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上海虹口的一幢普通住宅里。
白色的窗框镶在红砖墙上,两株日本海棠摆放在窗台中央,恰巧遮挡了整扇窗。阮连昊双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视线透过枝枝叶叶观察街上的形势。他身旁站着穿了一身和服的鹤田俊夫,下巴留了一撮胡子,眯成长缝的眼睛里透着几分恨意。
阮连昊露出了一丝笑容,转瞬间又收敛了,从衣兜里掏出香烟来点上,一边说:“舅舅,现在的状况已经超出了你的估计。”
鹤田俊夫从窗边离开回到书桌前,木屐踏在地板上笃笃响,他拿起电话听筒拨了几下,说道:“我是鹤田,请转告石野大佐,请中国督军尽快行动。”
阮连昊心里一惊,鹤田口里的那位督军是北洋军阀,没想到他竟然早有准备,在这个紧急关头请军阀出马。他当即掐灭了烟,走到鹤田面前质问:“不是说好了只控制不镇压吗?”
鹤田俊夫铿锵有力说道:“你刚才也说了,状况已经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这些暴民已经不受控制了,大日本帝国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阮连昊暗叹不妙,虽然着急可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外面的罢工游行闹得轰轰烈烈。他束手无策,仍极力劝服鹤田:“不如找工会主席谈判,尽量和解,不要发生冲突。”
鹤田道:“是他们先以不礼貌的方式来对待这件事。”
阮连昊连连摇头:“舅舅,是日本人先杀了中国工人,他们是在抗议这件不公平的事。”
鹤田面露怒容,喝道:“有什么可抗议的?工人的职责就是工作!他们罢工就应该受到惩罚!”
公共租界的几条街都被游行的工人和学生占据了,一时间交通堵塞。条幅、旗帜高高低低地举着,车鸣声、各种口号声交杂在一起,气势如虹。
街口的两端,日本军队举着带刺刀的枪站成一排试图拦住汹涌的人潮,可是被逼得一步步往后退。几台大卡车载着中国的军队轰轰驶过来,顷刻间,上百个带枪的士兵跳下车,一批又一批,接二连三从不同方向涌向街口,最终将游行队伍完全围堵。
车上一名军官举起手枪,举着扩音器高声号令:“领头者一律逮捕!不服从就地枪毙!”
起先还有众人高呼口号回应,等枪声一响,游行人群开始恐慌,纷纷朝各个方向逃散,可四处都是军队的人,他们不是撞到枪口上便是相互推搡踩踏,原本整齐团结的队伍顷刻间瓦解了。
日本巡捕房和中国军阀开始抓人,不论是学生还是工人,被手铐、绳索捆绑在一起,若有反抗的,子弹就毫不留情地从枪口迸发出去。场面由开始的井然有序发展到惨烈而难以收场的地步。死伤者逐渐增多,地上一摊摊的血迹触目惊心,反抗的声音也弱了下去,人们开始意识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镇压,绝望而无助地大声呼喊起来。
阮连昊仍然站在窗前,只不过两盆花都被移开了。他双手紧紧抠住白色的窗框心痛难忍,眼看着底下死伤无数,而他作为一名医生居然只能高高在上地观望。因为鹤田俊夫就在他身边,唇边挂着冷酷的笑意。动乱没有停止的迹象,就在他楼下的人行道上,一个身穿白衬衣、灰格西服的女人被两个日本人拧住了胳膊;盘在脑后的头发在挣扎中散落了,乌亮如一匹缎子披在后肩上;前面的刘海儿随着激烈的动作一甩一甩,偶尔会露出额头。
阮连昊盯着那刘海儿,忽然觉得一股热烈的情绪从体内涌上来,直涌到喉咙间化成一句呼喊:“苏钦玉!”
下面的女人动作一滞,抬起头来,刘海儿顺势往右边滑下去,左额上那只红纹黑底的蝴蝶敞露在阳光下。她惊愕地瞪着从窗口探出头来的阮连昊,仿佛时光在这一刻静止了,枪声、喧哗、惨叫统统退到了百里之外,连风都是静的,血腥味似乎化作了古龙水的味道萦绕在鼻端,将近三年的思念如滔天巨浪一下子将她湮没了。
“不要……不要伤害她!”阮连昊用日语朝下面大喊,“我是日本领事馆的,我命令你们不许伤害她!”
鹤田俊夫皱着眉头大喝:“连昊君,你在干什么?”
“舅舅,那是我朋友。”阮连昊的话余音还在房内,人已经冲了出去。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在这众人蒙难的时刻,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欣喜若狂,甚至有要流泪的冲动。不管多辛苦多难熬,这几年是值得的,他终于将她等到了。
阮连昊从楼里出来绕过街角朝苏钦玉跑去,口里仍然用日语大喊:“不要伤害她!”
当他距她只有几米之遥的时候,捉着苏钦玉的那两个日本兵突然各中一枪在胸口,当场暴毙。他们倒下之后,穿一身藏蓝军装的阮连泽像从天而降的神兵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阮连昊愣住了,脚步也不由得猝然放慢。
苏钦玉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阮连昊,可身后突然冒出一只手将她整个人箍住往后走,平静的语调、淡漠的声音在她而边响起:“跟我走,你受伤了。”
苏钦玉这才觉得手臂上火辣辣地疼,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受的枪伤,她忍痛回头看着那张冷峻的脸,倒吸口冷气:“你?”
阮连泽举着枪指向对面的阮连昊对苏钦玉说:“如今国共合作,我们是盟友,而他,是我们的敌人。”
阮连昊终于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朝苏钦玉伸出双臂,恳切道:“大哥,她受伤了,我是医生,把她交给我。”
“我的人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的安全,不劳你费心。”阮连泽说完,他们不约而同环视四周,只见与军阀穿戴不同的另一支队伍迅速打退日本人,救下一部分被抓的和受伤群众。其中带兵的军官是他们都熟悉的伍副官。
苏钦玉双手被铐着,手臂上半只衣袖被血水浸透了,她因失血而虚弱,望着近在咫尺的阮连昊情不自禁落下眼泪。他伸出双臂的姿势与三年前一模一样,月光下,他念着罗密欧的台词,虔诚地望着自己。从过去到现在,没有丝毫偏差。回忆无比清晰,视线却逐渐模糊下去,最终她失去知觉昏倒在了阮连泽怀里。
阮连泽打横抱起她来转身朝街口走去,阮连昊正要跟上,不料动乱的人群忽然朝这边涌过来,一下子将他们冲散了,他被人群推搡着挤攘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一边大喊一边眼睁睁看着阮连泽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苏钦玉再次消失在人海中。
“钦玉——”他用尽全部力气呼喊,可是被更加震荡的声音湮没了。枪声不断响起,几方势力在一起对抗,租界已然变成了战场。
鹤田俊夫在楼上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命手下将阮连昊拖出游行队伍带回来。阮连昊激动的情绪难以平复,拳头紧紧攥着。从他下楼到现在回来明明只过了十几分钟,可发生了太多事。苏钦玉为什么在这里?她不是去了俄国吗?她回来了都没人告诉他。阮连泽又怎么会出现?他这几年都在干什么?太多疑问堵在脑子里,像是塞了几颗炸弹就要爆炸了一样。
鹤田俊夫瞪着阮连昊,下巴上的胡须随着嘴唇的一张一合颤动着:“你太冲动了,这样的场面怎么可以跑出去,如果被误伤怎么办?”
