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繁华在夕阳西下之后更加凸显,夜色与星光几乎都被满街的霓虹灯比下去。白天忙碌了一整天的人们开始寻找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来放松自己,但内容都大同小异。
在一家高档餐厅用过晚餐后,苏锦玉陪胡青襄去巡视赌场。她虽然经常出入各种舞会,但是赌场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她从未去过。没想到头一回去赌场就是以准少奶奶的身份,真是够风光。苏锦玉被这小虚荣鼓舞了,不禁高高抬起下巴,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赌场里的管事跟在他们身后不停汇报近来的生意情况,开除的伙计、新招的打手,什么人赢了钱什么人赊了账,条理分明,一清二楚。听说有另外帮派的人来挑衅滋事,胡青襄道:“我去会会他。”
苏锦玉一听到“挑衅”这种词脑海中就浮现出一群人拿着刀棍对峙的场面,担忧地拉着他的手说:“你亲自去?不能交给别人去办吗?”
胡青襄侧目看着她笑:“我既然接下了赌场就要有老板的样子,不然我将来怎么立足?”
管事搭腔说:“苏小姐放心,我们有人手保护少爷。”
“你随便逛逛,我的人会贴身保护你。如果想玩几把就尽情玩,都算我账上。”胡青襄说话语速极快,迫不及待地去处理赌场的事。苏锦玉望着他的背影想再叮嘱什么可又觉得多余,她左右看了看,见身边有两个黑衣男子跟着,也就放心了许多,想必胡青襄身后跟了一大堆人,根本用不着她瞎操心。
赌场很大,地面上有两层,地下还有一层。烟雾缭绕的大厅里是各种赌博的玩法,二楼是包厢,可以玩牌打麻将,也可以抽大烟。苏锦玉从二楼的走廊朝下俯瞰,一楼大厅尽收眼底。难怪老板和管事都喜欢在二楼转来转去,底下有什么情况发生都可以及时发现。
苏锦玉转身数数有多少包厢,意外地发现正对面的珠帘后竟然坐着胡啸喜欢的那个小明星水灵。她穿金戴银极为华贵,可并不显得俗气,一双灵动的眼睛瞄来瞄去,天真中透着风情万种。苏锦玉问身后的人:“那不是水灵小姐吗?”
“是的,她经常来玩,大老板非常喜欢她打牌的样子,经常坐在一旁看。”
“那她都跟谁打呢?”
“不一定,只要她开心。”
苏锦玉心想这个胡啸还真会宠女人,可惜滥情,还不晓得这个水灵能风光多久。她迈开步子朝那里走过去,盘算怎么打招呼,毕竟也见过几次了,况且也要给胡啸面子。她走到珠帘面前正要伸手,突然发现坐在水灵下家的居然是阮连朝!
这可真是撞邪了,上海这么大,能一次碰上两个熟人。苏锦玉缩回手来,问身边人:“隔壁包厢空着吗?”
“空着。”
“我想喝杯茶歇一会儿。”
“好的,苏小姐请。”
苏锦玉被请进包厢,不一会儿茶水也上来了。她转身贴在两个包厢中间的隔板上,从木板缝隙里看那边的情形。阮连朝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边打牌一边抱怨手气差,几次要和牌的时候都让水灵给截了。要按照往常的脾气,他一定口吐脏字骂了起来,可这回,他却反而赔着笑:“姑娘这牌技高超,手气又好,可就是跟我杠上了。”
水灵甜甜一笑,“您过奖了,我刚刚学会打麻将,根本就是瞎玩。如果挡了这位爷的财路,还请见谅。”
阮连朝被那娇滴滴的声音说得耳朵软了,继续恭维道:“瞎玩儿都能玩出这样的水平,实在是令我输得心甘情愿。”
“别夸我了,我这种小人物,担不起呀。”水灵边说边笑,几个眼神就把阮连朝给制得神魂颠倒。
几圈下来,两个人眉来眼去,水灵开始松了手,一个劲送牌给阮连朝。结果阮连朝接连赢牌,不一会儿就把刚才输的都赢回来了。他哪里会不知道是水灵故意让自己,心里乐开了花。阮连朝正来劲的时候,水灵突然伸了个懒腰,带着嗔音说:“哎呀,时间晚了,我得回去了。你们慢慢玩。”
阮连朝急忙把牌一推,“我送你。”
“不用,我男人会来接我。”水灵冲他眨眨眼,扭着柔软的腰身走出了包厢。
阮连朝仿佛嗅到了她身上的香粉味,痴痴看着她离开,等他回过神来,突然追了出去。可是楼上走廊不见人影,而楼下大厅熙熙攘攘,哪里还找得到水灵的影子。他懊恼无比,自言自语道:“真是猪脑子,都没问她叫什么住哪里,这以后人海茫茫怎么找?”
苏锦玉从隔壁包厢慢慢踱出来,幸灾乐祸道:“三少爷,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有些女人碰不得。”
阮连朝扭转头看见苏锦玉,他们经常在各种夜场碰见,但是没什么交集。不过今天苏锦玉走过来说句莫名其妙的话,令他心中很不爽。他不屑反问:“哟,难道苏小姐认识刚才那姑娘?”
苏锦玉说:“你可以上影院看看,她可是当红的明星,叫水灵。”
“是电影明星?难怪长得这么讨人喜欢。”阮连朝眯起眼细细回味方才的情形,觉得水灵那小眼神简直电得他浑身发痒。他振振有词说道:“你知道吗?我也算是万花丛中过了,可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个叫一见钟情、似曾相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爱情?”苏锦玉嗤笑了两声,朝他翻了个白眼,“你知道她男人是谁吗?”
阮连朝捏了捏鼻子,神里神气说:“小明星还不都是被大老板包了,三爷我也不是吃素的,不就是钱吗?多的是!”
“钱?你以为这是安源呢?”苏锦玉上前两步凑到他耳边笑嘻嘻说,“她的男人呀,姓胡。”
阮连朝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不会是洪帮的哪个少东家吧?”
苏锦玉摇摇头,脸上仍然挂着嘲讽的笑容:“是大东家。”
“什么?”阮连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胡啸?他都六十好几了,又老又丑,简直是糟蹋那如花似玉的姑娘!”
“喊什么呀?这可是洪帮的地盘,你小心说话。要是被我们大老板听见,你可是走不出这赌场的。”苏锦玉俨然以赌场主人的身份教训起了阮连朝。
阮连朝嗤之以鼻,愤然丢下一句话:“行啊苏锦玉,你傍上胡青襄以后就神气了。洪帮了不起?胡啸的女人怎么了?三爷我照样上!”
留声机在放着最流行的歌曲,阮夫人一边哼着歌一边欣赏自己新买的衣服。阮连泽敲敲房门,阮夫人兴致大好招呼他来看看自己今天逛街的收获。阮连泽低头看着那些昂贵的绸缎旗袍、真丝睡衣,想起苏钦玉那晚穿的那件棉布素雅的旗袍,他已经无法停止不去想她了。
“妈,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啊?”
