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今非昔
池灵筠2025-12-02 17:5126,638

  古刹里香客不少,但若闭上眼睛便感觉不到纷扰,只觉得身处寂然之中,鼻端萦绕着一抹香火气。苏钦玉坐在门廊下的长椅上靠着阮连昊的后背晒太阳,微微生了困意,忽然听闻往身前经过的两名妇人用很难懂的方言在交谈。苏钦玉在长沙待了几年,因此大致听得明白,一个女人说:“只希望他在那边不要跟着别人闹事,等这事情完了赶紧回来,我再也不让他出去赚钱了。”另一个安慰道:“应该没有事的,安源那么多工人,总有冲在前头的和落在后头的,你家强哥是聪明人。”

  苏钦玉一个激灵挺直了腰杆,瞪大了眼睛问:“大姐,安源出事了?”

  前面那个女人稍微停了停脚步,回头打量了她一下,说:“你们不知道呢?安源煤矿和铁路闹罢工闹了几天了,听说军阀还派兵镇压,死了人的!”

  “啊?”苏钦玉整个人都蒙了,直到那两个女人嘀嘀咕咕进了庙去烧香,她都还陷在惊慌的思绪里。阮连昊从庙里出来恰巧撞见,赶紧拉住她冰冷的手低声询问:“钦玉,你怎么了?”尽管他知道她怎么了,也知道她在经历怎样的挣扎,却总是想听她亲口说。

  苏钦玉猝然站起来,急促地对他说:“煤矿罢工,我家可能也会出事。我们快回去看看吧!”

  阮连昊安慰道:“有盛家在那儿顶着,军队也在帮忙,你家不可能出事。”

  苏钦玉挣脱开他的手,一边说一边朝后退去:“不行,我不放心,我要马上回去。”

  阮连昊快步追上她,张开双臂用整个身躯挡住她的路,“钦玉,别急,我们再等几天,等到形势稳定再回去不好吗?”

  苏钦玉试图从他身边绕过,却总是被他的臂弯挡回来,恼怒道:“你要是害怕大可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回去!”阮连昊拽住她的胳膊低喝了声:“苏钦玉!”然后又放柔了语气说,“你知道什么是镇压吗?你见过血腥和暴力的场面吗?你现在回去保命都是问题,我怎么会让自己喜欢的人处于那种危险的境地?”

  苏钦玉渐渐平静下来,盯着他镇定而从容的脸色,狐疑问:“为什么你听到这个消息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

  阮连昊像是担心她随时会逃跑一样越发钳紧了她的双臂,无奈坦白道:“我偷看了贵婶给你的信。”

  苏钦玉倒吸了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什么?”

  “贵婶送来的,小雨本来要交给你,不过刚巧遇上了我,就请我带给你……”阮连昊做贼心虚似的低声而急促地叙述着过程,不料被苏钦玉愤然打断:“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信件?”

  “我不想看着你自取灭亡。”阮连昊担心身边来来往往的香客太多会听见他们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便拽着她往寺庙旁边的一间柴房后面走去,将她抵在一堵残破的石墙上轻声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去年在火车站他们要抓的人就是你。听说安源有个小组专门负责联络从长沙秘密运送枪支弹药给工人,可是总也抓不到联络人,如今想来你的嫌疑最大。煤矿工人俱乐部、工会与夜校的建立,这其中也有你的功劳吧?你只是联络员,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铁路、煤矿和军阀是勾结在一起的,他们是一个利益集团,连政府都奈何不了,何况是工人?”

  苏钦玉心里清楚有些话不能说,可被他诚挚而恳切的目光这样盯着,戒备已经缓解了一大半,口吻也稍稍柔和了些:“全国各地已经陆续有工人运动取得了胜利,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们也可以胜利?”

  阮连昊用手指点在她太阳穴上一字一句说:“你不需要胜利,你只需要我。难道爱情不够美好吗?我们只是普通人,只需要普通而平凡的幸福。”

  苏钦玉摇头,“真的可以吗?如果国家不幸,我们可以幸福吗?”

  “这三千年来战争还少吗?每一次改朝换代,野心勃勃的人各有各的路要走、各有各的结局,但普通百姓的日子都照样过。可以选择把自己的血肉之躯送给别人当棋子,也可以选择做自己的主人。”

  苏钦玉苦笑摇头,道:“你好自私。”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阮连昊觉得他想说的都说完了,这才松开手,许是方才用力太过,指关节都有些僵硬。可他的努力仍然没有如他的预期,苏钦玉别过头说了一句:“那便请你好好地独善其身。”然后头也不回地沿着下山的石阶走了。

  她一边走一边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短的时光,像老照片一张张在倒映。周边的枫树好似在一瞬间红了叶子,将她泣出的泪都映成了微微的红色。风吹起她的刘海儿,露出那只藏得隐秘的蝴蝶,它还没开始飞呢,翅膀就被黏住了。原来她早就预料到的结局终究发生了,可是这时机真不好,真不好。

  指挥部里的电话铃声和收发电报的声音不停地响起,人来人往异常忙碌。阮连泽坐在平日里司令的位置上等待上级命令,而阮宏庆已经被督军召去商讨这次棘手的事件。虽然阮家的势力足够坐镇赣西,但相比其他大军阀,恐怕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还是要仰仗更强的军阀势力。

  阮连泽质疑过阮宏庆的镇压政策,工人虽然是弱势群体,但团结起来力量不容小觑,有数以万计的工人参与了这次罢工运动,在安源这个小地方来说算得上是规模浩大。但阮宏庆坚持武力镇压,不容别人反对,结果造成了伤亡、引起了各界人士的重视,一时间口诛笔伐接踵而来。阮宏庆走后,阮连泽只好暗中派人去刺杀领袖人物,可惜接连几次都没能成功。

  一名通信员举着本子到阮连泽面前报告:“少将,前方传来确切消息,路矿当局决定和解。”

  阮连泽双手捏着指关节咔咔作响,脸色阴沉,“什么?我们已经出动了大量兵力他们才说要和解。”

  “工人太多了,我们现在又不能使用武器,对付不了他们。煤矿这几天的损失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初亏欠的工资。再僵持下去,恐怕损失严重,老板们愿意妥协了。”

  “一群窝囊废。”阮连泽有种被涮了的感觉,当初是他们央求着要军队出面镇压,如今出了事全是军队扛着,他们倒是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商人果真是最狼心狗肺的东西。

  因为罢工的关系,长沙至安源的铁路段已经停运了,火车不能开,站里站外滞留了大批旅客行人。苏钦玉看见这样的情形心急如焚,不管不顾搭上了一部拉货的车风尘仆仆赶回安源。

  到安源街上已经黄昏时分,她身上的大衣沾了污渍脏兮兮的,披头散发站在路口,望见四处的街巷萧条不已,与她离去那天的热闹形成极大的反差。她推开德贵茶馆的门,唤了几声,李贵花从暗处蹿出来将她往里头拖,一面捂住她的嘴巴一面说:“我的大小姐,你这几天上哪儿去了?”

  苏钦玉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擤着鼻子说:“对不起贵婶,我犯了错误,现在怎么样了?”李贵花急忙说:“当局已经答应协商谈判了,胜利在望。不过李先生受了伤,现在军阀又到处搜人,你有没有安全的地方可以躲一躲?”苏钦玉一惊,赶忙往里间昏暗的屋里探了一下头,看见静静躺在床上的人浑身紧绷,仿佛在承受巨大的苦痛,看得她揪心。床边有人守着,屋门口也站了两名同志。苏钦玉低声问:“怎么受的伤?”李贵花愤愤答道:“遭人暗杀。一定是姓阮的派人干的。”

  “枪伤?处理了吗?”

  “简单处理了,但是子弹没取出来,我们也不敢去找洋大夫啊!”

  苏钦玉咬紧下唇,只恨自己有些意气用事了,若是跟着阮连昊一起回来的话还能帮上忙。她拍拍贵婶的肩膀,叮嘱她先照看好病人,自己又拢好大衣急匆匆离开了。

  阮公馆高门大院外的砖道上落满了枯叶,光秃秃的枝丫好似枪杆子架在围墙上似的一挺挺对着外面,月光冷冷的,照得这里气氛肃穆。一名守门的老人家提着盏煤油灯出来告诉苏钦玉说:“苏小姐,我们司令去南昌开会了,少将在指挥部,夫人和三少爷去乡下避难了,家里没人呢。”

  “四少爷在吗?”

  “不在,好些天没见人。”

  苏钦玉没法子,站在门外徘徊了几圈,索性在台阶上坐着等。秋意是伴着月色一并升腾起来的,像不起眼的蚕丝一层又一层裹上来,起先没有察觉,当裹成了茧子方知自己动弹不得了。她手脚都僵住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与身后的高门铁栅相比越发显得可怜。

  这一等,便到了清晨。这天起了雾,她发丝上沾了细小的水珠,远远看着像白了双鬓似的。阮连昊拖着疲乏的步子走到阮公馆大门外,一抬头,震惊地看着这个窝在自家门前角落里落魄如乞丐的女子,昨日她还毅然将他抛下,不顾一切也要回来飞蛾扑火,今日却又这样意外地令他心疼。他愣了一下,急忙脱下自己的外套盖住她,搂着她轻唤:“钦玉?”

  “你回来了。”苏钦玉半睁开眼,因寒冷而发紫的嘴唇轻轻地一张一合,“我求你帮个忙。”

  阮连昊恍惚了一下,想来也明白了这忙是不好帮的,但也问一声:“什么忙?”

  苏钦玉伸出冰冷的手拽住他的衣领,呼着白气,“我朋友受了枪伤,不好找大夫,我只能找你。”

  阮连昊握住她的手使劲搓了两下,似笑非笑问:“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你还会来找我吗?”