阮连昊抱着头痛苦地坐在沙发上,说:“我找了她三年。”
“刚才那个女人?我会派人调查她,你最好离共产党远一点。”鹤田俊夫看阮连昊似乎没听见自己的话,又问,“那个男人是谁?”
阮连昊始终维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答:“我同父异母的哥哥,阮连泽。”
“原来他就是阮连泽。”鹤田眯起了眼睛,“看装备是国民党的人,他们竟然也插手这件事,可恶。”
“舅舅,我累了,先去休息了。”显然阮连昊下逐客令了,鹤田俊夫倒是不介意,因为他得到了一些信息迫不及待去查证,临走前留下一句话:“你放心,我会帮你打探你这两位朋友的消息。”
干净整洁的单人病房里,苏钦玉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雪白的被子,衬得她脸色也十分苍白。阮连泽站在床边一动不动,不觉得累,也没有想要坐下的意思。他得到消息带人过去救场的时候没想到会这样偶遇苏钦玉,更想不到在看见她身影的那一刻,他平静的内心居然起了涟漪。那是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看见她被日本人捉住,他居然有点害怕。
床上的人动了动,接着缓缓睁开眼。
“你醒了。”阮连泽舒了口气,终于在床边坐下,“医生说没中弹,只是子弹擦伤,不需要手术。只是伤到动脉流了不少血。”
苏钦玉觉得嗓子又干又痛,眼前晃过昏倒前的画面,她忍不住问:“他呢?”
“不知道。”阮连泽冷漠答道,仿佛事不关己。
“你怎么在这里?”苏钦玉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看着装与肩章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阮连泽看着她额头上依稀露出的蝴蝶,语气柔和了下来,有条不紊答道:“我毕竟有自己的部队和军资,到广州之后很快被革命军接纳了。后来我被推荐进入黄埔军校学习,是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的学员,去年到的上海。你呢?”
苏钦玉清楚当前的局势,国共既然合作了,她也没太多顾虑,如实答道:“我被派去苏联学习,刚回来几天,正巧碰上罢工,日本人枪杀了我们一名工人代表顾正红,因此才闹起了抗议游行。”
阮连泽看她说话说得有些累了,便叫她休息一下,临走时最后问几句:“你有住处吗?”
苏钦玉眨了眨眼,“当然,我父亲和妹妹都在上海,只是我还没空回家。”
“等你出院,我送你回去。”
“多谢。”
两人之间的客套与三年前剑拔弩张的情形截然不同了,连阮连泽自己都诧异,时间如此强悍,把过去的一切都改变了。
后半夜,弦月挂在半空中,街上静悄悄的。租界里一幢旧房子长长的走廊里闯入一个黑影,万籁俱寂中,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本来熟睡的李先生警觉地醒过来,从枕头下摸出枪来,跳下床贴着门缝问:“谁?”
“阮连昊。”
李先生打开门让他进来,又迅速地关上。他也不敢开灯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拉紧窗帘,然后点了根蜡烛粘在桌上,责备阮连昊说:“你怎么贸然跑来找我?不怕被日本人发现吗?”
阮连昊神情急迫道:“我实在等不了,苏钦玉回来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先生无奈摇头,一面拉着阮连昊坐下,解释道:“她刚回来几天,又撞上罢工游行,我哪里有时间通知你。这次我们损失惨重,被抓被杀的工人和党员有好几百人,接下来还要跟日方交涉谈判。我们焦头烂额的,你就别光惦记儿女情长了。”
阮连昊态度缓下来,低头说:“怪我,事先没察觉石野居然跟北洋军阀有秘密协议,游行当日我才知道他们早有准备。或许是鹤田对我不放心,故意瞒着我。”
李先生道:“鹤田只是日本大使,你更重要的任务是取得石野的信任,打探军事动向。”
阮连昊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李先生扶着他的肩,郑重叮嘱道:“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在上海,你的身份只有我和党支部书记两个人知道,不得透露给第三个人,包括苏钦玉。”
阮连昊觉得自己的心被针给刺了一下,出于条件反射从凳子上跳起来:“什么?你知道我入党全是为了她!而且她是值得信任的人,不是吗?”
李先生拉住他劝道:“可是现在你们必须保持距离,如果苏钦玉跟你走得太近,她的公众形象会受到影响。她是我们花了心血培养的党代表,在学生和工人队伍中都拥有号召力。这么多年的努力,不能毁在朝夕之间。你也是,好不容易在日本人那边站稳了脚,打入了领事馆内部,如果现在跟一个女共产党员来往甚密,就前功尽弃了!”
阮连昊急得大声辩驳:“那我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我只不过想要跟她在一起!”
李先生连忙制止他大吵,“阮连昊同志,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你想缩短你们的距离,想和她拥有共同的信仰和理想,现在你们虽然不能在一起,但你们在做相同的事,在为相同的理想奋斗,只是形式不同罢了。”
阮连昊又委婉地恳求道:“我可以不跟她光明正大在一起,我只想让她知道我跟她是一样的立场,请她不要把我当敌人。”
李先生也不忍心看着阮连昊泪光闪烁的样子了,垂头道:“暂时不行,我了解你。一旦说破了,你根本管不住自己。不是我冷酷无情非不让你们在一起,而是形势所迫啊。希望你谨慎再谨慎,好好想想孰轻孰重。”
这是一座不久前翻新过的院子,花草树木修剪整齐,墙面砖瓦看上去都是极干净的,水门汀大路直通楼房门口。苏钦玉右臂包扎了,披着一件大衣坐在车上往车窗外张望。她好几年没见到父亲和锦玉了,心里甚是思念。虽然没有好好道别,而且与锦玉之间有心结未曾解开,但是时间会淡化一切的,说不定锦玉现在已经嫁人了。
苏钦玉正想着心事,那边阮连泽已经为她拉开了车门,勤务兵帮忙拿行李。车子动静太大,里面的用人跑出来一边打量一边问:“你们是谁?来找我们老爷吗?”
苏钦玉站在门前微笑答道:“我是苏钦玉,请通传一声。”
用人点点头便进去了。
阮连泽不解地问:“你回家还要通传?”