“三年前我就已经向苏钦玉提亲,并且苏家下了聘礼,苏家照单全收了。现在该把婚事办了。”
“你没发烧吧?怎么说胡话呢?”阮夫人心里还有气,当年阮宏庆过世的时候苏家都没有来吊唁,早早地置身事外,她早就打定主意和这家人断绝往来了。
阮连泽直言道:“我想娶她。”阮夫人的兴致顿时被败坏了,抬手关掉留声机,大声训斥他:“上海这么多好女人,你怎么还记着她?那时你非要娶她,我只当你是因为咽不下气要跟那个野种争个高低,没想到你还真喜欢上她了?我不同意!商人都是昧着良心做事的,看重的只有利益,对你的仕途也没有帮助……”阮连泽辩驳道:“有帮助,要不是苏钦玉给我指了条路,我根本没有现在的地位。”阮夫人不以为然地道:“你从前可是少将,现在不过是个上校就满足了?你的野心哪里去了?”
“我的野心很大,而且她可以成全我的野心。”
“她有什么能耐?”
“聪明、大度、有才华。”
阮夫人明白自己拗不过他,可是又实在不情愿跟苏家结亲,就一赌气扭头走了,嘴里喋喋不休念叨:“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子有什么用,关键时候从来不听我的……”
阮连泽觉得自己跟母亲说话越来越费劲了,微微皱着眉头走出房间,抬头望见站在楼梯口的伍副官。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无意中听见……”伍副官欲言又止,问道,“上校是认真的吗?”
阮连泽表情凝重,颔首道:“伍副官,你跟随我父亲十余年,比我年长,这件事我想听你的意见。”
本来这属于家事不该管,可伍副官毕竟把阮连泽当自己的侄子,苦口婆心劝道:“你可曾想过,现在是特殊时期,所以你们可以自由交往。可说不定将来两党的合作出现问题,到时候你们两个人就是敌对的。倘若你真娶了她,日后碰上那样的局面要怎样应对?”
阮连泽好似很有把握,说:“身为女子,不是要以夫为大吗?她都已经嫁给我了,难道还会跟我作对?”
伍副官沉沉叹气,“唉……难道你不了解苏钦玉小姐吗?”
这时,阿杏从楼下一路跑上来,抱着一只沉甸甸的盒子气喘吁吁:“大少爷,你要的书我买回来了,你看看是这个吗?”
阮连泽打开盒子瞅了一眼,莎士比亚全集,没有错。前几日他去夜校找苏钦玉,发现她书柜里摆着一整套莎士比亚全集。从前他可不知道莎士比亚是什么东西,在黄埔军校期间听起别的学员谈起过,知道是英国最著名的大作家,写的都是些离奇的不合常理的故事,而且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简直是个爱情幻想家。他没想到苏钦玉表面淡然,骨子里有这样浪漫的追求。他一时觉得好奇,便叫阿杏给他买了一整套回来看看。
阮连泽合上盖子,叮嘱她:“帮我摆到书橱里去吧。”
“哎!”阿杏大声应下,又笑呵呵说,“这书很好看吗?以前四少爷也有一套呢,一模一样的。我瞧他没事就捧着看。”
本是阿杏的无心之言,可触到了阮连泽心中最敏感的地方。阮连昊就像挥不去的阴霾,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打乱他的生活。这一次,他不可以再让阮连昊来破坏自己的计划。
苏瑞祥的百货公司因为前段时间的罢工、工厂供货中断而蒙受了损失,不仅仅是他,许多行业的商家都因为商品断货而关门大吉。苏瑞祥在参加商会的时候听见不少同行在抱怨工人运动愈演愈烈,影响了他们的正常营业。也不知是谁先提起来的,说苏瑞祥的女儿是党代表,频繁参与工会的活动,这消息传开来,惹得不少人纷纷到苏瑞祥面前跟他诉苦。
有位老朋友都忍不住跟他唠叨起来:“苏老板啊,女儿家不要抛头露面的好,你得多加管教,早点儿给她找户人家嫁了。”
苏瑞祥一边苦笑一边尽力把话说圆滑来:“我女儿有多少能耐呀?她跟这事没关系。商会决定总罢工不是大家投票表决过的吗?我们支持一下同胞,反抗日本人对工人的压迫,自己损失一点儿也没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要是再闹几次,我们就受不住了。”那位老朋友可精明极了,马上话锋一转,“要是下次还有这样的事,你要提前通知我们呀,我们好囤货。”
苏瑞祥只好连连点头答:“一定一定。”他本来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刚坐在沙发上摊开报纸来看,就看见苏钦玉发表的一篇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文章,顿时恼了,大声叫小雨去把苏钦玉叫来。苏钦玉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满面怒容,小心问:“爹,怎么了?”
苏瑞祥把报纸往她身上一扔,“你看看你,写这些东西做什么?”
苏钦玉扫了一眼便明白了,温婉笑道:“怎么了?我有言论自由。”
苏瑞祥训斥她:“你都二十了,早该嫁人了。不踏踏实实过日子,成天管闲事做什么?那些什么革命什么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就该寻个好婆家嫁了,相夫教子。”
苏钦玉低声道:“爹,现在内忧外患之际,我哪里还有心思找婆家。”
“哦?难道国家一直打仗你就一直不嫁人了?”苏瑞祥气鼓鼓地瞪着她,“我早前就收了阮家的聘礼,如今正好那阮少爷还对你有意思,趁热打铁,赶紧嫁过去,也替我省省心。”
苏钦玉执拗地撇开头,说:“你怎么又扯到阮家去了?我不嫁!”
“你不嫁给阮大少那个军官,难不成还想嫁给阮四少那个汉奸?”苏瑞祥嘴快,根本没有斟酌用词。可是苏钦玉完完全全被“汉奸”这个词给击中了,她的大脑像被子弹打穿了一样血肉模糊,懵然不知自己已经瘫坐在了沙发上。那样明媚的笑容、那样爽朗的作派、那样温柔浪漫的性情,她不情愿把“汉奸”这样的名号冠到他头上。可容不得她反对,他已经是所有人眼里的汉奸了。
沉默的客厅里气氛凝重,用人脚步飞快地走进来对苏瑞祥俯首说:“老爷,一位姓阮的军官求见。”
苏瑞祥立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抚掌大笑:“来得真是时候,快请!”
阮连泽一身戎装身姿笔挺站定在苏瑞祥面前行了个礼,转而看着呆呆坐在沙发上的苏钦玉说:“苏小姐,冒昧打扰。”
苏钦玉匆匆瞥他一眼,又看了看眉开眼笑的苏瑞祥,烦闷的情绪更加涌上来将她素日里温婉的面貌盖住了,呈现出冷漠的模样。
苏瑞祥客套地说着话:“真是稀客,快请坐。这几年不见,听说你现在当上了国民党军内的上校,真是不简单哪。”
阮连泽没工夫跟他寒暄,直截了当说:“苏老板,我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此番前来是商议婚事的。”
苏瑞祥一听乐得直拍大腿,“哎呀,那可真巧了!我方才正与大玉说这事呢!”
