手叩门。反复叩了三次,每次两下。
阮连昊终于开了门,风从窗外灌进来,窗帘窸窣作响。他身着浅棕色骑装和褐色长筒马靴,似是裹着一身阳光,笑容也磊落。见阮连泽堵在门口跟铜墙铁壁似的,猜想他是有什么话要说,以往他从不到这儿来。
果然,阮连泽说:“我派去接苏家小姐的车回来了,只有苏锦玉一人,她说她姐姐身体乏累,在家休息。”
“哦?”阮连昊轻轻挑了一下眉,等待他的下文。
阮连泽像是下命令一般语气生硬道:“我亲自开车去苏家一趟,若她真的不舒服就算了。你带苏锦玉先去,不用等我们。”
“女人的心思你摸不准,你这样子过去要说什么劝服她与你去郊外骑马?”阮连昊见他神情有些迷茫,不由得笑了,“我陪你去,就说大家朋友一场,今天算告个别。人多她反而不会觉得拘谨。”
听起来有几分理儿,阮连泽稍微点了点头,“那便走吧。”
苏钦玉哪里能料到阮连泽这样冷漠孤傲的人会亲自登门,而且恰巧遇上她那个想要攀龙附凤的父亲。她整个人都傻掉了,手里还捏着修剪花枝的剪子。小雨一直在她身后喊“小姐”,她终于回过头来,难以置信问:“爹怎么今天没出门?”
小雨却十分欢喜地把阳台上的苏钦玉拉进房来:“刚好出门的时候遇上了,这会儿就在外面说话,小姐快换了衣裳去吧。”
“我……”
“姐,你还是去吧,四少爷说了,就当与你告个别,毕竟你是出远门。”苏锦玉出现在门外,一身英气的骑装修饰出姣好的身段,只是神色稍微有些别扭。
苏钦玉无奈,只得匆忙换了衣裳,否则待在家里也会被父亲不停地念叨。果然刚出门便被苏瑞祥责怪了:“你真是不懂事,怎么还劳烦两位阮少爷亲自来接?”
苏钦玉低着头不吱声。
阮连昊忙打圆场说:“今日是为苏小姐饯行,当然要来接的。”
苏瑞祥又对着阮连泽作揖道歉:“我这两个女儿都娇惯了,在下惭愧。”
“苏老板谦虚了。”阮连泽客气了一句话,便转身上车,一手从车门子里伸出来,朝着苏钦玉,“来,上车。”
苏钦玉眼神慌了一下,所幸低着头刘海儿盖住了眼,轻声答:“我从那边上。”
阮连泽收回手,面色一如往常难辨喜怒。倒是苏锦玉心里头捏了把汗,生怕这位铁面少将翻脸。
阮连昊上了驾驶座,苏锦玉坐在副驾驶,两人有说有笑。但是后面的气氛显然有些不自在。直至抵达郊外的马场下车之后,苏钦玉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里风光极好,从前怎么没来过?”
此处依山傍水,后边是林子,前边是湖泊。既可以在湖边信马由缰,也可以骑马入树林,悠然自得。阮连昊解释道:“这是军队的地方,外人不得进来。”
苏锦玉掩口笑着说:“看来,好地方都让你们占去了。”
几人牵着马从马厩里出来,沿着草地里的一条黄泥道往前走。一阵风掠过湖面的水波刮到岸上,他们的衣袖都被充得鼓鼓的。苏钦玉下意识地用手挡着前额的刘海儿,转身背着风而站。苏锦玉瞟见了这细节,眼珠子一转,说:“我们先往湖边骑过去可好?”
阮连昊答:“你们是客人,自然你们说了算。”说着,他便翻身上马,动作优雅得似乎毫不费力。苏锦玉回头喊:“姐姐,快来吧!”
苏钦玉稍微侧了点身子说:“风有些大,我进去拿帽子。”她更加懊恼,明知道来骑马容易乱了头发,偏偏还不能拒绝。一时有些怨气,丢下缰绳朝马房那边跑过去。
干燥的屑碎浮动在透过木板缝隙泻进来的阳光中,一柱柱跟镀了金似的。苏钦玉从柜子里翻找合适的帽子,突然一个阴沉带着些沙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方才怎么了?沙子迷眼了吗?”
苏钦玉僵硬地转过身看着阮连泽,谨慎小心答:“没有,只是受不得风。”
“若真是身体不适,便在附近走一走,不一定要骑马。”他也许从来没有这样轻声说过话,因此声音显得极不自然。苏钦玉低着头随便拿了顶帽子,想着上回拒绝他的情景,脸颊微红了,她那么不给他情面,如今他却彬彬有礼,总归有些尴尬。
苏钦玉手里拿着帽子,尾随阮连泽从马房出来,沿着羊肠小道走出围栏,便看见远处阮连昊与苏锦玉的马一前一后往这边疾驰而来。半绿半黄的宽阔草地,墨绿的水映着灰蓝的天,倒像北国的景色。
苏锦玉骑着马已经到近处了,一边拉缰绳一边大喊:“姐姐,湖里有鱼!我们钓鱼去吧!”
苏钦玉不置可否,笑着朝她走过去,像个长辈一样念叨:“你可真是玩野了。”
正在收住步子的马匹不知道怎么突然嘶鸣一声,朝着苏钦玉高高扬起前蹄。苏锦玉大叱一声着急地用力拉紧缰绳,急得大喊:“姐快闪开!”
苏钦玉惊吓之际朝后退两步,腿一软跌倒在草地里。
后面的阮连泽一个箭步冲上去指着发狂的马吹了一声口哨,马匹像是军队里的士兵听见了号令,立马温顺下来。
阮连昊则急匆匆跳下马去扶苏钦玉,“受伤了没有?”
苏钦玉惊魂未定,身子还是软的,头歪歪地靠在阮连昊肩上。那片整齐的刘海儿也顺着往一旁垂下来,露出左边的额头。在弧度柔软的眉梢上方,赫然印着一枚胎记,这一下子,她的脸庞也失了颜色。
阮连昊稍微怔了一下,但并未表露什么,只是扶着她。阮连泽难掩失望的神情,手掌在马背上拍着。马上的苏锦玉却弯了弯嘴角,在风和日丽的秋季里心旷神怡。
天上浮着几缕云,纤细敏感,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断。树叶沙沙作响,偶尔有几片从树梢上飘落下来跳着舞一般旋绕。
苏钦玉坐在围栏外的长凳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身上披着件男士的灰呢长衣。她还陷在方才的惊心动魄里,若不是阮连泽及时制伏了马,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他们都看见了。
一股清淡的古龙水香味沁入鼻腔,伴着随和的语调:“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苏钦玉的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样难过。想着他那样的身份地位和外貌风度,恐怕不会把这样的自己看在眼里。这胎记自小伴着她,给她添了不少烦恼,但她却并没有为此伤心过,只觉得上天给的东西不可抗拒,坦然接受便好。
如今,她却觉有点儿伤心难过。
阮连昊在苏钦玉身边坐下,话语里透着一股风趣说:“你这样低着头,未免太辜负这大好的景色了。”
苏钦玉抬头笑了一下,又张望远处,问道:“四少不是陪锦玉钓鱼吗?”
