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花恋蝶
池灵筠2025-12-02 17:4338,371

  苏钦玉从浴室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湿漉漉的刘海儿耷拉在一旁。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越看越觉得阮连昊说得对,她眉梢上的确停了只蝴蝶。想起月下他的眉目俊朗,字句情深,她大概有点得意忘形,不觉笑出声来。

  “这么高兴,今晚的戏怎么样?”苏锦玉的声音蓦然出现,像锋利的刀刃划破寂静。她慢慢踱进来,反手关上门,皮鞋的尖跟几乎要戳进地毯里去。

  苏钦玉拢住厚厚的羊绒袍子,一边擦着头发掩饰自己的心虚一边说:“可惜我不爱看戏,若是约了你去该多好。”

  苏锦玉在床边坐下扑哧笑了声:“我?姐姐说笑了。他看上的又不是我。”

  “可我不喜欢他,恐怕要让爹失望了。”

  “你怎么了?拒绝他了?”

  “没有,但也是迟早的事。”见苏锦玉那严肃的表情,苏钦玉发现自己的事儿自己并不着急,反而别人更加紧张。莫非当得了苏家女婿的只有阮家的少爷吗?整个安源那么多年轻未娶的男子,凭什么阮家的就高人一等呢?

  苏钦玉这样的想法自是不能说出口,但却揶揄了苏锦玉两句:“瞧你,跟爹一样巴不得把我嫁给那个冷面少将是不是?我的终身幸福可不是由你们说了算的。”

  苏锦玉反驳道:“阮连泽倘若登门提亲,爹会高兴得合不拢嘴!到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姐姐也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苏钦玉用肩膀撞了一下她,笑说:“我还在上学,即便家里有喜事也先是你的。”

  “四少爷有好一阵子没找我玩了。”苏锦玉神色一黯,斜着眼睛瞟向苏钦玉,“他找过你没?”

  苏钦玉低头说:“怎么会?我与他不熟悉。”

  “脾气古怪。”苏锦玉撅着嘴起身走了,也不知道这句评价是针对阮连昊还是谁的。

  苏钦玉抚着自己怦怦跳的胸口,觉得就在刚刚那一瞬间把谁都愧对了。

  餐厅里的吊灯有六只灯泡,偶尔发出吱吱的声音。阮宏庆坐在沙发上,身上长长的灰色袍子拖在地板上,沾了些烟灰。他捧着报纸,一会儿看报、一会儿看对面的座钟,嘴里咬着烟斗含混不清地说话:“连泽昨天也出去了,知道去哪里了?”

  阮夫人翘着兰花指吃瓜子,肩膀由丫鬟小心捶着,鼻子里时不时哼哼,道:“听说是请了苏家大小姐去看戏,那小姐在外地上学,刚回来就被连泽请了去。看来他性子像你,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急火燎的。”

  阮宏庆低了低头瞪着她:“你这是什么语气,像我怎么不好了?”

  阮夫人忙道:“好好好,就连看人的眼神都一样。”

  阮宏庆耷拉下眼皮念叨:“莫非他今日又去找苏家大小姐了?”

  “应该是吧,不然他在这里也不认识什么朋友。”阮夫人刚说完,大门被推开了,阮连泽臂弯里抱着军大衣一步一步踏进来。阮夫人诧异问:“怎么就回来了?”

  “没事,累了。”阮连泽不发一言,脸色阴沉地往楼梯上走。余下阮宏庆与阮夫人面面相觑。阮宏庆忙把司机叫来询问了一番,才得知原来阮连泽亲自去苏宅拜访想请苏钦玉共进晚餐,不料扑了个空,苏钦玉正巧与朋友相约出去了,也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阮夫人冷笑着说:“看不出来也是个贪玩的,跟她妹妹一样。”

  座钟里的发条咔嚓一声清响,然后“当当当”敲了七下。

  初春的天就像受了冤屈的姑娘,泪水绵绵不绝往下淌,接连一个多月,竟然一日晴天都没有。苏钦玉穿着雨靴从泥地里一路小跑,跑进屋檐下不经意往窗户里一瞥,竟然坐满了人。这是临时找的一所旧房子,暂时当做补习夜校使用,也亏得苏钦玉帮忙说几句话,苏瑞祥才同意将房子让出来。

  苏钦玉转动伞柄,抖掉伞上的雨水,将雨靴上的泥在沟渠边上蹭干净了些,然后抬头张望,见穿了身棉袍的李先生正在二楼拐角的扶栏边上站着,出神地凝望远方。苏钦玉担心打扰了里边正在上课的工人,踮着脚走上楼去找他。

  李先生见是她来了,客气道:“苏小姐,这天气恶劣,让你冒雨前来真是辛苦了。”

  苏钦玉微笑答:“我是老师,当然应该来上课。”

  “你先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李先生招了一下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苏钦玉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明白是有要紧的事情相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现在天色已晚,能看见矿上的灯火星星点点,煤堆足有山那么高,可工人们还在夜以继日地工作。苏钦玉想起自己亲眼见过的浑身被煤渣包裹的矿工,悲悯之情从心底涌起。

  煤油灯里的火苗被风惊动了,光亮忽闪忽闪,灯罩上积了一层黑黑的油污,令原本就不太明朗的灯火显得更昏暗。李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给苏钦玉,告诉她:“苏钦玉同志,组织上决定将你的关系转到安源来,今后我就是你的直接上级。”

  苏钦玉稍稍愣了一下,“那我今后不需要跟小组长联络了吗?”

  李先生点头,笑答:“不需要了,安源正式成立了党支部,我是这里的党支部书记。”

  “那太好了,李书记。”这个好消息令苏钦玉欣喜不已,今后她有了更加强大的支撑力量,不需要冒着危险频繁往返于长沙与安源之间。

  李先生接着说:“这只是第一步,我们要坚信无产阶级革命能够拯救中国。现在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发展党员,你说的那两名叫王德方和李贵花的,是你介绍入党的,组织关系也移交到我这里了。今年下半年,我们一定要做出些成绩来给大家看看,工人阶级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

  “嗯,我一定转告他们,今后积极配合书记的工作。”苏钦玉从不怀疑自己的信仰和理想,笃定地点头,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李先生,“这是我的一点儿贡献,就当做党费。”

  李先生捏了一下厚厚的信封,吃了一惊:“这么多党费?不行,太多了。”

  苏钦玉垂眸,怀着几分愧疚说:“我知道我父亲是资本家,我家的钱都是从工人身上剥削来的,所以这就当是还给大家的,并不是我做出的贡献。”

  “苏钦玉同志,我代表所有党员和工人感谢你的付出。”

  苏钦玉受不住这样的表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告辞:“那李书记,我去上课了。”

  晚上七点,一座新刷了白墙的旧楼里,简陋的讲台上竖着一面黑木板子,苏钦玉拿着很短的粉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字,神情极为认真。

  底下密密麻麻坐了几十个煤矿工人,污黑的衣服和鞋帽,双手也因长期在矿井里劳动而被染上煤炭的黑色怎么都洗不掉。他们的眼睛却因为这样的对比而显得格外明亮。

  阮连昊站在教室的最后面背靠着墙,也像个称职的学生目不转睛盯着苏钦玉,只是嘴角总挂着一抹不合时宜的微笑,令苏钦玉每每瞥见他都要不经意地脸红一下。阮连昊本来只想约她出来吃饭,不料她说今日有事情要忙,他便非要跟着,就跟到这里来了。

  这夜校在半山坡上,十分老旧的二层楼房,只不过重新刷了一遍,看上去白煞煞的,配着东头两扇红色的窗框,在夜幕下就像一只匍匐在树丛里的兔子。阮连昊听了整整一节课兴致盎然,显然他的兴致不在于课本身而在于讲课的人。苏钦玉提着棉布手袋从楼里出来,一手拢住大衣的领子。寒意深重,万籁俱寂,她的话语都放得很轻微,对正在抽烟驱寒的阮连昊说:“害你白白无聊了一晚上。”

  “你讲的课怎么会无聊?”他忽然伸手搭住她的肩,将她结结实实揽在怀里。苏钦玉蓦然慌了一下,侧头瞥见他从容的笑意,又觉得自己太窘迫,暗暗令自己平静下来。奈何那颗心却不听使唤,怦怦乱跳。

  两人沿着漆黑的小道从山坡走下来,叫了一部黄包车。只有一部,于是正好有了往一处挤的借口。苏钦玉在他怀里觉得暖,并且那种暖与炭火的暖是不一样的,她也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反正是喜欢极了。眼看快到家了,她又担忧起来,对阮连昊说:“你可要想好怎么样跟锦玉说,她受不得挫折的。”

  “我未曾对她暗示过什么,想必她也不会误解吧。”

  “你不是……时常邀她去府上吗?”

  阮连昊想起那个误会也觉得很郁闷,苦笑着说:“那也只是为了听美妙的琴声,谁知是我弄错了人。”

  苏钦玉疑惑问:“什么人弄错了?”

  阮连昊不想引起她们姐妹之间的猜疑,含糊道:“没有,你不必烦扰,改日有机会我会清楚表明自己的态度,也免得我大哥对你不死心。”

  苏钦玉轻轻“嗯”了一声,绷不住显出满脸柔和的笑意。

  阮连昊将指间的烟头弹出去,低下头看着她问:“你只是来夜校当老师吗?没有参与工会的事吧?”

  “没有。”苏钦玉摇摇头,“怎么了?工会有什么事吗?”

  “你应该知道这里的工会和夜校是什么人办的,只是现在直系跟奉系的战事一触即发,顾不上这边。将来倘若出了乱子,你一定要懂得撇清关系。”

  “我知道了。”苏钦玉将额头抵在他颈窝里,双手不安地攥了起来。

  正月的夜晚很冷清,适合在火炉边蜷着。但是苏瑞祥一直没闲下来,在凉风飕飕的窗户边走来走去,直勾勾盯着自家后院,生怕进了贼似的。将近九点的时候,也终于有所收获。他以一半的窗帘挡住自己,看见后院的铁门外苏钦玉从一部黄包车上下来,而扶着她的年轻人穿着黑色及膝的长大衣,是阮连昊无疑。苏瑞祥自言自语道:“看不出来,大玉儿竟然有如此本事。”

  丫鬟小雨敲着门进房说:“老爷,水烧好了。”

  苏瑞祥点头应着,又回头叮嘱道:“小雨,你最近跟大小姐跟紧一些。”

  “为什么呀?大小姐不喜欢有人跟着。”

  “你看,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现在又不是太平盛世,多叫人担心。”

  “好,我知道了。”小雨连连点头,心想跟着大小姐也好,可以少干点活。她蹦蹦跳跳跑下来,恰好遇上从侧门进来的苏钦玉,便唤她,“小姐,怎么这么晚才回?”

  苏钦玉边摘围巾边说:“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要去教课。”

  小雨按照苏瑞祥的意思有样学样地说:“白天不能去吗?老爷说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晚上一个女儿家单独出门不安全。”

  “我不是单独出门。”

  “那是和谁?”

  苏钦玉正在解大衣的扣子,动作忽然滞住了,她决然不能在这时候说漏了嘴,让锦玉那急性子知道会出乱子的,随口答了声:“和同学。”

  恰巧苏锦玉从楼梯上一步一顿地往下走,用带着几分邪气的目光睨着苏钦玉问:“哪个同学呢?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苏钦玉强做镇定,莞尔一笑,“锦玉,还没休息啊!”说话间,苏锦玉已经下来了,绕着她幽幽地转了一圈,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又展开,语调慵懒道:“姐姐,这古龙水的味道太明显了,你是跟男人出去的吧?”

  苏钦玉索性撒谎撒到底:“可能是在西餐厅里沾上的,我都没注意。”

  “那姐姐早点休息吧,看你好像累坏了。”苏锦玉话没说完就扭头走向沙发,从茶几上拿她喜欢吃的果子。等苏钦玉上了楼进了房,苏锦玉冷眼瞪着小雨说,“你说,她跟谁出去的。”

  小雨愣了一下,或许是不明白忽然之间大家怎么关心起大小姐来了,懵懵懂懂答道:“啊?大小姐说是女校的同学啊,她们一起去教课……”

  “教什么课?”

  “给什么无产阶级……补习。”

  “无产阶级?”苏锦玉不耐烦地吐了一粒果核,嘴角都扭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你给我盯着大小姐,有什么动静告诉我。就不信堂堂少将她不要,非要跟我抢阮连昊……”

  这些天一直在下雨,天气反反复复,有时像到春天了,有时又冷到了极点,谁都宁愿窝在屋子里不出去,因此也显得不怎么热闹。苏钦玉一直犯困,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子缩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有时候看一会儿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只觉得被窝里暖和,外边跟冰窖似的,更不愿意出去。

  因为过元宵节的缘故,鞭炮声不绝于耳,晚上也能看见许多焰火。她站在窗边看远处夜空里的焰火,忽明忽暗、色彩缤纷的,将天空底下的景色也映成了各种样子。想起在那小学堂的钟楼里阮连昊伸长手臂向她深情款款演着罗密欧的样子,有些滑稽,但也觉着感动。

  世界那样的大,能遇见一个心思相通之人,该是多么难得而应当珍惜的事情。

  有几日没见了,都各自忙着,或许她心里是有些想念的。于是拿一支笔灌上墨水,从乐谱上撕下一页纸写起了信。苏钦玉喜欢看莎士比亚,写起信来难免带着一股莎翁式的浪漫和忧愁,她自己没察觉这有多矫情多肉麻,只是怯怯地感受着心跳。套了两个信封,头一个信封上写的“李贵花启”,里面那个却写的“阮连昊启”。用蜡封上口以后,她叫小雨帮她送到德贵茶馆去。

  苏瑞祥与苏锦玉看戏回来已经深夜了,两人说话做事都是乒乒乓乓的。苏钦玉躺在床上将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全然没有睡意。她后悔了,脸上又红又烫,写那样的信给他是不是显得过于轻浮,她知道那封信第二天才能到阮连昊手里,想着明天一早就去贵婶那里把信拿回来,免得丢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大半夜了,阳台上突然发出窸窣的动静,苏钦玉翻了个身,隔着窗帘盯着通往阳台的门,小声问:“谁?”