  苏钦玉没法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或许这就是一个契机呢?冥冥中有安排,注定了她要来找他的。但他一定不会这么想,他会认为她抛下了他,如今又要利用他。突然之间心底难过得一阵抽痛,她支撑着自己僵硬的身躯站了起来,低头盯着他脚下满是尘土的皮鞋小声说:“这次是我有求于你,你想要什么作为条件交换都可以的。”若是描写英雄的小说或者电影里面,男主人公应该说,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什么都不要。可苏钦玉此刻却觉得那些故事太虚幻了,她一点儿也不希望他这样说,她甚至希望他提出过分的条件来好让她有借口继续跟他发生纠葛。最怕的是他们之间就这样一了百了。

  阮连昊以一种近乎命令式的不容反抗的语气说:“我要你嫁给我。等这件事结束,我们马上完婚。”

  苏钦玉惊得抬头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帘,这样被要挟,她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一丁点儿不情愿。她心里在盘算着,可以告诉贵婶她是出于大义才答应这样的要求。有些虚伪吧?可她发自内心地笑了,碰了碰阮连昊的手说:“那你去拿医药箱,德贵茶馆见。”

  院子里的大狼狗似乎也晓得最近不太平,比往日安静了许多。苏家有许多长工的家属都在煤矿上做事,这时候慌了手脚,只想着自己家人平安,也不在乎那罢工究竟闹的是什么意思。厨房里的几个女人还跑到很远的张相公庙里去烧香拜了拜,回来以后咋咋呼呼说外面闹得多厉害,死了人什么的。

  苏锦玉闭不出户,听见下人聊到外面的紧张局势,心里头没谱了。虽说有军队在管,但是工人们一个个都疯了似的不要命,又听苏瑞祥说他们几个老板开会决定了要和解,与工人代表谈判。那么这一通闹竟然管用,以后工人们闹不消停可怎么办?难不成大老板们都要听工人的话?

  苏锦玉正在客厅里听留声机,一面剥着瓜子吃,听见外面车子的声音就晓得苏瑞祥回来了,赶紧迎出去打听情况。苏瑞祥一夜未眠,打着呵欠走进门,一屁股瘫在沙发上说:“今天下午签署协议,我们打算答应工会的要求息事宁人。”

  苏锦玉抱怨道:“真是的!还说什么军阀撑腰,看看,还不是要靠自己?”

  “恐怕这次惹阮司令不快了。本来求着他帮忙,谁知道最后闹成这样?听说阮司令被督军传令去谈话了,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苏瑞祥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几岁,头都要炸了,捂着额头道,“这里形势不太妙,就算这次的事情平息,难保以后不会出事。工人都中了什么共产主义的毒,联合起来反抗剥削。我打算尽快撤掉主要资产,回上海去……”

  一听回上海,苏锦玉顿时将这些天的忧闷一扫而光,笑意盈盈:“上海好啊,我喜欢。”

  天色阴沉,秋阳从天井投下来的光虚弱得如同大病了一场。

  北边的小屋子里有灯光透在暗黄色的窗纸上,里面传出轻微的动响,可是好像被什么埋住了一样顷刻闷了下去。不一会儿,李贵花端着一盆血水出来往茅房里去,又在天井的水池里打了盆水回屋。

  阮连昊被染红了的双手浸在水盆里使劲揉搓,一边说:“伤口已经缝合了,这些天注意点,伤口不能沾水,按时吃消炎药。”

  苏钦玉小声求问:“能不能把他带回诊所去安置一下?”

  李贵花正替床上的伤员穿衣裳,听见这句话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阮连昊。一开始见苏钦玉竟然把他给带来了,李贵花很是诧异,这个人已经被列为危险人物了,如今还叫他知道了苏钦玉的底细,恐怕将来会被他所牵制。

  阮连昊神情严肃盯着她问:“你知道被发现了会怎样吗?”

  苏钦玉不知怎么在他面前没了底气,喏喏地说:“你是阮家人啊,谁会去搜你的诊所?”

  阮连昊不做声,擦干手开始收拾医药箱。苏钦玉忽然拽住他的胳膊,恳求道:“既然都救了,就救到底吧。罢工马上就结束了,最多两天我们就把他送走。”

  阮连昊顿了一下,回头瞥了眼李贵花,故意凑近了苏钦玉说:“你还记得答应我的条件吗?”

  “记得。”苏钦玉察觉到李贵花的疑惑目光,蓦然低了头。

  阮连昊绷了许久的脸终于柔和下来,故意表现亲密地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叮嘱道:“好了,等会儿把他乔装成农民的样子送过来。”

  当阮连昊拎着医药箱走出院子,李贵花马上问苏钦玉:“他给你提了什么条件?”

  苏钦玉唯恐藏不住自己复杂纷乱的心思,将头扭向一旁答道:“他要我马上嫁给他。”

  “什么?”李贵花惊讶得倒抽了口气,“那怎么可以答应?”

  苏钦玉倒是如释重负了一般,宽慰道:“这时候没办法了,贵婶,李先生的安危最重要。”

  李贵花像是心疼又像是惋惜似的蹙着眉头,叹道:“那不是要你牺牲掉自己?女人这辈子就怕嫁错人,况且阮四少还跟日本人有瓜葛,苏小姐,这太残酷了。”

  “暂且这样说着。如果我在他身边可以制止他与日本人的往来,那也算是功劳了。贵婶,不必担心我。”苏钦玉这样说着,仿佛真的是牺牲了小我成全了大我,心里一股女英雄的气概油然而生。

  罢工的事情有了结果,安源在一日之间又恢复了从容。

  苏家在举办宴会,算是一场告别,客厅里美酒佳肴、杯觥交错,仿佛这几日来的动乱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兴致。苏锦玉站在人群之中,身上的珠宝在华美灯光下闪闪耀眼,那光芒是恒久的,无论战争或者岁月都拂不去,如同苏锦玉身边趋之若鹜的纨绔子弟。

  苏钦玉从长沙回来以后忙了一天一夜,又饿又累,样子也狼狈得很,幸而所有人都在尽兴玩乐,没人注意她,她便贴着墙根往楼上去了。楼上的书房亮着灯,苏钦玉走到门外探了探头,见苏瑞祥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算账。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瞥了眼,愣了半晌才开口问:“是大玉啊,你怎么回来了?还是这副破落样子。”

  “听说家里出了事,担心你们,火车又停了,只好随便搭了车回来。”苏钦玉喘了口气,在苏瑞祥对面坐下,“看来没什么事,锦玉还在家里开派对。”

  苏瑞祥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笑容早已经世故了,对着自己女儿也是那装腔作势的脸色,笑说:“已经没事了,我们谈判的时候让了点步,也已经付清工资,工人们如今高兴着呢。”

  “那现在就息事宁人了?”

  “是啊,不过这回把阮司令给得罪了。镇压本来是做做样子,谁知道真闹出人命了,听说阮司令被督军叫去谈话还没回来,不知道上头会怎么处理。我看如今的情形不太好,准备这几天抓紧时间清账,撤资回上海去。”

  这个决定冷不丁儿就冒了出来,苏钦玉错愕地盯着他反问:“回上海?”没等苏瑞祥回答,她抢着说,“可是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的,十几年了,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瑞祥搁下笔,皱着眉说:“我是上海人,还有家室在上海,在这里照顾你们姐妹快二十年了,一年才回去一次看望妻儿老母,如今一家团圆了多好。这些年赚的钱够多了,正好回上海去养老。”

  苏钦玉无措地张望着这间书房,手指甲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抠动,“那……阮家下的聘礼怎么办?”

  苏瑞祥不屑一顾摇头:“阮家自身难保了,别看他们表面风光,实际上还不是得听上头的,大军阀一句话就能灭了他们。我看这门亲事就作罢,你不用管,聘礼我会处理。”

  “爹,我不想走,我还没有毕业……”

  苏瑞祥不耐烦地打断她说:“上海有更好的学校,爹都会帮你安排。若你真的很喜欢读书,日后出国也可以。”

  于是苏钦玉不再说什么,因为随便说什么都会被挡回来,她没有任何理由反对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精打细算的脑子想事情总是那么周密,无懈可击。

  工人运动刚刚获得胜利,她不能离开。她的事业和爱情,都不能这样放弃。苏钦玉将两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一步步走出书房。楼下的欢言笑语、乐声阵阵像融在风中四处逸散,她觉得无处躲藏,只得傻傻地站在那里发愣。

  阮公馆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气氛中,小提琴的声音在飘扬,四下里寂静得有些不同寻常。挂在枝头的稀落的樟树叶子被蒙了层淡淡的金色半透明的阳光,它们有节奏地颤动,仿佛是随着某种旋律在摇摆。客厅里的钟摆也在摇摆着,一下一下晃得人眼神发慌。

  公馆里的每个人都在悬着一颗心等司令回来。阮夫人不安地在沙发面前走来走去,有时候坐下,坐不了一刻钟又要站起来走,以驱逐自己内心的不安。她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颈根上挂的珍珠项链不停地搓动,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来,她惊吓之中用了一把力,项链崩断了,圆滚滚的珍珠叮叮咚咚落在地板上像逃兵一样四处乱滚。

  阮连泽两步跨过去提起听筒,急匆匆问:“喂?阮公馆。”有不清晰的外音传出来,他接听电话的姿势从开始就没有丝毫变动,像一具被冻僵的雕塑。长久的寂静,连珍珠都停止了滚动,静静躺在各个角落里。

  阮连朝终于按捺不住,压抑着情绪问阮连泽:“到底是什么事情要讲那么久?”