“钓鱼这回事,愿者上钩。鱼儿咬钩不算什么,本来它不情愿的,只是上了诱饵的当。倘若待我回去之后那咬钩的鱼儿还舍不得逃走,便是它心甘情愿跟着我了。”
“有这么傻的鱼?”
“有的。”阮连昊笑出了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来衔在嘴里。打火机却不胜风力,频频熄灭不给他面子。苏钦玉放下茶杯伸出双手帮他拢着,这才点起了烟。
醇香的烟味中带着很凉爽的薄荷味道,苏钦玉忍不住用费解的目光睨着他:“这是女士香烟。”
阮连昊有些意外地看着她,点头说:“没错,在国外时一个朋友送的,留作纪念。”
苏钦玉不假思索反问:“女朋友吗?”
“差不多,性感的金发女郎。”阮连昊收回视线,一边吐着烟雾一边笑,那表情像是回忆着无比甜蜜的往事,得意极了。
苏钦玉莫名其妙恼了,将头扭向另一边,不冷不热说道:“早听说国外的女子开放,恐怕青睐四少爷的金发女郎多得很,需要排队也说不定呢。”
阮连昊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你还真的猜中了,洋人对于情感的表达很直接,喜欢便喜欢,不会拐弯抹角探听什么虚实。”
苏钦玉察觉他也在拐着弯儿说自己,脸上悄悄泛出浅淡的红。一阵大风吹过来,又将她的刘海儿吹开了,她赶忙抬手去捂,不料阮连昊一把钳住她的手腕,指间还夹着燃烧的香烟。他在风中半眯着眼凝视她,声音极轻柔道:“有没有人告诉你,这胎记像只蝴蝶?”
“嗯?”
“像一只停在你眉梢合翅休憩的蝴蝶。”
他的气息和着香烟和古龙水的味道,像可以迷魂的药,一下子把她的心浸透了。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的眉梢停着一只蝴蝶。
原来,那竟是只蝴蝶。苏钦玉垂下双眸,嘴角慢慢牵开一个温婉的笑容。
阮连昊头一回见她笑得如此动人,对于她平日里的沉默寡言更理解了几分。他松开她的手,发觉手心里留了股香味。皓腕生香,便是这样的吧。
自从意外发生之后,阮连泽的态度显然冷淡下来了,一个人骑着马绕着山跑了两圈,然后索然无味返回来。苏钦玉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心情畅快不少,便与苏锦玉一同喝茶看风景,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
待她们回到家后,苏瑞祥迫不及待地询问情况,苏钦玉不愿多说径直回了房。苏锦玉竖起耳朵听着楼上关了门,才与苏瑞祥嘀咕道:“今天风大,姐姐的刘海儿被吹开了,他们都看见了。”
“啊?”苏瑞祥顿时失望地拍了一下大腿,“早知道不能指望大玉了。毕竟那胎记不雅观,他们大户人家定然介意。就算现在瞒过去了,将来迟早会被发现的。罢了……你与四少爷呢?”
苏锦玉欲言又止,扭着身子跟苏瑞祥撒娇:“爹,你说四少爷究竟能不能靠得住啊?我上次去阮家发现阮公馆上下都是阮夫人做主,司令极少在家,若将来我真跟了四少,恐怕日子不好过呢……”
苏瑞祥反问:“难道大少爷就没正眼看你吗?”
苏锦玉撅着嘴道:“整天冷冰冰的,我哪里敢撞上去跟他说话!”
苏瑞祥安慰道:“你别急,这事还有待商榷。军阀也得借助我们煤矿的财力,还有盛家的面子摆在那儿。放心,爹哪里会让你受委屈?”
苏锦玉绷不住笑了,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得直拍手:“我就知道爹有底气!我们苏家也算富甲一方,不会让人欺负了。”
窗外秋色日渐薄凉,阮公馆上上下下为过冬做准备忙碌着。
阮连昊披着一件外套从卧室出来下楼去,在其中一级台阶停了一下。他神情涣散,盯着脚下的地毯发呆,地毯下面是雪白的带着莹莹光泽的大理石。
昨夜里做梦,七年前那一幕浮在眼前。见到殷红的血从他母亲头颅里渗出来,由一小摊逐渐放大,像条蛇在大理石台阶上蜿蜒爬行。那个骄傲的女人连到临死关头都没有失态,一声不哼安静地走了。她的和服上绣满了樱花,宽大的衣袖铺展开来,那是一种飞翔的姿势。好似一株在初春绽放的樱花树,在最美的时候凋零了。
这一家人都以为铺上地毯就可以掩盖掉某些伤痛的痕迹,每天从这里上上下下若无其事,可在他眼里,这地毯成了最大的讽刺。
书房的门“嘭”地响了一声,阮宏庆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从房内走出来,经过阮连昊身边瞥他一眼,说:“给你最后几天时间考虑,我今天要去武昌参加会议,希望回来的时候你能改变主意。”
“爸慢走。”阮连昊朝他笑着点了下头,在他下了楼以后又补充一句,“我不会改变主意,诊所的地址我已经选好了。”
阮宏庆头也不回对成管家说:“即日起,停掉四少爷的家用。”
成管家偷偷瞟了阮连昊一眼,点头道:“是。”
阮连昊两手斜插进西裤口袋里,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时候,一个丫鬟匆匆跑上楼来对阮宏庆说:“司令,二小姐来了。”阮宏庆继续朝下走,越过楼梯扶手朝下看,只见阮连韵身着厚重的旧式旗装站在厅里,看上去与这个家格格不入。她出嫁以后若不是逢年过节极少回到这里来,阮宏庆见了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娟子,眼底升起一股罕见的柔情,“连韵,怎么突然过来了?”
阮连韵抬头望见许久未见面的阮连昊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对阮宏庆说:“爸爸,我有一些话想单独和您说。”
餐厅那边突然传来阮夫人的声音,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非要躲起来说?”