  “罗密欧。”低微而沉稳的声音。

  苏钦玉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拉开窗帘,只见她方才牢牢记挂的人如今就与她隔着一层玻璃。她从里面打开门,看着他镀了银似的面庞发愣,“你怎么来的?”

  阮连昊带着一身雨水的气息进到温暖的卧室,喘着气说:“只是二楼,下面又有葡萄架,爬上来不难。”

  “可我家的大狼狗怎么没叫呢?”

  “被我用陈年谷酒灌醉了。”

  “那你怎么来了呢?”苏钦玉仍然是一副傻傻的表情,仿佛在做梦一样还未清醒。阮连昊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接着又把她紧紧抱住,“你说呢?大晚上让贵婶给我送信,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我以为她明天才会去送。”苏钦玉有一种做了坏事被逮住的感觉,恨不得把脸埋起来。偏偏阮连昊掰着她的脸庞不让她躲闪,笑意盈盈而又痴迷地看着她,“几天未见,就如此想念我?”

  “哪有……”苏钦玉想挣脱他,却使不上力气,才发觉整个人被他压在了墙上。

  四目相接,似是电光石火的迸发,似是被微弱火星点燃的鞭炮,容不得她反应,炽热的吻盖了下来。他的气息丝丝缕缕、源源不断地沁入她的鼻端,那是几乎要溺水的感觉,她的双手既无助又渴求地攥紧了他的衣领,退无可退。

  直到第二天苏钦玉都没办法解释这是怎么发生的。像个莎士比亚式的梦,半夜里,她爱慕的青年走进她的房间吻了她,那个吻怎样结束的她都记不清,而他又匆匆离去了。只有她脸庞上迟迟不褪色的红晕可以证明,这是真的。

  几个丫鬟在院子里玩耍,嘻嘻哈哈的笑声把苏钦玉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她十分不愿意看见刺眼的阳光,因为它把黑夜里的暧昧都赶跑了。起床之后在窗边站了许久,昨夜那张脸隔着玻璃凝视自己的画面不停地闪现,她将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浑身过了道电一般,喜悦之后紧跟着惆怅。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她还神思飘忽,惹得苏锦玉老问她是不是发烧了。

  苏钦玉低着头说:“没有,可能是犯了春困,懒洋洋的总想睡觉。”

  苏锦玉尽吃着又咸又辣的榨菜,也不喝口粥,很过瘾地咝着气说:“过几天我要在家里办舞会,帖子明天发出去,你有没有想请的人?”

  “没有,我也不认识什么人。既然是你的舞会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苏钦玉觉得腹中满满的,丝毫不觉得饿,于是放下筷子擦擦嘴说,“我要出去一趟。”

  眼看苏钦玉就要上楼了,苏锦玉忙唤住她,问:“外面下雨呢,要去哪里?”

  “去贵婶那里看看,给娟子送点东西。”苏钦玉一边回答一边咚咚地往楼上跑,脚步声无意中泄露了她的心急。

  苏锦玉用筷子在碗沿上敲了两下,朝小雨皱了一下眉,小雨赶紧跟上楼去了。

  苏瑞祥表面上自顾自吃着饭,似乎对她们说的话充耳不闻,却留心了每一处细节。他想不管大女儿看上的是谁,在没有结果之前不能让小女儿坏了事才好。

  苏钦玉刚走出门,这天居然下起了雪粒子,偶尔有几颗大的砸在脑袋上,又冰又麻。小雨扶着苏钦玉上了车,把大包小包的礼品提上去,然后笑嘻嘻地钻进车里。

  苏钦玉微微诧异问:“你今天要上街吗?”

  小雨搓着手说:“没有,我没事。我就是帮小姐拿东西。”

  “没多少东西,我自己可以拿的。”

  “下冰雹了呢,都没人给你打伞。我还是陪小姐走一趟吧。”

  人家也是一片好心,苏钦玉不好意思再赶她下车,于是叫司机开车去德贵茶馆。

  那老街只有窄窄的一溜,车子进不去,停在了路口。青石板路从脚下延伸到街头,有深深浅浅的水洼,苏钦玉穿的是鹿皮靴,谨慎小心地踩过来。茶馆门口因为地势低积了水,但垫了块木板,显然是方才有人来过的。木门开了一道缝,苏钦玉敲了两下朝里头唤道:“贵婶,娟子?”

  没有听见贵婶尖尖的嗓音高声回应,却是阮连昊干净而爽朗的笑容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像是主人一样拉开门,笑盈盈道:“原来是苏小姐大驾光临,请进。”

  苏钦玉抿唇忍住笑,做出一副很平常的从容模样,“不知道四少爷也在这儿。我是来串门的,带了些东西给娟子。”紧跟在苏钦玉身后的小雨抬头望了一眼阮连昊,顿时愣住了,又赶紧低下头拎着东西跟进去。

  贵婶从里屋急忙跑出来,手上湿漉漉的沾了水,不敢握苏钦玉的手,只是一个劲冲她笑,热情地打招呼:“我在里面做包子呢,没听见,劳烦四少爷帮我待客。娟子在楼上呢,苏小姐到这儿就别见外了,随意啊!”说着,贵婶又吩咐一个丫头把小雨和司机领进小厅里去喝茶。

  苏钦玉颔首微笑,一面上楼一面回头看,直到厅里的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在木楼梯上慢吞吞走着。

  当鹿皮靴刚刚触碰到最后一阶木梯,她的腰被阮连昊从后面揽住了,整个人往后倾倒,斜斜地倚在他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苏钦玉不敢看他,轻笑说:“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来?”

  阮连昊用极轻极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我想你才来的。你呢?”

  苏钦玉不吱声了,只是笑。他毕竟是在国外长大的,无论多大胆的言语都敢说。瞧他演罗密欧也像模像样,大概追求过不少女孩子。想到这,苏钦玉忽然就不高兴了,推开他,自己站直了继续往前走。

  阮连昊不明就里地跟上去,“怎么了?”

  苏钦玉目不转睛往前走,一副不答理的样子,“没怎么,我去找娟子。”

  “压岁钱吧?我替你给过了。”

  “为什么?”苏钦玉猝然停下脚步,平日里的温婉一扫而光,瞪着他问,“你怎么可以替我给呢?你是我什么人啊?”

  阮连昊颇有些无辜,“我可是好心办了坏事?”

  “你给了多少,我还你。”苏钦玉冷着脸打开自己的包掏钱,数了几张却没听见阮连昊的回应,抬眼一看,他正盯着自己笑得很古怪。苏钦玉缓过神来,发觉自己有点过分了,简直像小肚鸡肠的女人一般无理取闹。她怎么变得这样了呢?

  阮连昊捉住她的手,把钱塞回她包里,不紧不慢说:“你要习惯有我在,我为你做的事不要拒绝,女子在外可以强势一些免得被欺负,可是欺负自己人有什么意思呢?”

  苏钦玉面露羞色,嘴上倒不认输:“谁欺负你了?”

  “这么说你承认我是‘自己人’了?”

  苏钦玉一愣,方知道自己中了圈套,抡起拳头便要捶他。却不知娟子什么时候跑出房来了,这会儿正蹲在墙角咧着嘴笑:“羞羞!姐姐羞羞!”

  苏钦玉急得一跺脚:“娟子,你怎么也欺负姐姐啊?”

  阮连昊很少见到苏钦玉这样窘迫的模样,忍不住放声笑起来。

  车子恰巧赶着饭点到了家,苏钦玉在门垫上跺掉鞋上的雨,然后上楼去放东西。她面上的笑容就是极力地藏也藏不住,连眼神里都荡漾着笑意。又担心别人看出来,因此低下头,任由刘海儿挡住自己的眼。

  小雨探头望了一圈没看见苏锦玉,想吃过饭之后再跟她说今天的事,可是在厨房外面却碰见了苏瑞祥。她低头唤了声:“老爷。”

  苏瑞祥小声问:“大小姐果真是去德贵茶馆吗?”

  小雨如实答:“是,不过阮家四少爷也在那茶馆里,看上去倒不像约好的,可他们有说有笑的,在楼上足足待了两个钟头。”

  苏瑞祥凝神想了会儿,叮嘱她:“今日的情况不要告诉二小姐。”

  “啊?”

  “听我的就行了。”

  “噢,好,我知道了。”小雨迷茫地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直到苏瑞祥走远了,自言自语念叨,“真奇怪,他们一家人打什么哑谜?”

  傍晚时分,苏宅灯火通明,留声机的乐声和人们谈笑的声音从窗户飘出来,在宅院上方不停地环绕。这舞会紧跟着元宵节,节日的气氛还未散,于是舞会也沾了光,办得极热闹。

  苏锦玉穿着新做的旗袍高高站在二楼的栏杆前,旗袍是碧色的底,摆上绣了荷花,鬈发高高束起来,更显得脸蛋精致。方才在人群里她还是风光无限的模样,可这会儿独自端着酒杯黯然神伤。

  她的帖子散出去之后安源有点家世的公子和千金都来捧场了,偏偏她最留意的那两个人都没来。为了请阮连泽,她特地用苏钦玉的名义下的帖,结果久候也不见人,害她在朋友面前丢了面子。至于阮连昊,被诊所的一个病人耽搁了,临时拨了个电话说来不了。苏锦玉很烦躁地在苏瑞祥面前大发脾气:“什么人嘛!那个破诊所有什么好开的?不能赚钱还白白浪费工夫!一个病人而已,打发出去不就行了,居然因为这个推掉我的舞会。”

  苏瑞祥对这个女儿的骄纵也有些不满了,点着她的脑门儿训道:“你怎么尽是怪别人,也不想想自己有没有做得不好的地方?都这时候了还发什么牢骚,快去准备吧,客人马上就到了。”

  苏锦玉还好练就了一套变脸的功夫,前一刻再怎么不高兴,下一刻只要有了观众就能马上露出灿烂而妩媚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是讨人喜欢的,只是那些喜欢她的人她都看不上。

  苏锦玉喝空了杯子里的酒,一步一晃地朝楼下走去,逮住端着盘子匆匆而过的小雨问:“喂,我姐怎么还不出来?”

  小雨答:“大小姐不喜欢热闹,在房间里看书呢。”

  苏锦玉不经意翻了一下白眼,反正阮连泽没来,就不管她了。

  而这个时候,苏钦玉房里空无一人。舞会还未开始她就已经出了门,一袭藏蓝色大衣,白狐狸毛的围巾将整个脖子都包裹住了,衬着弧度柔和的下巴。她独自一个人走了一段路,脸颊被风吹得通红,然后拦了一部黄包车。

  诊所的玻璃窗上布满了水珠,从外头看里面暗暗的,仿佛没有人在。苏钦玉轻轻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瞬间激得她抖了两下。用来取暖的铁炉子正在烧着,炉上一壶水咕噜咕噜冒着气。隔着一道蓝布的屏风能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想来是有病人在,他没空招呼自己。

  苏钦玉便在阮连昊常常休息的那张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沙发垫子极软,一坐下仿佛整个人都沉陷了。她微眯着眼放松了全身,心想阮连昊真是个懂得享受的人,这样的沙发坐着,这样的火炉子烧着,再拿一本书或者一叠报看着,这样的日子过得不比司令差。

  阮连昊从里面蹑手蹑脚走出来,一见到她就笑了,轻声问:“你怎么来了?今日府上不是在办舞会吗?”

  “我一向不喜欢舞会的。”苏钦玉没有起身跟他客套,闲适地躺在沙发椅上仰面望着他说,“我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今日来跟你道别。”

  阮连昊愣了愣,似乎没有任何准备就遭遇了突袭,“这么快?”

  苏钦玉见他表情很有趣,笑道:“已经在家待了一个月呢。”

  阮连昊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神情认真道:“可我还有一件事想与你做。”

  “什么事?”

  “与你合奏一曲《一步之遥》。”

  “哦?”苏钦玉觉得意外,不由得坐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会弹这首曲子?”

  “怎么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阮连昊舍不得松开手,拇指一直在她手背上摩挲,“等病人挂完水你随我回家,我家有一架全国最好的钢琴,你一定喜欢。”

  苏钦玉温柔点头答:“好。”

  阮公馆的二楼大厅最显眼处挂着一面五色旗帜,旗帜旁一边一幅画像。一幅是阮宏庆,一幅是他战功显赫的兄长,但已经去世了。那位司令曾经风光一时无人可比,可最终还是被自己的亲弟弟夺了大权,他的妻儿都落魄了,如今不知流落到何方。所以人切不可掉以轻心,尤其是坐在高位,越要谨慎提防。阮连泽驻足在旗帜前盯着空白墙面出神,直到他的副官拿着军大衣步伐沉稳地走过来唤他:“少将,可以走了。”

  阮连泽转身迈开步伐,锃亮的军靴踏在地毯上也能发出气势十足的声音。当他走到楼梯口,突然听见楼下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紧跟着是钢琴流畅而动听的旋律。他探身往下看,只见被夕阳浸满的落地窗旁边,一名身穿天蓝厚呢子连衣裙的女子正在那架漂亮的钢琴前如痴如醉地弹奏熟稔的曲子。

  “咦?这不是苏小姐吗?”副官忍不住好奇地嘀咕了一声,“她邀请少将去参加舞会,怎么人却在这儿呢?”

  阮连泽呆了一下,再看苏钦玉身旁的男子,棕色西裤、马甲、白衬衣,柔密的头发被染成了金色,他拉琴的动作优雅而富有张力。即便只是侧影,也能看出他们二人极为般配。

  真是般配啊。阮连泽脑子里晃过那个疯疯癫癫的人说的话——若想翻身,必要借助钟无艳之力。顿时觉得脊梁骨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如果“钟无艳”一说是真的,那阮连昊是不是也可以借助她翻身?

  阮连泽叫副官把大衣拿回去,自己一步步走下楼去,一边慢慢拍着手掌一边说:“四弟和苏小姐真是好雅兴。”

  乐曲停下来了,钢琴的余音有种无辜被打断的委屈似的。阮连昊也没想到这个时候阮连泽会在家,笑着跟他打招呼:“大哥,吵着你了吗?”

  阮连泽摇摇头,盯着苏钦玉问:“今天贵府不是有舞会吗?苏小姐怎么会驾临阮公馆?”