苏钦玉突然站起来,冲着阮连泽质问:“什么婚事?我怎么不知道?”
阮连泽深深看了她一眼,又不急不慢说道:“我早已下了聘礼,只是这几年耽搁了,如今也该把大事办一办,不知苏老板意下如何?”
苏钦玉抢先说:“当年阮司令亲口说过那些聘礼是大少爷代四少爷下的,他允诺的是我与阮连昊的婚事。”
阮连泽嘴角轻轻扯动,反问:“有谁能证明?”
苏钦玉算是明白了什么叫死无对证,无奈得两眼一闭,找了个借口说:“现在形势严峻,我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以前误收的聘礼,我们苏家会悉数退回去,还希望阮上校不要咄咄逼人。”
阮连泽镇定自若道:“送出去的东西,我绝不会收回。既然你不想嫁,那我也不着急娶。我可以等,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嫁给我。”
苏瑞祥精明的目光一直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看样子似乎苏钦玉并没有答应过阮连泽什么,可这阮连泽都上门来了,足以见其诚意,这丫头还在犟什么呢?他是彻底搞不懂年轻人的想法,只是巴不得快些把苏钦玉嫁掉,免得她整天无所事事去搞革命,给自己惹麻烦。
一到夏天,知了没完没了地嚣叫,从早到晚不见停歇。苏锦玉下午睡得不踏实,眼皮一直跳,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胡青襄抛弃了。拉开窗帘时发现日渐西斜,她竟然伤感起来。交往过、心仪过几个人,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担心,这次怕是真的动心了。晚上去赴约会之前,苏锦玉接到一个电话,于是坐上黄包车去往一条老街上的小巷子里找一名私家侦探。
那侦探所在逼仄的角落里,看上去灰蒙蒙的,苏锦玉都不敢坐下,捂着鼻子直接问结果。这个所谓的私家侦探看上去像个酒鬼,不过有点儿头脑和人脉而已,他苦着脸说:“这个水灵是从江西来的,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她的几个小姐妹,又跑了一趟江西才查到。”
苏锦玉打开手包拿出一沓钞票放在桌上,“别废话了,说吧。”
“她真名叫贺文慧……”
人家还刚刚开个头,苏锦玉惊呼一声,然后听都不听下面的话转身就走。那侦探倒是乐意,也免得多费唇舌,笑眯眯数起钱来。
贺文慧,居然是贺文慧?苏锦玉坐在忽快忽慢的黄包车上一路都在想,当年见过几次贺文慧,那样天真又率性的女孩子,怎么都和水灵联系不到一块儿。贺文慧被阮连朝侮辱后两家产生了极大的纷争和恩怨,逼得贺文慧在安源不敢露面,逼得阮连泽都放弃了安源,恐怕贺文慧在这种时候出现是有目的的。苏锦玉皱了皱眉,如今自己都没有把握,哪里还有闲心去管别人。主意是这么打定的,可她一想起水灵的笑容就觉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仍然不放心要去证实一下。
法式餐厅里,烛光款款,佳肴、点心无不精致。胡青襄特地安排了浪漫的晚餐,可发现苏锦玉一直心不在焉。他有些不解,苏锦玉向来直爽,快言快语,很少会有心事重重的样子,于是关切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兴致不高啊。”
“我……没什么。”苏锦玉欲言又止,似乎在胡青襄面前不太好说关于水灵的事。
胡青襄试探地问了一句:“是我哪里没做好吗?”
“不是,你很好。”苏锦玉也发现自己今天状态不对劲,恐怕会令胡青襄误会。除了贺文慧这件事,她自己也是有烦恼的,比如那个梦。苏锦玉终于将自己多日来的疑惑问出口:“你喜欢我什么?”
胡青襄讶异地瞪大了那双机灵的眼睛:“嗯?”
苏锦玉低着头说:“我觉得,我是个徒有外表的女人,任性、刁蛮、虚荣,有时尖酸刻薄,有时圆滑世故。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只是觉得我好看吗?”
胡青襄抿唇偷笑了会儿,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对啊,我就是觉得你好看。两个人要过一辈子,找个自己都看不顺眼的人那岂不是自我折磨?我喜欢看你任性刁蛮的样子,喜欢看你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样子,喜欢看你对别人尖酸刻薄指手画脚,也喜欢看你圆滑世故左右逢源。你永远都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和议论,你都是我行我素、无所畏惧,在你眼里我从来看不到自卑,我就喜欢你这样。”
苏锦玉看着他的嘴唇飞快张合,仿佛他说出口的那些话都融在了烛光里,要不然怎么会那么炙热,都能将她的眼睛熏出泪来。
胡青襄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锦玉,很抱歉从来没和你说过这些,我以为你知道。”
苏锦玉一边用手指抹着湿润的眼角一边笑着说:“我现在知道了。”
赌场上,有人得意,自然也有人失意。太过得意以至于忘形者出了赌场或许也会遭遇横祸,譬如被劫了钱财、被打断手臂,所以凡事不能太贪,赌徒们都要懂得——见好就收。可偏偏有不信邪的人,捞了几把之后仍然不肯罢休,执意要赌下去。
阮连朝好几年都没有过这样的运气了,不肯离开赌桌,红着眼嚷嚷:“怎么?你们开赌场的还赶客人?”
几名打手已经将他拖了出来,还算客气道:“先生,我们需要检查你的衣袖、口袋、裤腿。”
阮连朝狠狠推开对方:“你们有什么权利搜我的身?”
“那请您跟我们走一趟,我们少东家会告诉您。”
“看见爷今天手气来了你们就嫉妒是吧?尽在这儿捣乱!”阮连朝态度强硬,几个打手互相使眼色打算强行押住他,不料一个轻柔又娇媚的声音突然出现,制止了他们。
“等等,你们先别为难这位先生。”那是水灵,穿着贴身的宝蓝色真丝旗袍一步步走过来,眼睛也被衬出了蓝色,宝石一般璀璨。
几名打手恭敬点头唤道:“水灵小姐。”
水灵歪着头冲阮连朝笑:“来的都是客,就让我来会会这位客。”
阮连朝只觉得浑身过了一道电,紧接着用贪婪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她。
几名打手专门清理出一张赌桌给水灵,旁边人见这架势纷纷来围观。只见水灵从容不迫坐在庄家的位置上,指着阮连朝说:“这位爷,想玩什么?”
阮连朝在她对面坐下,色眯眯地看着她说:“既然是和水灵小姐赌,那自然就玩简单点的,我可不想被人说我欺负女人。”
水灵调皮地眨巴着眼,像个孩子一样脆生生说:“好啊,那我们玩最简单的骰子。”
当胡青襄按惯例来巡场的时候,只见大厅里所有人都往中央稍后的一个位置围拢过去。管事的忙不迭赶过来跟他报告:“少爷,水灵小姐跟一位客人玩大了,这会儿在赌最后一把。”
苏锦玉好奇地问:“玩什么玩得那么大?”