阮连韵回头一看,阮夫人正站在拱门下头,约莫站了一会儿了,方才却装作没看见她。阮宏庆说着话的工夫已经下楼来了,离出发还有点儿时间,索性就坐在沙发上了。他不想驳了阮夫人,便与阮连韵说:“坐下,这里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阮夫人见状也走过来与阮宏庆并排坐着,嘴角挂着几丝轻蔑。仿佛登门而来的是借钱的穷亲戚一样,巴不得快些打发掉。
阮连韵谨慎而恭敬地点了点头,并未坐下,小声说:“昨天下午,我带着文慧、就是我小姑子上街赶集,不料在街上遇见了三弟,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文慧年少气盛,受不得委屈,回家就跟贺老爷告状了,如今贺家人正在气头上,说要找阮家理论。我就先来了,希望爸爸能出面平息这件事。”
阮宏庆浓眉皱起,神情严肃起来,“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阮连韵细细的声音越发低下去,“连朝手脚不老实,可能冒犯到贺文慧了。”
“这个浑蛋,真是劣性难改!”阮宏庆猛地站起来,朝管家大喊,“去把三少爷叫下来!”
管家忙说:“司令,三少爷今儿一早就去学校了。”
“我竟然会让他去当老师,可笑!生生误人子弟!”
阮夫人见丈夫动怒了,狠狠瞪了阮连韵一眼,上前搀扶着阮宏庆,劝道:“有什么话等他回来好好说嘛,也别听人家一面之词。”
“我马上要出门,几天后才回来,这次的事不解决我哪里有颜面跟贺家做亲家?”阮宏庆来回踱了几步,指着阮夫人叮嘱,“你今天就带些东西去亲自登门道歉。”
“我?”阮夫人惊讶地张大嘴,反问了好几遍,“我?我去道歉?”
“儿子犯了事,母亲自然要负责!那女孩儿才十五岁,黄花闺女,平白无故受了欺负这事儿不小!”阮宏庆没时间耽搁下去,迈开步子朝门外大步流星走去,最后留给成管家一句,“三少爷的家用也停了!从今天起,叫他们都自力更生!”
成管家连连点头称是,他瞟了眼阮夫人愠怒的脸色,禁不住打了个战。他们走后,厅里就留下阮夫人最不待见的两个人,她的视线不曾瞟他们一眼,拢着披肩转身上楼去休息。
方才短短一刻钟,阮连韵仿佛经历了一场战争,这会儿人都散去了,心口的大石头终于慢慢放了下来。她提了提裙摆在沙发上坐着,问阮连昊:“刚才爸的话什么意思?‘叫他们都自力更生’,他们是指三弟和你吗?”
阮连昊笑着点头,“爸想让我进军区医院做事,可我打算自己开家诊所,爸爸不同意。”
阮连韵一听他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便着急开导他:“连昊,不要跟爸爸作对。阮夫人一直想把你赶出家门,如果失去了爸爸的支持,你还剩下什么筹码?”
“我回来,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是因为你在这里。至于阮家的事,我没兴趣插手。姐姐,我知道你想怎样。可是属于我们的东西,上天会还给我们的,不能强求。而那些作了恶的人,也终究会受到报应。”阮连昊说完,歪头打量阔别七年的姐姐,连她何时出嫁的他都不知道,岁月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想起上回在酒宴闹起的事端,他鼻腔中便泛起一股酸涩,“姐姐,你过得不好吗?”
“还好,衣食无忧就够了。”
“我看姐夫根本就不是个可靠之人,你这样好,他为什么不懂珍惜?”
阮连韵垂眸道:“在他们看来,不会生孩子就是罪过,我在贺家能守住大少奶奶的地位,还是因为爸的关系。其实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我没理由绝了他的后……”
阮连昊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
女校里的学生爱浪漫,一下课便三五成群地往景色好的地方去,那些凉亭、小桥、树林子,但凡有点儿情调的地方,不一会儿就被一团团天蓝色占据了。粗略看过去,每个女学生都一个模样,蓝衣服、黑裙子,或长或短的头发。她们走在大街上,人家也会用“女学生”来形容,而不会称为“女孩”、“丫头”、“妹子”之类的,那身衣裳俨然成了代号一般。
苏钦玉跟一个十分亲近的同学杨久瑜走在通往校外的水门汀道上,打算出去买点吃的用的东西回来。不宽不窄的道路两旁栽的是法国梧桐,这时候落了一地的叶子。她们也是女学生装扮,两人手拉手踩着脆脆的梧桐叶往前走,低声说着话。
杨久瑜留了头乌亮的短发,精心修整过,发梢因此都齐刷刷的。她并不是太高兴,有些惆怅地说:“今天瓦洛迦老师跟你说什么罢工的事?是说前一阵子铁路罢工吧?因为他们罢工,我爷爷滞留在武汉,都没得消息了。”
苏钦玉解释道:“因为工人被压迫太久了,罢工是为了跟铁路谈判,增加工资待遇。也不能怪他们,这事快过去了,你爷爷过几天就会回来的。”
杨久瑜撅了撅嘴,“可是这样罢工管用吗?资本家才不会管工人的死活呢。”
苏钦玉却仰起头信心十足道:“一个两个的他们不会管,可集体罢工,铁路停运怎么办呢?他们只好跟工人进行谈判了。以后罢工运动会越来越多,因为劳动人民必须起来反抗。”
“以前是学生罢课,现在又是工人罢工,还有什么抵制洋货的游行,这些事情好像离我们很远,你怎么都知道?”杨久瑜细细数来,不由得对苏钦玉产生了怀疑,“我听说,瓦洛迦老师是苏俄共产党的代表,难道你……”
“嘘……”苏钦玉示意她小点儿声,一面拉着她往树下躲,“你可千万保密呀!”
“真的啊?”杨久瑜出于兴奋和好奇瞪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各个学校里都在发展党员,大家都谈论这事并且引以为豪,你还不让人知道!”
“长沙是安全,可我要回江西的,那边可都是军阀掌控的地盘。何况我父亲是资本家,叫别人知道了,我会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苏钦玉,你想得可真多。”
苏钦玉悄声说:“这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我暂时隐蔽起来,等安源的党组织发展壮大工作取得了一定进展,我可以听从安排适时公开身份。”
杨久瑜盯着苏钦玉好一会儿,忽然举起手来欢呼:“我突然觉得你是个女英雄,真的,你真勇敢!”
苏钦玉拉住她捂着她的嘴,继续说:“我过几天要去上海,那边有一家工厂举行了大罢工,今天瓦洛迦老师与我谈的就是这件事。还有一位从法国回来的李先生,他经验丰富,很快会被派到长沙来,并打算在安源成立工人夜校、发展党员。我被选做他的助手,配合他的工作,这次去上海见他,也顺便了解一下上海那一带的工人运动。”
“听起来神秘兮兮的,不会有危险吧?”