苏钦玉答道:“其实我娘是父亲在安源娶的四姨太,从没来过上海,更没进过苏家门。所以我和锦玉也算是外人了,第一次登门,总要打声招呼才好。”
阮连泽从前并不知晓这些,望着她柔静的侧脸心里有些触动,说:“如果他们不欢迎你,我可以帮你安排住处。”
“哪里的话?毕竟有我爹在。”苏钦玉正说着,从屋里跑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碎花旗袍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烫了卷的头发披在肩上,尖尖的下巴骄横地扬着,看上去几乎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唤出的那一声激动的“姐姐”令苏钦玉意想不到,她也热情地回应,张开双臂将一路小跑而来的苏锦玉拥入怀里。
苏锦玉大声埋怨道:“你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叫别人留了封信,这些年也没有书信回来,我和爹都担心你在外面出事了。”
苏钦玉赶紧承认错误:“怪我,在俄国寄信很不方便,我寄过两次都说地址不对被退回来了。”
“姐姐,你回来可好了。”苏锦玉发自内心地感到欢喜,她这几年在上海过得并不如意,这偌大的苏家内部钩心斗角,她一个人孤立无援,常常被排挤。如今苏钦玉回来她有一种找到了战友的心情,今后就算受欺负也有人做伴了。苏锦玉正高兴,忽然发现站在苏钦玉身后的阮连泽,一下怔住了,喃喃唤道:“阮……大少爷。”
阮连泽朝她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说不上两句话又匆匆告辞。
苏锦玉心想,还是那股子冷傲的军人气质。
夜晚,楼下传来一些争执的声音,将苏钦玉的睡意都赶跑了。这家中妻妾一多便成了是非之地,也难怪苏瑞祥常年待在安源不想回来,无非是图个清净。苏钦玉披上一件睡袍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整理自己带回来的书籍。安源的家几乎都搬过来了,她的妆奁、首饰一件不缺,所有的衣服整整齐齐挂在衣橱里,房间里也干净整洁,像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过。她听苏锦玉说了些情况,知道如今的待遇算极好了,凡事退让,万万不能惹到那位大太太。
收拾完书,她从手提包的内侧掏出那把梳子。半圆形,锯齿平滑,光润如玉,顶上刻着两只蝴蝶。她记得这把象牙梳的名字叫“化蝶”。可是从古至今,那么多无法得到圆满的爱情故事,只有梁祝化成了蝶,寻常的人哪里有化蝶的福气。她突然想起什么,打开妆奁翻了几下,从里面找出一张照片和一颗纽扣。照片上是樱花盛开的阮家别院,那一团团一簇簇的花连成片像近在手边的云,浪漫到了极致。而那颗纽扣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只要放在鼻端轻嗅,那张俊朗的笑脸就蓦然出现在脑海里。要庆幸这些东西没人动过,都还保存着,她将这些物件重新装在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里,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睡去。
窗台上两株日本海棠在风中摇摆枝叶,阳光已经浸透了窗帘,可是没有晒到里面去。房内死气沉沉,几张椅子东倒西歪,桌布皱巴巴一团丢在地上,书本、墨水、纸笔也都像打了仗似的一片狼藉。敲门声响了许久,可始终得不到回应,最后钥匙插入了锁孔,门开了。
身穿普通学生装的凉子小心翼翼走进来,见到眼前的场面吓一跳,再仔细搜寻一遍,发现阮连昊蜷缩在书桌下,头发凌乱不堪。她赶紧跑过去扶他起来,急切唤道:“连昊君,你怎么了?”当她发现阮连昊身边的烟具时便明白了,一边拍打他的脸颊一边问:“你又抽大烟了?鹤田先生不该给你的。”
看似沉睡的阮连昊却突然笑起来,含含糊糊说:“他为什么不给我?这样他就可以控制我了。”
凉子心疼地抱住他,带着哭腔说:“为什么?不是说好不抽了吗?”
阮连昊摸着她柔顺的头发,眼睛睁开一道缝,天蓝的衣裳、齐齐的刘海儿,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含着一泓秋水,这模样无数次出现在梦里面。他伸手抚摸凉子的脸,喃喃道:“钦玉,别走了……”
“又是钦玉……”凉子一眨眼,泪珠就滚了下来,她知道阮连昊染上大烟一半原因是鹤田,另一半原因就是苏钦玉,思念成疾,中国人的成语真是造得好。可是她没有办法讨厌他,就算他吸大烟、就算他心里有别人,她还是想每天见到他。
凉子吃力地搀扶起阮连昊,“去沙发上坐一下,我给你做饭。”
阮连昊半昏半醒地继续说着话:“有那么多人受伤,可是我只能袖手旁观……我觉得很痛苦。”
“我知道。”凉子温柔答道。
阮连昊又问:“姐姐在日本好吗?”
凉子很耐心地回答:“她很好,你放心。”
“我如果违反约定,姐姐在日本就不好过。我只能这样,对不起……”
凉子意识到他的内心是在跟苏钦玉说话,眼神逐渐变得哀怨起来。这几年他对自己的好,有一多半是给苏钦玉的,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她明白得很,可是,她心甘情愿。
阮家在上海的宅子虽不比从前气派,但也精致得很。阮夫人是满人、皇室后裔,因此惯于高人一等,什么东西都得比别人好才有优越感。此时正跟下人交代哪件衣服是美国买的,高档料子,得小心着洗。阮连朝管着几家铺子,定期去收租,除此以外并没有太多事情,整日赏花玩鸟,频繁出入于夜总会和赌场。他吹着口哨下楼来,跟阮夫人打声招呼:“妈,我出去了。”
阮夫人叫住他,不悦问道:“你又去哪里啊?上次你婶婶介绍的那个女孩子不错,怎么没再来了?”
阮连朝不屑一顾:“那个闷葫芦,我不喜欢。”
“你看看你,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正形儿,你也该成家立业了。”阮夫人忍不住又要念叨,正巧门外阿杏喊了声“大少爷回来了”,她这才放过阮连朝。
阮连泽回来的时候见外面备了车就知道阮连朝要出门,知道怎么劝说都无用,只好由着他去,不过每回都要叮嘱几句,担心他闯祸。上次安源那件事闹得他们元气大伤,阮家再经不起折腾了。
引擎轰轰的响声渐渐飘远,阮连朝坐在车上跷着二郎腿抽了根烟,途中接了一名打扮妖娆的女子,再往夜总会去。
华灯初上,阳光的温度逐渐消减,夜上海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虽然整个中国战事不断,各种运动此起彼伏,有人食不果腹、有人流离失所,但有钱人永远比常人少一些烦恼。他们对别人的事置若罔闻,如此才能保证自己活得开心。
夜场里总是一些熟悉的面孔,譬如正倚着二楼栏杆的苏锦玉,她身边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头发不到一寸长,眼大唇薄,看上去机灵而不失憨直。阮连朝搂着自己邀请的女伴上二楼撞见苏锦玉,打趣道:“哟,又换了个?”