  苏钦玉站起来礼貌地回答他:“我是不喜欢热闹的。那是我妹妹办的酒会,一定请了少将吧,少将打算出门了吗?”

  “不,我也不喜欢热闹。”阮连泽面无表情,鼻子里却发出一声笑,转身侧目道,“你们继续玩,我回书房了。”他说完便踏步上了楼,静静地从副官手里拿过请帖撕了个粉碎。

  寂静的公馆徒然亮着灯,大厅里空无一人。

  阮夫人打完牌回到家见冷冷清清的样子蹙着眉头说:“这人都上哪儿去了?”

  仆人赶忙说:“司令有紧急会议,三少爷去参加舞会了,大少爷在屋里待着。”

  阮夫人迈着又小又缓的步子慢吞吞往楼上走,一边询问:“大少爷没吃饭吗?”

  仆人小心翼翼回答:“没有,发了一顿火就一直在书房里没出来,我们不敢去打扰。”

  “发火?为什么?”阮夫人觉得诧异,她可是从没见过阮连泽发火,他自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从来不轻易在别人面前显露出确切的心思,居然当着仆人的面发火。想及此,她加快了步子到阮连泽卧室门外,敲着门唤道:“连泽,吃饭了没有?”

  没过多久,还穿着藏青色戎装的阮连泽打开了门,脸色阴郁,朝外面瞥了一眼,“不吃了。”说罢又回到自己书桌前坐着。

  阮夫人关上门,殷勤地走近他赔着笑脸问:“怎么啦?谁惹我们少将生气了?”

  阮连泽眼也不抬,声音冰冷问:“回来的时候瞧见连昊了吗?”

  “没有吧,下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还说怎么灯火通明的却如此冷清呢。”阮夫人说着说着突然反应过来定是阮连昊惹的事,立马拉下脸来,“那个小野种干什么了?”

  阮连泽言简意赅说了三个字:“苏钦玉。”

  “就是为了她?”阮夫人倒是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道,“你将来可是要掌管安源军区的,一个苏钦玉算什么?美丽的女子多得是,我甚至可以给你找一个皇家后裔来。”

  阮连泽狠狠在桌上砸了一下,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要的东西,别人休想染指。”

  “也对,他不是跟那个苏锦玉好吗?怎么这样贪心,又打苏钦玉的主意?哼,我儿子喜欢的女人,就算是不要了也不能便宜他。”阮夫人拍拍阮连泽的肩,“放心,我会跟你父亲说,早点把这亲事定下来。”

  阮连泽本想把在山里的那番奇遇说出来,又恐阮夫人大惊小怪反而坏了事,想了想叮嘱她说:“这些年妈攒了不少钱财吧,不如趁早转移出去。”

  阮夫人不解反问:“怎么?”

  “怕打起仗来不安全,谁知道将来的局势怎样。三姨不是在美国吗?能不能托人转给她,趁早在那买块地,置办些产业。”

  阮夫人一听这话慌了起来,忙问:“难道我们打不过奉系?”

  阮连泽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以防万一。就算打赢了,还有各种势力虎视眈眈。依我看,十年内铁定还有许多仗要打,若是胜了固然好,若是败了我们也要留退路。”

  “嗯,你比你爸想得长远。”阮夫人连连点头,“我这就去给你三姨写信。”

  阮公馆后面的别院里,幽幽地亮起一点火光。细微的声音偶尔响起,像是有野猫栖息在此地,人一来就被惊跑了。阮连昊一手提着煤油灯,一手紧紧牵着苏钦玉,两人不声不响撬了锁溜进来。这片荒芜的园子满地枯黄的杂草和落叶,光秃秃的枝丫朝天伸展着,仿佛是尖尖的手指,有些悚然。

  到屋前,木格子门上的皮纸落了很厚一层灰,有些地方戳破了。阮连昊使了些力气拉开许久没动过的门,吱嘎一声锐响。

  苏钦玉留心脚下的台阶,迈过低低的门槛,进入到日式的榻榻米房间。壁上的烛台被点亮了,屋里暖了起来。壁纸是素白的底子,缀满了樱花,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是一幅很大的描金浮世绘,丝毫没有因时光流逝而丧失美感,还新鲜如昨。

  阮连昊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最后在梳妆台前坐下,自嘲一般笑道:“还好,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脏,竟与当年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镜子上蒙了层灰尘,映照出模糊的影像。苏钦玉却盯着那影像发愣,唯恐惊扰了他在这回忆往事。

  阮连昊打开台上一只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把精致的象牙梳子。梳子是半圆形的,只有巴掌大小,通体溜光,在这样的光线下看跟镀了金一样,顶上刻了两只蝴蝶。阮连昊拉着苏钦玉在自己身边坐下,把梳子交到她手里:“你瞧,这个漂亮吗?”

  “嗯,很好看。”

  “母亲说它的名字叫‘化蝶’。”

  “好美。”

  “可惜,世上那么多不得圆满的爱情,只有梁祝化成了碟。”阮连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轻轻握住苏钦玉的手,“送给你。”

  苏钦玉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却非要推辞一下:“你母亲的东西我怎么可以要?”

  阮连昊理直气壮说:“婆婆送给儿媳的,怎么不能要?”

  她扑哧一声笑了,头垂下去,轻轻靠在他肩上。

  “去学校之后给我写信,寄到诊所。”

  “嗯。”

  阮连昊深深嗅着她发上的清香,忍不住将她搂紧了,温热的唇落在她额角上,呢喃道:“我喜欢你的手,喜欢你弹琴的样子,喜欢你的琴声,喜欢你亮亮的眼睛,喜欢你眉梢上的蝴蝶。我这么喜欢你,你就不能喜欢我一下吗?”

  苏钦玉笑得双颊绯红,觉得这情境如梦如幻,她仰头仔细看着他的容颜,想起初遇时他也是这样紧紧抱住自己的,也是这样看着她的眼睛,嗅着她的气息。她当然喜欢他,只是这话如何说出口?

  “苏钦玉。”

  “嗯?”

  “我有一位日本朋友是做入墨的,技艺高超。你知道入墨吗?就是用蘸了色的针在人肌肤上刺浮世绘,图案精美犹如工笔画。你这枚胎记可以用黑色与红色相间刺成蝴蝶,等你放假了,我带你去北京找他,好不好?”

  苏钦玉听着他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如流水一般淌过,仿佛淌到心里去了。难为他这样为她着想,她牢牢攥着那把象牙梳子,闭上眼轻声答:“好。”

  雨过天晴霁,厚厚的窗帘一拉开立即透进来一片阳光。阮连昊惦记着清晨约了病人,于是比平时起得早了些,穿戴整齐,他取下衣帽架上的大衣搭在臂弯里走出房门,本想从北边下楼直接出去,不料在走廊里碰见了阮宏庆。

  阮宏庆穿着平常的便服,神情也有些倦色,看上去今日并没有什么事,会在家歇息。阮连昊心知他特意来找自己才会走到这端来,问:“爸,这么早找我有事的?”

  阮宏庆尽量显出温和的笑容问道:“怎么饭也顾不上吃就着急出门?”

  “诊所里约了个病人,怕人家等。”

  “连昊,我听闻你最近跟苏家大小姐走得很近,怎么,那位二小姐疏远了?”

  阮连昊抿唇而笑,这是明知故问,但他不得不解释这其中的关系,坦然道:“是,我与苏钦玉聊得来,她在外面上学,见多识广,我也是留学回来的,两人能玩到一起去也很正常。反倒苏锦玉同我并没有什么话讲,她这是典型的大户千金的模子,喜欢的无非都是跳舞、看戏、珠宝首饰,想必也看不上我的。”

  “可你也知道你大哥……”

  “我知道,但现在是提倡婚姻自由的新时代,也要问苏钦玉小姐的意思不是?”阮连昊不以为意地笑着,掸了掸阮宏庆衣袖上的烟灰,“大哥若真喜欢她,大可以追求她,我不会阻拦。”

  这一番话听下来阮宏庆反倒有些迷茫了,他本想说长幼有序,不料被阮连昊轻轻松松挡了回来,而且他竟然觉得这个叛逆的儿子说话也不无道理。既然都是自己的儿子,也犯不着为了个女人厚此薄彼,就让他们各自去争取吧。

  三月末,天气回暖。红砖灰瓦的楼房,长长短短的走廊,被一根根柱子划成了一方一方的格子。每个格子里站着相同的穿着天蓝棉衣和黑布裙子的少女,远远看上去像拼起来的一幅画。楼前是一行梧桐树,如今正好长出了新叶,像碧绿的手掌摆来摆去。

  苏钦玉也穿着同样的校服,长发披肩,刘海儿整齐地覆在额头上,倚着栏杆跟杨久瑜闲聊:“梧桐叶还好,变得微黄就脱离树梢落下去了,至少得了自由。枫叶才悲情呢,像被烧伤了似的,还不能逃跑,要一直烧到暗红,触目惊心的。”

  杨久瑜用异样的目光睥睨着她道:“你脑子里真是什么想法都有。许多人赞枫叶美呢,你倒觉得触目惊心了。”

  苏钦玉漫不经心地望着远方说着:“岳麓山的枫叶我也看过,哪里美呢?我只觉得整片林子都被烧着了,还在渗血。”

  忽然四周传来女孩子惊叫和谈论的声音,杨久瑜在苏钦玉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喂,快看!那是什么?”

  苏钦玉转过身来顺着别人指的方向朝着学校大门那边看过去,只见一部装满了粉色玫瑰的手推车醒目地从外面滑进来,稀奇的是根本没看见推车的人。女孩子难免都充满好奇心,互相叫唤着,走廊里聚的人越来越多,纷纷指着那花车猜测。

  直到花车缓缓地滑到了楼下,有一个低年级的女同学跑下去从花车上取下一张暗黄色带玫瑰花图案的卡片,打开来一看,仰着头大声喊:“苏钦玉是哪个?生日快乐!”

  整座楼都哗然了,不认识的一个劲儿叫嚷“是谁是谁”,认识的就更加带着几分得意和骄傲。譬如杨久瑜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这里在这里!苏钦玉在这儿!”

  于是无数的目光朝这边扫过来,苏钦玉在一群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中显得十分不一样了。她低着头从那个女同学手里接过卡片,看见上面流利潇洒的一行英文字迹——“Happybirthdaytoyou!”

  称呼是苏钦玉,没有落款,不过她心里清楚是谁。

  杨久瑜凑到她身边看,“是谁送的呀?我都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苏钦玉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关注,都不敢开口说话了,红着脸把杨久瑜拉到一边去,悄悄说:“我不兴过生日的,这下可好,大家全知道了。”

  话刚说完,就被人寻了上来,一群女生围着她唧唧喳喳问:“快说,是哪家的公子?”

  苏钦玉难为情道:“哎,你们别问了,说了你们也不认识呢。”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不认识呢?”

  “就是呀!”

  “是我家乡的人,你们真的不认识。”苏钦玉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觉得这回阮连昊给她惹大麻烦了,但她心里的甜蜜令嘴上的话语都轻柔了许多,“你们就别问了,大不了晚上请你们吃饭去。”

  女孩们纷纷拍手赞好,然后又成群结队地往教室里走。

  苏钦玉舒了一口气,犹豫着问杨久瑜:“你看下面那车花该怎么办?”

  杨久瑜给她出主意说:“不如分了吧,是玫瑰呢,大家都喜欢得紧。也会感谢你那位神秘男朋友的。”

  “什么男朋友呀……”苏钦玉嗔了一声,扬手打她的伙伴,不过是轻轻落一下。可杨久瑜不饶她,反过来挠她的痒痒,两人在走廊上嘻嘻笑了起来。

  下课之后,女孩子们人手几枝玫瑰,脸上无不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苏钦玉发觉这真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待到将来毕业了嫁人了,恐怕一枝花已经不能令她们绽开笑颜。

  被一群同学簇拥着走出校门,苏钦玉有些不自在,转身对她们说:“不如我们坐黄包车去吧,免得去晚了没位置。”

  大家却都噤声了,呆呆地望着她。苏钦玉不知何故,歪着头反问:“你们说呀?”这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放心,我已经订好了。也不远,就在对面的餐厅。”

  惊讶之余,那人已经走到她身边执起了她的手。对面众多女孩又惊喜又讶异地看着他们二人。

  苏钦玉第一次见他穿中山装,竟然也像名普通学生的模样,只是身上笼罩着一股寻常学生所没有的男性魅力。隔了两个月再见到他,而且又在这样一个连她父亲都不记得的日子里,眼眶不觉红了起来,喃喃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贵婶那儿问来的。”阮连昊笑着摸了摸她的眼角,“走吧,别让你的朋友们站在这儿发呆了。”

  苏钦玉这才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们看,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哇,苏钦玉,你太会藏了!竟然有这么好的男朋友!”

  “真不会说话,难道我们钦玉很差吗?”

  “对啊,钦玉也很好的,人聪明,心眼好,家世也风光。”

  听着身后一群女孩唧唧喳喳,苏钦玉无奈地望了眼阮连昊,只见他满脸都是笑,如果不笑都觉得愧对他,于是苏钦玉也大大方方地笑了。

  长沙比安源要大许多,大大小小的街道蜿蜒交错。晚风微凉,迎春花从栅栏和围墙里伸出枝条,小朵的花如星子一样点缀在幽绿的背景中。他们像寻常的学生一样肩并肩漫步在夜色浓浓的街道上,兴致盎然地讨论着感兴趣的话题。

  直到看见“长沙站”三个大字,话匣子骤然收住了。

  阮连昊轻轻捏了一下苏钦玉的鼻子,说:“别这样,我只是来看看你,今天不回明天也要回的。”

  “我最讨厌送别的。”苏钦玉话语中带着一股罕见的任性,垂着眼眸不看他。

  阮连昊无奈道:“又不是要分离,只是暂别,我们还可以写信的。你当真不想送我进去?那我走了。”说着,他大步流星而去。

  “哎!”苏钦玉又急忙追上,“这趟火车到安源都下半夜了,不如你在这儿住一晚,明早再走。”

  阮连昊狡黠一笑,用探究的眼神盯着她:“你邀请我留下吗?如果是你极力邀请,那我就留下。”

  苏钦玉没法子,微微嘟着嘴说:“就算是吧。”

  “看样子很勉强,我还是走吧。”阮连昊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垂头丧气。苏钦玉急得拉住他的胳膊解释:“我不是别的意思,就是今天太晚了,何况你这样一天之内打个来回太辛苦。”

  “那你打算把我安置在哪里?”