“骰子。”管事答道。
胡青襄问:“那客人是什么来头?”
“姓阮,人称三少爷。”
“是他。”胡青襄努努嘴,摊开手说,“这下有好戏看了。”
苏锦玉追问:“怎么说?”
“我老爹的骰子玩得出神入化,水灵是他的关门弟子,恐怕也不会差。”
胡青襄话音刚落,那边爆出一阵猛烈的呼喝声,伴随着掌声和笑声,整个场子都轰动了。人群慢慢散去,各归其位继续玩自己的,可嘴里都在谈论刚才那场豪赌。水灵一开始不停地输,而阮连朝赢红了眼,最后水灵的筹码都输掉了,实在没什么可以输的,于是押上了自己,而阮连朝一口气把所有的筹码都押上赌最后一局,看能不能抱得美人归,结果形势大逆转,水灵赢了,阮连朝输得身无分文。
“三少爷,上天可真会开玩笑呢。”水灵笑盈盈地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赌桌,叫手下把筹码都兑成现钱,大摇大摆离开了赌场。
见胡青襄跟管事去查账去了,苏锦玉追了出去,在水灵上车前喊了一声:“水灵小姐请留步。”
水灵慢悠悠扭回身来睨着苏锦玉,然后迈开腿朝她走去,“苏小姐,有何指教?”
苏锦玉诡秘一笑,“贺小姐,别来无恙啊!”
水灵脸上的神情僵住了,可很快又恢复过来,低声叹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苏锦玉为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而得意,道:“改头换面很成功嘛,我硬生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你。”
水灵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说:“苏小姐,你我在胡家各有所需,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一直在想,你接近胡啸是偶然还是刻意?今天我算明白了,你是想报仇。”
“那你应该也知道那老头儿对我有多好,只要我一句话,你和胡青襄随时都可能黄掉,你嫁入豪门的梦想就彻底破灭了。”
苏锦玉料不到她会放这样的狠话出来,顿时愣在当地。临走前水灵又笑眯眯地搭上苏锦玉的肩膀,说:“好姐姐,以后我们就互相照顾了。”
早晨九点,烈日当头。学校里郁郁葱葱,礼堂外边来往的学生络绎不绝,谈话声与蝉鸣声交错在一起。苏钦玉在这所女校里发表演说,还未开始前她一直盯着窗外的桦树发呆。方才她下车的时候看见了街对面骑单车的阮连昊,车后面载着一名穿校服的女学生。他亲自送她上学,还要狡辩说自己跟她没有关系。
苏钦玉还记得在阮连昊楼下听见的那番对话,可是她也还记得在那间透明的花房里他情真意切的样子。从那天以来,她每夜都难以入眠,一闭上眼都想起面具下的哀伤的脸。如果他真的爱她,怎么才能解释凉子的存在?
当她正陷入沉思中,那个凉子却从她的沉思里走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苏钦玉慢慢站起来,以复杂的情绪面对这个来者不善的女子。
凉子开口就说:“我听她们都叫你苏先生,很崇拜你。”
苏钦玉问:“你叫什么名字?”
“石野凉子。”她不卑不亢答道。
苏钦玉大概想到了,这位石野凉子大概跟石野大佐有什么关系,于是言语间不经意冷淡了许多,说:“你是日本人,今天这场演说你可以不用来的。”
“可我想见你。”凉子直言不讳道。
苏钦玉意识到她是冲着自己来的,低头笑了笑,又抬头盯着她的眼睛问:“马上要开始了,在这之前,你想说什么?”
凉子问道:“你觉得我们像吗?”
苏钦玉想摇头否认,却如实答道:“一点点。”
“你比我大两岁,可是我和连昊君认识十年了。在日本的时候他像我的大哥哥一样,我来中国以后,他也十分照顾我。可是我发现了你的存在,我觉得是因为你和我有点儿像,所以他在你身上倾注了对我的思念和关心,他以为那是爱情,其实那只是错觉。他喜欢的人是我,而且我们的关系很亲密。”凉子说出这些话丝毫没有尴尬的神色,她是如此认真。
苏钦玉觉得自己比不过凉子,这样率真地表达自己的心意恐怕是她一辈子也做不到的。她明知道在当前形势下她与阮连昊没有结果,但是面对挑衅,任何人都会有本能的反应,那就是反击。苏钦玉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自己的刘海儿从左边轻轻拨开,反问:“你见过这个吗?”
凉子被那只精美的蝴蝶镇住了,“这是什么?”
苏钦玉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微笑说:“你没见过,那么你和阮连昊的关系也不见得有多亲密。”
“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问他。”
凉子受了屈辱一样涨红了脸,眼眶里酿出些泪花来,她明明豁出一切了,却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击败。这是令人沮丧而且心灰意冷的时刻,她扭头冲出了礼堂。
苏钦玉望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脑子里在胡思乱想,想她是不是找阮连昊哭诉撒娇,想她是不是会主动地投怀送抱,他们以前没有发生什么,并不代表将来也一样。
演说结束后,苏钦玉犹豫再三,终于在车子将要拐弯的时候做出了决定,对司机说:“麻烦你送我去虹口。”
窗台上仍然摆着两株日本海棠,只是其中一个花钵换了新的。苏钦玉见窗户开着,晓得他在家,于是径自上了楼,轻轻叩响房门。
“谁?”阮连昊温和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
苏钦玉贴着门轻声答:“是我。”
几乎不超过两秒钟,急促的脚步冲到门前,门打开,一张欣喜若狂的脸出现在面前。苏钦玉看着他的笑容就无法抗拒,慢慢走了进去。整洁的房间里光线明亮,几件衣服搭在沙发上,弥漫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阮连昊手忙脚乱起来,一边请她坐一边去倒水,“我正在叠衣服,没想到会是你。”
苏钦玉来不及斟酌用词,直接问:“凉子来找过你吗?”
“没有。”阮连昊显然被这句话问得有些不自然,“怎么了?她给你添麻烦了吗?”
苏钦玉不希望自己在阮连昊眼里变成小肚鸡肠的女人,更不想在这种时候醋意大发,那样实在招人厌烦,她不再提凉子,托着水杯凝神半晌,迟疑问道:“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为什么让我等你三年?”