  听筒啪的一下被扔在雕花八角茶几上,阮连泽沉着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说:“爸,被免职了,新上任的司令明天就抵达安源。”

  阮夫人双膝一软,整个人瘫下去陷在沙发里,神情呆滞念叨:“完了完了……”

  阮连朝急得大喊:“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总有办法可想的!这里的军队可是我们阮家一手带出来的,不可能白白送给别人!我们非要听什么狗屁督军的?如今是军阀割据各自为政的时候,用得着理他们……”

  阮连泽兀然打断了阮连朝急迫的语无伦次的话语,有气无力说:“爸不会回来了。”与此同时,他巍峨的背影摇晃了两下,但还是强硬地挺住了,“爸接到免职的消息心脏病突发,已经……”

  阮夫人两眼一闭,整个人瘫了下去。只听得一声闷响,她从沙发上滚落,跌在冰冷的地板上。在场的仆人听见消息都傻了眼,竟然无人过去搀扶。屋子里只剩下一尊又一尊的雕塑。

  唯有小提琴的声音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仍然悠扬婉转,仿若天籁。

  胡桃色的木门被沉沉的力道叩响,阮连昊拉琴弓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缠绵了许久的琴声也戛然而止。他眉毛一扬,回头冲房门喊:“请进。”

  “四少爷。”门缓缓推开,阿杏一脸凝重和迷惘地站在外面。

  阮连昊有些意外,平日里阿杏的敲门声总是轻快的,像她说话一样噼噼啪啪,如今她是敲门声不对头,整个人的神情也不对头。他眼皮跳了两下,赶紧问:“怎么了?阿杏?”

  “四少爷,司令在南昌突发心脏病,已经去了。新司令这两天就会来接任,现在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我就是上来告诉你一声。”阿杏语速极慢地说完这些话,整个人累得就要倒下了似的。

  阮连昊的双肩垮了下去,手里的小提琴也慢慢往下垂,搁在腿上。他们就这样瞪着彼此,不知如何消化这个晴天霹雳,呆了半晌,他叫住正转身离开的阿杏:“等等,阿杏,你帮我跑一趟贺家,把这消息告诉我姐姐,通知她尽快赶回来。”

  “嗯,好。”阿杏得到这个任务后来了一点儿精神,好歹有人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了。

  阮连昊先放好小提琴,再穿上外套,换掉拖鞋,有条不紊收拾了一番才下楼去。这时候阮家的场面是他从未见过的,所有人都茫然无措,站的站、蹲的蹲,阮连朝坐在沙发上拼命地抽烟,阮夫人捂着脸抽泣伤心欲绝,阮连泽站在窗边凝望远方纹丝不动。

  谁也不知道阮连泽向着外面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态,不知道他锐利的双眼会表露出怎样的情绪,也没有人敢去惊扰他,就任由他军姿笔挺地站在那里。

  阮连昊的皮鞋声从楼上的走廊慢慢落至楼梯,然后到大厅,此时此刻听起来竟然十分刺耳。无数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在期盼他能解救他们。阮连昊不负众望,穿过呛人的烟味走到还未换下戎装的阮连泽面前,轻轻问:“大哥,该你主持大局了。”

  阮连泽从混乱的思绪里暂时抽离出来,淡淡回了一句:“不用你管。”

  阮连昊嘴唇一抿,因嘴角的弧度看上去像渗着几分笑意,“我不想管,只希望爸爸早点入土为安。”

  “遗体正在往回送,最迟明天清晨到,我一定会给爸爸风光大葬的。不过你……和你姐姐,就不用插手爸爸的后事了。”

  “什么意思?”

  一直在抽泣的阮夫人突然暴跳如雷,用哭哑了的嗓音大声叱喝:“那个日本女人不知廉耻,根本没有过门也敢赖在阮家,名不正言不顺!你们两个根本就是私生子女,连上香的资格都没有!”

  阮连昊没料到父亲刚一去他们就迫不及待要出口恶气,一天都等不了。他摇摇头,似笑非笑道:“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急着要将我扫地出门?”

  阮夫人斩钉截铁道:“鸠占鹊巢!”

  阮连朝吐着烟圈含混不清说:“四弟,我觉得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免得到时候落魄起来连衣服都没得穿,光着屁股要饭。”

  乌烟瘴气的大厅里,兀然传来一声柔弱的呼声:“你们!这样欺负人,是想让爸爸走得不安心吗?”伴随着衣物窸窣的动响,穿了一身旧式旗装的阮连韵迈着急促的脚步赶到阮连昊身边,浑身发颤说:“我们都是兄弟姐妹,在这样的时候更应该互相扶持。”

  阮连朝歪着头嘴里还叼着烟卷说:“哟,还有通风报信的?”

  阿杏满脸惧色朝后躲了躲,像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低垂着头。

  “这样的时候?要不是这个扫把星回来了,我们家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事?!”阮夫人索性将坏事都往阮连昊身上推,“小时候克死了自己娘,长大了又来克爹,说不准明天就把我给克死了,就是为了保命我也不能让他在阮家住下去!”

  阮连昊轻轻安抚阮连韵气得直发抖的肩膀,一边说:“我也不稀罕住在这儿,不过爸爸的后事我作为儿子不能不管,葬礼之后,我会搬走。”说罢,他拉着阮连韵往楼上去,不再看厅里的人一眼。

  急匆匆走回房间,甩手将门关上,阮连昊一屁股坐在软塌的沙发上,整个人陷了进去。

  阮连韵本来就娇弱,这会没外人在了就开始掉眼泪,哭哭啼啼地说:“怎么办?爸爸这么一去,什么也没交代,你就被他们这样欺负吗?”

  阮连昊揉着太阳穴说:“事出突然,毫无准备。”

  阮连韵掏出手绢擦了擦湿漉漉的脸庞,条理分明地细细说道:“早先我就说不如应了舅舅的要求,毕竟他们更拿我们当一家人。至少还有条后路可以退。”

  阮连昊一反常态紧紧蹙起一双眉,反问:“要我听他们的去掌控兵权?上面有大哥,他是天生的军人,我不过是个医生。再说,我们是中国人,难道去帮日本人做事?”

  阮连韵压低声音悄悄说:“你这些年在日本,是鹤田家族把你照顾得很好。相比之下,爸爸只是给你一大笔钱把你送到大不列颠去,哪里管你死活了?”

  “一码归一码,他们是待我很好,可我从没想过要插手军事。我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不管他们怎么打仗,我的职责是救人。”

  “那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中国乞丐和一个日本军官同时受了重伤,都需要医治,你先救谁?”

  阮连昊眯眼望着自己最亲的姐姐,无端端觉得陌生了。在他离开三年后,那个温柔细腻却胆怯怕事的姐姐被嫁给一个粗鄙市侩的生意人,似乎也不再云淡风轻了,开始懂得权衡利弊轻重。只是,他忽觉心痛,叹道:“人命真的要分尊卑贵贱吗?”

  “不在尊卑贵贱之分,而是如果你不救那位军官,你和乞丐都要死。”

  “没有两全之法?”

  “没有,你离开的这些年我只学会一件事,保全自己。所以你姐夫无论在外面做什么我都不管,只要自己过得安稳,其他都不重要。”阮连韵拍拍阮连昊的手背,抽泣声逐渐淡了下去,“虽然上次你没有达成舅舅的意愿,不过只要你肯低头认错,他还会给你机会的。”

  阮连昊没有表态,只是深陷在沙发里抱着自己的双臂发怔。

  “连昊,爸爸一走,我在贺家也没地位了。从前我是百般忍让,如今他们更不会将我放在眼里。我都打算好了,等葬礼结束,我就收拾细软偷偷离开安源。”

  阮连昊吃惊不已:“你一个女人,又恰逢乱世,离家出走能去哪里?”

  阮连韵幽幽答道:“我宁愿去投靠舅舅,至少有安生日子过。”

  阮连昊气急,“姐姐,我们的母亲当年是个叛徒,被家族唾弃,如今他们重新接纳我们是因为看上阮家的权势和安源的煤矿资源。鹤田费了很大力气把我从英国接回日本悉心照料,的确对我有恩,可我不会因此就卑躬屈膝。你觉得中国人品行低劣,可日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知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奢望的,不过是想寻求更大的庇护,让自己衣食无忧。”

  阮连昊明白他与姐姐之间已经隔了太多东西,道理是怎样都说不通的,便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我无法左右你的人生,不过还是想劝最后一句,与其寻求别人的庇护,不如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阮连韵颔首,戚然一笑:“我只是个女人。”

  “今年明年,天上地下,若想翻身,必要借助钟无艳之力。”阮连泽自梦中惊醒,瞪大双眼望着吊在天花板上的玻璃罩灯,耳边一直萦绕着这句话。那个树林里疯癫癫的相士竟然一语成谶。当初他虽是不敢尽信,可也一直想将苏钦玉纳入家门,以避免那诅咒之言。谁料还未得手就逢此巨变,究竟是天意吧。

  窗帘拉得不严密,月光通过一条窄缝透进来,映在床上像一把日本武士刀的形状。阮连泽打了个寒战,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着赤脚从卧室里匆匆跑出去,唤了一名家丁上来嘱咐道:“带几个人手去监视苏钦玉,趁她独自外出时把她请过来。”

  “是。”

  “记住,是请,别伤她。”阮连泽灵机一动,补上一句,“以四少爷的名义。”

  “嗯,记住了。”

  阮连泽看着家丁下楼去着手办事了才安心一些,梦里家破人亡的惨淡场景也依稀散去了。他转身正要回房,意外瞥见书房的门缝里透着光。正巧座钟敲了两下,已经是半夜两点了,他朝书房走过去,慢慢推开门,不出所料,是阮夫人坐在书房里悼念亡夫。

  这书房是阮宏庆每日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桌上零落的物件一如往常,烟斗、眼镜、书本、纸笔,墙上挂着地图和五彩条纹的旗帜,还有他年轻时英姿勃发的画像。阮连泽打破沉静,唤道:“妈,快去睡吧,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办。”

  “我跟着他从北方到这里来安家,千里迢迢,毫无怨言。当年他刚满二十二岁,就被任命为安源军区的副司令,镇守赣西,我还嫌弃这里是穷乡僻壤,后来才知道原来阮家的老爷子是看中这里的煤矿。”阮夫人气息虚弱说着话,却没有悲痛哀怨的神色了,“你爸爸上位是很艰难的,毕竟上头有位兄长压着。可我竭尽全力协助他,不惜拿出全部嫁妆来打点,不仅与盛家处得相当愉快,煤矿的所有老板也都信任我们、依赖我们,直到老爷子对我们刮目相看。老爷子过世后,所有的家产都到了我们手里。”停顿了一下,阮夫人抬头望着相貌堂堂的阮连泽,“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在说钱,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只要有钱,去哪里都可以东山再起。幸好我们早有准备,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时候手忙脚乱。”

  阮连泽顿悟到她是有打算了,“妈,你想好了?”