“有人同我一起去,可以照应,放心吧。”
苏钦玉说着,发觉自己的手被杨久瑜拉得更紧了,这种被关心被担忧的感觉令她浑身暖了起来,就像偎在火炉边一样。她冲杨久瑜笑了笑,宽慰道:“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红木大门一开,冷飕飕的风从外面灌进来,阮连泽把藏蓝色呢绒军大衣脱下交给开门的家仆,一边摘手套一边问:“上次的呢,你又输光了?”
紧跟在后面的阮连朝垂头认错:“大哥,我不会赌了,这次你先借我点钱救救急。”
“你到底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阮连泽目不斜视径直朝餐厅走去。阮连朝搓着被风吹得冰凉的脸,把表情都搓成扭曲的,声音很低地说:“这不是到年底了吗?要做不少人情。大哥,你看爸爸回来之后一直不提家用的事,我最近手气又差,靠学校那点工资真是过不下去了。”
“钱我可以给你,别让爸妈知道。”阮连泽说着,在餐厅的拱门处收住脚步,朝厨房那头问,“黄嫂,开饭了吗?”
黄嫂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恭敬道:“大少爷、三少爷回来了,可以开饭了。我让阿杏上去叫司令和夫人。”阮连泽眉毛轻轻挑了一下,问:“四少爷呢?”黄嫂答道:“听说诊所里有病人,不回来吃饭。”阮连泽怪怪地笑了两声:“看来四弟的生意有起色。”阮连朝不以为然:“哪里有什么起色,我去看过,冷冷清清的,几天都没一个病人。”
“也许冬天生病的人多了些。”阮连泽拉开餐椅坐下,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他这些年去大不列颠,爸给了一大笔钱,定是余下了不少钱,够他花几年的。”
“真是便宜他了。”阮连朝瘪着嘴,大口喝着用人端上来的热茶。他一想到自己过的这几个月清苦日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那个贺家的小丫头小题大做,他哪里会受到这样的待遇,还连累自己母亲放下身份去给贺家赔礼道歉。尤其是手里没钱在朋友面前丢人,他越想越是咽不下这口气。
天气阴沉,未落雨雪,树叶上结了霜。
贺文慧穿着新做的厚棉衣从裁缝店里出来,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因这酡红衬得笑容天真无邪。跟同伴们挥手告别后,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泊在路边的一部锃亮的黑车突然开了车门,几个穿大棉袄戴帽子的小痞子迅速地跑下来,将她的去路堵住。
贺文慧发觉情形不对尖叫一声,想转身逃跑,可是后路也被截了。她无处可逃,站在路中央慌忙张望,突然看见阮连朝从车后方走过来,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烟卷。那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她眼里都是邪恶的。
“又是你!”贺文慧又冷又怕,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浑身发抖。
阮连朝戴着皮手套,一抬手往贺文慧脸上摸了一下,嬉皮笑脸道:“别怕,哥哥不忍心伤你,就是有些话要说明白了,避免以后大家闹不愉快。”
贺文慧手足无措站在原地转了几圈,期望这路上有人经过可以解救她,可即便有人经过也不敢管这茬闲事。她挡开阮连朝不老实的手,蹙着眉说:“有什么不明白的?阮夫人都已经登门道歉了,你还当着我爷爷的面保证永远不再靠近我!倘若你为难我,我马上让嫂子带我去阮家找司令做主。”
阮连朝一听这话,把手里的烟弹得老远,面上露出凶相,狠狠警告她:“小丫头,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把你嫂子搬出来,她算个屁!实话告诉你,我们家根本就不承认她是阮家人,所以早早地就把她给嫁了!你再敢拿她做挡箭牌,让她来我爸面前说三道四,信不信我让你哥马上休了她?”
贺文慧抿着嘴瞪大了眼睛,她虽然年纪尚轻,可也懂得家里的一些事。阮连韵一直没有生养,贺文德早就想休妻,碍于阮家的面子不好做罢了。阮连朝见她安静下来了,接着说:“我也没想伤害你是不是?交个朋友怎么了?难道三爷我配不上跟你贺小姐交朋友?有我在,安源没人敢欺负你,怎么样?”
贺文慧眨了眨眼,想着赶紧脱身才好,乖乖点头说:“如果只是这样,我不会跟嫂子说什么。还有,你不要带这么多人来吓唬我。”
“哎,这就对了嘛。”阮连朝眉开眼笑凑上前去,“贺小姐,我可是真心想巴结你呀,来,上车,我送你回去。”
贺文慧歪头看着阮连朝,压抑着心底的厌恶,指着围堵她的那些人问:“那他们呢?”
阮连朝拍拍手,喊道:“行了,你们都走吧,今天的事儿记在账上,爷以后关照你们。”
几个小痞子点头依次谢过阮连朝,又不怀好意地冲贺文慧笑了笑,勾肩搭背走了。
“请吧,贺小姐。”阮连朝亲自拉开车门,一副恭敬的样子。
贺文慧如释重负,还好未起冲突,现在只要顺着他就可以安全到家了,于是低头钻进了阮连朝的车。
贺家的宅子是清末盖起来的老式建筑,高高的门梁,屋檐下瓦片与木头相接的地方都长了青苔。柱子原先是红的,如今掉了好些漆,如同老树干外头在蜕皮里头空了心,摇摇欲坠的样子。门前的青石板路这些年被汽车压坏了,有碎裂的痕迹,坑坑洼洼。贺文慧下了车以后疾步如飞逃回家去,带了铜环的大门一关上,她长嘘口气。
贺文德在偏厅里的长榻上半躺着休息,耳朵听见汽车引擎的响声,抬头望院子里,见贺文慧回来了,扬声问:“文慧,那外面是谁的车?”