  “我们女校附近应该有合适的旅馆,去找找吧。”

  “那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呢?”

  “你说什么胡话呢,我要回学校的。”

  “你脸红做什么?”

  “哪有?”

  好不容易见苏钦玉窘迫的模样,阮连昊总忍不住要趁机调笑一番。这时街上已经冷冷清清了,他见四下无人,便伸臂紧紧揽住她,“我已经联系了那位日本朋友,什么时候过去都可以,你何时有假期提前告诉我,我便带你去。”他从自己衣服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来递到她面前,“还有,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苏钦玉接过来,借着一盏街灯的光仔细看,黑白照片上轮廓分明的是日式的屋子,那一片片模糊不清如棉絮一样团团簇簇的像是什么花。

  阮连昊说:“是樱花,我母亲院子里的樱花都开了。”

  苏钦玉恍然道:“很美,我真想亲眼一见。”

  “将来总有机会的。”

  她对他点头微笑,将照片放入自己的手提包里,然后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在这样花香四溢的夜里,想起那首优美动人的曲子,连步子都轻快得好似要跳起舞来。她终于在十八岁到来的这一天掂量出了自己生命的价值,自从母亲过世后出现的第一个人给予她这样的爱和关心。那些暗生的情愫埋藏在夜的芬芳里,谁也不必说出来,它们自己流转。

  狭窄的宿舍里摆两张床,中间是一张长长的书桌。桌上规规整整摆放着书本笔墨以及女子惯用的梳妆用具。苏钦玉对着镜子拨开刘海儿,盯着自己的胎记看了许久,她想象不出来日本的“入墨”能将这丑陋的东西变成蝴蝶。若是弄巧成拙了可怎么办呢?

  苏钦玉正望着镜子发呆,突然听见杨久瑜冲进来嚷嚷:“哎呀,不好了!打起来了,下面刚张贴了放假通知,我们快走吧!”她赶紧拿着那把象牙梳子把刘海儿梳整齐,回头问:“什么?”

  杨久瑜急匆匆拉开衣橱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们说北方已经打起来了,我们还是先回家去躲一躲吧。”

  苏钦玉不慌不忙道:“又不会打到这里来。”

  杨久瑜纳闷了,睨着苏钦玉反问:“你怎么那么肯定?”

  “啊?”苏钦玉将梳子放进妆奁中,想了会儿才说,“两家打仗无非是要争北京,主要战场不在南方。况且这一带都不受军阀控制。”

  杨久瑜似懂非懂点点头,边叠衣服边说:“报上说奉系的总司令被日本人收买了,是不是真的?”

  苏钦玉没回答这个问题,却感慨道:“都是一国同胞,却要这样自相残杀。内斗的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最后反倒被外人钻了空子。”

  “你懂得真多,是不是瓦洛迦老师告诉你的?他总是在研究战争。”

  “差不多吧。”苏钦玉终于起身跟杨久瑜一起收拾东西,反正都放假了,留在空荡荡的学校也乏味。

  苏钦玉来不及通知阮连昊,搭了当天的火车回到安源。她先去了德贵茶馆,然后步行回家,一个人不慌不忙的,不料刚进家门却面临一个尴尬的场面。

  阮连昊正坐在她家客厅的长沙发上,对面坐着她的父亲和妹妹,看上去气氛很僵,似是言谈不合。当她的脚步在厅里响起来的那一刻,他们同时抬头看过来。阮连昊喜出望外跑过来扶住她的肩膀轻晃:“你回来了。”

  苏钦玉蒙了一下,飞快地扫了眼苏锦玉的神色,挡开他的手往沙发那边坐下,说:“怎么了?你为何在这里?”

  阮连昊却不在乎她的顾虑,拉住她的手说:“战事爆发了,想必学校也会放假。我担心你就过来问问你有没有回来。”

  苏钦玉垂着头没看他,冲着自己父亲那边儿说:“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姐姐当然没事,恐怕还暗自高兴着呢。”苏锦玉冷冷的话语像冰块一样掷过来,令苏钦玉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可没料到苏瑞祥竟然帮着苏钦玉说话,训斥道:“小玉!有客人在这儿,不得无礼。”

  苏锦玉气得脸色发白,跺了一下脚,小声抱怨:“爹,你这是偏心。”

  苏钦玉想要开口解释,不过阮连昊抢先说:“我与钦玉交往已久,时至今日才告之家人长辈,实在是不懂礼数,改日一定登门致歉。”

  苏瑞祥笑呵呵说:“四少爷客气了,你们二人两情相悦是我乐于见到的。什么致歉就不必了,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顿家常便饭我就很高兴。”

  寒暄完几句,苏瑞祥很识相地叫上苏锦玉上楼去,只留下他们二人在客厅独处。

  苏钦玉从阮连昊身边挪开了一些,轻声嗔道:“你真会给我惹麻烦。”阮连昊解释道:“我一时心急就顾不上许多,苏老板见我心急如焚的模样也就明白了,我也没什么必要再掩饰,索性承认了。”苏钦玉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这下锦玉该生我气了。”阮连昊却并不在意,笑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这乱世中,我多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不要走丢了。”苏钦玉说:“就算是我们走散了,还可以在安源相会。”阮连昊点头应和道:“那好,将来有一天你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你,我们就去德贵茶馆等。”苏钦玉轻轻拍着他的胸口,说:“嗯,好,日后我们走散了,就在德贵茶馆碰面。”

  暖黄的灯光下,一袭紫锻旗袍裹着细细的腰肢,光洁的小腿在镜前晃来晃去,脚趾甲上涂着蔻丹,也泛着光泽。苏锦玉对旗袍很满意,却笑不出来,随手拾起一条羊毛披肩裹着露出来的双臂。

  苏钦玉在外面叩了几下门,轻声问:“锦玉,要出门吗?”

  苏锦玉打开门,高傲地睨着她:“是啊,偷偷出门去找夫婿,免得又被姐姐半路拦截了。”

  这话虽然刺耳,但苏钦玉觉得自己有错在先,本来就不该瞒着她的。可是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快,不仅仅是措手不及,而是她根本没奢望它发生它偏偏就发生了。那便只好事后再来圆这个场。她深觉愧疚,低声下气道:“你听我说,事情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是在火车站遇见的,那时候他刚从国外回来,只有一面之缘。后来在阮家的宴会上撞见了,我才知道他是谁。我知道你是喜欢他的,但我也没有刻意做什么,凑巧我们都喜欢同一首曲子,话题也很投机,就不知不觉发生了。”

  苏锦玉转了转眼眸,嘴角高高扬了一下,“是吗?他总是跟人聊曲子,还邀请别人去他家弹钢琴,说他那架钢琴是母亲留下来的,十分珍贵。”

  “你也去过?”苏钦玉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上当受骗的羞辱感,“上次你要练琴就是因为他邀请你去合奏?”

  “是,不然我干吗自己找罪受?结果呢,跟我弹完琴,又找你弹琴。姐姐,我劝你对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太认真了,免得吃不了兜着走。”苏锦玉鼻子里哼哼干笑着,穿上鞋拎着包就风姿摇曳地出了房门。

  苏钦玉浑身发冷汗,她不知道是怎么了,颤颤巍巍地瘫坐在苏锦玉刚刚坐过的西洋沙发椅上。她能感受到妹妹的体温还在,突然像触了电一般弹了起来,她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杯子,不喜欢穿别人穿过的衣服,甚至不喜欢坐别人坐过的还留着体温的椅子。这种轻微的洁癖像面旗帜在她心里忽然扬了起来。

  北方烽火连天的,南方的照样过日子,只是军队时常有调动,扰得人心不安。普通人家也不关心究竟是谁打赢了,反正只要不打到这儿来就算没事。

  连着好些天都是阴雨绵绵,生小病的人多了,阮连昊比往常忙些。兴许是天气的关系,整日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偏偏他这活儿要聚精会神的,容不得一点儿偏差,于是一天下来更觉得浑身疲乏。临近黄昏他还在诊所守着,等一个病人来拿药,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

  苏钦玉站在玻璃门外望了一眼,见屋里黄黄的吊灯开着就推开门进来了。门上的铜铃叮咚作响,沙发上熟睡的人却没醒。她的情绪莫名复杂,生气又发不出火来,伤心又挤不出眼泪,就是烦恼得想撞墙,偏偏这个令她烦恼的人正呼呼大睡。

  苏钦玉故意又走到门边去晃了几下铃铛,终于把阮连昊给吵醒了。

  阮连昊整个人像是从戒备的状态醒过来,浑身弹了一下,随后才恢复平静的神态,笑着说:“你来了?”

  苏钦玉站在那像生了根似的不肯走过去,“我若是不来,四少爷打算忘了我吧?”

  “说的什么话,最近诊所里忙。”阮连昊起身揉着眼睛,抓了把自己乱乱的头发,歪着头睨着她笑,“不过你又干什么去了,一次都没来瞧我。”

  “没干什么。”苏钦玉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跑过来,应当再挨一阵子等他来找自己才对。

  阮连昊发觉她神色与素日不一样,像是浮躁得很,大抵有十分不顺心的事。而她眸中闪烁的心思预示这与他有关。想到上回见面还是在苏家,难道他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一个女人抱着孩子登门看病,阮连昊便带着病人往里间去了,叫苏钦玉暂且等会儿。

  阮连昊的办公桌上有些杂乱,除了报纸、书本以外还有几本病历和一叠被别针卡住的处方。苏钦玉也只是随手帮他收捡了一下,偶然间从报纸下面看见一张微黄的信纸。她便抽出来扫了一眼,上面全是日文,她不认识。

  想必是他联系的那位做入墨的日本朋友写来的,苏钦玉在这一瞬间记起他的承诺和说过的话,关于她眉梢上的蝴蝶、关于他自己的母亲还有送她的象牙梳子。心事仿若摇摇晃晃的扶梯。她怎么相信了锦玉而将他怀疑了呢?

  也许她该早点来问个清楚,总好过陷在锦玉那些话里折磨自己。她深深吐了口气,把信又放回了报纸下面。见底下还有一只信封,虽然写的中文,但能看出来是同一人的字迹。她翻了一下,瞥见邮戳。

  天黑了,阮连昊送走病人,学着苏钦玉方才疏离的语气说:“抱歉让苏小姐久等了。”

  苏钦玉从他办公桌前匆匆起身,道:“我看你也挺忙的,今日就不打扰了。”

  阮连昊意外地皱了一下眉,“你是在跟我赌气?是不是你父亲或者妹妹说了什么让你对我心存芥蒂?”

  苏钦玉低头去拉他的手,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马上又羞怯地扭头跑开,丢下一句话:“不是,我有点儿事要去办,改日来找你。”

  阮连昊摸了摸被她亲过的地方,抿着唇笑,一边摇头一边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准备离开。而此时已经跑到了街对角的苏钦玉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被叠得很小的处方,她的慌张在离开诊所之后才全部显露出来,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十分不好的事,但她又无法打消自己突发而想的疑虑。

  街灯在屋檐下摇摇晃晃,透出灯笼的光像弥漫的雾色。德贵茶馆正在打烊,李贵花拿着一块抹布在木门上抽打,望见穿了条洋装连衣裙的苏钦玉一句话不说就钻进了茶馆,客套地问:“苏小姐?今日怎么得空来喝茶?”

  苏钦玉握住她的手,将那处方塞给了她,低声道:“贵婶,帮我找人翻译一下这封信。最好别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贵花不慌不忙擦着桌子椅子,一边问:“什么意思?”

  “我在四少爷诊所里发现的,原以为是朋友之间的通信,可是我看见信封的邮戳了,这信是从沈阳寄过来的。”

  “即便是沈阳寄来的,也可以是朋友写来的。”

  苏钦玉轻轻摇头,又矛盾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但总觉得有些奇怪。所以才找你帮帮忙。”

  “你呀……”李贵花亲昵地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引着她往里头走了走,低声问,“有消息传来,说等战事结束就要开始搞运动了。”

  苏钦玉紧张地握紧了拳,“具体时间呢?”

  “等,到时他们会派人来。”李贵花细心交代道,“你啊,在你爹面前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我晓得。”苏钦玉最后又与她交代,“三天之后我来拿信。”她惴惴不安走出茶馆,五月柔软的风从四面裹上来,将她的裙摆吹开,像笤帚一样拍打着双腿。她将手伸进袋子里摸到了那把精致的象牙梳子,心中又充满负罪感和内疚感,明明想万般信赖他,却为何忍不住地怀疑?怀疑一遍又一遍。

  苏钦玉早该想到,信最终会落到李先生手里。李贵花能找的人也无非是组长了,组长又有多少能耐可以找人翻译日文呢?她在阳光下惴惴不安,一手拎着包,一手抓着衣角,深吸了几口气才走进李先生的办公室。

  “坐吧,喝茶。”李先生仍然很客气地请苏钦玉坐下,手里捏着一张纸交给苏钦玉,慢慢说,“其实,这封信透露了很重要的信息。”

  苏钦玉紧张地蹙了一下眉头:“什么信息?”