阮连昊深吸口气,憋了一肚子话却不能说,忍了又忍,平静道:“我只是觉得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许到那时我们之间就没有那么多阻隔。我明白你当下的处境,如果和我交往频繁,恐怕会对你造成不良影响。”苏钦玉眉头深锁,无奈地看着他:“你觉得三年后会有什么不一样吗?”阮连昊兴奋地诉说着自己的畅想:“也许那时候我就摆脱了鹤田的控制,也许军阀战争就要结束了,也许侵略者被赶出了中国,天下太平。”苏钦玉苦笑摇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绝不可能在三年内完成。”阮连昊扶住她的双肩,一字一句说:“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那我们就远走异国他乡,只要你愿意,我怎样都可以。”
苏钦玉抬头迎接他热切的目光,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可是这三年,我可以等。”
阮连昊紧紧抱住她,可是身体里传来不妙的信号,他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视线微微模糊。苏钦玉也发现了异常,托着他的脸颊仔细端详,询问:“你怎么了?满头大汗,脸色不太好。”
“我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没事,过阵子就好了。”阮连昊突然松开了双臂,将苏钦玉拉到门口往外面推,“你不适合在我这里待太久,我怕鹤田会突然过来,你先走,自己当心。”
这与他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样子相距甚远,若换作从前,他一定会亲自找黄包车来目送她离开才罢休。苏钦玉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捉住阮连昊的手腕,发觉脉搏跳得十分快,不像普通的病。她当然不肯走,执意问:“你得了什么病?”苏钦玉的脸色从惊讶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阮连昊极力控制自己的神情,将她按在沙发上,叮嘱道:“没事,我去打一针,你在这儿等会儿。我马上就好。”他大步走进了卧室,反手将门关上。“嘭”的一声,将苏钦玉的关心也一并关在了外面。
可是他过于着急以至于粗心大意没有拉上门闩,就在他取出注射器将药瓶里的药物慢慢抽空时,苏钦玉悄声无息走到了他身后。她盯着他手里的药瓶,将上面的英文字看得清清楚楚,紧接着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吗啡?为什么你要注射吗啡?”
阮连昊的动作僵住了,他最不愿意被她发现的事实完全暴露,就像被当场抓住的罪犯一样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以苏钦玉的见识怎么可能不知道吗啡这种药物?医学上把它当做镇痛剂和麻醉剂,可在民间,它是用来缓解烟瘾的最佳药物,并且像大烟一样会产生依赖性。他明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可是没办法回头。烟瘾发作的时候像在地狱里承受酷刑,不得超生,那实在太可怕。
“阮连昊!”苏钦玉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腔怒火,简直要将她整个人烧着,她夺去注射器扔在地上用脚踩踏了几下,揪住他的衣领大喊,“快告诉我,你没有抽大烟!”
阮连昊头痛欲裂,他想趁自己失控之前让苏钦玉离开这里,可是他却麻木地坐在那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十分钟前的欣喜若狂到此时此刻完全成了灾难,他开始恨苏钦玉为什么挑这个时间来,而且那种恨意越积越浓,终于他忍不住扑过去将她狠狠推出去,咬牙切齿道:“你走!快走!不要让我看见你!”
卧室的门再一次被阮连昊用力关上,并且上了闩。他靠着门边汗如雨下,眼神渐渐涣散,连听觉都模糊了。苏钦玉拍着门焦心地大喊:“阮连昊,你不能注射吗啡!那跟鸦片没有区别一样是会上瘾的!”可是阮连昊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完全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好似隔了几百米,成了和街上的喧闹声一样的背景。他只想尽快解除自己的痛苦,只有这样才能在地狱里得到暂时的安宁。解除痛苦的方法只有两种,一是大烟,二是吗啡,刚才那一针管的吗啡被苏钦玉扔在地上踩碎了。他没办法,拉开抽屉再取出一小瓶配好的药水,颤抖的双手拿着注射器戳了好几下才将针头刺入药瓶,液体迅速灌入注射器。他迫不及待抽出针头往自己手臂上扎下去,那一瞬间,面部表情极度扭曲,过后又逐渐平缓下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变慢、呼吸舒畅了许多,神经系统的全面放松令他瘫在床上享受起了这过程。
苏钦玉不停呼喊,直到声嘶力竭,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信心一点点崩溃,她终于跪坐下去,靠在门框上哭了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心心念念记挂了三年的恋人今时今日已经堕落成这样,他原本是那样爽朗、体面而自尊,可是刚刚那个烟瘾发作的男人实在太陌生,令她不敢相认。苏钦玉想不通,时间为何如此残酷,将她的爱情篡改得面目全非。
午时已过,街上静悄悄的,商铺都暂时关上了门。街巷里飘荡着饭菜的香气,提醒人们午餐时间到了。
卧室的门咔地响了一下,慢慢打开。苏钦玉抬起头,看着已经恢复正常的阮连昊,泉涌而出的泪水又一次冲刷她的脸颊。
阮连昊被她哭得狼狈的模样吓一跳,心中无比惭愧而自责,猛地蹲下去抱紧她,“对不起,钦玉。”
苏钦玉用力吞咽了几下,嘶哑的嗓音从嘴唇里发出:“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什么?你自己是医生,怎么会如此不自爱?”
阮连昊将脸深深埋进她的秀发中,说道:“我这几年过得很痛苦,找不到你、见不到姐姐、被鹤田要挟,自己想做的事又不能做……”
苏钦玉突然用力推开他,带着哭腔厉声质问:“那就可以用大烟来麻痹自己吗?这是理由吗?”
阮连昊拿不出勇气面对她的目光,含泪笑着说:“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苏钦玉站起来,揉了揉自己跪得麻木的膝盖和小腿,一瘸一拐朝门口走去。每走一步,脚底下似数十根针扎一样的疼,疼得她一边走一边流泪,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落在衣襟上,渐渐湿了一大片。
门轻轻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阮连昊抱着头弓着背将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钦玉……”
房里藏了好些古书,原本都是阮宏庆的珍爱之物,阮连朝素来不爱读书,因此那些宝贝都受了冷落,长期搁置在那里攒了厚厚的灰尘。阮连泽回来之后叫阿杏带几个人把书都晒了一遍,重新整理分类摆放好,不过依然冷落在那里不曾翻看过,这些天他整日捧着莎士比亚的书看,有时觉得好笑,有时又会想为什么苏钦玉喜欢这种书?
忽然看见书房外面晃过一个身影,阮连泽忙丢下书走过去喊:“三弟,站住!”
阮连朝心虚地赔着笑问:“大哥,怎么了?”
阮连泽拉长了脸,皱眉瞪着他:“你以为每日躲在房里不吱声就没事了吗?”
阮连朝站在那抓耳挠腮,自知理亏也不敢神气,小声嘟囔:“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亏你知道那是恶事。”阮连泽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教训起他来,“你玩得可真大,一口气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输光了,你现在可是管账的,底下十几间铺子、几家厂子,要都让你输了,这一家人怎么过活?”