苏锦玉表情稍微僵了一下,狠狠瞪他一眼。
阮连朝怀里的女人轻呼了一声,贴着他耳朵悄悄说:“这是洪帮老大的小儿子,胡青襄。”阮连朝脸色有点儿变,在上海哪里有人敢惹到洪帮,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恐怕这个苏锦玉是昏了头,这号人物也敢黏上去。等阮连朝带着女伴匆匆过去之后,苏锦玉斜着身子对胡青襄说:“别理他,这场子里最龌龊的人。”
胡青襄眨巴着眼说:“我知道他,阮家的三少爷。”
“你可知道他犯过什么事?”苏锦玉逮着机会便要跟人宣扬阮连朝的罪行。
果然,胡青襄好奇地问:“什么?”
苏锦玉幸灾乐祸似的说道:“在安源的时候侮辱了一个商家的小姐,为此被抓到牢房里去了。亏了他大哥舍得把安源拱手相让换他平安,才免去牢狱之灾,不然现在还得在牢房里蹲着。”
胡青襄笑道:“原来如此,不说他了。苏小姐,明天我父亲想见见你,别有顾虑,就是喝茶聊天而已。我父亲不像传闻中那样骇人,其实为人豁达直率,很好说话。”
苏锦玉咬牙点头,尽量维持灿烂的笑容。她在上海这几年出入交际场所也算混出点儿名气了,不过女人说到底还是要嫁得好才行,不然这辈子都要受气。她挑来挑去,无意中撞上了这个胡青襄,起先也觉得光听洪帮的名号就害怕,可接触下来觉得这人不错,至少强过一般的纨绔子弟,况且有了这个大靠山,不管是在苏家还是在哪里,恐怕没人敢惹她。或许是出于虚荣,她答应了胡青襄的追求。不过一想到明天要去胡家登门造访,心里还是没底。
胡青襄大概看出了什么,捉住她冰冷的手,“你看你真怕了,我说了,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
苏锦玉出神地看着他,目光里闪耀着从未曾有过的柔情。因这句话分量十足,着实打动了她。
那日血腥镇压发生之后,中日双方一直在商讨谈判事宜,初步定下谈判时间和地点。李先生确定了参加谈判的代表,苏钦玉名列其中。
苏钦玉伤势还未痊愈,上医院换了药,在和煦的阳光中慢慢走着,有些微微的困倦。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游行的街口,走到那扇与阮连昊重逢的窗下。她回想那时的情形,像是做梦一样,阔别了三年,她刚刚回国,还没来得及去德贵茶馆等他,就在这里遇见了。
窗上两盆花看着眼熟,苏钦玉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这的确是自己从前养的那两株日本海棠,是连花带盆从安源的苏宅带过来的。她再也按捺不住,迎着风跑起来,急急拐个弯跑进那幢楼里。当她迈上第一级台阶时,听见楼上谈话的声音,阮连昊的嗓音再熟悉不过了,可是另一个温柔而单纯的声音来自一名女子。
“你不用送我,快回去休息。”
“辛苦你了,凉子。”
“连昊君,你知道的,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快去吧,要上课了。”
“我的生日你会来吧?我马上就二十了,爷爷说明年一定要把我嫁出去。”
“呵呵,我会带礼物过去。”
“那好,我走了,再见。”像小绵羊一样温顺乖巧的女孩从楼上慢慢走下来,脚步轻盈,长发飘扬。
苏钦玉听见动静赶紧往旁边走了几步,躲在楼梯下面,目送凉子的背影从门口出去,消失在街对面。那样熟悉的衣裳和装扮,几乎是年轻几岁的自己。苏钦玉感觉到一颗心骤然凉下去,像一块烧得火热的石头刺的一声沉入了水里,越沉越冷。她忽然想到,过了三年,也许什么都变了。从楼里失魂落魄走出去,沿着来时的路走向人行道。
两个卖报的孩子与她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年长一点的指着三楼有花的窗口义愤填膺说:“就是那里,住着一个汉奸!”
“你怎么知道?”
“他给日本大官看病,不给中国人看病。嘴里还叽哩咕噜说日本话。”
“我们给他点教训好了。”
两个孩子商量好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块很重的石砖,用尽力气朝上面扔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窗台上的花盆被砸碎了,整株花从上面坠下来摔在地上,泥土四溅。当阮连昊探头出来往下看时,两个孩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只余下杵在那发愣的苏钦玉。
阮连昊在同一个地方再次看见那身影,难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用最快的速度跑下去,连门都顾不上锁。他唯恐她又会消失在人群中,扑过去紧紧抱住她,用下巴抵在她额上用力厮磨,唤道:“钦玉,钦玉,我……你终于回来了。”
苏钦玉挣了几下,却挣不开他的双臂,停歇下来问:“你知道我去了哪里吗?”
“我去你家打听过,知道你去了俄国。”
“当时,我来不及告诉你。”
“你回来就好了。”阮连昊舒心地长叹一声,许久未有这样惬意而踏实的时刻,阴霾的内心终于也迎来了些许温暖的阳光。苏钦玉想起刚才离去的那名日本女子,缓慢而坚决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冷淡说道:“可你还是选择去帮日本人做事。”
阮连泽攥了攥拳头,忍下了冲动的念头,按照李先生先前叮嘱的话解释道:“我姐姐为了摆脱在贺家不如意的日子毅然远赴日本投靠母亲的家族,我没拦住她。如今鹤田俊夫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我只能这样做,以保证她在日本过得好。”
苏钦玉低着头看地上散落的泥土和摔折的海棠,以沉默应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心里有一团团的疑云集聚成一股磅礴的势力要冲出来,可是她极力忍受着。因为如今这种局面,做什么说什么都无益。他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他们再也没可能在一起了。不,也许只能怪她,是她先失约的,所以都应该由她来承受。
阮连昊动容地看着苏钦玉失落的表情,内心痛苦纠结,他向前一步想牵她的手。可是她却及时地往后退一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他再往前一步,她就再退一步,他们之间始终只有一步之遥。阮连昊脑海里回响起那支曲子,钢琴与小提琴的旋律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这世上没什么比那更美妙的声音。他曾经有无数次遐想,期盼他的余生每一日都有她的存在,弹琴种花、看书听曲,哪怕是柴米油盐他都喜欢。可是那些都在现实面前、在她不断后退的脚步里、在六月的阳光下化成了泡沫。
“我们已经站好了队,就这样吧。”苏钦玉不敢再看他,毅然转身,当她一步步远离他时,平静的双眸中终于涌现出绝望。阮连昊与摔在地上的植物、人行道、街面、来往车辆、商铺和高楼,统统成了背景。
当苏钦玉的身影逐渐缩小,阮连昊发觉自己的心痛不但没缓过来,而是愈来愈烈。他蹲下去抓起一撮土在手心里捏了又捏,整个手掌都染成了红褐色,再怎么难过,还是要过下去。他将那株今年已经开过花的海棠捡起来,抖掉泥土,带回去重新栽上。他侥幸地想,或许待到下次开花的时候,情形会不一样呢。
苏瑞祥忙于工厂的新设备投产,几乎没有心思管家事。不过苏锦玉与胡青襄交往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把他吓一跳,他自觉近两年对小女儿关心少了,抽了个空回到家立马去敲苏锦玉的房门。平日里这两父女不怎么碰得到面,不比在安源的时候。这里一大家子人,四世同堂,热闹归热闹,可苏瑞祥在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少。
刚敲了两下,门很快开了,苏锦玉穿着一身新做的绿旗袍,另一只手还拿着胭脂盒,她一脸嘲讽的表情歪头打量苏瑞祥说:“爹不忙着哄三姨太,怎么有空来找我?”