  “我派人暗中彻查了阮连昊的背景,此人不简单呢。”李先生喝口茶润润嗓子,做好了讲一段故事的准备,“阮连昊的母亲是日本皇室的姻亲,父姓鹤田,这位写信的鹤田应当是他舅舅鹤田俊夫,是日本右翼势力的头目之一。如今奉系几乎被日本掌控了,可他们的野心不限于此,于是想要拉拢其他的军阀。当初鹤田大佐把女儿嫁给阮宏庆也是想通过联姻来扩大势力,没想到阮宏庆是个不服软的人,反而是鹤田赔了女儿。如今他们瞄上了阮连昊,毕竟是家族的后人,就看阮连昊认不认这个亲戚了。”

  苏钦玉低头扫了一眼信件的内容,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喃喃道:“他在阮家受正室夫人的排挤,十二岁就被赶出家门一个人独自去大不列颠生活,想必心中对家人是毫无感情的。若真是受了日本人的摆布,那就糟了。”

  李书记迟疑了一下,“你错了,他并没有在大不列颠生活。”

  “没有吗?”苏钦玉备感意外,瞪大了一双圆圆的眼。

  李书记也听说过苏钦玉与阮连昊的暧昧关系,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是这样,他刚到大不列颠就被鹤田俊夫接到日本去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日本。他隐瞒这件事的目的谁也不清楚,我们目前能肯定的是,他和鹤田家族走得很亲近。”

  苏钦玉发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于是将两手绞在了一起,“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书记答道:“目前来说,直奉两军的战争我们管不了,不管阮连昊最终会怎样做,我们根本插不上手。但是,阻止他和日本人来往,这件事应该是有益无害的。苏钦玉同志,你能做到吗?你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思想和观念,劝诫他远离日本人,不过你要切记,不可迷恋他。”

  苏钦玉感觉到一股力量在太阳穴的位置凶猛地弹动,继而头痛难耐。不可迷恋他——这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得她心上火辣辣地疼。若是已经迷恋上了,该用什么办法来戒掉啊?

  阳台上的那两株日本海棠开了好些花儿,如今却是凋落的时候。苏钦玉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花匠来照料,看来却不比她照料得好,花瓣瘦得好似得了相思病。傍晚晚霞绚烂,她静静坐在藤椅上盯着那几株花,膝上摊开了本书,却一点儿看书的心情都没有。

  眼前忽然一黑,双眼被温热的手掌捂住了。她灵敏地嗅到了古龙水和香烟味,头脑又嗡嗡地发晕。她捉下他的手,回头一见到他含笑的眉目就耐不住心跳如鼓,却冷冷淡淡反问了一声:“难道四少爷养成了当小偷的习惯吗?”

  他蹲在她身旁,像演戏一样动作优雅地亲吻她的手背,“我只偷一样东西。”

  苏钦玉痴痴望着他,舍不得将手抽回来。

  阮连昊以一种精明而包容的目光凝视她,仿佛是洞悉了许多她无法言明之事,情意笃定道:“把你的心全部给我,它就不会乱了。”

  “你怎么知道它乱呢?”

  “多少人一生都遇不上挚爱,多少人一生都在错过。”

  苏钦玉努嘴道:“你拿什么保证我是你的挚爱?我凭什么相信你以后不会再邀请别人去你家弹钢琴呢?”

  阮连昊吭哧一声笑开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妹妹说了什么吧?也难怪你会对我这个态度。”

  苏钦玉垂下眼眸,安静得像尊雕塑,半晌才说:“她是我妹妹,而你与我只是萍水相逢。”

  “只是萍水相逢而已?”阮连昊鼻音浓重地笑了一下,“那我或许高估自己了。我翻过围墙、攀上葡萄架和阳台,只是为了与一个人萍水相逢。”说完,他翻出栏杆攀着葡萄架下去了,苏钦玉一直没有回头,飒飒的晚风吹过来令她浑身发颤。摊在她双膝上那本书里掉出来一张纸,纸上写道:“连昊君,奉系已听命于天皇,汝应尽快接管令尊手中兵权,以共商大计。鹤田敬上。”

  树影投进窗户,映在天花板上像从地狱伸出来的魔掌。窗帘在夜风中扬起又落下,呼啦呼啦地响,仿佛是要闹起义一样倔犟不屈。苏钦玉睁着眼睛笔挺地躺在床上,想起昨天与李先生的谈话,脑子里像长了个毒瘤一样慢慢肿大,令她头昏眼花,几乎丧失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兴许是天气变化无常,苏钦玉病了。每天吃点粥和小菜也觉得难以消化,腹中胀气,想吐却又吐不出来。瞧阳台上的日本海棠全落了,鲜红的花瓣落得到处都是,有些被风吹到房间里来了,像撕成碎片的大红绸子。

  小雨敲着门唤道:“大小姐,阮家四少爷来了。”

  苏钦玉情绪低落,靠在椅子上无精打采,“你不会跟他说我病了吗?”

  “我说了呀,但是他说他是医生,可以给小姐看病。”

  “我这病容满面,哪里好见人?”

  “可是老爷已经让他进门了……”小雨矛盾地站在那跺脚,怎么也闹不明白这大小姐的心思,突然脾气一上来,撂下句话,“反正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干吗不见呢?”

  “你……”苏钦玉瞪了她一眼,想是自己平日里性子太柔顺了,连丫鬟都敢在她面前随便说话。小雨嘟着嘴扭头走了,还在走廊里大声喊,“四少爷上来瞧瞧吧,我们小姐都病得起不了床了。”

  苏钦玉没法子,赶紧披上件外套,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阮连昊只穿着平常的西服,还是有那样的气度与体面。他站在门口遥遥望着苏钦玉,没说话。眉头却很反常地蹙了起来,鼻端呼出一声愁肠百结般的叹息。

  苏钦玉盯着他,想逼迫自己移开视线,怎么都舍不得。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用手抚摸她的脸颊,声音低哑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忽然觉得那声音像砂纸在她耳朵里磨,磨得她发疼、麻痹。她听说过戒鸦片是个怎么恐怖的情形,觉得最糟也不过像她如今这样,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受煎熬。若在戒断期间沾上了,就前功尽弃。

  阮连昊回身关上房门,然后几步冲上前将她的头紧紧按在怀里,“因为战事的关系,我那位朋友已经离开北京南下了,我们去上海与他会合,也少走一些路程。”

  苏钦玉将鼻子埋进他胸前用力吸了几口气,闭上眼说:“我不想去了。”

  阮连昊没有松手,始终霸道地箍着她,“为什么?告诉我你怎么了?是因为锦玉还是我大哥?”

  苏钦玉否认道:“我身体不舒服。”

  “我帮你治,等病好了我们再动身。”

  苏钦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说不出话来。只是闭着眼睛想沉睡过去,晚一些再醒来。

  阮连昊终究松了手,将自己提来的医药箱打开,拿出听诊器来替她看病。冰凉的金属触到肌肤上,令她想要退缩,可他的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背,不让她有逃跑的可能。

  “我看你没什么病,最近食欲不振也许是感冒的关系,多喝热水,放松心情。”

  苏钦玉将脸撇向窗外,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发躁。不一会儿又觉得凄凉,她怎么知道他们将来会怎么样,早些放手或许对彼此都好。

  “我回头给你拿一些常规药来,记得按时服用。”阮连昊收好东西,又回头看着她,“你真的没什么话要和我说?”他得到的仍然是沉默的回应,于是转身迈开了步子。

  在他的手触到门把的那一刻,苏钦玉按捺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朝他跑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阮连昊绽开了笑颜,稍微侧头:“这又是什么意思?”

  苏钦玉在一瞬间做了个铤而走险的决定,小声说:“别人都说日本企图侵略中国,还说日本人特别坏,我总也止不住地想起你也有日本血统……”

  阮连昊转过身去好笑地看着她:“所以你担心我是坏人吗?”

  苏钦玉心中惦记着李先生的叮嘱,点头承认:“嗯。”

  阮连昊摊摊手,反问:“怎样做才能打消你的担心?”

  苏钦玉迟疑地问出口:“你能保证这辈子都不见你的日本亲戚吗?”

  阮连昊深感意外,挑了一下眉,又从容不迫说道:“不能,虽然我与他们几乎没有来往,但是我不能保证余生都不会跟他们相见。再说,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坏的。”见苏钦玉眼里的光彩又黯淡下去,他赶紧补充道,“但是我可以保证绝对不帮他们来伤害中国人,这样还算坏人吗?”

  苏钦玉以怀疑的语气质问一遍:“保证不伤害中国人?”

  “对,我是医生,职责是救人。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会忍心去伤害。”阮连昊轻轻扬起下巴睨着她,“那么,你的病好了没有?”他的磊落和坦率从来都是表现得简单而直接的,苏钦玉愿意相信他,尽管明知道这很危险。她也担心自己完全沦陷、担心自己的立场会摇摆,可她就是愿意相信他,这真是没办法的事。

  六月下旬,直奉两军停战了,直系仍然控制北京政府,将奉系赶回了关外。阮家以胜方的姿态大摆庆功宴。这一仗阮家并没有出兵,只是阮连泽带人押送了一批重要的军火物资去前线,也授了功。

  阮连泽又是风光无限地站在众人之上,仍然是面无表情,仿佛天生就是当军人的,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喜怒哀乐。他在庆功宴开场之后才发觉少了点什么,问阮夫人:“怎么不见四弟?”

  阮夫人提起他便没有好脸色,不冷不热道:“前天就出远门了,也不晓得去哪里,都不吱一声。”

  阮连泽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场子里的人,大步朝正在与别人跳舞的苏锦玉走过去。苏锦玉发觉舞伴的步子全乱了,还踩了自己一脚,正皱着眉想要抱怨,一抬头碰见阮连泽那张冷脸,也难怪把她的舞伴给吓成这样。苏锦玉出于礼貌停下舞步,她的舞伴便逃之夭夭了。

  阮连泽直截了当问:“你姐姐呢?”

  苏锦玉还是有些怕他,客客气气答:“战事一结束姐姐就回学校了。”

  阮连泽说:“我四弟出远门了,怎么没邀你做伴?”

  苏锦玉脸色微变,笑容僵硬道:“怎么少将不知道?四少爷早就有了新欢。恐怕他这次出远门也远不到哪儿去,就在长沙吧。”她自然是别有用心,自己不好过哪里能让别人好过。

  阮连泽神情阴郁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因战事告捷,阮宏庆心情大好,与几名军中将士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来参加庆功宴的人们不敢扫主人的兴,也都赔着笑,其实在寻常人心里,谁赢谁输都不大要紧的,反正都只想把日子过舒坦。

  宴席做得很大,受邀的客人由身份地位的高低由里至外依次坐开。除去厅里摆的三桌,外头还有十余桌露天的,夕阳落山之后便点上了灯笼,挂在树梢上和屋檐下。

  贺文慧跟着阮连韵一同来的,她心思不在宴席上,只顾跟同伴们玩耍。几个商户家的女孩子鲜少能够到阮公馆来,于是壮开了胆子四处闲逛,后来见这里的仆人态度温和也就不拘谨了,索性在草坪里玩起了踢毽子。

  当喝了些酒出来吹风的阮连朝看见贺文慧时,她正踮起脚去够卡在桂花树上的鹅毛毽子。他抿嘴一笑,眯着眼冲身边的小厮说:“快去,帮贺小姐把毽子取下来。”

  “是。”小厮转身想跑过去帮忙,突然眼睛一亮,窃喜似的凑在阮连朝耳边说,“还是三少爷去吧,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不仅能套近乎,还能让贺小姐欠您人情。”

  阮连朝一听,抚掌大笑:“行,你小子变聪明了。爷去了,尔等好好瞧着!”

  “文慧,太高了。我们去找根竹竿把它打下来好了。”其中一名少女刚刚出完主意,回头恰好撞见阮连朝已经走到跟前了,在安源谁都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三少爷,她吓得顿时结巴了,暗暗伸手去拽贺文慧的衣角,“文慧……有……有人来了。”

  贺文慧嘘了口气,转身看清来人后瞪大了眼睛,她知道阮连朝会坐在大厅首席,还想着尽量不进大厅去招惹他,没想到在这里都能碰上。贺文慧眼珠子转了两下,一手牵着同伴一手将耷拉在胸前的长辫子扔到背后去,尽量和气地跟阮连朝打了声招呼。其他女孩子也跟着唤“三少爷好”。

  阮连朝因酒意显得脸颊通红,眼里也有波光在荡漾,他目不转睛盯了贺文慧一会儿,走到树下伸手将毽子摘下来递给她。本想戏弄戏弄她,可又担心把她吓跑,于是不急不躁慢慢跟她套近乎:“各位小姐,今晚饭菜还可口吗?”

  贺文慧左右看了看同伴的眼色,一同点头答:“可口……十分可口。”

  阮连朝两手交握在身前自然垂着,礼貌询问:“我瞧着各位小姐面生,从前没来过阮公馆吧?”

  除贺文慧外,其余人纷纷摇头。

  “那我便要尽地主之谊了,带你们进去参观一下。”

  “进去?哇……”女孩子们又惊又喜,窃窃私语,“真的可以进去吗?听说阮公馆里面特别大、特别漂亮。”

  “文慧,原来你跟三少爷关系这么好啊?”

  “是呀,怎么从来不告诉我们?”

  贺文慧低头思忖,她极不想跟他打交道,可又不想像上次那样鲁莽行事,毕竟阮家不好得罪,况且中间还夹着个阮连韵。如果他能以礼相待,那自己也不必驳他面子。

  由于正厅的宴席还未散,阮连朝带着她们往后门进去,绕过长廊、休息室、厨房,由旋梯上楼,二楼的厅堂也十分气派,座钟、沙发、巨幅画像,简洁而不失雍容,透明的落地窗外花园的景色一览无遗。几个女孩子一惊一乍,时不时发出赞叹声。

  阮连朝大方豪爽地拍着胸脯说:“贺小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后你们想去哪儿玩吱一声,三爷我一定奉陪。”

  “谢谢三少爷。”女孩子们嘻嘻地笑起来,还揶揄贺文慧,“文慧,你真吝啬,有如此阔气的朋友也不介绍我们认识。”

  贺文慧心想,莫非你们不知道他臭名远扬?

  正当阮连朝沾沾自喜时,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阮连韵从暗处跑了出来,直奔贺文慧身边拽住她的手,“文慧你怎么乱跑呢?嫂子找了你许久。”

  贺文慧瞥见阮连朝眼里掩饰不去的厌恶之情,心里着实害怕,早知道他的彬彬有礼都是装出来的,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姐姐都是如此。她反握住阮连韵的手,安慰道:“我……三少爷带我们参观阮公馆,没事。放心吧,嫂子。”

  阮连韵微笑颔首道:“嗯,你们快下去看戏吧,已经开始了。”

  几名少女一听下面开始唱戏了又雀跃起来,便手挽手下去看戏。待她们的笑语声逐渐消失,空旷的二楼只剩下阮连韵与阮连朝二人。

  阮连韵手里揪着帕子,低眉顺眼道:“三弟,你不是答应过永远不找文慧的麻烦?爸爸都停了你的家用,这教训还不够大吗?”