“哎呀,大哥,我还不至于那么蠢!不会拿家当去赌,你放心。”
“我怎么放心?这里是上海,你要是再闹出从前在安源那样的事情来,我可救不了你了。”
阮连朝觍着脸央求道:“我就想着小赌怡情,那天是玩大了,我知道错了,哥,千万别告诉妈。”
“别再让我发现你去赌。”阮连泽冷冷扔下一句话,抬头看了一眼座钟,转身下楼去了。虽然上次去苏家谈论婚事遭到了苏钦玉的强烈反对,可他依然每晚去夜校接她下课,只要她不拒绝上车,他也不再提那件事,希望假以时日,她的态度会慢慢转变。
已经到了夏末,刚下过雨的街道湿漉漉的,吹过来一阵阵微热的风。
苏钦玉手里拿了把伞,穿着低跟皮鞋踩着水洼走到街对面,平常她总是会说一句“你不用来接我”,但是今天她安静得出奇,坐上车后一直没说话,眼皮耷拉着。阮连泽心里觉得纳闷,可对于不善言辞的他来说要打破沉默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只是时不时侧头看她一眼,然后尽忠职守地当好司机。
窗玻璃都摇下来了,轻柔的夜风拂面。车开得很慢,很稳,偶尔颠簸一下,阮连泽会及时观察苏钦玉的表情,可什么也看不出来。当车子行驶过一个路口时,苏钦玉的头朝外侧稍微扭动了一点,当阮连泽意识到她在哭的时候,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阮连泽面对女人的哭泣手足无措,顿时踩了刹车,紧张询问:“你怎么……出什么事了?”
苏钦玉哽咽道:“我先下车,你回去吧。”
阮连泽极少见到她这样伤心无助的样子,心里仿佛被什么揪住了一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不放心,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苏钦玉用手绢抹了抹脸,“我去看望一个朋友,他病了。”
“严重吗?”
“嗯,很严重。”
“我送你去。”
“不用,你肯定不愿意看见他。”
“是谁?”
“阮连昊。”当苏钦玉念出这个名字,眼睛紧紧闭上了,想起那日他烟瘾发作的样子,她觉得从头到脚都被冰水浸过一样冷。
阮连泽沉默半晌,苦笑说:“原来是因为他你才拒绝婚事的。”
“对不起,你以后不用再接我了。”苏钦玉低头致歉,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夜色浓浓,她穿着淡绿格子的旗袍与街边的树融为一景。阮连泽从后视镜中看着她摇曳的身影,心里头闷闷地发出一声响:又是阮连昊。
三楼摆放了植物的窗户还亮着灯。苏钦玉抬头看了一眼,深吸口气,大步走上了楼梯。敲开阮连昊的门,迎来的是既渴盼又愧疚的目光,他仿佛知道自己犯下的错是难以饶恕的,所以连口都不开,静候审判。
苏钦玉进去之后关上门,将手提包扔在沙发上,用沉静的目光盯着他说:“把你的烟膏、吗啡全部拿出来。”
阮连昊愣住了,他不明白她想干什么。苏钦玉不等他反应就大步流星冲进卧室,一边四处翻找一边声色俱厉道:“你把我逼成这样,我没办法了。快拿出来!”
阮连昊没勇气问她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乖乖听她的话,把他藏的烟膏和吗啡都找出来摆在书桌上。然后他像个可怜的乞丐巴巴望着她,希望她能给自己一点儿惩罚,这样他心里会好过一些。
苏钦玉拆开一小包烟膏,放在鼻端闻了闻,一字一句地说:“要抽大烟,我和你一起抽。”
“你疯了!”阮连昊被她这样的举止吓得脸色灰白,把她手里的烟膏夺回来砸在地上,情绪激动呵斥道,“不要胡闹!这东西沾不得!”
苏钦玉抿唇看了他一会儿,铿锵有力道:“我没疯,要么,我们一起把这些都抽完,要么,我们把它们烧掉!我不开玩笑,只要你抽一口,我就抽一口;只要你打一针,我就打一针!我要是被你这样害死,下了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她在用自己的命要挟他,可也是用自己的命来爱他。阮连昊咬紧牙关忍住泪,可这份感动终究将他的理智湮没,视线模糊中,他将苏钦玉拥入怀里,箍得铁紧,生怕一松手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唇贴着她的脸颊亲吻,哽咽道:“我以为你已经放弃我了。”
“我想,可我不舍得。”苏钦玉终于卸下了坚强的伪装,扑在他怀里痛哭起来,“你不许放弃自己,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会看着你慢慢好起来,你会好起来的……”
阮连昊深吸口气,说:“我发誓,从今天起,再也不碰那些东西。为了你、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可是我不想再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在我完全戒掉烟之前,你不要来看我。”
“不行。”苏钦玉抬头,用手摸索着他的脸颊,“我要时时刻刻看着你、守着你、监督你、保护你,不要在乎面子和自尊,我们之间不用在乎那么多了。我知道靠个人意志力是很难做到的,所以我会搬过来支撑你走完这一段路。每天,你醒来就可以看见我在厨房里做饭;每天,你睡之前可以跟我道晚安;每天,我们可以看书、听音乐甚至跳舞。等我们老了,子孙绕膝,共享天伦之乐。”
阮连昊被她描绘出来的场景深深迷恋住了,他开始幻想以后的日子,只要是有她在的,怎样都好。他不知要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幸福和感动,于是亲吻她额头上的蝴蝶。他相信他们的爱情也一样,终会破茧成蝶。
受了罢工的影响,接连几个月商铺的生意不太好做,因此租钱也一直拖着。阮连朝收不上租,几家小厂也没什么赢利,因此囊中羞涩,不敢再去赌场。可他一心惦记着水灵,魂牵梦萦几乎都要害上相思病了。那女子就像柔嫩的花朵,半开半闭,青涩而娇媚,那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最是叫人招架不住。他最近便常常流连于电影公司门口,只是远远地看上水灵一眼,可脑子里的贪念是控制不住的,他又进影院把她的电影都看了一遍,然后收集所有的画报,俨然像名虔诚的信徒。
一日,胡啸发现阮连朝近日来总是在外面逗留,于是纳闷地问电影公司的经理:“那个家伙是干什么的?”
水灵在旁边搭话说:“那人上次跟我玩骰子,输了个精光,不甘心,所以每天来这里找我,想把钱赢回去。我倒是想跟他赌两把,可是他又没本钱,我怎么跟他玩呢?”
胡啸对着水灵便是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说:“呵呵,我的好姑娘,你可真是我的关门弟子,手下不留情啊,才玩一次就把别人逼到这份儿上。”
水灵顺势跺着脚撒娇道:“人家不是故意的,一不小心就赢了。听说那位少爷最近穷得叮当响,每天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玩呢!”
胡啸被这小姑娘逗得心情大好,放话说:“既然你玩得高兴,那我就卖个人情。他要实在想赢你,可以用房契抵押在赌场,等赢了钱再赎回去。”
水灵拍手笑道:“真的?啸哥,你对我真好。”
等胡啸一走,水灵便下去站在公司门口冲对面的阮连朝招了招手,他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目不转睛盯着她:“水灵小姐,您找我?”