苏瑞祥懒得跟她计较,直接问:“小玉,又要出门去?不会是跟那个胡青襄出去吧?”
苏锦玉眉毛斜挑,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哟,消息挺快呢,谁告诉爹的?”
“你可想清楚了没有?洪帮不好惹,你这样没脑子的丫头送上门去只有吃亏的份儿。”
“吃亏?这两年我可吃得够多了,再多点不算什么。”苏锦玉说话句句带刺,终于把苏瑞祥给惹恼了。苏瑞祥点着她的脑门训道:“你这性子都是让你娘给惯出来的!凡事不懂忍让,只晓得出风头。多学学你姐姐,识大体、懂分寸,尤其是这次从俄国回来之后,她也晓得人情世故了,更会处事。你呢?总是长不大。”
苏锦玉推开他,愤愤道:“好嘛,所有人都比我好!等我嫁给胡青襄,看你还敢不敢小瞧我?”
“你还真要嫁给他?”
“放眼上海滩,谁家势力比洪帮大?”
苏瑞祥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有没有想过,人家喜欢你什么呀?你除了这副漂亮皮囊,内里空空如也,他就算现在宠你,将来又能宠你多久呢?到时候二房三房不停地娶进门,你怎么应付?”
苏锦玉又将话绕回来,带着刺说:“多久我不管。就像大太太一样,就算不受宠也可以管家管账,这就足够了。”
这句话把苏瑞祥噎住了,他本身就没办法在妻妾问题上说明白,索性瞪她一眼,气鼓鼓走了。
住在隔壁的苏钦玉无意中把他们的对话都听了个清楚,待苏瑞祥下楼后,她逮着准备出门的苏锦玉好心劝道:“你真是要好好考虑,万一自己陷进去了,可对方只是玩弄你,你要怎么收场?”
“姐姐,我又不笨,在没结婚之前,我能付出的东西也是很有限的。再说,我觉得胡青襄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也算阅人无数了,第一回碰上这么喜欢的。”苏锦玉说着,眸光中不自觉含着一点儿娇羞。
苏钦玉瞧她这回好似是极认真的,因为那种神情她头一回看见。
“我出去啦,回来跟你说说胡家是怎么个气派。”苏锦玉笑起来眉眼妩媚,唇角微微上翘,就像标准的明星海报。可是她脑子里一直在想方才苏瑞祥问的那句话——人家喜欢你什么呀?
临时会议室里,李先生对与众人说道:“因为日方对我们的伤亡拒不赔偿,上海商会配合我们的行动,发起了总罢工,现在的谈判形势对我们极其有利。”
苏钦玉问:“那我们被逮捕的人员什么时候才能释放?”
“他们虽然承诺过,但是具体时间还不清楚。日方希望我们能去参加一场四国聚会,在会上进行最后的谈判并且就谈判结果向各方宣布。”
有人问:“四国聚会?哪四国?”
“中、日、英、美,苏俄不在其中。这算是一场内部聚会,不对外公开,届时各方政界重要人物都会到场,我们职工运动委员会将派选三人参加。”李先生转向一旁对苏钦玉说,“苏钦玉同志手伤大致好了,这次由她担任翻译。”
“是。”苏钦玉郑重其事点头,一面在手札上做着会议记录。
会议结束之后,一行人从楼里出来往不同方向散开。苏钦玉没走两步就发现了停在不远处的一部车里有什么人的视线正牢牢盯住自己。她回望过去,只见这样的大热天,阮连泽穿着厚厚的军装坐在蒸笼一样的车里。看上去他在等人,难道是等她?苏钦玉不确定,穿过马路走向他车窗边打了个招呼,询问:“你在这里执行公务?”
阮连泽回答得模棱两可:“不算,但也有点关系,你先上车。”
这个时候苏钦玉对身为军官的阮连泽并无多少戒备心,似乎三年前的那场软禁不算什么旧账,早已随着形势的转变烟消云散了。她这几天彻底明白了,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人和事就如天上的云一直在变,从无定数。
上了车,见阮连泽额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苏钦玉不好意思说:“你找我可以挂个电话去我家或者补习学校,你知道我在工人补习学校当老师吧?”
阮连泽一边开车一边说:“有些话我想当面说,表示我的诚意。”
苏钦玉斜睨着他问:“什么事情这么严肃?”
阮连泽将车停在一家西式咖啡厅门口,请苏钦玉进去,替她点了杯咖啡,自己则要了杯柠檬水。待浑身热气消退之后,他恢复了神清气爽,问道:“目前你在工会里没有具体职务,平时主要是给工人上课,应该有很多闲暇时间,能不能过来帮我的忙?”
苏钦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笑着反问:“帮你?你驻守在上海监察局势、搜集各种情报,我又能帮到什么?况且我们阵营不同,你就不怕你们的机密会落到我手里?”
阮连泽道:“现在不是国共合作吗?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这次你回国之后好像变了,不像过去那样木讷少言,看来出国留学是一种磨砺。”
苏钦玉大大方方看着他说:“你也不一样了,更随和、更通情理了,不像过去那么专横霸道,看来黄埔军校也是个磨砺人的地方。”
“说远了,你还没有回复我。”
苏钦玉想了想,问道:“这事恐怕还跟那个疯相士的谶语有关吧?你是不是还记着钟无艳一说?”
阮连泽盯着她含笑的眼睛,缓慢摇头,嘴里说:“我不否认。”
苏钦玉打趣他:“黄埔军校怎么不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呢?”