贺文慧欲言又止,看着伏在兄长身边替他捶腿捏肩的阮连韵,心里矛盾挣扎了片刻,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是路过的。”贺文慧听说过阮连韵的身世,虽然不详尽,但也知道个大概,若是被休了,恐怕她今后都没有栖身之所。为了不至于令她难做,贺文慧暂且忍了下来,想着今后尽量避开阮连朝便是了。
安源这一带喜爱栽种四季常青的樟树,即便是寒风凛冽,寻常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这地方仍是郁郁葱葱的。若只凭眼睛看,仿佛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分别,除非下雪,就立马变了模样。
阮连昊半躺在沙发上看报,偶尔抬头瞥一眼玻璃门外来来往往的路人。他的诊所开了几个月,平日里病人不算多,勉强维持着。自食其力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从前攒的钱都投入诊所了,如今的日子显得有些窘迫。
苏锦玉一直劝他跟司令妥协,何苦在外面遭罪。阮连昊反觉得费解,他以为学钢琴的女子定不会思想保守的,不料苏锦玉的言语总是有些刺耳。前几日阮连昊一边看报纸一边与她谈起军阀战争与学生运动,只见她心不在焉,好似这国家变成怎样都与她无关。他想,或许那首曲子误导了他,仅仅是曲子而已。
门把手上挂的铃铛清脆地响了几下,一个穿着墨绿色大衣的年轻女子低头走了进来,一双高跟鞋衬托着线条优美的双脚。在这个地方穿洋装的人非常少,阮连昊心想也许是外地来的人,放下报纸走过去问:“小姐,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方才在街上刮了一下,疼得厉害……”女子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在看见阮连昊的瞬间愣住了,一双眼睛里闪烁着不明的光彩。
“是你。”阮连昊喜出望外。她还是留着整齐的刘海儿,只是头发盘起来了,脸庞白皙透着点红。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是医生,忙请她往里面去,拉上一扇蓝布屏风,问:“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腿上。”苏钦玉略有些窘迫地斜坐在木椅上,将厚实的呢料裙子拉起来,小腿侧边的丝袜破了一个洞,伤口不深但是有血迹,并且还在缓慢地渗血出来。
阮连昊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将她的腿抬起来搁在自己腿上,仔细地替她清洗伤处,“不严重,只是这几天不宜多走动,等伤口长好就没事了。”
苏钦玉忍着皮肉之痛,牙齿都在打战。阮连昊的手扶在她膝盖上,明显感觉到她躯体的紧绷,不禁难以下手了,抬头问她:“怎么会伤到的?”
苏钦玉松了口气,才觉得浑身都在冒冷汗,答道:“一部黄包车被汽车撞了,朝我冲过来,大概是被车篷上的铁架子伤着了。”
阮连昊处理完她的伤口,将她的腿轻轻稳稳地放下,笑说:“那你要庆幸没坐在那黄包车上。为避免破伤风,我要给你注射抗毒素,疼是难免的,且忍着。”
苏钦玉脱下大衣,里面是一件元宝领的白衬衫,看上去耐不了寒。阮连昊打趣她说:“早听闻女学生们爱美,也没想到能为了美受这样的冻。”
苏钦玉撸起衣袖,摇头解释:“那你就误会了,我去了一趟上海,入乡随俗而已,那边的女人都穿得少。”
“这几个月你不是去长沙上学了吗?”说着,阮连昊拿棉签在她手臂上抹了酒精,针头轻轻扎入皮肤,将针管里的药推进去。
苏钦玉忍了一忍,答:“是去上学了,只是上海有工人闹罢工,我便去瞧了一下。”
阮连昊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问道:“是吗?情形怎样?”
苏钦玉没多想,慢慢说着:“反日反英情绪高涨,工人运动暂时取得了胜利。无产阶级革命就是要依靠广大劳动人民取得成功。”
阮连昊嘴角带笑,却皱着眉头:“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学生的任务可不是搞革命。”
苏钦玉脱口而出,声音柔美语气却是刚硬的:“你知道什么是革命?”
阮连昊笑答:“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统一中华。”
苏钦玉这才回过神儿来,这位四少爷便是军阀家的公子。她可真是撞枪口上了,一时觉得尴尬,她放下袖子之后便赶紧披上大衣,“多少钱?”
“什么?”阮连昊正在收拾医药器具,回头望着她。
苏钦玉微微憋红了脸,说:“医药费。”
阮连昊笑眯眯说:“不用了,你给我讲解讲解革命当做医药费,怎样?”
苏钦玉见他这样的表情,面色有几分窘迫,“你取笑我?”
阮连昊赶紧否认:“我是留洋回来的,又不是老古板,怎么会取笑你?”
“那么,四少爷明明清楚得很,何必还要问我?如今内忧外患,国家危亡之际,学生也好、工人也好、农民也好,但凡能出力的都不愿意袖手旁观。倘若真被逼急了,兔子还咬人呢。”苏钦玉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放在桌上,一瘸一瘸朝诊所大门走去。阮连昊重新坐在他每日看报的沙发上,一边冲她的背影招手一边说:“苏小姐,很多人的立场是由不得自己选的。但若可以选,千万别选错。”
她回头看了阮连昊一眼,拉开门,铃铛清脆响了一阵子。直到门外成行的樟树将她的身影依稀遮住,阮连昊才收回视线拾起报纸。报上也刊登了上海的新闻,他没想到苏钦玉会如此关心局势,并且不远千里赶过去,这女学生恐怕也是被政局给左右了。他只觉得一股凉凉的悲哀从心底升起来,恍若落日凄然的感觉。在阮连昊看来,没什么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郊外的马场已是满目萧瑟,湖面上结了层薄冰浮在水面上缓缓移动。
阮连泽跨在高头大马上从山林里疾驰而出,突然拉住缰绳在湖边停下,马蹄溅起的泥土落在湖面的薄冰上,砸出细小的裂痕。后头一匹马急匆匆追上来,马上的军士大声说:“少将不要听信那个江湖术士之言,什么钟无艳?还母夜叉呢!”
阮连泽脸色迷惘,想起方才那破庙前的人衣衫褴褛,但目如星光,眉宇间深不可测。他本是奉父亲之命进山巡视兵工厂,不料有此颇为诡异的际遇。
方才山上蛛网密布的破庙里走出一个满身泥土的人,疯疯癫癫地冲阮连泽笑着说:“这位爷恐怕家中有变,不如在此拜一拜山神。”
阮连泽的随从喝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们军区的少将!”
“少将也罢,上将也罢,逃不过我这双火眼金睛。”他连蹦带跳地跳到阮连泽马前,神秘兮兮说,“今年明年,天上地下。若要翻身,必要借助钟无艳之力。”说着,又一个跟头翻进灌木丛里没了踪迹。
必要借助钟无艳之力……阮连泽耳边一直盘旋着这句话,而眼前时不时浮现出苏钦玉额上那块胎记。明知道是荒诞不经的事,可他止不住去想。今年明年,天上地下?那就等明年再看,此时已经到年底了,会出什么事呢。
转念间他又觉得自己可笑,何必为了一个疯子的话烦恼。他叮嘱随从不要将今日的事说出去,不吉利。
从马场坐车回到公馆,一进门便听见乐声飘扬。
阮连泽摘下手套,一边往里走一边望着客厅靠窗的位置正在弹琴的苏锦玉。阮连昊正指着乐谱与她讲解什么,看上去两个人志趣相投的样子。
“你瞧,这一段的力度不需要太强,否则抢了我的音。”
“是,我知道了。”苏锦玉手里的曲谱翻了一页,阮连昊忽然看见右下角空白处写了一个俄文单词,他不认识俄文,好奇问道:“你这曲谱是哪里来的?怎么你学过俄文?”