  “我打算带连朝去上海接管这些年置办的家业,你留在这里吧。新来的司令势必会带一些自己人来,但安源是阮家的地盘,只要你肯花工夫,可以把司令变成傀儡,实权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

  阮连泽胸有成竹道:“当然,我怎么会甘愿让外人来接手?何况我这个少将还是督军亲自任命的,虽然这次的罢工影响甚广,但我没有被牵连,掌管军队仍然是我的职责。”

  “放手去干,我这里有足够的钱财来做你的后盾,我们不会垮,更不会让别人看笑话。”阮夫人毅然将亡夫之痛化作了力量,并且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阮连泽。

  苏家的宅院里堆了一箱一箱的行李,三四只箱子被捆绑在一起往运货的车上堆。

  忙得大汗淋漓的小雨眼尖看见从铁门外进来的苏钦玉,叫唤着跑过去:“大小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苏钦玉顺口答道:“噢,我去学校办手续了,这不是要准备回上海吗?总要跟学校打声招呼。”

  “哎呀,去了好几天呢!你的东西都在屋子里没动,二小姐不让我们动。”

  “嗯,我自己收拾就好。”苏钦玉温和地笑着回应,迈开酸痛的双腿朝屋里走去。这几天她和德叔配合其他人将暗藏在诊所的李先生送回了长沙。李先生伤势未愈,但恰逢军队停止了搜捕,他们必须趁空行动。苏钦玉时时刻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因此觉得十分疲累。

  她回屋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白绸衬衫、黑呢长裤、短靴,披一件墨绿色的大衣。她急于找到阮连昊商量事情,原本早应该去找他,可是临时接到任务,耽误了。她的归心似箭有一大半原因是想见他。

  苏钦玉甚至来不及跟家人打招呼,转身又出了家门。苏宅院门口停着苏瑞祥的车,司机正在打盹儿,苏钦玉犹豫于要叫醒他抑或找一部黄包车之际,几个身穿灰色马甲的男人走过来。

  “苏小姐。”

  “嗯?你们是?”

  “是四少爷吩咐我们来这等你的。”那人朝后方一指,在不远处停着一部车,的确是阮家的车。

  苏钦玉长嘘一口气,想到阮连昊专门派人在这等她,一定是这几天找不到她心里头着急了,她喉咙里便升腾起一股香甜的润感,像咽了蜂蜜一样。她坐上车,一路微笑,直到车子驶入阮家公馆,一条条白色的绸布刺入她的视线,白绸扎成的大团花挂在门廊正中间,廊道两旁摆满了花圈。苏钦玉惊问:“这是给谁办丧事?”

  车里的人答道:“我们司令,遗体昨天夜里送回来的,准备明日下葬。”

  这是一个震惊的消息,苏钦玉半晌儿没回过神儿来,“阮司令怎么……突然去了?”

  那人没再答话,只说:“苏小姐,因为今天情况特殊,四少爷吩咐暂时将你安置在别院。”

  别院就是那所日式的小房子,他们曾经去过一次,她还一直幻想樱花盛开的时节那里会有多美。莫非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不然他怎么会让她在那里等。苏钦玉突然想到,阮司令不在了,那么掌权的就是阮连泽,恐怕阮连昊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这小院还是一如从前,杂草丛生,树木凋零,荒芜极了。屋檐下的蛛网都织成了纱,猎物是细密的黑点缀在白纱上,触目惊心。她熟门熟路地往屋里走,上次待过的房间还留有脚印,镜子也有擦拭的痕迹,仿佛就在不久前。一些细枝末节的画面从她的回忆里冒出来,点点滴滴都无比清晰,那个眉眼俱笑、胸怀坦荡的青年,将会一直在她心里住下去。她决定不论什么原因都不能与他分开,她不去上海,要随着他在一起。

  稳稳的脚步声在门廊上响起,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苏钦玉欣喜地转过身来,可是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收敛,表情绷成了错愕。

  阮连泽难得没有穿戎装,一身普通的西服,披着白褂子,可军人凛冽的眼神丝毫未变。他的口吻也还是那样冰冷:“苏小姐,许久未见。”苏钦玉出于戒备往后退了两步,小心翼翼问:“怎么是你?”阮连泽道:“怎么不是我?你收了我的聘礼,还未过门,便是我的未婚妻。”苏钦玉恐慌了,拼命摇头:“阮司令曾与我父亲说了,那些聘礼是代四少爷下的。”阮连泽似笑非笑说:“阮司令几时说的,我不知道,可有证据?”

  苏钦玉声音颤抖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父亲刚去世,一年内我是不能娶亲的。不过你别想逃,未过门的时候你就住在这里,我会派人日夜看守。待明年我们再完婚。”

  苏钦玉试图从他身边的空当冲出去,可被他一条手臂轻而易举地挡了回来,并且被他紧紧勒住了腰。她挣扎也无济于事,大声怒喝:“你怎么可以这样目无法纪!”

  “在安源,我就是法纪。”阮连泽将她牢牢控制在自己怀里,阴冷的面孔上浮现出了几分笑容,“会有人来打扫收拾、伺候你饮食起居,安心住下吧。”

  阮公馆青灰色的楼房矗立在苍郁的松柏树林之中,漆黑锃亮的车一部接一部缓缓行驶。几副挽联摆在灵堂两侧,往里依次摆放着亲朋同僚赠送的花圈。肃穆的气氛令所有到场的人大气不敢出,说话皆是轻声细语,唯恐惊扰了主人。

  正中央的棺柩旁边,阮夫人素面朝天露出老态,不停地躬身向来悼念的人谢礼。阮连泽与阮连朝身披白褂子一边一个搀扶着虚弱的母亲,神情颇为沉重,倒是没有悲痛之意。

  灵堂外面传来一点儿喧哗声,片刻后,只见一队人步伐整齐地走了进来,接着,一名戎装整齐佩戴肩章的中年男子踏着军靴穿过灵堂走到棺柩面前,接过香拜了三下,而后客套地说了一声:“请夫人节哀。”

  后边紧跟他的年轻侍从大声说:“这位是刚刚到任的徐司令。”这一嗓子很用力,生怕在场的人听不见似的。阮家人警觉起来,出于一种御敌的本能朝那位徐司令投射出戒备的目光。而其他人纷纷打量起新来的司令,毕竟那是安源军区的新长官,今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得罪的。

  阮夫人气若游丝道:“哦,多谢徐司令,今后还请不吝指教犬儿连泽,他上任不久,资历还浅,需要前辈的指引和提携。”

  徐司令转头看了阮连泽一眼,点头应道:“那是自然。”

  这时,成管家低着头一溜儿小跑到阮连泽面前低语了几句,阮连泽便跟随成管家从侧边走出了灵堂。

  灵堂外面的微黄的草坪前,家仆将阮连韵与阮连昊围堵,言语失和便争执起来。阮连泽站在阶梯上微扬着下巴神情倨傲问道:“什么事?”

  阮连昊穿着孝服,愤愤不平高声质问:“大哥,这是什么意思?不准我们站亲属位就算了,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们见?”

  阮连泽嘴角微微抽了一下,想笑而未笑,“连昊,你的东西我已经吩咐下面的人全部送到你诊所去了,从今天起,你和你姐姐不姓阮,你们可以姓鹤田,或者喜欢姓什么都行,反正,我母亲永远不会承认你们是阮家人。”

  阮连昊不服,拉着阮连韵往前冲撞,一面大喊:“可是,我们的父亲躺在里面!”

  争吵声吸引了一些围观,多数人半知半解地看起了热闹。阮连韵拽住阮连昊的手臂,轻轻说:“连昊,算了,他虽是我们的父亲,可也不曾宠爱过我们。”

  阮连昊蹙起眉,迷惑不解地瞪着她。

  阮连韵目光闪烁,在众人的围观下难堪地垂下了头:“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

  阮连昊这才发现,贺家的人已经到了。他们几乎是谄媚地朝阮连泽走过去,却不理会被拦在外面的阮连韵。按理说,她已经出嫁,算贺家的人,自然应该同他们一起进去,可是……

  “姐姐,别难过,我们走。”阮连昊最后望了阮连泽一眼,眼神淡漠而轻蔑。

  而阮连泽眼里露出诡谲的笑意,仿佛已经扼住了对方的喉咙一样胜利在望。跟这样的人较量,他怎么可能输?

  梧桐叶稀稀落落铺在街面上,临街橱窗里的货物好像随着天气变冷也停止了更换,来往的行人穿着黯淡的旧衣服御寒,一切都显得缺乏生机。

  阮连昊拖沓着步子缓缓朝自己的诊所走去,他身上还穿着孝服,脑子里一片混乱,暂时理不出头绪,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眼看到了诊所,一抬头,他却见到苏瑞祥正端着黑色的小毡帽站在他面前,举手投足都是急迫的样子。

  阮连昊微微诧异,也想起自己有好几天没见过苏钦玉了,不知她是否知道阮家发生的事。

  “苏老板?找我有事?”