阮连泽不急不恼喝着水,“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希望你考虑一下。”
“最近的罢工你也知道,愈演愈烈,日本还没答应我们的条件之前,罢工恐怕会持续。等这事结束之后我再考虑,还要请示组织。”
阮连泽顺口问道:“那天逮捕的工人都释放了吗?”
苏钦玉的笑容淡下去,愁容浮上来,“暂时没有,过几天会有谈判结果。希望一切顺利。”
阮连泽举起玻璃杯,虽然面无表情,但话语是温和的:“祝我们一切顺利,干杯。”
“干杯。”苏钦玉举起咖啡杯与他碰了一下,清脆的撞击声浸在下午的阳光里悦耳动听。
胡啸名震上海滩,可自家的宅院并不起眼,就坐落在街边,院子并不大,甚至比不过苏锦玉自己家。但是一进到里边,发现内有乾坤。院子里各种植物花卉都是极其名贵的,几盆兰花就可以买得下一所房子。屋内清一色紫檀木家具,低调而奢华。连吃饭用的筷子都是象牙所铸,苏锦玉当时第一次听说象牙筷,几乎都夹不住菜了,生怕弄坏这筷子。好在胡啸并不似她想象中长成那样穷凶极恶的样子,穿的褐色袍子、中式的缎面鞋,比自己的父亲年纪大一些,面容精瘦,始终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看上去脾气极好,说话也慢条斯理,嗓音低柔。
第二回登门,苏锦玉就放松了许多,胡青襄请她上楼去参观,正巧碰见胡啸从卧室出来。苏锦玉忙笑着唤:“伯父,歇息呢?”
胡啸一边点头一边笑呵呵招呼她:“苏小姐,贵客,青襄啊,好好待客。”
胡青襄是最小的儿子,一向被胡啸宠爱,因此也有些没大没小,说话随意,嬉笑道:“当然,爸爸要去哪里?不会又是跟哪个夫人幽会吧?”
胡啸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一下,撅着嘴说:“晚上去影院看场电影。”
“影院?”胡青襄的表情有些吃惊,他可从没见过父亲去影院。正纳闷,只见胡啸的卧室里走出一位妙龄女子来,身材娇小,打扮入时,那双杏眼好似会勾魂摄魄又亮又迷离。尽管他见过美女无数,苏锦玉这样的已经算上等了,这女子却更胜一筹,并不是相貌更好,而是那股青涩中带着柔情、冷艳中带着天真的味道寻常人难以比拟。
胡啸伸出手臂将那足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女子揽过来,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电影公司的新人,水灵,最近拍了两部电影,很不错,将来前途无量。”
苏锦玉明白这是胡啸的小情人,赶紧巴结道:“原来是电影明星,怪不得眼熟。水灵小姐真是人如其名。”
水灵歪着头,眼神斜斜地瞟着苏锦玉,娇滴滴说:“过奖,苏小姐才是大美人呢,不然怎么俘获得了我们小少爷的心?”
胡啸满意地拍着水灵的肩,“你们这样合眼缘,我就不担心了,今后还有的是机会相处。水灵,走吧。”
“伯父慢走。”苏锦玉从不会对谁这样殷勤,生怕自己礼数不周。他们走后,苏锦玉随着胡青襄上书房去参观,一边看一边嘀咕:“她怎么知道我姓苏?奇怪。”
胡青襄说:“也许是听爸爸介绍过。”
苏锦玉仍然觉得有些迷惑,“可是那位水灵小姐还真是眼熟,我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
胡青襄不以为意道:“电影明星嘛,也许是在影院门口的广告画上见过。”
“不对不对,她的口音也熟得很,分明就是我们那边的。”苏锦玉仔细在脑海里搜索这张脸,可惜化妆打扮的痕迹太重,遮掩了原本的面貌,想了半天还是无果。胡青襄强行将她按在沙发椅上,以命令的语气说:“你别疑神疑鬼了,今日可是请你来做客的。坐在这儿别动。”
苏锦玉被他故作严肃的样子逗笑了,“怎么?胡少爷要胁迫客人?”
胡青襄嘘了声,神秘兮兮从书桌上了锁的抽屉里拿出一只天鹅绒包裹的小盒子。
苏锦玉已经猜到了那里面是什么,按捺不住站了起来,面露喜色反问:“什么?”
胡青襄将盒子打开递到她面前,只见一枚镶了颗大钻石的戒指骄傲地躺在里头,那璀璨的光芒像是目空一切似的将其他一切的色彩都无视了。
“天!”苏锦玉惊讶得捂住了嘴,她曾羡慕过大太太手上的钻戒,可这一枚钻戒完完全全占了上风。她或许是感动、或许是太激动,眼眶都湿润了。
胡青襄顺势将她搂入怀里,“这只是定情信物,我会尽我的能力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你。”
苏锦玉一直相信一个简单的道理,男人越爱一个女人,送的礼物就越昂贵。照这样算,胡青襄对她的爱远远超过她自己的预料。这让苏锦玉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她将钻戒藏在随身的包里,舍不得戴。胡青襄点着她的鼻尖宠溺道:“后天陪我一起出席聚会,就戴着它,我要让所有人知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一场政界风云人物的私密聚会在英租界内的领事馆举行。西洋式的舞会布置,长长的台子上摆满精致的食物和酒水。各国人员用各种语言交谈,虽说是政界聚会,可胡啸作为最有势力的帮派头领在上海任何地方进出自如,几乎可以融入任何圈子。
苏锦玉随胡青襄踏入会场,发现胡啸身边带着那个小明星水灵。她与水灵的视线不经意间相撞,相互点头微笑。旁边有熟人见胡啸身边出现了新面孔,不禁好奇地谈论起来。
“那小明星不过十八九岁,足足可以当他的孙女了!”
“在上海,只要有钱就无所不能。”
“那姑娘什么来头?听口音不是上海人。”
“听说是南方人,来历不明。”
苏锦玉挽着胡青襄的手臂往里走,思绪却停留在别人的议论声中,水灵的一颦一笑都令她觉得似曾相识,可是回想起来却一片模糊,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了。苏锦玉顺着别人的话问胡青襄:“电影公司是你家自己开的?那是不是想捧谁就捧谁?”