苏锦玉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撒这个谎了,正巧一抬头见着阮连泽站在远处,便赶紧站起来说:“少将回来了。”
阮连泽今日也不同往常那么冷漠,走过来寒暄了一阵子。提起阮连昊的诊所,又以兄长的语气劝他说:“父亲的决定自然是为你好的,你也不必太一意孤行。”
苏锦玉深表赞同。自从阮连昊开诊所以来,她的期望简直跌到了谷底,本来这位四少爷就不受阮夫人待见,这下可好,自己先退出了,让别人不战而胜,在背后偷着乐。
阮连昊仅仅是微笑着,不反驳也不应承。谈话陷入僵局,阮连泽侧过身打算离开,突然停顿了一下问苏锦玉:“你姐姐可回来了?”
苏锦玉愣住了,木讷地回答:“喔,刚回来没几日。”
阮连泽没再说什么,仿佛问这句话只是随口问起并无目的。可阮连昊知道,他这个大哥惜字如金,没有一丁点儿废话。还以为经过上次的事他已经放弃了,原来心里还记挂着。阮连昊忽然之间觉得紧张,好似哪里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
苏家的客厅里灯火通明,几个煤矿的股东正围坐在沙发上商量事情。下人上了茶之后默默退下去,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苏钦玉刚进家门的时候愣了一下,觉得气氛十分压抑,或许是煤矿遇到了难事。她见没人注意到自己,便轻手轻脚上了楼,上到一半便蹲了下去,贴着楼梯扶手竖起耳朵听下面的谈话。
“那个姓李的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平白无故搞什么夜校!”
“这些工人从去年开始不老实,够让人头疼了。”
“是长沙的什么共产党吧,支援他们搞运动,不然哪里来的武器?”
“缴过一次武器,可是没用,又被他们给偷回去了。他们倒是从没用过武器,都是藏在隐蔽的地方,可万一哪天开枪闹起事来就糟糕了。”
苏瑞祥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发表意见说:“哎,那个姓李的说得倒是冠冕堂皇的,说什么帮工人提高文化水平,是更加有利于煤矿的发展。我们拦不住啊,阻止他的话,工人的反抗之心势必更加强烈。我们关心的还是如何维系煤矿的正常运作,千万不能停工。”
“对,苏老板说得极对。务必要稳住人心,万一跟别的地方一样闹罢工就损失惨重、得不偿失了!夜校也不过是教书的地方,让他们搞去。”
他们谈论完工人夜校的事,又在扯利益分配的纠纷。苏钦玉趁他们争执的时候悄悄下了楼,跑出去拦了黄包车,在夜色中往煤矿的方向赶去。
一幢刷白了的小木房里,煤油灯静静燃着。简陋的木门笃笃响了两声,桌前的年轻男子推了推眼镜,高声说:“进来,门没锁。”
“李先生。”进来的是苏钦玉,她将门关上,见屋里还有其他人,好似正在商量事情的样子。那名被称做李先生的男子,不过二十几岁就大有作为,苏钦玉极钦佩他。
“噢,是苏小姐,快请坐。”他站起身来一边叫人去倒茶一边请苏钦玉往中间坐,“介绍一下,这位苏小姐是我请来帮忙的,主要负责教课。她也是煤矿股东之一苏瑞祥的女儿,但是苏小姐不是资本家,愿意来帮助我们工人。”
苏钦玉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在人多的时候说,便拣着说重要的事:“夜校的事应该有着落了,我们可以开始选址。这是日进斗金的地方,停工一日损失巨大,因此他们不会因为这件小事而影响煤矿的运作。”
“如此甚好。”李先生扬眉道,“那我们明天就与煤矿的大股东商议夜校地址,如果他们不肯让出房子来,我们就自己建。”
其他人纷纷表示同意,并且洋溢着喜悦之色。
苏钦玉也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期望之中,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初步的胜利。
因为近年关了,老街上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
男人卖力地蹬着三轮车,女人和小孩坐在车斗里搂在一起,脸蛋儿被冷风吹得通红。有些女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唧唧喳喳讨论哪个裁缝手艺好、哪家的果子香,她们的孩子则绕着圈子追追打打、吵吵闹闹,不过跑再远也不会离开母亲的视线范围。
阮连昊的诊所与外头相比更加显得冷清,他有些无所事事地整理药品柜,看了会儿报,把抽屉的东西清空再归置一遍。最后实在找不出事情干了,便坐在他的沙发椅上拉起了小提琴。
虽然安源号称小上海,也就是依靠煤矿、钢铁和铁路成为这一带经济最繁荣的地区。论开放程度,仍然比上海差得远,比如他手里的小提琴,在街上面玩耍的孩子一定说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阮连昊处于极放松的状态,随意拉着琴,不知不觉就拉出了《一步之遥》的曲调。他回想那日黄昏时分听见的钢琴曲,心里头总有些遗憾。难道苏锦玉就如此害羞?只有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发挥到那样出色的水准?但以他的观察,苏锦玉并非这样内敛的人。
“你怎么会拉这首曲子?”狭小的诊所里突兀地响起了女子说话的声音。阮连昊猛然抬头发现穿了身洋装的苏钦玉正站在自己面前,居然连她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或许是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吧。他站起来将小提琴放回琴盒里去,一面说:“苏小姐来了我都没看见,抱歉。这曲子是我在英国学的,你也喜欢吗?”
苏钦玉低头打量那把制作精良的小提琴,道:“我老师也教了我这首钢琴曲,秋天回学校的时候连曲谱都忘了带回去,还被他唠叨了几个月。”
阮连昊愣了一下,脑子里各种画面交错混乱不堪,最终迟疑地问了声:“你会弹钢琴?”
苏钦玉莞尔道:“也只是喜欢而已,弹得不好。对了,我的伤口不小心碰了水,还在发炎,所以来找你拿点儿药。”
阮连昊望着她刘海儿下那双清澈的眸子,一瞬间了然于心,笑着回头去药柜里拿药,“还以为你上回生我的气了。”
苏钦玉外面披着大衣,里面穿了小西装、西裤,脚下是一双及踝的皮靴。她带着几分踟蹰一步步朝阮连昊走过去,想了又想,终于问出口:“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你上次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你说有的人是身不由己,但若可以选,千万别选错。”
“便是说你这样的女学生,有救国思想是好的,但是任何战争都是残酷的,最好不要卷进去。”
“如果所有年轻人都畏惧牺牲,拿什么救国?”