  “四少爷,我可找了你好久。方才在灵堂里也没见着你,所以直接来了这里碰碰运气。”苏瑞祥看样子是真的着急,手心里全是汗,一个劲往衣袖上揩,飞快地说,“我家大玉不见了,不知四少爷可曾见过她?”

  阮连昊脑子里蒙了一下,随即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叫不见了?”

  苏瑞祥解释道:“我们打算把这里的家产变卖变卖,回上海老家,她就去长沙的学校办个退学手续。昨天刚从长沙回来,下人都看见她了,结果转眼又不见人,昨天一整夜都没回来。”

  阮连昊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掏钥匙打开诊所的门,直冲进手术室,只见里面空荡荡的,那位受了伤的李先生已经不知所终。想来苏钦玉去长沙就与这事有关系,都怪自己这几日忙于家事,疏忽了她。

  苏瑞祥在诊所里转了一圈,心急如焚:“哎呀,这也没有。这丫头能上哪儿去呢?”

  阮连昊思忖半晌,心里有了主意,安慰他:“苏老板,你先回去,我四处找找看。”

  “不会出事吧?比如,绑架之类的。”

  “应该不会,不然你该收到电话或者恐吓信了。”

  “也是也是……四少爷,那真是要麻烦你了。”苏瑞祥又寒暄了几句,戴上帽子匆匆上了车。

  阮连昊顾不得锁门,骑上单车飞快地朝老街驶去。

  茶馆一向是不做上午的生意,因此大门紧闭。

  阮连昊砰砰地拍了几下门,无人响应。他又使大了些力气,楼上的窗户打了开来,娟子探出头傻呵呵笑着说:“四少爷,你……你来找谁?”

  阮连昊仰着头大声问:“娟子,你爹娘在吗?”

  “他们叫我别开门。”傻姑娘掰着手指头,有点难为情地关上了窗户。

  阮连昊正纳闷这话是什么意思,大门开了一道缝隙,李贵花松了口气,招呼道:“原来是四少爷,我当是谁呢,大早上吓死人。”

  阮连昊不由分说从门缝挤进去,“你们这是演哪出?”

  李贵花心有余悸道:“我们还以为军队抓人呢。”

  “人还在你们这儿?”

  “送走了,这不是怕又出什么事嘛!等会儿我去给你沏杯茶。”

  阮连昊等不及,连忙问:“这几天有没有见过苏小姐?”

  “苏小姐……”李贵花愣了一下神儿,似乎在考虑什么,犹豫着反问道,“四少爷找她是商量婚事?”

  阮连昊连连摇头,急切道:“她昨天从长沙回来之后就不见了,苏老板都找到我这来了。”

  “什么?不见了?”李贵花随即朝楼上喊了两声,王德方这才放心下来,听完阮连昊的话,他也一头雾水,纳闷道:“我同她一起回来的,怎么会不见了?”

  阮连昊想遍了无数种可能性,只有一种是他最惧怕的。他咽了咽口水,迟疑问:“会不会路上碰到什么事,被军队抓走了?”

  王德方立马否认:“要抓也先抓我呀,苏小姐好歹是有靠山的,军队也要卖几分面子给苏老板。”

  “那我实在想不到她能去哪儿。”阮连昊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蔫坐在长凳上,“这次找到她我一定要劝服她别再管什么无产阶级运动了,一个年轻女子在乱世中逞什么强,好好过日子才重要。”

  王德方辩驳道:“四少爷这话就不对了,既然是乱世,落到每个人头上都没好日子过,即使眼前好过,剩下的日子也还长着,保不齐哪天就倒霉了。不如搏一把,争一口气。”

  阮连昊长吁一口气,苦笑道:“德叔、贵婶,我都没想到你们有这么崇高的追求。”

  王德方干咳了两下,转移话题说:“我听说苏老板打算回上海,会不会是苏小姐不愿意回去,所以躲起来了?”

  “若是如此,她更应该来找我。”

  李贵花拍拍阮连昊的肩膀,安慰道:“我们都四处找找看,安源也不大,如果苏小姐在安源的话,应该不难找。”

  “只能这样了,我也去跟苏老板说一声,加派人手。”阮连昊晃晃悠悠站起来,昨天几乎没进食,今天又接连出事,他觉得自己几近虚脱了,可还是要咬牙坚持下去。

  屋檐下的风铃叮叮零零,像日本女子温柔的声语,听不懂,只是令人觉得宁静。

  廊道和庭院都打扫干净了,屋子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榻榻米暴晒过,散发着一股清淡的阳光的味道。

  整整一天,苏钦玉试图逃跑了三次,每次都被看守的侍卫抓了回来。担心阮连泽怪罪,他们也不敢捆绑她,只好把房门锁上,饭菜往窗口里送,只有解手才肯放出来。

  弦月只剩一条细细的弯钩挂在树梢,窗纸上映着缭乱的枝叶和一个女人的侧影。阮连泽疲惫不堪,但还是来了。守卫打开门时,苏钦玉已经没了逃窜的力气,歪歪靠在窗边发愣。

  她知道是谁,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喃喃问:“你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娶我?”

  阮连泽脱去鞋迈入房内,脚踩在微软的席垫上感觉十分舒适。他慢慢走到苏钦玉身后语气平和道:“我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也不要无谓挣扎。”

  苏钦玉回过头来仰视他,还是那般军人的威严,少了许多男人该有的宽厚感。她继续问:“告诉我原因。仅仅是因为你与四少爷的恩怨?”

  “不,我不屑与他争什么。”阮连泽矢口否认之后,沉默了片刻,又说,“事已至此,我也不想瞒你什么。去年我巡山的时候遇见一个疯癫癫的相士,他给了我四句谶语:今年明年,天上地下,若要翻身,必要借助钟无艳之力。我起先是半信半疑,如今全都信了。我父亲已经安葬,新司令也上任了,阮家辛辛苦苦培植的势力一夕之间落入旁人之手,果真都应验了。因此,我不能让你跑掉。”

  苏钦玉难免失声笑了几声:“钟无艳?你觉得我就是钟无艳吗?堂堂少将,居然听信相士的荒唐之言。”

  阮连泽受不了这样近乎嘲笑的语气,原本对于这样迷信的事情就有几分心虚,如今见她这样,争辩道:“你不是吗?自从这番际遇之后,我做梦都能梦到你额上的胎记。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们脱不了干系。”说着,他俯身下去,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手准确地拨开刘海儿,可映入他眼帘的景象令他震惊。那枚大杀风景的胎记不知何时蜕变成了蝴蝶,黑色的底子、玫红的斑纹,栩栩如生。她的眉梢有温柔的弧度,目光也因为蝴蝶的关系显得楚楚动人。

  趁阮连泽发痴之际,苏钦玉挣脱他的手,后退了几步贴着墙根,语气中带着不悦:“还请少将自重。”阮连泽回过神来,问:“你的胎记呢?难道是我看错了?”苏钦玉不予置否,撇开头说:“我没必要事事与你汇报。”阮连泽又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说:“不管怎样,你已经在我手里了,没有逃跑的可能。”苏钦玉本想嗤之以鼻,但她忽然心生一计,转而恢复了平静的语气对他说:“也许你说得对,相士的话虽然荒诞,不过也有可能是冥冥中的安排。”

  阮连泽对她的转变感到意外,反问:“此话怎讲?”

  苏钦玉循循善诱:“你当真想挽救阮家,就必须先懂得放弃权力的争夺。”

  “什么意思?”

  “看看如今的形势,军阀统治的时代还能维持多少年?小小一个安源都被工人的势力控制下来了,更别说其他的地方。上海的工人运动你也应该知道,几次三番的镇压都是徒劳。分久必合,军阀割据的形势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一方面孙先生正在组建国民革命军,眼看就要北伐;另一方面,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越来越活跃,这两股力量结合起来,加上军阀的内部斗争,目前的局面恐怕维持不了几年。倘若你真想做点什么来挽回阮家日渐衰落的运势,不如先放弃安源本地的军事大权,南下去投靠革命军,或许可以闯出另一番事业。”

  阮连泽微微皱了一下眉,他哪里想得到苏钦玉有这样的见识,不由得将她的话仔细思忖了一番,不无道理。但是要放手阮家三代人的基业,恐怕也不是那么舍得,何况革命这种事风险极大,成王败寇。阮连泽问道:“你为何如此清楚当前的局势?这不像一个女学生说出来的话。无产阶级革命?我父亲就是被工人运动牵连的,要不然,阮家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地步。”

  苏钦玉见自己的话似乎触动到了他,被无故软禁的那种愤怒和郁闷消逝了大半,倘若他真的将自己当做“钟无艳”也好,兴许能左右他的想法,扭转一下安源的局势。于是苏钦玉极力劝说他:“阮司令对形势估算错误才导致现在的局面,你绝不能重蹈覆辙。”

  阮连泽从沉思中拉回思绪,叮嘱苏钦玉道:“你先歇着,我会遣人送些书过来。这些天我府上忙,过几天再看你。”

  苏钦玉明白需要给他时间去思考,于是没再说什么,仅仅颔首表示谢意。

  一根根粗粗的圆柱支撑着棱角分明的屋瓦顶,圆柱上斑驳的漆色仿佛预示着年迈的贺家宅院将经不起多少雨水冲刷和烈日暴晒了。瓦片之间的缝隙里长出几根杂草,在日暮中随着晚风摇摆,算是这里最有生机的景象了。

  贺文德站在院子中央挥着足有一丈长的鞭子狠狠抽在青砖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旁边站着的一圈长工短工有的闪躲、有的捂耳朵,心惊胆战的。贺文德歇了一口气,凶蛮地吼道:“快说,谁值的夜?谁没锁好门?”