水灵眯眼笑着对他说:“瞧三少爷最近过得挺憋屈,我给出个主意。你可以把房契拿出来抵押在赌场,等赢了钱再赎回来。反正你手头上有十几家铺子,随便拿一家抵了也不大要紧,对吧?”
阮连朝虽然心里咯噔一下,担心抵押铺子会被阮连泽知道,可当着水灵的面半点儿不含糊,“那当然!我今晚就去办!”
夜晚,水灵特地在包厢里候着。阮连朝果然把一间商铺的房契拿过来抵押了,揣着筹码乐颠颠跑上楼四处找,终于找到了水灵。她好像也是恭候已久似的,眨着一双魅惑众生的眸子娇嗔道:“还不过来啊?三缺一呢。”
阮连朝“哎”一声赶紧过去坐着,这一回又坐在水灵的下家。几圈下来,他赢了不少,一边冲水灵龇牙咧嘴地笑一边赞自己手气好。打到将近十点,桌上另外两人先走了,阮连朝数着筹码乐呵呵说:“这回多谢水灵小姐啊,要不是你大发慈悲,我哪里能赢这么多?”
“上次真不好意思,害得三少爷输光了,在众人面前丢脸。”水灵娇滴滴说着,手轻轻抚上了阮连朝的肩膀,“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也不能输了自己呀,要不然被大老板知道了,我可活不成了。”
阮连朝侧头嗅着她手腕上的香气,头脑就晕乎了,“水灵小姐,你说你正值芳龄,为何要跟一个半截身子进了土的老头子呢?我可真替你不值。”
“哎,我有什么办法……”水灵低着头,不一会儿就泪汪汪道,“我在上海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他虽然老,可是很照顾我,至少能让我衣食无忧。”
阮连朝趁机搂住她的腰,深深嗅着她身上的香粉味道,“我也可以啊!”
“可惜,我与三少爷相见恨晚……”水灵轻轻蹙眉,一双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阮连朝,片刻之后,她又赶紧推开他,故作为难道,“这里可是他的地盘,你以后还是别来了。”说罢,她用手绢捂着嘴跑了出去。
阮连朝傻傻看着她的背影想,原来她对自己也是有情有义,美色当前,哪里还管得了什么胡啸啊洪帮啊……等他缓过神来,不禁心花怒放。
风向渐渐转西,不知不觉中,天气凉了下来。苏钦玉在窗前修剪花枝,面带微笑,可左手手背上有两道血印子,细嫩的皮肤因为这伤痕而显得有些骇人。她放下剪刀,给花浇完水,转过身看着被绑在椅子上奄奄一息的阮连昊,眼眶又红了。接连七天,每天都要经历一场或者两场大仗,他们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但仍然坚持着。
苏钦玉寻遍了中医,求了两个方子回来熬药,每天两碗,可是收效甚微,该发作还是发作。医生说,戒大烟的过程特别辛苦,从脱瘾、戒断、调养到防止复吸,只要中途再沾上一点儿就前功尽弃。可是苏钦玉满怀信心,她会牢牢地看住他。
苏钦玉发觉阮连昊醒过来了,忙过去问:“觉得怎么样?可以解开了吗?”
“不……不要解。”阮连昊虚弱地抬起头,冲她笑一笑,“我愿意被你绑着。”
苏钦玉忍住泪,摸着他的手说:“你能不能告诉我那种痛苦的感觉,我想陪你一起承受。”
阮连昊用鼻尖去蹭她的脸,小声说:“那种滋味,就像被剥了皮、抽了筋……你还是不要受的好,我没事了,别难过。”他发现苏钦玉手背上的伤,心痛自责道,“我又抓伤了你。下次你把我绑好就躲远些,不用管我。”
“可是我忍不住不去管你,看见你那么痛那么难受,我只有抱紧你才觉得踏实。”苏钦玉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这些天睡不好,晚上还要去夜校上课,奔波疲惫。在她出门以前会将阮连昊捆绑在椅子上,下了课再回来替他解开。甚至在上课途中都心神不宁,脑海里全是他烟瘾发作的样子,只想快些回来看看他是否安好。“马上要吃饭了,我先替你解开,你在屋里活动一下吧。”苏钦玉一边说一边替他松开绳子,握着他浮肿的双手轻揉,看着他手腕上勒出来的伤,她感同身受似的打了个寒战,然后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
阮连昊虚脱地靠在椅子上,尽力维持脸上的微笑,“晚上我们吃什么?我可闻见鸡汤的香味了。”
苏钦玉摸摸他的头,叮嘱道:“家里没盐了,我下楼去买,顺便还要买肥皂,你休息一会儿。”
阮连昊看着她披上外套出门之后,自己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休息。他虽然痛苦,但是也十分享受痛苦过后的幸福,只要这幸福是真实的,他可以把之前发生的都当做是噩梦。一阵敲门声将他从思绪里拉出来,门外有人喊:“先生,检查电路的。”
阮连昊没有气力走过去开门,只说:“进来,门没锁。”
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破旧工人衣服的男人走进来,因为唇周粘了胡须,阮连昊愣是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是谁,心中一惊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嘘!”李先生迅速关上门,几步走到阮连昊面前质问,“我特意等她出去了才进来,你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怎么从来没和我报告?”
阮连昊苦笑:“你知道了?”
“她最近没有心思教课,精力涣散,看上去也十分疲惫。我找她谈话才知道她已经搬来和你一起住,而且原因居然是你抽上了大烟!阮连昊同志,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们组织的纪律?”
阮连昊自知理亏,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沾上这种东西就是罪无可恕,他一边摇头一边无奈地说:“我压力很大。”
“压力大?我们每个人压力都很大!每天都要面对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你去看看那些被压迫的工人,他们过着奴隶般的生活,而且他们根本没有闲钱来抽大烟!”
阮连昊一手扶额闭着眼解释道:“对不起,我也想不到会这样。鹤田想用这个来控制我,当时我自以为可以用药物和意志力来克制自己,没想到反而对药物产生了依赖性。”
李先生放缓了语气,问:“多久了?”