“苏小姐,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坚决反对学生、妇女和孩子在无论何种战争中被牺牲。”
苏钦玉有些面红耳赤,将视线转移到别处去,小声嘟喃:“人道主义都是说漂亮话。”
阮连昊仍然笑着,将药品用纸包好,交给苏钦玉:“若有一方军阀实力足够强大,将其他所有军阀都吞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见着苏钦玉脸色不太好,有种即将不欢而散的预感,她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木讷,原来性子也挺急的。为免像上一回那样,他赶忙从沙发上拾起外套,“苏小姐可愿意与我共进午餐?”
苏钦玉侧头睨着他,眼眸里藏着一股桀骜,“理由?”
“探讨……音乐。”阮连昊摊摊手,表情很是无辜。
苏钦玉紧抿着唇也绷不住一抹笑意,转身朝门外走。没有拒绝,算是答应了。
街口最繁华的地方是百货公司,四层的洋楼,橱窗里都挂着喜庆的中国结。
从老街的末端拐入新街,两旁都是新栽了没多少年的法国梧桐,这时候早就掉光了叶子,像长了三头六臂的妖怪在北风里张牙舞爪。新街的道上人流稀少,阮连昊身上一件黑色长大衣,戴了顶绅士宽檐帽,与穿着咖啡色大衣的苏钦玉并肩而行,引了不少人回头注目。
阮连昊时不时侧头望她一眼,见她的脸颊被风吹得发红,有些内疚道:“我没有车,劳烦你陪我走了这么长一段路。”
“我这是去吃免费的午餐,走走路算什么。”
一部黑车响着喇叭从后方飞快地开过来,阮连昊将苏钦玉往旁边护了一下,车带起的大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刘海儿又乱了,现出那一枚胎记。正巧看见的路人纷纷露出各异的神情,也不免窃窃私语。
苏钦玉的笑容尴尬地凝在脸上,用手去捋了几下刘海儿,然后沉默不语。她低垂着头继续往前走,忽觉冰冷的手蓦然一热,斜着眼睛一瞥,竟是阮连昊牵住了她。他的手指因为拉琴的关系修长而有力,或许也是因为拉琴的关系,他的嗓音如乐曲一样动听:“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那是一只蝴蝶。”
苏钦玉莫名其妙觉得委屈了,抿着唇好半天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可那到底不是蝴蝶。”然后她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路走了。
从百货公司出来的苏锦玉挽着苏瑞祥的胳膊,父女俩一同上了车。身后的丫鬟提着几大包东西吃力地跟着车跑。
苏瑞祥皱着眉问苏锦玉:“你说这四少爷到底什么心思?怎么还没有动静哪?”
“爹,你就那么急着要把我嫁出去?”苏锦玉不高兴地摔了一下自己的皮包,她心里才叫着急呢,阮连昊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要说亲近还差得远,男女之间那一进一退的彼此试探和独处时的暧昧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她都要怀疑阮连昊是不是仅仅对那首曲子感兴趣,与她本人没有半点儿关系。
苏瑞祥又忍不住唠叨:“小玉,你这年龄放我们这种地方来说已经不小了。”
苏锦玉没好气说:“姐姐还比我大两岁呢!”
“傻丫头,怎么能跟你姐姐比?”苏瑞祥在她额头弹了一下,“看你挑三拣四都没找到合适的,要不然我把你送回上海去,那边总有你看得上眼的。”
苏锦玉嗲声撒起娇来:“爹,你明知道大妈不待见我,怎么能把我往那处送呢?不过爹给我买一处房子的话我倒是愿意去的。”
“你一个姑娘家没人照顾怎么成?爹哪里能放心……”苏瑞祥一边说一边想事情,一直瞟着车窗外的眼睛忽然锁定了街上某个身影。瞧背影也能一眼认出来是苏钦玉,可紧跟她身后的男子居然是阮连昊,两个人走走停停似乎在说什么。苏瑞祥吃了一惊,但为避免被苏锦玉发现还是不动声色坐着。
逆着人流而行的苏钦玉低着头迎着风,阮连昊不厌其烦地在她身后唧唧喳喳说些劝她跟自己去吃午餐的话。从中文到英文到方言轮着讲,偶尔还夹上一句日语。
苏钦玉不愿意再抬起头来,只是无奈对他说:“四少爷,我真的想回家了。”
“Believeme,youneedrelax!跟我去那家最棒的餐厅,你会喜欢的。”阮连昊声音很亮,动作又夸张,来往的行人觉得这个人稀奇,还有的公然笑出声。
苏钦玉可受不了被人瞩目的感觉,回头蹙着眉怨他:“你在国外也这样追着姑娘在街上走吗?”
阮连昊笑眯眯答:“我只追自己喜欢的姑娘。”
苏钦玉顿住了脚步,又恼又羞斥责他:“四少爷未免喜欢太多姑娘了,既然与我妹妹交往,又如此关心我做什么?”
阮连昊不再笑了,一本正经解释:“我与锦玉只是朋友。”
苏钦玉反问:“那我呢?”
“女朋友。”阮连昊对答如流,且神情自然,理直气壮。
苏钦玉红着脸扭开头,轻声嗔了声:“简直是无赖。”
阮连昊又笑了,两个人像斗嘴的情侣一般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对视。他忍不住伸手捂着她冰凉的脸庞,凑近一些问:“你可愿意?”
苏钦玉看着他高高的眉骨,凹陷下去的眼窝,那双褐色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心在一瞬间就沉沦了。但是她理智地摇着头挣脱他,说:“不,我妹妹喜欢你。”
“Idon’tcare!”
“Ido。”
“所以你要为了姐妹之情拒绝我吗?”
“我不知道。”苏钦玉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就跑。她恐慌而且无措,心从来不会跳这么快,再快一点儿她就要死掉了。第一次在火车站的碰面,是人流抑或是命运把她推向他怀里,从此那粒扣子和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就像咒语一样定在了她身上。该怎么办呢?她虽然很高兴听见他说自己额上停着一只蝴蝶,但那终究不是蝴蝶,而是难看的胎记,她没办法自欺欺人。
灯光透过黄色的玻璃灯罩将整个房间都染成了昏昏的暗金色,木门叩起来有种十分沉稳的声音,可苏钦玉还是被惊了。苏锦玉一边敲门一边推开门进来,苏钦玉慌乱之中将手里的扣子塞进抽屉。
苏锦玉目光中带着疑惑,问:“姐,你在干吗?”苏钦玉答道:“准备看看书。”苏锦玉将那本曲谱放在梳妆台上,耸着肩膀说:“你可别怪我没还你,明明是你自己忘了拿。”
“学会了吗?”