  一人说:“大少……少爷,我记得很清楚,门真的锁好了,我锁了门之后回去睡觉,钥匙不离身的。”

  另一人说:“我和小五值夜绝对没偷懒,丑时换班的时候,南北门都是好好的呢。”

  “那谁最后一个看见少奶奶?”

  一个丫鬟害怕得瑟瑟发抖,“我昨晚看着少奶奶睡下的,吹了灯就关上门回屋睡觉去了,也没听见有动静呢……”

  “你睡死了还能听见动静吗?”贺文德暴躁地挥一鞭子过去,还好那丫鬟躲了一下,鞭子抽在圆柱上嗡嗡作响。

  这一大早的动静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惊醒了,贺文慧还没来得及梳头,披着及腰的长发就赶来了,见那丫头吓得脸色都白了,忙去扶她,一边嘟着嘴抱怨:“哥哥,别罚他们了,快让大家出去找人啊!”

  贺文德红了眼,气急败坏大喊:“找?找个屁呀?巴不得她早点滚蛋!可是我不甘心,这算什么事?我堂堂贺家大少爷居然看不住自己女人,让她给跑了!我告诉你们,都出去找,把少奶奶给我找回来,看我不好好收拾她!还有,派人去阮家通报!”

  贺家的老太爷拄着拐杖从里屋走出来,制止道:“阮家刚办完丧事,这阮司令也不在世了,恐怕阮家也没工夫管,就别去了。”

  贺文德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稍微收敛了一点,“爷爷,我不能这么便宜她。”

  “怎么的?人都跑了你能怨谁?反正也没给我们留下后,不去管她。你抓紧时间再娶一个过门,好好给我生几个重孙。”

  贺文慧站在一旁听见大人们的谈话,抿着嘴一脸不高兴回房去换衣裳。阮连韵虽然不受贺家喜爱,可她温柔,贺文慧就是喜欢她的温柔。这会儿人都不见了,也没一个人担心她,还要咋咋呼呼寻她的错处。贺文慧又设身处地想到自己,到底都是女人,心里难受得很。等那满院子人都散了之后,她一个人悄悄出门去了,在街上瞎逛了一通,没有见到阮连韵的影子,于是径直去了阮连昊那间诊所。

  木框门上镶了玻璃,贺文慧贴着那玻璃往里头瞧,没见到人。门也上了锁,拧不动。她反正也没主意,索性站在门口等了起来。到晌午时分终于等来了人,阮连昊骑着单车飞快地蹿过来,看清楚了站在门口的人是贺文慧顿显失望,急刹车停在她面前,问:“是你,找我有事?”

  贺文慧发觉他面容十分疲惫,胡子拉碴的像是好几天没睡了,担心刺激他,便小心说道:“我是来告诉你,我嫂子丢了。”

  “什么?丢了?”阮连昊一蒙,顿时傻了眼,这边还在找苏钦玉,那边又不见了阮连韵,最近到底是得罪了哪路大神把他的生活都搅成烂泥了。

  贺文慧情绪也很低落,撅着嘴说:“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不见人了。我哥检查过她的房间,金银首饰全都带走了,还带了几身衣服。”

  阮连朝回想起前些日子的谈话,惊觉自己低估了姐姐的行动力,还以为她会与他商量商量再作决定,没想到她自己一个人就走了。他应该猜得到她去了哪里,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对贺文慧说:“多谢你,这事我知道了,你快回家吧。”说罢,他又踏上车一溜烟走了。

  贺文慧嘴边的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没影了,她讪讪地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尽管阳光和煦、街道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变,可她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因为各种各样的烦恼与日俱增,再也找不回无忧无虑的时光。

  苏家仍然没有苏钦玉的消息,连苏锦玉都发动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互相打听,可自从苏钦玉从长沙回来那日再出门之后,竟然没人再见过她。这也成了一桩奇事在安源流传起来,工会、夜校派人寻找她的下落无果,直到李先生养好了伤势回到安源处理这件事,第一想到的是阮连昊。可是一见到阮连昊的样子就明白他也在找苏钦玉,那种“为伊消得人憔悴”是装不出来的。

  阮连昊头一回进入到党组织的办公室,用戒备的目光打量着李先生,问:“你就是她的上级领导?”

  李先生一边请他坐一边说:“可以这么说,苏钦玉同志协助我做了许多工作,只不过碍于她的出身,党员身份就一直没有暴露。”阮连昊不客气地回绝,站在他面前说:“我怀疑她的失踪就是和你们有关。”李先生又说:“您怎么可以这么想呢?难道我们会把她绑架?”阮连昊紧握拳头,难掩愤怒道:“你们已经从思想上绑架了她!”李先生摇头叹道:“那只能说明你对她的了解甚少。你说她为什么参加革命?是因为她有多想当英雄吗?是因为她被某种思想蛊惑了吗?错,其实是因为她心地善良、好善乐施,见到别人受苦受难她都会感同身受,所以她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以她的出身,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是肯定的,可是她愿意参加无产阶级革命,愿意奉献自己的知识和善心。阮少爷,你真的很在乎她,可是你不了解她。”

  阮连昊回想与她相处的许多细节,为何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是她伪装得太好还是自己不够关心?他失魂落魄走出那座简陋的楼房,又骑上单车到邮局挂了个电话去上海,从鹤田俊夫那里确实了阮连韵的消息。

  那边鹤田俊夫用从容不迫的日语说道:“连昊君,你姐姐比你聪明,懂得审时度势。”

  阮连昊身心疲惫,不想与他周旋,只说:“阮家大势已去,抱歉我已经帮不上忙了。”

  “你姐姐在我这里,难道你不想与她团聚?别说自己帮不上忙,任何时候我都是需要你的。”

  阮连昊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阮连韵这一去,恐怕再难以脱身。虽然这些年鹤田俊夫对自己关照有加,但是他不想牵涉进任何政治纠纷,这让他很难公平对待自己的情感。倒是阮连韵想得简单,只要日子过得舒服就好,低三下四都无所谓。

  人与人的想法真是天壤之别,苏钦玉要兼济天下,阮连韵需要依附旁人,而他只想独善其身。

  原本就不热闹的阮公馆如今更加冷清,因阮司令不在了,仅靠阮连泽一人支撑着全家有点吃力。于是这几日阮夫人将工人仆人都遣散了一些。发放完遣散费,她便坐在沙发上与成管家核对账目。门外车子的噪声响起,阮夫人便探头往外看,只见阮连泽迈着又急又快的步子冲进来。她忙问:“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阮连泽将佩枪摘下递给伍副官,压制了许久的满腔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近乎是咬牙切齿吼道:“欺人太甚!”

  屋里的人都惊了一跳,大气不敢出。阮夫人着急问伍副官:“发生什么事了?”

  伍副官低声说:“徐司令撤了我的职,不仅仅是我,还包括司令生前的几个得力部下,撤职的撤职,调任的调任,再这样下去,恐怕将来少将在军中孤立无援。”

  阮夫人经这一个月老了许多,再也没有从前的神气,担忧地念叨:“徐司令竟然是这样的狠角色,怎么从前没看出来?”

  阮连泽冷冷地说:“到了安源这块地方怎么能不贪心?他掌握的权力越大,利益就越大。再过几个月,恐怕煤老板都会唯他马首是瞻。”

  伍副官愤愤不平道:“可这里的军队都是阮家一手培植起来的,哪里能便宜他?”

  阮夫人心急如焚:“连泽,现在可怎么办呢?”

  “他对付我是迟早的事……怎么办,让我好好想想。”阮连泽转身朝楼上走去,皮靴踏在地板上噔噔直响,像他被愤怒擂起的心跳,狠狠的。他不由得回想苏钦玉的话,一字一句仔细推敲,如果军阀被推翻是大势所趋,那么接下来的抉择就关乎他未来的命运,南下广州,还是固守安源?实在难以取舍。

  黄昏时分,阮连朝醉醺醺地从河边的一家酒馆出来。后边紧跟着的掌柜朝他大声呼喝:“还当自己多了不起呢!赊账赊个没完没了,谁还伺候?”

  阮连朝挥着胳膊大喊:“你们给我等着!明儿掀了你这地方!”

  那掌柜的不示弱,回道:“你掀了试试!新来的徐司令已经换了警署的署长,人家明白说了,就是不要怕你们这种恶霸,有什么事都可以上警署去找人,署长会替我们这些小百姓做主,实在闹大了,徐司令亲自出马,还不信治不了你!”

  阮连朝脸上两块淤青十分狼狈,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踉跄地往前走。跟在一旁的小厮唯恐他摔到河里去,时不时拉他一把。阮连朝嘴里边骂边说:“岂有此理,那个姓徐的!他故意的,是不是?刚刚在赌场,他的那个副官故意害我输了个精光,然后让赌场的人跟我追债!爷自打从娘胎出来就没受过这份气!”

  小厮劝说:“三少爷消消气,回去跟大少爷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阮连朝越想越气,指着刚刚那酒馆:“现在你看看,这满大街的人都跟我作对,凭什么不让赊账?不就是几口酒嘛!”

  小厮附和道:“对对,三少爷不用稀罕他,回家照样喝。”

  阮连朝用衣袖抹了把嘴,歪歪扭扭地走在路上,视线忽然被某道身影盯住了。这时太阳正好落了山,光线昏暗,他醉眼蒙眬地看不清楚,用手肘撞了撞小厮问:“咦……你帮我看看,那个……那个是不是贺文慧?”

  “是,就是她。”

  “爷今天总算碰上件顺心事了。”阮连朝乐不可支地朝巷子口踉踉跄跄跑过去,挡住贺文慧的去路。

  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贺文慧捂住鼻子正想往后退,不料身后的路被那小厮堵住了。她本来是出门散步的,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上阮连朝,加上天已经黑了,她壮着胆子试图跟他说道理:“三少爷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好了不为难我吗?”