“那就看我爸爸喜欢谁了。女明星都像流星一样,瞬间灿烂,过后就销声匿迹了。”
“这个水灵是艺名吧?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
“谁知道呢?就算是电影公司登记资料也未必是真实的,干这行通常会隐姓埋名。”胡青襄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拍着她的手背说,“看那边,主角来了。”
李先生带着工会主席与苏钦玉到场,接待方迎他们进来,介绍给在场的各方代表。苏钦玉穿了身素色的旗袍,妆容干净,刘海儿齐眉,长发盘得很整齐,温婉的气质如旧,不过多了几分练达。
苏锦玉瞧见姐姐与各国领事们握手交谈,虽然嫉妒,但也觉得有面子,故意提高了几分音量说:“那是我姐姐。”
周围的人多多少少听说过苏锦玉这朵交际花,可是想不到她有一位这样的姐姐。连胡青襄都觉得诧异,惊讶道:“哦?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位姐姐。”
苏锦玉得意道:“她前几年在俄国留学,刚回来。如今备受器重。”
胡青襄赞道:“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身为女子投身于革命,需要牺牲很多东西。”
苏锦玉忽然有了醋意,暗暗捏了他一把,“瞧你,眼睛都直了。”
胡青襄忙哄她说:“姐姐虽然能干,可要说外表,自然还是妹妹娇媚可人。”
在宴会厅侧边有一间贵宾室,各国领事陆陆续续进去按各自的席位坐好,就罢工事件进行谈判。事情的起因是日本一家工厂擅自枪决了一名中国工人,进而导致大规模游行,再酿出屠杀惨案,导致上海商会发起了总罢工,所有工厂、码头都停止了工作,每停工一日,各国利益都在蒙受巨大损失,因此英美两国再也按捺不住,要对这次冲突进行调解。
中方要求日方道歉,释放全部工人、党员代表,并且对惨案中伤亡人员进行抚恤赔偿,日方迫于英美的当场施压,被迫接受谈判条件,以求工厂和码头恢复日常工作,并且承诺签订新的劳动合约。
谈判结束后,大家都像完成了重大使命一般如释重负,沉重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当谈判人员从贵宾室出来,聚会上飘起一阵乐声,进餐、饮酒、跳舞,一切按部就班,音乐也跟着逐渐欢快起来。
李先生发现坐在角落里的苏钦玉,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你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钦玉手里端着高脚杯,酒下了一大半,神情落寞地道:“虽然最后成功了,但是在这过程中,我们牺牲了太多。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也会慢慢地被忘记,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李先生叹了口气,安慰道:“我知道牺牲的同志当中有你的朋友,也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不过你应该早有这样的准备,革命就意味着冒着枪林弹雨前进,只不过那些子弹你暂时看不见而已。牺牲是难免的,尤其这次日本人暗中勾结军阀是我们事先没预料到的。以后,我们要更加谨慎,尽量把牺牲降到最低。”
苏钦玉啜了口酒,心有余悸地说:“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在踏着别人的尸体往前走……”
“女人啊就是太感性……”李先生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等这件事慢慢过去,你会想通的。”
台上一曲钢琴独奏结束后,众人鼓掌感谢钢琴师。紧接着,小提琴悠扬的声音如一团轻雾般飘了起来,笼罩在会场上方。这忽快忽慢、一进一退的节奏,令苏钦玉的视线从酒杯中挪开,直望向台上。
暖黄的灯光投射下,拉琴的男子穿着奶白色衬衣、咖啡色马甲,西裤笔挺地修饰着两条细长的腿。不过他脸上带了一个孔雀面具,将嘴唇以上的部位都遮住了。苏钦玉微微眯了眼,这首从头至尾暧昧缠绵却若即若离的曲子将她一步步推入了深深的回忆里,那些情愫暗生的时刻历历在目,直到后来,迫不得已的分离、夜半无人时的思念,她丝毫没有忘记。小提琴单薄的乐声在诉说着孤独,苏钦玉知道,它在渴望合奏。她也很想走过去在那台钢琴前坐下,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上的蝴蝶几乎要飞出去了。可是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除了遥望和遐想,什么也不能做。
曲终,掌声响起,接着又有更加热闹动听的旋律响彻会场,男士们纷纷起身邀请女伴共舞。歌声笑声掌声融成一片,仿佛没有人记得这是一场以谈判为主要目的的聚会。那些外国人和中国商人根本不在乎谈判的本质,只要自身利益得到了保障,他们便又活了过来。
戴面具的小提琴手穿过人群直接走到苏钦玉面前,弯下腰用流利的英文说:“这位小姐,我能请您跳支舞吗?”
苏钦玉懵懵地看着他,虽然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可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柔情与热烈的思念无疑是最鲜明的标志。只是除了她,没人认得出来。苏钦玉感觉到酒精在体内的血液里发生了作用,麻痹了她的理性神经,于是她便有了寻欢作乐的借口,将手交到对方手上,跟随他一步步走向前。
他的右手指尖上有薄趼,那趼子在她手心里轻轻摩挲,像在窃窃私语一样。当他一用力,她就被甩出去一个半圆,再回到他怀里。他右手扶稳她的腰,左手轻轻托着她的手。他进她退,他转圈她跟随。不需要刻意配合,一切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
在欢欣的乐曲里翩然起舞,忘却了现实的烦恼与艰难,苏钦玉笑了。
“我有多久没见过你的笑容了?”面具下的阮连昊轻轻说。
苏钦玉的笑意淡下去,带了几分醉意微蹙着眉头问他:“你怎么不等我?”
“我一直在等你。”
“骗人,我都看见了。”苏钦玉垂下眼眸,难过地将头撇向一边。
阮连昊贴着她耳朵问:“你看见什么了?”
苏钦玉完全忘了现实的处境,任性地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醋意,“那个叫凉子的日本姑娘。”
阮连昊下意识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搂紧了些,解释道:“我与她相识多年,没什么关系。”
苏钦玉被这些天的思虑和疑惑折磨得身心疲惫,索性趁着醉意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怎么会相识多年的?你明明在日本待了七年,还瞒着所有人说自己是在英国留学。你瞒着别人就算了,连我也不告诉。你明明这样不坦诚,却怪我不顾一切参加革命。”
阮连昊看见她懊恼羞愤的脸色,突然发现自己心跳加快了,血液都在往上冲,只要她不再冷漠,即便打他骂他他也愿意的。他带着她旋了几个圈到舞池边上,然后拉着她快步走出宴会厅,穿过花园长廊走到一间漆黑的花房里。
透明的玻璃将外面的声响都隔绝了,淡淡的花香氤氲在空气中。
静谧,幽暗,唯一有光亮的是两双眼睛,相互凝视。苏钦玉知道自己已经醉了,所以什么都不受控制,她被他牵着手也不知道甩开;被他拉到这偏僻的地方也不知道逃跑;刘海儿被他拨开来被他死死盯着看也不觉得羞赧,甚至当他炙热的吻落下来她都不懂拒绝,只是闭着眼睛承受。古龙水和着清淡的烟味迅速被她吸入肺腑,那是比酒精更加麻痹神经的东西。她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东摇西晃失去了根基,幸好有他的双臂扶着、有他的胸膛靠着。
闭上眼,一个吻仿佛比三年都更长,无法停止。直到浑身力气被抽干了,苏钦玉稍稍恢复了一点儿意识,用力推开他。阮连昊摘下面具,喘着气说:“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现在才跟我算这笔旧账?你对我还有感觉的,只是不肯承认。”
苏钦玉借酒发疯似的笑了起来:“我早就说过,我们两个人已经站好了队。真不巧,我们成了敌人。”
阮连昊见她被内心的矛盾折磨成这样心疼无比,抱住她说:“不是,我们不是敌人。我等了你三年,你也等我三年好不好?等三年后,如果形势还是这样,我们就私奔。”
苏钦玉歪着头笑他:“你说什么玩笑话?私奔?”