“差不多。”苏锦玉低头望着神色不宁的苏钦玉,犹疑地问她,“你回来之后,阮家大少爷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苏钦玉话音刚落,一个丫鬟匆匆忙忙跑到门口喊:“大小姐,阮家来了部车,说是少将要请你去看戏。”
“啊?”苏钦玉猛地站起来,带倒了凳子,“阮少将?”
“是啊,大小姐快些准备一下!”丫鬟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像是不得了的大喜事。屋里的两位小姐反而各怀心思。苏锦玉心想都快半年了阮连昊除了约她去弹琴便是喝茶,简直乏味透了,看不出阮连泽竟然更懂情趣一些。她左想右想也不是滋味,言辞闪烁道:“是少将派的车,想必是单独请你的,快打扮打扮。”
“有什么好打扮的。”苏钦玉面露烦色,蹬着刚刚换下来的高跟鞋又出门去了。
车是空的,冷的,黑的。只有一名很有礼貌的司机,但他也不会跟苏钦玉搭话,所以这一路上自然很是无趣,而且带着点黑夜特有的凄惶之感。
说是说看戏,谁知道去了之后她要应对什么场面。苏钦玉压根没去想,之前与阮连昊在街上的纠葛还在烦扰着她的心,如今快到了才忽然觉得自己实在不慎重。她壮着胆子在一片汽车行驶的噪声中问司机:“请问,少将请我去哪里看戏?”
司机大声答道:“就在老戏院,来了个名角唱《玉堂春》,一票难求,少将可是花了些力气才弄到了雅座。”
苏钦玉道了声谢,心想大过年的怎么也不唱一出热闹些的戏,若是一般的角儿,恐怕没多少人愿意捧场,名角还真就不一样。
戏院外面聚集了一圈人,有吆喝的票贩子,有讨价还价的,还有纯凑热闹的。小孩儿骑在大人的肩上使劲张望,垂须老人笑呵呵地攥着雅座的票子底气十足,年轻男子护着自己喜欢的姑娘往里头请。
苏钦玉没有挤这一趟,被司机请往侧门进去了。
雅座就设在二楼的正面,一眼看去整个戏台尽收眼底。阮连泽即使在这样的场合也身着戎装,只是没戴肩章与胸章,军帽与大衣被挂在一旁的衣架上。乍一看像是普通的军人,连面部的曲线较之前也温和了一些。
他注视着苏钦玉,没有起身相迎,只点头打了个招呼:“苏小姐,请坐。”
苏钦玉脱下大衣交给旁边的仆人,然后在他身边的藤椅坐下,“少将太客气了,我年纪浅可能不太懂戏,辜负了少将的美意。”
阮连泽有些茫然地反问了一声:“太太小姐们不都是爱看戏吗?”
苏钦玉有点无奈地干笑了一下,不过瞧这场面倒是安心了,他堂堂少将总不至于公然欺负她一介女流。
《玉堂春》是旦角戏,这台上最大的角儿自然是唱苏三的名旦,那白脸小生长得清秀乖巧,很是讨太太们喜欢。苏钦玉边看边喝茶,没用心看戏,反而很留意其他看官们的神态。有的专为一睹名旦风采,便是兴奋极了盯着台上那身段和脸蛋看;有的着实爱京戏,便与戏里的苏三一样双目含泪委屈得不得了;还有的纯粹是摆出个架势来附庸风雅,例如阮连泽。他一定是不爱看戏的,虽然很有定力一坐就是一个钟头,但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了。
直到这出戏结束,苏钦玉都没弄明白阮连泽此举有何目的,他自始至终没说什么话,等散场之后又叫司机把苏钦玉送回去。
苏钦玉觉得这一天过得很累,脑子里乱得简直像有一群蛾子在乱扑,耳朵边上也不清净,一会儿是汽车的声音、一会儿是阮连昊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又是方才那京戏的声音。她双手斜插在大衣口袋里,低着头走进家宅的大门,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竟然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苏钦玉!”
连着两声,她这才发觉不是幻听。在她家院墙外,一株浓密的樟树将枝条伸到了墙外面,在夜里看上去像一朵暗暗的云,那云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位绅士。
“你?”苏钦玉迟缓地走过去,离了他一丈距离停住步子,“怎么在这里?”
阮连昊侧身靠着墙,帽檐压得低低的,与苏钦玉的刘海儿一样几乎遮住了眼睛,他的嘴角往一边提起来,“京戏好看吗?”
苏钦玉心乱如麻,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又看看他,“说不上来。”
阮连昊突然从阴影里蹿了出来,一把拉着她的手步履飞快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衣角被夜风扇起来。他笑意融融说:“我带你去看更好的戏。”
苏钦玉没有拒绝的机会,人已经被他拽走了。
前面的建筑通体都是暗红色的砖墙,夜幕下像只方方长长的神秘宝盒,其实是一座学堂,夜里空无一人,也没有关门,里面除了桌椅并没有值钱的东西。
阮连昊牵着她沿着旋转的木楼梯往上走,走到阁楼上。那有一只吊在藻井里的钟,从旁边的窗户看出去,近处的屋舍瓦顶、稀疏灯火都尽收眼帘。月亮恰好挂在西边,被略带红色的云托住了,似是锦垫上的明珠。
窗外的一切都像被窗户框住了的画。
苏钦玉站了一会儿,转头发现阮连昊不见了,而阁楼下方的露台上传来朗朗的声音。
是他,伸长了手臂,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念道:“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
苏钦玉诧异而惊喜地张了张嘴,但没有打断,微笑地看着他继续演。
“瞧!她用纤手托住了脸,那姿态是多么美妙!啊,但愿我是那一只手上的手套,好让我亲一亲她脸上的香泽!”
“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苏钦玉听入了迷,这是她钟爱的小说,也是她无比熟悉的对白,于是扶着窗框配合他念道:“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凭着这一轮皎洁的月亮,它的银光涂染着这些果树的梢端,我发誓——”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每个月都有盈亏圆缺;你要是指着它起誓,也许你的爱情也会像它一样无常。”【以上台词对白摘自《罗密欧与朱丽叶》】
“那就以我胸腔中跳动的心脏起誓,我爱上的是在那金色黄昏弹琴的姑娘,她有一双灵巧的手,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我能理解她和她的理想,我能满足她对于爱情和未来的所有想象。把你的手给我,不要用大脑思考问题,要用心,遵从你内心的指引,好吗?”
一双手虔诚地举在窗边,被月色的寒光笼罩,被腊月的寒风吹过。它们纤细修长,看上去弱不禁风。苏钦玉忽然担心它们受了冻就不能拉琴了,于是伸手紧紧握住。一念之差,她被他牢牢攥住了。
“谢谢你。”阮连昊低头吻在她的手背上。
那一刻苏钦玉觉得,他的嘴唇是她所触及过的最温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