  阮连朝醉得厉害,完全没有遮掩自己平日里的嘴脸,死皮赖脸地凑到贺文慧面前去动手动脚,“我心情不好,你看看,他们都欺负我。好妹妹,你就不会安慰安慰我吗?”

  贺文慧不经世事,吓得尖叫一声:“啊……你别碰我!”

  阮连朝担心她的叫喊会招人来,连忙捂住她的嘴,一边箍紧她的身体往里拖一边说:“乖乖,别叫,你迟早是我的少奶奶,怕什么呀?明天我就上你家提亲去……”

  见阮连朝似乎动真格的,小厮也慌了,忙说:“三少爷,这恐怕不太好?”

  “少废话,你守在这儿,别让人来打扰我!”

  贺文慧一听这话,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手脚并用奋力挣扎。阮连朝见她性子这样烈,索性解下皮带将她的双手反捆了起来,然后用衣兜里的手帕塞住她的嘴。

  巷外那条的沿河的路上寂静无比,一阵单车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接着传来阮连昊的声音。

  “你不是三少爷的伙计吗?在这里干吗?”

  “呃……三少爷在里边解手。”

  贺文慧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顿时有了反抗的力气,呼救声从被塞住的嘴里闷闷地发出来。阮连朝一急随手拾起旁边的木柴往她颈上砸了一下,那单薄的身子像纸片一样倒了下去,再也没有声音。

  “噢,不早了,送三少爷回家吃饭吧。”静候了几秒钟没有听到异常声响的阮连昊又骑车离开了。惨白的月光掠过高墙照耀在河面上,巷子里头显得越发阴暗,什么也看不清。

  晚秋的日光十分刺眼却没有什么温度,与人一般懒洋洋的并不尽忠职守。宿醉未醒的阮连朝正在酣睡,忽然觉得身上一凉,睁眼一看发现被子落在地上,而阮连泽正气势汹汹站在床边。他哑着嗓子嘟囔两句:“怎么了,大哥?掀我被子干吗?让不让人睡觉了?”

  阮连泽脸色阴沉质问他:“你说你昨晚干什么了?”

  阮连朝不耐烦道:“哎呀,就是喝多了,没什么。”

  “喝多了?没什么?”阮连泽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把他从床上拖起来,“人家都告状告到徐司令那儿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竟然这样乱来!”

  阮连朝不忿道:“告什么状?那个姓徐的处处为难我,他还来告状?”

  阮连泽气不打一处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往墙上扔,“贺文慧!你还记得吗?”

  阮连朝脑门一凉,惊呼:“呀!糟了,她……她人呢?”

  “她人呢?现在在医院。贺家已经报案了,警署出了逮捕令,就等徐司令签字!你就等着蹲班房吧!”

  “啊?这么严重?”阮连朝慌了神,忙拾起衣裳胡乱穿戴,一边说,“都怪我、怪我没说清楚,我是要娶贺文慧的。”

  阮连泽痛心又无奈,满腔怒火又无法发泄出来,只好用长辈的语气教训他:“三弟,你到底有没有分寸?”

  阮连朝对于昨夜醉酒后做的事没有具体的印象,一时觉得委屈,大声反驳:“大哥,你不是把苏钦玉关起来了吗?你这不也是强取豪夺?”

  阮连泽狠狠瞪他一眼,“谁告诉你的?”

  “哼,你别管谁告诉我的。”阮连朝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歪着嘴坏笑,“怎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要不然我也把贺文慧关在那院子里让她做我的禁脔!”

  “胡闹!”阮连泽实在控制不住情绪,一拳挥过去砸在阮连朝下巴上,“我留住苏钦玉是有特殊原因的,绝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事事关我们全家,今后不许再提,要是让外人知道,你就别再叫我大哥!”

  阮连朝虽然不服,但也畏惧他,低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全是血水。

  房门被“嘭”的一下撞开,阮夫人还未上妆,面容暗哑无光,慌张地拽着阮连泽问:“儿子,这是出什么事了?公馆外头来了好些人,拦都拦不住直往里闯。”

  “这么快?”阮连泽回头望着阮夫人,缓缓摇头说,“妈,这回我们难以挽回局面了。”

  阮连朝穿上绸缎开襟袍子,正要扣襻扣,走廊外头已经响起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成管家带着几个伙计拦着警署的人,可惜对方带了枪,他们拦不住,一直往后退直退到了房间里。

  署长从身上掏出一张逮捕令,举起来呈在众人面前,一字一句说:“阮连朝,你于昨夜七点在贺家祠堂附近的深巷中欺压强暴良家女子贺文慧,证据确凿,立即逮捕归案,听候审判。”

  眼看几个人过来就要铐他,阮连朝急忙大喊:“你们敢?那贺文慧是我未婚妻!”

  署长道:“是不是未婚妻要和贺家对质,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带走!”

  阮连朝本来脸上就有伤,这会儿被几个人轻易制伏,显得十分狼狈,大叫:“大哥,救我!”

  阮夫人脸色煞白,手微微颤抖攥着自己的披肩,恨不得立马扑过去挡在儿子面前,可她脚下却没有力气迈开步子,怔怔地看着眼前慌乱的场面说:“是不是弄错了?你们还没有调查怎么就抓人呢?”

  署长不予回答,只是礼貌地对她说一声:“夫人,打扰了。”

  一行人押着大喊大叫的阮连朝走了,留在地板上的脚印杂乱无章,像未曾清扫过的战场。阮夫人又急又难过,这些日子来接二连三的打击令她快要承受不住了,她哭丧着脸唤道:“连泽啊,你……”

  阮连泽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假思索打断她:“妈,我会想办法。”说罢,转身飞快地走出房间,命伍副官去召集自己手下的所有军官。

  午时,书房里聚集了十余人,个个都是阮司令生前培养的精锐,与阮连泽也算情同手足。他坐在从前阮宏庆的坐椅上凝视众人,以他惯有的冷淡语气说道:“眼下我有个重大决定想与大家商量。”

  “少将请讲。”

  “徐司令上任之后连番打压我们的势力,各位都清楚。如今我弟弟连朝身陷囹圄,徐司令绝不会轻易放过这次机会。他会以此要挟我交出兵权,不给我留半分余地。而我又不能对兄弟蒙难坐视不理,所以在这件事上,我会妥协。”

  “少将,请三思啊!这样一来,阮家就完全失去了地位。”

  “对,我们跟随司令多年,一向只听阮家号令,绝不会听那徐司令的指挥。”

  “我知道各位对阮家忠心耿耿,阮家也绝不会亏待你们。我的决定是,放弃安源,南下广州去投靠国民革命军。”

  这句话一出来,底下各人面面相觑。

  阮连泽接着说:“现在直系和奉系频频交火,全国各地工人运动此起彼伏,南边的国民党跃跃欲试。就眼下来看,军阀再打十年都很难分出胜负,工人运动也就是闹闹样子成不了大气候,但孙先生在几年之内一定会挥师北伐。良禽择木而栖,你们认为呢?”

  军官们交头接耳了一番,最终统一意见,共同表态道:“少将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我们没有意见。”

  阮连泽气势凛然站起身拍案称好:“现在你们回去暗中整编自己的队伍,只留下信得过的。我们五日后出发,务必要秘密进行,不得让姓徐的觉察出来。”

  “是!”

  在阮连泽的安排下,这几日阮公馆忙得不可开交。好在之前已经把大部分财产转移去了上海和美国,如今只要收拾一些重要的家当,还要遣散用人。除了那些本地用人,阮夫人只留下自己从满洲带来的成管家一家人,接了阮连朝出狱后,全家人马不停蹄离开了安源,去往上海。而阮连泽带了自己的部队往南走,不料刚出安源就被徐司令的部队追上了。

  车上,伍副官几人与阮连泽摊开一张地图商量去路。

  “我们动静太大,这么多人走,他那边都空了一大半,势必会察觉。”

  “整个江西省都归直系控制,姓徐的挂个电话就可以联合别家的部队来围堵我们。”

  阮连泽不紧不慢说:“往湖南走。”

  “借道湖南?”

  “可是我们没有补给,凭目前的军粮恐怕难以绕那么远的路。”

  “我会想办法。”阮连泽敲了敲驾驶座的靠背令司机停车,然后大步流星上了紧跟其后的另一部车。苏钦玉在后座上,只是穿了一身军官的制服,刘海儿依然齐眉,后面的长发全都盘了起来,看上去多了几分英气。她瞥了眼阮连泽,右手依然紧紧握住把手应付车身颠簸,问:“怎么?遇到困难了吗?”阮连泽如实说:“徐司令马上追来了,我打算往西走,从湖南绕道。”苏钦玉反问:“你有把握他不会追到湖南去?”阮连泽答道:“湖南毕竟不是直系的管辖范围,他有顾虑的。只是,我们部队的补给不够走那么远的路。你能有办法吗?”苏钦玉低头想了会儿,说:“我有一封组织上的介绍信,是当时去长沙送李先生住院的时候开的,看来能派上用场了。”阮连泽诧异问:“什么组织?”苏钦玉微微一笑,目光里藏着一抹狡黠:“反正我已经在你手里了,凭我自己的能力也逃不掉,就不瞒你说。我是共产党员,安源的罢工就与我有关系,可是那几天我刚好不在,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派人暗杀李先生,他受了点伤,还好没有大碍。”

  “你……”阮连泽紧抿嘴唇,突然从腰间掏出枪来直指苏钦玉的太阳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仇恨指尖竟然在发抖,没有将子弹上膛。

  “你可以开枪,但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苏钦玉平静地直视前方,看上去像是把阮连泽的心思都算准了,没有丝毫胆怯。阮连泽确实不能也不敢杀她,无论如何,等平安到达广州再说。

  德贵茶馆里稀稀疏疏坐了些客人,两三个坐在一起闲聊,聊阮家三少爷犯的案子、聊新司令的雷厉风行还有苏钦玉的失踪。拉二胡卖艺的男人闭着眼睛陶醉在凄惨悲凉的音乐中,眼角隐隐泛着泪光,于他而言没什么事比自己的心情更重要了。

  阮连昊嘴唇上方长了两撇八字胡,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一个月不曾修理过。昔日整洁体面的少爷如今也看不出正形儿了,像个邋遢的小伙计蹬着单车在安源里里外外来回折腾。他这日终于没再骑单车了,手里拎着行李箱跑进茶馆,将一封信交给李贵花:“贵婶,我去长沙找她。这几天我不在的时候她要是来了这里,务必把信交给她。”

  李贵花这些日子对阮连昊可谓刮目相看,一个女人终生所求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全部关心和爱护,她叮嘱道:“四少爷在外面注意安全,我们也在找苏小姐,有消息一定会通知你的。”

  “嗯,走了,好好照顾娟子。”阮连昊挥挥手,匆匆忙忙离开了茶馆。他的眼里血丝密布,自己却不知道,只是拼命透支着自己的体力和财力,想尽一切办法寻找苏钦玉。

  当他找到女子学院去的时候,杨久瑜生生认不出他来,反复问了几句:“你真的是阮连昊?”