“是真的,我愿意放下一切和你远走。世界这么大,难道我们连个安居之所都找不到吗?我早就说过,在立场面前,我的首选是生存,其次是爱情。我们要活着,然后要有爱,这就够了。”阮连昊振振有词说道,他认真的态度令苏钦玉渐渐冷静下来。她一手扶着花架支撑自己摇摆的身体,无奈地微笑,说:“如果我们不是生在这个时代,或许会不一样。梁山伯与祝英台好歹在死后化成了蝶,可我们,或许死都不能在一起,何况活着呢。”
在她背过身走出花房的那一刻,阮连昊轻轻说:“我爱你。”
休息室里,壁灯绽放成一朵花的形状,给并不大的空间照明。阮连昊在认真擦拭自己的琴,孔雀面具掉在地上。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一只白嫩的手将面具捡起来,放在桌上。
“连昊君。”
阮连昊头也不回说:“凉子,你不是在跟其他领事的女儿在一起玩吗?”
“嗯,后来我看见你走了就不想玩了。”
阮连昊打开琴盒,把提琴小心地放进去,一边说:“你应该多交朋友。石野大佐急着要给你办婚事,可是你自己不着急。”
穿和服的凉子往前走几步,半蹲在他面前问:“我看见了那个叫苏钦玉的女人。是因为她跟我长得有点儿像你才这么快喜欢上她吗?”
阮连昊摇头否认道:“不是这样的,凉子。”
凉子固执地说:“我觉得就是这样,我们认识十年了,可你和她相处的时间不到一年就那么喜欢她。”
阮连昊怜爱地摸摸她的头,“要说像,你们也只有头发和眼睛有些像。可是这没关系,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
我不要只是当你的妹妹,凉子在心里狠狠地说,可是嘴上却是另外一番柔弱的语气:“我希望你幸福。”
阮连昊客气答道:“谢谢,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凉子看着他笑了,但是心里隐约的哀伤像旧疾一样复发。她不明白,苏钦玉都消失了三年,就在她以为阮连昊会顺理成章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苏钦玉又突然回来了。她觉得中国人所说的阴魂不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聚会结束后,外面的车辆排起了队。
苏钦玉被几杯红酒闹得头晕目眩,极力维持自己仪态。当她正打算与李先生一同上车的时候,后边一部车响起了喇叭。她应声看过去,只见阮连泽正摇下车窗冲自己招手。李先生见苏钦玉站在那不动,问:“怎么了?”
苏钦玉答:“是阮连泽,我跟您说过的,他想请我过去帮忙,因此最近来往频繁。”
李先生点头道:“你去吧,就当去打探些消息也没坏处。”
苏钦玉便转身朝后面走去,径自拉开门上车了,动作有些重。阮连泽察觉出她与平时不同,就着路灯白花花的光线仔细看了几眼,见她双颊浮着两坨红晕,眸光散漫,便知道她喝了酒,并且喝得有点多。苏钦玉往后靠了靠,额头朝一旁歪着抵在车窗玻璃上:“你找我有事?”阮连泽盯着面前的路谨慎开车,答:“没有,只是送你回家。”苏钦玉说:“我可以坐李书记的车回去。”阮连泽依然用平静的语调说:“就不用和我客气了。现在是我有求于你,自然要殷勤些。”
苏钦玉没再答话了,她实在很累,口里也干渴,索性在轻轻颠簸的车里闭上眼休息。阮连泽见她睡了便特意将车开慢些,尽量让她睡得舒服,稳稳妥妥开到了苏家门口。将近十点了,街上行人寥寥,看门的见这车眼熟,上前一问便开了大门。车缓缓驶入,直到刹车熄火,熟睡的苏钦玉丝毫没有察觉到。
阮连泽端正地坐在驾驶座上,微微侧头看着苏钦玉。她的鼻梁很挺,中间有一个微微突起的骨节,就像她原本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骄傲的心。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拨开刘海儿,眉梢上那只蝴蝶惊艳地呈现在他眼前。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他的身子开始倾斜,慢慢凑向她,在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脸颊时,后方传来一阵车子的引擎声,将他从蛊惑中惊醒了。
是胡青襄把苏锦玉送回家来了,他们有说有笑。苏锦玉发现了阮连泽的车,先是惊讶,然后想到这几年时间过去,或许苏钦玉的心意改变了呢?她装作不经意上前去打招呼,阮连泽出于礼貌客气回应,顺便将苏钦玉叫醒了。苏锦玉打开车门大喊:“姐姐,到家了!你今天喝多了吧?”
苏钦玉醉眼蒙眬地抬头望了一圈,向阮连泽道了谢,然后由苏锦玉搀扶着走进门去。
屋子里只留了几盏廊灯,大多数人都歇下了。苏瑞祥本来也准备休息,可是听见动静还是到窗边看了看,没想到意外看见了阮连泽,他忙出去问苏锦玉:“你姐姐怎么又跟那个阮家大少爷走到一起了?”
苏锦玉埋怨父亲关心姐姐不关心自己,不高兴地答道:“我不知道,难为那大少爷这几年都没娶亲,也许是在等姐姐吧?”苏瑞祥嘀咕道:“这可真是奇怪了,他们兄弟两个都如此执著。”苏锦玉吃惊问:“爹,你说什么?”苏瑞祥说:“你不知道,这几年,那个四少爷找了我很多次,不断打听你姐姐的消息。”
苏锦玉撇撇嘴说:“阮连昊现在可是帮日本人做事的,都可以出入领事馆,专门替他们的大官看病。你不知道,外头的人都说他是汉奸。”
苏瑞祥倒是客观,说:“也不能说是汉奸,人家本来就有一半的血统是日本人。”
“那就更加不能亲近了,现在人家都在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看姐姐的脑子明白得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立场,不会跟阮连昊再有瓜葛了。”
“你真这样认为?那么你姐姐是有心跟阮连泽好了?”
苏锦玉自以为是道:“当然了。”
苏瑞祥搓着手掌来回踱步,心想自己在安源罢工那件事上做得有些不近人情,眼看阮家要倒台他连聘礼也不退就急急忙忙撤到上海来了,不知如今的阮家对苏家是否还记恨。谁能想到短短三年时间阮连泽可以东山再起,苏瑞祥不由得开始替苏钦玉的婚事操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