  阮连朝嗤嗤笑了笑,从衣兜里掏烟卷出来叼在嘴里,一边说:“好姐姐,现在我是欺负她吗?我可是在照顾她、给她面子,没看见那几个姑娘玩得多开心哪?”

  “她们年纪都很小,不懂事……”

  阮连朝毅然打断她的话:“哪里小?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姐姐,你不是十六岁出嫁的吗?贺文慧今年也差不多十六了,我不是说着玩的,我想娶她。”

  “什么?”阮连韵微微张开了嘴,因这话太过震撼,她大脑一片空白,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趁她发呆之际,阮连朝冲她吐了口呛人的烟,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喊道:“三爷我看上了那姑娘,我要娶她!”

  旋梯拐弯处,贺文慧猫着腰躲在那里瑟瑟发抖,她方才叫同伴们先下去,自己有意偷听他们的谈话,而阮连朝最后那句话像道雷劈在她头顶上。她想起阮连朝邪恶的话语与下作的表情就觉得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想要干呕,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让她撞上了?

  听着嗒嗒的脚步声逼近,贺文慧回过神来急急忙忙跑下楼去,她神志不清地冲进了一楼宴会厅,那台上正在唱戏,咿咿呀呀好不热闹,可在她如今听来,那都成了鬼魅的惨叫,凄厉极了。

  上海虹口的一座普通二层楼里,平整的榻榻米席垫铺满了整间房,几枝干花插在案头的水玉瓶中。苏钦玉躺在房中央,刘海儿全部梳起来,露出高而宽的额头。她眉梢上那枚胎记已经完全蜕变成了蝴蝶,那是黑色的底子、玫红的纹,触须卷翘,真像是一只蝴蝶合翅立在眉梢上,美得如同一幅画。

  佐藤先生拿镜子递给她,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

  苏钦玉坐起来,方才的疼痛强忍下来都流泪了,这时还觉得头皮都是麻木的。当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终于了解这针扎的疼痛是值得的,就像是裂变、像是破茧。

  阮连昊在另一间房等了许久,见到她的那一刻竟然比她还高兴,高兴地将她拥入怀里,说:“从今往后,你可以不用刘海儿了。”

  苏钦玉拾起梳妆台上的梳子仔细地将卡住的刘海儿梳下来,“不,还是要的。”

  阮连昊不解反问:“为何?”

  苏钦玉抬眼盯住他,眸光似是到了温柔的极致,轻声说:“这蝴蝶,是给你看的。”

  阮连昊舒心地叹了一声,忽然伸手解开自己衬衫的衣扣,解到第三颗拉开,一只同样的蝴蝶赫然在他右边锁骨的下方。苏钦玉愕然,盯着他敞露的肌肤上那只翩飞的蝴蝶。他笑盈盈道:“我怕他一次做不好,于是叫他先拿我试了一试。”

  苏钦玉伸手轻轻触摸到他的锁骨,却不敢去碰蝴蝶,生怕惊扰了它似的。正痴痴看着,突然就被他搂了过去,整张脸紧紧贴在他颈窝里,一如他们第一次偶遇那样。听他的呼吸从柔密的发隙里渗透进去,直接传递到她脑海深处。他说:“我这蝴蝶,也只能给你看。”

  “那我们就每天傻傻地相对吗?你看我,我看你。”

  “只要你愿意,有什么不可以。”

  苏钦玉笑了,用指尖描着他锁骨下方的蝴蝶,一遍遍地描,直到描进了心里。

  如今各国租界里都很安静,去年的罢工事件早已经平息,时间就像黄浦江的江水奔流不息,从不会停下。广场周边有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子在弹手风琴,动听的声音吸引了不少路人。阮连昊牵着苏钦玉的手在风琴的乐声中跳舞,累了便并排在路边的石栏上坐着看夕阳下的白鸽。

  从熙攘的街上传来一声惊叫打破了宁静的黄昏,一名衣衫破落的少年从人群里冲出来,横穿过广场一路疾跑。过了会儿,一个女学生脸色煞白追了过来,可是少年已经没了踪迹。她梳着整齐的刘海儿,长发齐肩,溜圆的眼睛里闪烁着急迫和慌乱。

  阮连昊凑到苏钦玉耳边说:“你瞧,那女学生的模样真像你。”苏钦玉努嘴道:“我如今穿的不是学生服,哪里像了。”阮连昊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起身说:“你猜刚才那小子偷了她什么?”苏钦玉随便猜:“钱?”阮连昊摇头,眯眼笑道:“是一只怀表。”苏钦玉不信了,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阮连昊摇了摇手指,神秘兮兮跑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去弯腰摸索了一番,待他直起身子来,手里果然捏了一枚怀表。他冲苏钦玉眨了眨眼,然后朝那女学生小跑过去,将表呈在手掌上递过去问道:“这是你的吧?”

  “噢,谢谢……”女学生转身望见那只失而复得的怀表,惊喜道谢之余抬头瞥了眼这位好心人,在夕阳的余晖中遇上对方的目光,刹那间,两人都愣住了。

  “连昊君。”女学生睁大了眼睛,目光由惊喜渐渐转变成温柔。

  “凉子?”阮连昊眉头紧锁又舒展,回头望了眼还坐在石栏上的苏钦玉,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爷爷一起到中国来了。连昊君,我的中文是不是进步了很多?”那个被叫做凉子、打扮如同中国女学生的少女说着一口稍显别扭的普通话,但神情十分认真。阮连昊语速飞快回道:“你一向聪明,学什么都快。凉子,你别告诉任何人看见我了。”

  凉子歪着头,疑惑问道:“为什么?鹤田先生非常希望和你见面。”

  阮连昊压低了声音,耐心同她解释:“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见他,我有自己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我做的我不喜欢,所以我并不想听从他的指示。”

  “不喜欢?”凉子显然不能理解究竟是什么事情令他不喜欢。

  “就这样,你当做没见过我,好吗?”阮连昊逃似的从凉子身边跑开,转身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轻松的笑容,他径直奔向苏钦玉,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好了,她被偷去的就是那只怀表。”

  苏钦玉继续惊讶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跑过去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抛东西的动作。小偷都会很聪明地转移赃物,他以为暂时丢在这里不会有人发现,回头可以来取,可惜被我发现了。”阮连昊扬扬得意地说道,丝毫不在意身后正在凝望他的凉子。见他紧握住苏钦玉的手两人相互依偎着朝夕阳中走去,凉子的眸光霎时黯淡了。

  虹口一带十分安静,尤其是入夜之后。阮连昊这几日都借宿于佐藤先生的住处,看着苏钦玉安睡之后,他从房间里出来随手带上门。正打算熄了走廊的灯,却意外地发现推拉门外的树荫里站着一个天蓝色的身影。乍一看,那衣裳和头发、身高和体形都像极了苏钦玉。

  阮连昊趿拉上鞋子匆匆走出去,夜太静,他不敢大声说话,几乎没用嗓音发声,仅仅有气息从唇间吐出来:“凉子,你偷偷跟了我一晚上?”

  “连昊君说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她吧?”凉子在微笑,可是看上去很难过,“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很辛苦才见面,难道你连和我说话时间都没有吗?”

  阮连昊望了她一会儿,低声说:“你跟我进来吧。”

  佐藤先生也已经歇息了,会客厅里漆黑一片,为免光亮会打扰到他,阮连昊掏出打火机点了一盏烛台,借着微弱的光线替凉子冲了杯花茶。两人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却许久都是静默无言的。凉子喝了会儿茶,嗫嗫地问:“连昊君是不是想躲开我?”阮连昊捏着一根烟在手里把玩,但迟迟没点上,有些勉强地笑着说:“凉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回中国来吗?”凉子懂事地点点头:“是因为鹤田先生吩咐你帮他做事。”阮连昊接着说:“对,可是我不想听他的。这几个月来他给我寄过几封信,可我都没有回应,如果让他得知我来了上海,恐怕我就很难脱身了。”凉子耷拉着眼皮,似乎没将这些话听进去,开口问道:“那个女孩是你的心上人吗?”

  这句话令阮连昊紧张的神情松弛了下来,甚至眼神里藏着一些欣慰,他坦然道:“是,她叫苏钦玉。她非常不喜欢日本人,就算为了她,我也不想跟你们再有接触。”

  凉子难以掩饰内心的失望,呆呆地望着他说:“我知道了……其实你也不必刻意躲避他们,鹤田先生当然希望你做点什么来报答他,可是你做不到的话他也没有办法为难你。连昊君,可不可以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我想给你写信。”

  “我看就不必了,恐怕我没有时间回信。”

  “那……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阮连昊抬头望了望天色,街上行人稀少,偶尔传来一阵汽车经过的噪音。他于情于理都不能放心让凉子一个人走夜路回领事馆去,于是起身去拿了件薄外套披在她身上,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凉子微微点头,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哐啷哐啷的响声像有节奏的乐器,通过铁轨传递到很远的地方。

  苏钦玉翻个身又睡不着了,在晨曦中看着阮连昊熟睡的脸庞,心里的涟漪不停翻动。这一趟远门有些累,但他们游了上海、渡了长江,还在一座教堂里听了优美的唱诗,在动乱的时代里,过着这样平静温馨的日子像做梦一样。

  阮连昊半睡半醒之中用手挡住阳光,呢喃道:“我回去就向你家提亲。”

  苏钦玉抿唇而笑,嗔他一句:“谁说要嫁你了?”

  可她那时不知道,如今即便说要嫁他也已经迟了。

  此刻苏宅里堆满了结着大红绸子的聘礼,总共十六抬。阮连泽一句招呼也没打就遣人把聘礼给下了,浩浩荡荡从阮公馆送到苏府,整条安源老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苏瑞祥抹不开面子,只好先收下。

  当苏钦玉怀着这趟出游的喜悦回到家,险些被这事实击溃。苏瑞祥想先稳住她,不停安慰道:“聘礼是可以退的,只是我不太好意思当面得罪阮家,再想想可有什么法子。不过那大少爷哪里不合你意了?将来他可是要掌权的,你想想清楚好不好?”

  苏钦玉瘫坐在沙发上有气无力说:“爹,你也知道我和四少爷的关系,这样一来算怎么回事呢?”

  苏锦玉见着姐姐愁容满面的样子不由得窃喜,因为阮连昊的事情她还记恨在心,如今阮连泽用他强硬的办法治住了苏钦玉。这下,看阮四少还能怎么抢人?苏锦玉自己也细想过,其实她对于阮连昊并无多少爱慕之意,甚至话不投机,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苏钦玉看着满屋子的聘礼头疼得厉害,连连摇头:“爹,这么大的事,不是开玩笑的。聘礼下了就很难退回去。”

  苏瑞祥说:“爹也知道,不过放眼安源,那阮连泽可是没人能比得上的,你若能嫁给他何尝不是前世修来的福。”

  “我才不嫁。”苏钦玉声音柔弱,但语气强硬得没有丝毫让步的可能。这新时代哪里还有包办婚姻的道理,她便是逃婚也不会嫁的。

  书房里,阮宏庆正与阮连泽面对面坐着谈事情,书房的门却被粗暴地撞开。

  阮连昊一身风尘仆仆冲进来大声质问:“是真的吗?大哥已经向苏家下了聘礼?”他身后紧跟着气急败坏的阮夫人,她像是逮到了什么确凿的罪证一样斥责阮连昊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对着你爸和你大哥就如此长幼不分吗?”这一通吵把仆人都招来了,一个个围在书房外头听热闹。

  阮宏庆倒是没有愠色,颇有几分无奈叹道:“连昊啊,我稍后再与你谈。”

  阮连昊不罢休,当着所有人的面义正言辞道:“爸,现在不是旧社会,年轻人的婚姻是自由的。大哥这样做与旧社会的地主恶霸强取豪夺有何分别?”

  阮连泽始终坐在宽大的椅子上纹丝不动,嘴唇微微启开:“四弟说的这话就稀奇了,苏老板都收下聘礼了,难道他会勉强自己的女儿?”

  阮夫人当即帮着儿子说话:“你大哥与苏小姐相识相知,两情相悦,干你何事?”

  “是吗?”阮连昊摇头笑了笑,“可她已经收了我母亲的信物,算是答应了我。敢问阮夫人可曾送什么见面礼给未来儿媳?”

  阮连昊一提到母亲,屋子里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阮夫人像突然泄了气,小心翼翼地瞟看阮连泽的脸色,揣摩往下该怎么说。

  僵持了半晌,阮宏庆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下,开口问:“连昊,你说什么信物?”阮连昊马上说:“爸还记得那把象牙梳吧?当年花重金请人打造的。”阮宏庆仰头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把梳子在你母亲的故居存放,怎么,你竟然闯进去了?”阮连昊点头说:“我带她去了,让她见见母亲生前住的地方,那梳子她很喜欢,我想这便是缘分,于是送给她了,我想母亲也一定喜欢她的。”阮夫人忍不住斥道:“真是笑话!你擅作主张动你母亲的遗物,就不怕触怒你爸?”阮连昊转身面向她,一边步步逼近一边义愤填膺说道:“夫人,我还肯敬你一声夫人就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如果我把当年的事说出来,你以为还能当多久的夫人?”

  “放肆!”阮夫人喊出这两个字时,脚步踉跄了一下,以至于尾音都在颤抖。

  阮连昊心中被压制多年的怒火蹿了上来,一扫眉目里惯有的温和,厉色道:“当年我母亲何故身亡,这公馆里并不是没人知道的!”

  阮夫人镇定自若道:“她穿着木屐上楼梯不小心摔下去了,这里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真是如此?”阮连昊渐渐转向书桌那边,盯着阮连泽的后脑一字一句说,“是谁把油倒在楼梯上,又在事后擦掉的?谁从厨房偷了油,第二天把碗放回去的?成管家想必是最清楚的,却隐瞒不报。”

  阮宏庆脸色铁青,低沉的声音透露着骇人的威严,喝道:“成管家呢?”书房外面的下人纷纷交头接耳,不一会儿成管家低着头走进来:“司……司令,我不知道啊……”

  阮连昊冷冷笑了一声,睨着阮连泽的背影咬牙切齿说:“姐姐当时受了惊吓一直躲在楼梯下面的角落里,她什么都看见了。可是这么多年她始终不把实情说出来,也不让我说,就是看在一家人的份儿上。但有些人偏偏不拿我们当一家人。”

  阮宏庆一闭上眼就想起娟子惨死的情形,止不住浑身发颤,一手按在桌案上支撑着摇晃的身体,大喝:“说,是谁!”