  他无奈耸肩,摸了把脸,问:“除了我还有人来找过她吗?”

  杨久瑜点头道:“有啊,前些天有人来问过,瓦洛迦老师听说以后也着急呢。”

  阮连泽想起苏钦玉那本乐谱上的俄文,立马追问:“那个瓦洛迦老师,是不是苏俄共产党?”

  “他是苏俄共产党代表,与中国共产党联系密切。”杨久瑜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低声问阮连昊,“你知道苏钦玉的身份对吗?她不让我说呢。”

  阮连昊心里飞快地想着事情,没工夫搭杨久瑜的话,突然拽着她的袖子说:“我想见那位瓦洛迦老师,快带我去。”

  杨久瑜犯起了嘀咕,这个阮连昊与上次所见判若两人,不仅消瘦憔悴,还没礼貌。不过对苏钦玉的失踪她也很关心,于是领着阮连昊去往办公楼找瓦洛迦。

  敞亮的办公室里,几座书橱占据了主要位置,十分醒目。瓦洛迦一手拿放大镜对着书本仔细地研读,听见有人叫他忙抬起了头。杨久瑜介绍了阮连昊之后,瓦洛迦请他们进来坐,用并不熟练的中文说:“你好,阮先生,我们也在寻找苏钦玉小姐。”

  “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我一定要找到她。我相信她此时一定遇上了棘手的事情,但她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我相信只要她是安全的就会和党组织联络。我要加入共产党,请您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什么?”瓦洛迦丢下手里的放大镜,吃惊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阮先生。”

  阮连昊从未像现在这样坚定过,态度诚恳道:“我没有开玩笑,她在哪里做什么我都不知道,但我要不惜一切找到她。加入共产党,可以和她有一样的信仰、一样的理想,至少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瓦洛迦有些感动,说不清是被什么感动了,反正心肠软了下来,点头说:“我其实了解你的情况,也希望你考虑清楚。”

  “我考虑清楚了。”阮连昊说着,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瓦洛迦想了想,动笔开始写信,一边说:“你拿回去交给你们安源的党支部书记,他会派人对你进行考察,最后会不会批准我不敢保证。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谢谢,非常感谢。”阮连昊如获至宝,似乎苏钦玉额上的那只蝴蝶已经翩然地朝自己飞了过来,不日即将抵达。尽管苏钦玉仍然不知下落,但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希望了。只要有希望,哪怕耗时长久、哪怕家财散尽,他愿意付出所有努力去寻找遗失的恋人。

  七天之后,阮连泽的部队终于穿过连绵不绝的山区抵达了广东境内。艰难的路途令部队车马劳顿,阮连泽下令扎营休息,恢复两日再赶路。几个卫兵拉着驮军资的马匹去河边饮水,路过苏钦玉乘坐的那部车时停顿了一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那个女人你们见过没?”

  “就是她帮少将解决了燃眉之急,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从安源就一直带着的,恐怕是本地人。”

  正在车后面检查轮胎的伍副官见他们议论的声音过大,于是站起来提醒他们:“该干活干活去,怎么跟妇道人家一样爱嚼舌头。”

  他们这才发现阮连泽正在车里闭目养神,赶紧拉着马跑开了。

  阮连泽与苏钦玉并排坐在后座上,却没有视线交流,各自望着窗外的景色。阮连泽不善言辞,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才说句感谢的话:“后天就到广州了,这回山长水远的让你受累了,多谢。”

  苏钦玉面上笑着,可语带讽刺道:“少将客气了,我能活到现在还得感谢您。”

  阮连泽耐着性子说:“我仔细想过,我父亲的死是意外,不能怪到你头上。从前我们立场不同,难免会发生冲突,不过以后,我相信我们应该是朋友。”

  苏钦玉仍然没饶过他,不客气地说:“朋友?您喜欢把朋友关起来吗?”

  阮连泽抿唇考虑了片刻,掏出钥匙解开苏钦玉手腕上的手铐,“委屈你了,大家都在扎营,你可以下去走,活动活动。”

  苏钦玉捋了捋耳边的发丝,“这几天风尘仆仆的,也顾不上梳洗。我想去河边洗把脸。”

  阮连泽斜了她一眼,心想,到底是女人,都是爱美的,也难为她这几天蓬头垢面。于是亲自替她打开门,叮嘱道:“别走远了,这里还是山区,有猛兽出没,注意安全。”

  苏钦玉小心翼翼下了车,坐了太久的车,双腿酸胀难受,一时间适应不过来,试着走了几步才挺直了腰背,往河边走去。

  阮连泽望着她的背影,一会儿想起她额头上的胎记,一会儿想起那只蝴蝶,到底是胎记还是蝴蝶?他自己都糊涂了,使劲晃了几下脑袋,听得颈椎咔咔作响。等到了广州也该好好休息了。

  “啊呀!少将!少将!”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一个卫兵高声呼喊,“那个女人跑了!”

  “什么?”阮连泽几乎是跳下车的,死死瞪着那人,“怎么跑的?往哪儿跑的?”

  士兵吓得六神无主,喃喃解释说:“我们在放马呢,她本来在河边洗手,突然就跨上一匹马冲进了林子里,等我们追过去就没影儿了……”

  阮连泽不假思索命令道:“派车去追!”

  伍副官赶紧劝道:“少将,我们的油不够了。这车好不容易开到广东来的,难道又绕回湖南去?得不偿失啊!她一心想逃的,好容易逃走了,肯定会马不停蹄地赶路,我们即使派兵去追恐怕也追不回来。”

  阮连泽脸色急转直下,变得铁青。这一路艰险,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女子要怎么走回去?望着后方的青峦层叠,仿佛一道天然屏障将他的路给挡住了。他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因此这个时候也拿捏得住分寸,女人向来不是他的软肋。就随她去吧。

  可是他心里某个地方隐约觉得难受,那是什么滋味,他形容不上来。大概是从此以后都要天各一方了,有些失落。对,仅仅是一些失落而已,他如此安慰自己。

  秋夜雨寒,昏黄的灯光里一丝丝雨斜斜密密地织着。

  一道木门上红漆斑驳,一只苍白无力的手在木门上用力拍打,与雨水和在一起,发出“嘭嘭”的响声。良久,终于有人来开门,杨久瑜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探出头来,瞪大眼睛惊呼:“苏钦玉?天啊,你终于回来了!”

  苏钦玉终于松了口气,浑身瘫软地倒了下去。

  待她再度醒来,已是第三天的中午,身在火车上的卧铺车厢。轰隆隆的噪声扰得她一直在做噩梦,醒来时一身都是汗。她长嘘口气,用双臂努力支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了坐在对面微微秃顶的瓦洛迦和另外两名见过几面的同学。

  “瓦洛迦老师?”

  “噢,你终于醒了。”瓦洛迦放心地嘘了口气,那两名同学也都为此高兴。

  苏钦玉疑惑地看着他们:“我在哪里?我们要去哪里?”

  瓦洛迦答道:“这次中国共产党派了二十名同学去苏俄学习,我是你们的老师,亲自把你们送过去。”

  苏钦玉回想最近一个月发生的事,简直像做梦一样,甚至怀疑自己现在仍然在梦里,她虚弱地披上衣服,难以置信地说:“怎么突然要去俄国?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人。”

  “这事早就安排好了,只可惜一直没联系上你。还好你赶回来了,不然我们就少了一个优秀学员。”瓦洛迦老师笑着安慰她,“没关系,我们已经写信通知了你的家人。”

  “我……”苏钦玉扭头望着窗外的景色,早已不是熟悉的秀丽山川,而是一马平川的荒凉大地。看样子他们已经到北方了,离那个小镇越来越远。还记得最后一次跟阮连昊见面是为李先生做手术,手术后,他们站在德贵茶馆后面的小柴房里,天色阴暗,淡淡的光线将他们二人的身影笼罩,他们最后的谈话是:

  ——“你还记得答应我的条件吗?”

  ——“记得。”

  她记得答应过等事情结束就嫁给他,她也一直这样想着——等她办完手头这桩事就回去找他。可惜,总有办不完的事,直到如今,她竟然辜负了他。

  苏钦玉摸到自己缝在衬衣夹层里的那把梳子,泪水不知不觉盈满眼眶,这一去,不知何年才能重逢。也不知他是否记得那个约定,日日在德贵茶馆等她回来。眼泪沾湿了睫毛,然后一颗颗滚下来,像断线的珠子,再也连不上。

继续阅读:第五章:断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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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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