  阮连泽仍然纹丝不动坐在那儿,阮夫人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余下胭脂的红。门外所有的仆人也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书房的气氛冷到极点,像座冰窖。

  突然,一个被大家忽视的人影从外面慢吞吞走进来,待大家看清楚了,他已经走到阮宏庆面前,低着头说:“爸,是我。”

  阮夫人倒吸口冷气,又好似松了一口气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连朝!”

  阮宏庆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手枪,装子弹、上膛,动作利索一气呵成,几步冲过去眼看就要举枪指着阮连朝的脑门,这紧迫关头,阮连昊与阮连泽同时冲过去阻拦。

  “爸!”他们俩异口同声唤道,又相望了一眼。

  阮夫人惊叫一声,出于本能跑过去伸手拽住阮宏庆的衣角哀求他三思而行。成管家也跑过去挡在阮连朝面前劝:“司令,不要冲动!”

  娟子的死一直是阮宏庆的心病,他曾痛恨过命运不公,但真相大白这一刻,他才知道并非命运不公,害了娟子的人就是他自己。阮宏庆大概悲愤到了极点,痛心疾首道:“我一生光明磊落,竟然生出了一个心肠歹毒的儿子,这叫我归天之后如何面对娟子!”

  阮连泽两手都掰住了阮宏庆的手腕,控制住他手里的枪,冷静地解释:“爸,当年连朝还小,顽劣调皮,他不是故意要害死姨娘,只是一个恶作剧想让她摔跤出出丑,不料酿成了大祸。这些年他也很后悔,很自责。”

  “顽劣成性,屡教不改,真不知道是谁把你教出来的!”阮宏庆握枪的手不能动弹,便扬起另一只手掴了一掌下去,阮连朝整个人都被打蒙了,嘴角微微抽搐。阮宏庆抬脚把阮连泽刚刚坐的那张椅子踢翻,捂着胸口吼道:“全都给我出去!”

  阮夫人赶紧召唤两个儿子匆匆离开书房,外面的仆人见此情形也不敢逗留,顷刻间都散了。阮连昊看着阮宏庆脸色不太对劲,走过去小心扶住他的手臂问:“爸,你没事吧?”

  年近五十的阮宏庆此时方显出老态,眼眶周边的皱纹松弛地垮下来,整个人也像是泄了力气,哀叹道:“到头来仍是我害了她……”

  阮连昊扶着他坐下,剑拔弩张的局势已经缓过去,他也心平气和了许多:“爸,你好像心脏不舒服?我去拿医药箱来替你检查一下。”阮宏庆摆了摆手,疲惫无力道:“连昊,我想去你母亲的住所看看。”阮连昊应道:“好,我帮你检查检查,没事的话我们就去。”

  整洁简练的宽敞卧室里,阮连朝平躺在沙发上,阮夫人拿了只煮熟的热鸡蛋替他敷脸,刚刚那一掌过于猛烈,半边脸都肿了。阮连泽坐在房间的另一端望着他,语调平缓道:“这次多亏连朝,没想到那两姐弟居然早就知道,还能不动声色跟我们扛这么多年。”

  阮夫人既心疼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叹道:“连朝啊,你受委屈了。不过真的多亏你,要不然你哥哥丢了大权,我们阮家的一切就要被那个野种抢去了。”

  阮连朝哼哼唧唧说:“我当然知道轻重,大哥要是出事我还能指望什么呀?”

  阮夫人又抬起头对阮连泽说:“连泽,我看你就别为了个女人再跟他僵下去,得不偿失。”

  “我不甘心。”短短四个字,铿锵有力。

  阮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她当然了解阮连泽的性子,绝对是志在必得,这一生都顺风顺水没什么挫折,头一回就栽在阮连昊手里,怎么能甘心?当他决定下聘礼的时候阮夫人就已经劝过一次,可惜他一旦打定了主意便是几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一点像极了阮宏庆。

  阮连朝瘪着嘴说:“大哥,其实我也不明白,那苏钦玉有什么好的?我见过两次,木讷得很,还不如她妹妹有风情。四弟为什么放着如花似玉的妹妹不要偏偏来跟你抢姐姐?故意的吧?”

  阮连泽一面闭目养神一面说:“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事情已经这样了。恐怕这段时间我们都要小心谨慎些,不要触怒爸爸。”

  别院的铁门锈迹斑斑,拉开的时候有尖锐刺耳的声响。这门一直上着锁,将风景与回忆都锁在了里边。上回阮连昊带着苏钦玉撬了锁溜进来,那锁还孤零零挂在门把上边,阮宏庆低头瞥了一眼,无限滋味涌上心头。娟子离世之后,他为了让自己尽早从痛苦中解脱,迫不及待将阮连昊送走,将阮连韵嫁出去,不想看见任何与过去有关的东西出现在视野里,于是遗物与故居也封存了,其实这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木格子上藏了许多灰,用指尖一抹,露出原木的颜色。阮宏庆一步步迟疑地迈入熟悉的房间,壁纸、烛台、茶具、浮世绘,每一件都像印上了某个女子的笑容,鲜活生动。他在房内走了一圈,视线最终落在镜台上。

  “连昊,你把你母亲的梳子送给苏钦玉,便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吧?”

  “万分确定。”

  “除了苏钦玉,别人都看不入眼了?”

  “爸爸,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也相信我和她之间有注定的缘分。”

  “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十分相信自己,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出国这几年明白了许多事情,眼界开阔,胸襟也就开阔了。我不是不记恨夫人和哥哥们对我母亲的欺辱,而是不想被仇恨吞噬掉自己。我认为这一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也有许多苦难要面对,但需要一个相爱的人陪在身边一切才有意义。”

  阮宏庆听后沉默了半晌,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声音又轻又缓说道:“我亏欠你母亲和你们姐弟,所以这次就当做是对你们的弥补吧。婚姻这件事,自然是要尊重双方的意愿,你和苏钦玉两情相悦是最好不过的。聘礼的事没有关系,谁都知道聘礼是你大哥亲自从我们阮公馆一路送到苏家去的,就当是兄长代替幼弟去苏家下了聘礼,只要同苏老板说明这件事就好。”

  阮连昊当即展开了笑颜,“爸爸能这样通情达理,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了。”

  阮宏庆抬手示意他不要客套了,接着以温和的语气问:“连朝犯下这样的大错,你认为我应该如何处置?”

  “以我的角度来看待此事肯定不够客观,所以还是爸爸自行决定吧。”

  阮宏庆极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与儿子相处,面目都不自觉地变得慈祥起来,他问道:“你的诊所怎样了?如果开不下去就不要硬撑,家里有你的位置。”

  “谢谢爸,诊所还不错,生意越来越好。”

  阮宏庆见他笑得洒脱不羁,可谁也不知他心里藏了多少委屈,一时间又想起无辜枉死的娟子,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德贵茶馆,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苏钦玉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遥望拱桥。她的白裙带着棉绸的蕾丝花边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一如她此时的心绪。终于,熟悉的身影骑着单车响着铃儿一溜烟滑至她面前,鸭舌帽的帽檐下是一张灿烂的笑颜,“上车。”

  苏钦玉想是事情办得还好,于是侧身坐上后座,伸手环住他的腰。

  车像是在空中滑翔,没有丝毫停滞和不畅,风中夹杂着河水的淡腥味和街上飘荡的各种小吃的香气。阮连昊把她一直带到了河边的一座农家小院里,叫这里的主人做了几个家常的菜,两人便在寻常的竹椅上坐着谈话,把茶当酒相对而饮。

  “今天我跟父亲提出来了,他表示会尊重我们个人的意愿。聘礼没关系的,既然是阮家下的,可以是他的,也可以是我的。就算是兄长代替幼弟去下聘也没什么不可以。”

  这真是个令苏钦玉感到意外的惊喜,她想起阮司令那张冰冷的脸,难以置信道:“这么顺利?看来司令还是通情达理的。”

  阮连昊捏着她的鼻子笑道:“这下你可不用忧心了。”

  “只是,我还在上学。”

  “婚事等你毕业之后再说,不着急。”

  苏钦玉低头笑着,忽然感觉到温暖的手指抚上了自己的脸颊,然后轻轻地往上走,拨开了厚厚的刘海儿。乌黑的发丝轻轻拂在额上,惊艳的蝴蝶振翅欲飞。

  “你不知道自己多美吧?”他轻吻那只蝴蝶,顺带着吻过她的眼角眉梢。她无力地瘫在他怀里,手指却紧紧攥着衣角,像在抗拒,但又使不上力气。晚霞像一匹染了色的轻纱挂在天边,映得他们脸颊绯红。在小院里忙碌的农妇时不时回头瞟他们一眼,满脸艳羡。

  苏钦玉享受这种被羡慕甚至被嫉妒的感觉,就像阮连昊赶到长沙去给她过生日那一天同学们看着自己的眼神。她过去觉得虚荣是与自己无关的,如今才发觉女人大抵都是喜欢虚荣的吧,清高如她也不外乎如此。

  贺家门外,阮连昊在青砖垒的台阶上踱来踱去,终于等来门里的唤声:“阮少爷,我们少奶奶请您进去。”他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掸了一下袖口跟随领路的人进了贺家。

  阮连韵住的是西院,正当日晒。院子里搁着几条长凳,上面盖着木板,板上摊满了书本。许是晒了一整天,散发出一些好似太阳的气味。她自己坐在葡萄架下喝茶,丫鬟又端了几盘水果点心上来。

  阮连昊伸手拂去落在她肩上的叶子,笑道:“姐姐,很悠闲呢。”

  “这不是恭候我四弟吗?”阮连韵穿着旧式的绸缎褂子,发髻盘得很是繁复,看上去脑袋有些不堪重负,微微垂着。

  “姐姐特地请我来,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爸爸找过我。”

  阮连昊轻轻应一声,随手拈了枣子吃。

  阮连韵蹙眉叹气:“连昊,我不是说过尽量忍着吗?这样跟他们起冲突不是好事。”

  阮连昊面无表情道:“只是他们欺人太甚。”

  “为了苏钦玉?”阮连韵本是试探性地反问一声,不料竟得到了默认,她有些诧异,性格迥异的两兄弟怎么会看上同一个女人。而且以阮连泽倨傲的性子,应当不屑于跟阮连昊起争执。

  阮连昊又笑起来,“姐姐,这事你就别管了,就算你想管也管不了啊。人心是自由的、叛逆的,你越是劝我放弃,我越想要争取。”

  “我只是告诉你,跟他们硬碰硬没好结果的。”阮连韵拍拍他的手,说,“姐姐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我见过苏小姐,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你真想娶她便要考虑清楚将来要面对怎样的形势,以及应付的对策。”

  阮连昊点点头,给她一个安慰的神色。

  这时,院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嚷嚷着越来越近:“嫂子,听说你这里做了糯米糍粑!”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女跑了过来,头上编了两条辫子,身上穿着蓝布对襟旗装,看见阮连昊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阮连昊不记得自己见过她,听得阮连韵介绍说:“这是我们最小的妹子,贺文慧。”他这才想起来,上回在阮连泽的庆功宴他教训贺文德的时候旁边有个啐他的少女,就是她了。他看这丫头单纯不懂事,自然是偏帮自己的大哥,也就不计较了。

  贺文慧自从上回在阮家听见了阮连朝与阮连韵的谈话就没出过家门,从早到晚在自家小院子里窝着,就像担惊受怕的小动物。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上外人,她有点儿不高兴,撅着嘴说:“原来是你啊,阮家的四少爷。我听人家说你在老街那边开了家诊所,生意冷清。”

  阮连昊不以为意,冲她笑道:“呵呵,大家都习惯了看中医。”

  “你都是少爷了,为什么还要自己开诊所呢?”贺文慧眼里不仅仅有讽刺,更多的是迷惑不解。阮连昊仔细想了一下这个问题,许多人都问他怀疑他并且还劝他,只有苏钦玉从没与他说起过关于诊所的事。也许她觉得理所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所以他才会喜欢上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贺文慧见他不吱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两下,“喂,你说话呀!”

  阮连昊回过神来,满脸欣悦的笑意:“没有为什么,只是自己喜欢。”

  “自己喜欢?”贺文慧的眉头都纠结成一团,“难道自己喜欢的事就可以去做吗?”

  “不喜欢的已经太多了,连喜欢的事都不去做,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阮连昊轻轻摇了一下脑袋,唇边的笑意全是怜悯之意,他总是轻易地怜悯那些懵懂的、不能自主的、活在别人目光里的生命。

  贺文慧双眼瞪了一下,然后迷茫地仰起头望着架子上缠绕的葡萄藤。她不喜欢的事并不多,她全部的烦恼也只是阮连朝而已。几个月前她还是无忧无虑的,自打阮连朝出现,她的生活好像全都变了。看着葡萄架下悠然自得的阮连昊,阳光被枝叶筛了一遍,星星点点落在他面容上,眉眼、鼻口都显得十分优雅。贺文慧感觉到自己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同样是姓阮,为什么他们差别这么大呢?她在石桌的另一旁坐下,歪着头问阮连昊:“如果碰到不喜欢的事,怎么办呢?”

  阮连昊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贺文慧想了想,问:“比如说,一个女人被迫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这句话触动了阮连韵内心最敏感之处,她这一生从未抗争过,包括这段婚姻。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似乎是所有旧时代女人的命运,如今的年轻女子才真是幸福,还可以有选择的机会。阮连昊也察觉到了姐姐的情绪,赶紧岔开话题打趣贺文慧说:“小丫头就开始考虑终身大事了?真是不害臊啊!”

  “你……你怎么这样?”贺文慧被他惹恼了,羞愤地瞪了他一眼,扭头跑了。

  阮连昊盯着一直垂头整理书籍的阮连韵,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当年他还小,没有拯救她的能力,如今却好像迟了。

  狭长的走廊里,微弱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在雪白的墙上映出窗棂的影子。长了多年的树木冠幅辽阔,几乎要伸到窗户里面来。蝉鸣声一阵赛过一阵。

  阮宏庆背着手站在房门前站了许久,沉沉呼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去。阮夫人坐在镜台前面没有回头,手里搓着雪花膏。阮宏庆走到床边坐下,背对她说:“你托人去上海的银行把一些债券都兑了现,又换成美元,是什么意思?”

  阮夫人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问:“你怎么知道的?”阮宏庆接着说:“我还知道你从上海码头运送了两箱子东西去美国给你的妹妹。”阮夫人不以为意道:“前些日子不是打仗吗?我这是以防万一。”阮宏庆压着嗓音问:“你哪儿来那么多债券?”阮夫人脸色一沉,斜睨着他道:“我过门的时候带了多少嫁妆啊?这些年我托亲戚在上海帮我放出去赚了不少利钱,我把自己的钱财转给三妹难道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阮宏庆惊诧不已,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大声反问:“你放了高利贷?”阮夫人鼻子里嗤了一声,笑着说:“什么高利贷那么难听,不过是救人于危难之中而已。我们在满洲的时候钱都是放出去的,定期收利钱回来,不劳而获何乐不为啊?”

  “你!”阮宏庆突然站起来指着她大喝,“简直是封建思想恶习难改!”

  阮夫人这些日子本来就受了冷待,如今又被这样指责,难免又急又怒,索性横眉冷对着他冷嘲热讽:“哟,这会儿觉得我封建了?当初娶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呢?”

  两人在房间里的争执吵闹声在寂静的公馆里显得格外突出,下人们隐约听见了也不敢议论,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眼色。

  不一会儿,穿着睡衣的阮连泽匆匆赶了过去,门也不敲径自推门而入,冷静道:“爸,别怪妈妈,是我的主意。”阮宏庆眉头紧紧蹙起,望着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扼腕长叹:“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阮连泽解释道:“我也是担心战事不利,先铺好后路。”

  “你是我夫人,你做的一切事情都会算在我头上。堂堂司令居然放高利贷,这不是落了话柄在外头?”阮宏庆听不进去儿子的话,也不想听任何人解释,只是一个劲懊恼,把他们往外赶,“你们出去!出去!”

  阮连泽拉着母亲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声劝:“先避一避,我们到底是一家人,等爸气消了就没事。好在东西都送出去了,也不枉这一番折腾。”

  阮夫人余怒未消,但是打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左右是达到了目的,其他的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在丈夫与儿子之间,她还是选择信任儿子多一些。

  绿油油的草地上,一条大狼狗舒舒服服地蜷缩成一团晒太阳,半眯着眼,露出一道棕色的眼缝。阮连昊骑着单车从铁门外溜进来,碰见在打盹儿的丫头小雨,唤她:“你们大小姐在吗?”

  小雨揉着眼睛跳起来,“啊?四少怎么从后门进来了,您可是我们的贵客呀!”

  “这边不是更近吗?”阮连昊停下车,朝她挥挥手,“你别忙,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他轻快地跑进去,摘下鸭舌帽拎在手里把玩。他刚踏上楼梯,小雨喘着气追上来唤他:“四少爷,这是贵婶给小姐的信,麻烦四少顺便带上去吧。”

  “好。”阮连昊爽快地答应了,接过信来,掂了一下很轻。他瞥见信封上的字迹,心里涌起一团疑云。贵婶不识字,怎么会给苏钦玉写信?况且他们关系很亲近,也用不着写信联络。小雨已经出去了,此时客厅里也空无一人,他在一种不良预感的驱使下拆开了信。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分明是男人的,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工人俱乐部与夜校被封,十日晚长沙来人,务必在明日之前来我处商量大计。”

  虚掩的房门内飘出动听的音乐。阮连昊轻轻推开门,站在门口凝视那道身影。她身穿白绸衬衣和及膝的黑缎裙,脚下趿着羊皮拖鞋,有些慵懒又不失优雅。随手弹的是练习曲,手指头揿下去,音符一个一个跳跃起来连成串。她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停下双手侧头一笑,“你何时来的?”

  阮连昊便走进去,双臂抱在胸前在她身旁坐着,笑道:“听入神了,忘记跟苏小姐问好。”

  苏钦玉低头笑着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谁把你给放进来的?都不来说一声。”

  阮连昊语气轻松道:“我原想从后面阳台爬上来,但如今长满了藤蔓容易绊着,只好从正厅进来。”

  苏钦玉倚着他的臂膀低喃:“我这两天就开学了,本想去与你道别,这下你来了更好。我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待上一天吧。”

  “你要去长沙了?”阮连昊眼神飘了一下,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能不能请几天假,你当向导陪我去岳麓山看枫叶。”

  苏钦玉闭着眼说:“枫叶?这个时候还没红呢。”

  阮连昊轻捏着她的肩膀说:“红透了也不好看,跟渗了血似的。才刚开始红最好了,像你害羞时两颊上的淡粉色。”

  苏钦玉笑了,她一向觉得红透了的枫叶触目惊心不好看,难得他竟然与她是一样的眼光。心思一动,她便答应了:“那好吧,我们去岳麓山玩几天,不过我先要回学校请假。”

  阮连昊牵起她的手高兴地说:“嗯,我们八号动身好了。我明天就去买票。”那封信藏在他的裤兜里,像沉甸甸的石头缀在下边令他心神不宁。从苏家出来之后,阮连昊匆匆赶去火车站买了两张火车票,然后才觉得放心了些,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阮公馆门外停着几部黑车,还有带枪的侍卫进进出出。阮连昊脚步轻快跑进屋,本来嘴里轻轻吹着口哨,可是撞见从书房出来的伍副官,见他脸色极严肃,便好奇问道:“副官,出什么事了?”

  伍副官跟司令跟得太久了,以至于神情都如出一辙的严肃,答道:“路矿当局的人来找司令了,在书房里谈事情。对了,那个苏老板也在。”

  阮连昊心里咯噔一下,“煤矿出事了?”

  “还不是拖欠工资惹出来的。工人们不满意了,想要学汉阳铁厂的工人闹事。路矿担心控制不住局面,请司令派人去封了那个工人俱乐部。”

  “煤矿和铁路都是日进斗金,怎么还拖欠工人工资?”

  伍副官降低了语调:“这里头的关系盘根错节,我们还是不要关心太多的好。”

  阮连昊点点头,告别伍副官后又下楼去找成管家,叮嘱他道:“我要出一趟远门,我上去叫阿杏帮我收拾行李,明天早上派司机去苏家接苏钦玉小姐来,再把我们送到火车站。”

  成管家顺口问:“四少爷要去哪里?”

  “我爸问起来,就说我去长沙了。”阮连昊匆忙交代完,便马不停蹄地去找阿杏,风风火火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一下。阿杏都打趣他说:“四少爷这样着急走真是稀奇,难道是得了什么宝藏?”

  阮连昊开玩笑答道:“是啊,特大的宝藏。”

  苏钦玉提前出门打乱了先前的计划,好在她也早早准备好了行李,只是自己临时收拾了一番。侍弄完阳台上那几盆花,她便将外套搭在臂弯里拎着皮箱下去了,正巧碰见苏锦玉在客厅里打电话约人打麻将。她们有好些日子没怎么说话了,原本就不算太亲密的两姐妹因为阮连昊的关系更加疏远了。外面就停着阮家的车,苏锦玉不会不知道。苏钦玉觉得尴尬,只好低着头从她身边走开。

  晨光照在门楣上,几只麻雀悄然立在上头,互相啄来啄去,怡然自得。底下有人经过时它们被迫动了动,从这端飞到那端。

  一手拎着帽子的苏瑞祥刚从外面办事回来,因事务繁忙脸色显得疲惫,见苏钦玉拎着箱子上了阮家的车连忙问:“大玉,上哪里去?”

  苏钦玉答:“爹,我回学校。四少爷正好去长沙办点事,我们结伴去。”

  阮连昊也在一旁回答:“苏老板放心,我会将她平安送到。”

  苏瑞祥自己忙得焦头烂额也没什么意见,就挥挥手由他们去了。上回阮宏庆专门解释了聘礼的事,苏瑞祥听出来了这四少爷在阮家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至少这事大少爷没争过四少爷。于是苏瑞祥也就欣然接受了这门婚事。

  目送阮连昊的车开远了,苏瑞祥转过身走进屋,见到苏锦玉也整装待发,问道:“小玉,你也出门?”

  苏锦玉心情不大好,爱理不理应道:“嗯,约了人打麻将。”

  苏瑞祥最近对这两姐妹的好感发生了变化,如今看着这个骄横的小女儿也不怎么顺眼了,拉下脸来说:“别光顾着玩了,这几天可能要出事,你老实在家待着。”

  苏锦玉尖着嗓子说:“出什么事啊?姐姐都出去玩了。”

  “她去的是长沙,那大城市安全。”苏瑞祥一边上楼一边说,“恐怕工人要闹事,军队可能会有行动,你千万别乱跑。”

  苏锦玉撇了一下嘴,一掌拍在沙发上,“扫兴!”

  阮连昊带着苏钦玉逃难似的离开了安源,只是这份心情她并不知道。直到抵达长沙,阮连昊才觉得远离了危险,戒备的状态瞬间松散下来。在城区里待着会觉得夏日的余温还残留着,只有出了城,抵达黄绿相间树林成片的郊外才察觉到了秋意。岳麓山上更加凉一些,露水和着清风已经令人耐不住要穿起呢子外套了。

  走了许久,苏钦玉有些气喘,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方才还冰冷的手此时也发热出汗。她两手来回搓着,又捂着被风吹得发干的脸,脸上立马浮着两团红晕。阮连昊递给她一壶水,张望远方说:“雾终于散了些,能看见那边的枫树林了。”

  仰头看着密密麻麻遮了石头小路的枝叶,苏钦玉拂了一下刘海儿,神情惬意,“我们再走一段,等到了蔡锷将军墓再休息。”

  阮连昊站在一旁斜睨着她,“还走得动吗?我背你吧?”

  苏钦玉没有拒绝,只是笑:“我又不是娇小姐。”

  阮连昊二话不说背过身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上来。”

  这时候人烟稀少,苏钦玉虽然心有怯意,但放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整个身子顺势压在了他后背上,浸在一股年轻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的味道里。

  他们昨日到的长沙,苏钦玉帮他安排暂时借住在学校隔壁的校工宿舍里,有女学生看见了他们出入,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议论起来。杨久瑜知道后便向苏钦玉兴师问罪,好似她藏了什么秘密对不起自己一样,还嚷嚷着要跟他们一起去岳麓山玩。

  此时苏钦玉眼帘半垂着,暗暗庆幸杨久瑜没跟来。

  每上一级台阶,他们的躯体轻轻震动一下,她就能感受到他的热量从体内爆发似的烘出来。她离他很近很近,看得清楚汗从额头滑到眼角,忍不住掏出手绢来替他擦拭。然后瞥见他唇角泛起的笑意,又羞怯地收回手去。

  一座高耸的墓碑与两株微红的枫树共同矗立在苍郁的林子中。再走近些,便能看见规整的青石护栏。这时候太阳已经攀上树梢,透过层层的树枝将墓碑印成了斑驳色。

  “你这是第一回来拜蔡锷将军吧?”苏钦玉一面说着一面把刚才从寺庙里拿的一把香递给阮连昊。

  他掏出火柴点燃一根烟,深吸口气,将三支香点燃。然后双手举香齐眉正对着墓碑严敬地拜了拜,目光里除去钦佩之外,不乏惋惜。

  苏钦玉仰望墓碑上被风雨侵蚀的字迹,感慨念道:“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美人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这是小凤仙给蔡锷写的挽联,阮连昊听了不禁笑起来,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一下,“女人哪,只喜欢小情小爱。”

  苏钦玉不服气,反问:“那你说说什么是大爱?”

  阮连昊摇头浅笑:“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难道你不觉得蔡锷将军是个大英雄?”苏钦玉歪着头反问,像千万女学生一样对蔡锷满怀仰慕。

  “他当然是。可人已经不在了,就算是盖世英雄又如何?”阮连昊总是要退一步,从民族主义退还到人道主义,“人总要活着才能感受到快乐或者痛苦。”

  “真自私。”苏钦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想起那封来自日本军官的密信。她无法打消疑虑又无法完全信任他,于是常常像钟摆一样偏来偏去。此时她忍不住开口低喃了句:“我弄不清楚你究竟是怎样的立场。”

  “我没有政治立场,我是个医生。”阮连昊说着,用双手将她的眼睛蒙了起来,“假如你觉得视线模糊看不清,干脆闭上眼睛用心去看。”

  苏钦玉陷入一片朦胧的黑暗中,反问:“倘若心也被情感蒙蔽了,不是更糟?”

  “情感不是世上最真挚的东西吗?”

  “也是最蛊惑人的东西。”

  阮连昊松开手,托着她的下巴说:“有的人一辈子都遇不见自己的爱情,而我们相遇的概率是多少呢?在火车站数以千计的人,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是什么把你送到我面前来?你可曾想过?”

  苏钦玉当然想过,她知道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缘。可还有许许多多的缘都散在一念之差,比如她不能放弃自己的信仰,而他却不能摆明他的立场。

  一片开始泛红的枫叶飘落在她脚边,那些红斑好像喷洒的血迹。她幻想着把这些血迹用墨笔连起来,画成一株桃花。她因此又想到《桃花扇》里用情极深的李香君,原来自己连一个秦淮歌伎也比不上。

  阮连昊已经放弃了方才的话题,拉起她的手转身朝石阶那边走,兴致盎然道:“我们去寺里吃斋菜,听说味道鲜美极了。”

  苏钦玉也只好若无其事,提起游玩的兴头来:“都是山里的野菜,当然好。豆腐也是刚磨出来的,在这里都能闻见豆子味。”

  阮连昊走在她前面忽然回头笑了笑,像在提醒她什么似的说了一声:“这样多好。”

继续阅读:第四章:今非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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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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