“一年。从他开始怀疑我,就不停往我这儿送烟膏。”
李先生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这几年为我们打探了很多情报,功不可没。不过戒烟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如这样,你的任务结束了,我会把你安置在一个清静的地方,找人帮你戒烟。”
阮连昊猛地抬起头,诧异道:“你以前说过,我的任务远远没有结束。”
“可是以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下去。”
结束任务,回到之前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没有顾虑地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喜欢做的事,阮连昊做梦都想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他却犹豫了。努力了三年、辛苦了三年、坚持了三年,将苏钦玉的理想当做自己的理想,将苏钦玉的信仰当做自己的信仰,他已经习惯了。倘若现在放弃,那岂不是白费了三年?阮连昊瞬间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不……已经熬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取得石野大佐的信任。况且没有别的人选可以接替我,我要继续,而且我一定会戒掉大烟。”
李先生忧虑地叹气道:“我最怕的是你非但戒不掉烟瘾,还会搭上苏钦玉。”
“不,为了她,我一定可以做到。”阮连昊站起来,目光笃定,“现在我已经可以自由出入石野大佐的卧室,他年纪大了,身体毛病多,经常会叫我过去。更重要的是他孙女十分信任我,他为人谨慎,可对自己的孙女分外宠溺。石野凉子就是最大的突破口,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对我的戒备心会完全消除。”
李先生沉思片刻,听着外面传来鞋跟踩踏楼梯的声音,匆忙叮嘱道:“如果坚持不下去了,随时来找我。”说罢,他迅速离开,并且在下楼的时候与苏钦玉碰面。苏钦玉正低头想事情,并没有留意,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
落地窗前挂着红锦窗帘,华贵古朴的颜色,却与房间内清减的摆设不相称。两个工人想办法抬着钢琴比量,最后决定用绳子从窗口吊下去。床上摆着藤箱,苏钦玉把过冬的衣服从衣橱里拿出来,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
苏瑞祥手里拿着报纸气呼呼地跑到苏钦玉房门口,捶着门板喊道:“大玉,你又去搞什么演说啊?照片都登在报纸上了。你知不知道这是在自找麻烦?”
苏钦玉回头冲他无奈笑笑,说:“爹,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所以搬出去住了。”
苏瑞祥一愣,这才注意到房间里有两个人在搬弄那架古老的钢琴,他问:“你这是做什么?把家当都往外搬?”
苏钦玉柔声说:“这是我娘的钢琴,反正摆在这里也没用,不如让我带走。”
苏瑞祥一听这话更生气,冲进来将报纸扔到她床上:“带走?带哪儿去?你放着阮连泽不嫁,自己在外面胡搞!你都不知道别人在背后说什么。”
苏钦玉早料到有些闲言碎语会四处流传,可到了这种时候,她不能只顾全自己的名声。她将报纸叠好放在一边,不慌不忙道:“别人说什么是别人的事,只要您不说就行。”
苏瑞祥一跺脚,咬牙切齿说:“你看你,一会儿是什么革命家,一会儿是这个代表那个代表,现在可好,跟汉奸勾搭上了!亏我还夸你从苏联回来以后有出息了,屁!”
苏钦玉啪的一声合上箱子,轻飘飘说了一句多年来不敢说的狠话:“在您眼里,只有钱才是出息。”
“你……你……”苏瑞祥气急了,一边扭头离开一边捶胸顿足道,“你们两姐妹越来越不像话,一个要跟大流氓结婚,一个跑去跟汉奸鬼混,我以后要怎么跟你们母亲交代?”
听闻苏锦玉要跟胡青襄结婚,苏钦玉动作一滞,叮嘱工人把东西都拿上车后便去隔壁敲门。
苏锦玉以为又是苏瑞祥要跟她讲道理,捂着耳朵喊:“我不听、我不听!”后来听见是苏钦玉,赶紧去开了门把她拽进来,又把门关上,“姐姐,你不知道这几天爹快烦死我了。”
“你真的要嫁给胡青襄?”
“是真的,人家戒指都送了!”苏锦玉炫耀似的从首饰盒里取出那枚镶了硕大钻石的戒指在苏钦玉面前晃了晃。
苏钦玉质问她:“你贪图富贵还是贪图权势?”
苏锦玉的笑容渐渐淡下去,低头想了会说:“不过是贪图他好。”
“如果你们是真心相爱,那我没什么可说的。”苏钦玉觉得自己心口的石头落地了,她总以为妹妹还是从前那样的德行,可不知道一旦遇上真正喜欢的人,连苏锦玉都变得那么可爱了。
“对了,姐姐,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苏锦玉一面斟酌一面说,“我在赌场里撞见过阮连朝好几次,他真是不要命了,连胡啸的女人都敢打歪主意。那女人叫水灵,是个小明星,胡啸宠她宠得不得了,阮连朝居然还迷上了她,死缠烂打的。如果你有机会见到阮连泽,最好提醒他注意管教一下他弟弟。”她本来嘴快就要把贺文慧的名字抖出来了,可是想起水灵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有点儿后怕,若不小心惹了她毁了自己的婚事那可不划算,于是嘴巴一紧,点到为止。
“好,我会记住。”苏钦玉点头应道,回去继续收拾东西。
黄昏日落,一半的太阳躲在看不见的下边,一半的太阳还浮在地平线上。
一片巴掌大的梧桐叶落在苏钦玉双腿上,她睫毛动了动,将看了许久的书拿起来,忽然发现书摆反了方向。那片梧桐叶子是棕色的,微微泛红,有点像枫叶。她索性将它夹在了书里当书签。
李先生背着手缓缓走到她身后,说:“从明天起,你可以不用来了。”
苏钦玉回头惊讶问:“为什么?”
“这些天工人们颇有微词,难道你都没听见?”
苏钦玉摇摇头,可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李先生叹道:“你处事不够谨慎啊。你和阮连昊的事被传开了,你知道外界怎么看你吗?甚至夜校里的工人都不再信任你。”
苏钦玉知道这是迟早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低头问:“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李先生道:“你整天出入那栋房子,都引起了日本领事馆的关注,何况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呢?你的名字和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大家都见过,如今你频繁出现在虹口,自然会引起注意。”
苏钦玉矛盾得皱紧了眉头,抿着唇忍住泪说:“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李先生劝她说:“我明白你的苦衷,可是你可以采取更好的办法去帮助他。比如请人照顾,或者把他送去专门戒大烟的医生那里。”
苏钦玉一个劲儿道歉:“我不放心。对不起,李书记……对不起,我破坏了纪律。”
李先生摆了摆手:“好,你不必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吧,我给你放假,到明年开春之后,希望你个人的事情都可以处理妥当。”
“我不用来教课了吗?”
“你这样的状态怎么教?我担心的是你跟他这样在一起,会承受很大的压力。”
“我受得住。”苏钦玉将书本放进手提包里,站起身打算离去。李先生突然将一张叠好的信纸交到她手里,丢下一句话:“这是我朋友搜集来的良方,希望能帮到你们。”
苏钦玉打开一看,是很复杂的药方,从初期到中晚期每个阶段的配药都不一样,她如获至宝,揣着这信纸朝外面一路小跑出去,拦了黄包车往中药铺子去抓药。
最近天气变化无常,药铺里抓药的人都排起了队。苏钦玉焦急地张望着,希望能早点抓完药回去看阮连昊,他还被绑在椅子上,没事还好,倘若正好犯了烟瘾,她又不在,不敢想象他一个人如何熬过去。
苏钦玉突然发现有人站在自己身边挡住了灯光,她侧头一看,怔住了。阮连泽军帽下的脸阴晴不定,视线也被遮挡了,丝毫看不出情绪。苏钦玉朝他点了下头,问:“你怎么在这儿?”
“帮我母亲取药。”阮连泽答道,语气冷淡。他对于苏钦玉的近况有所耳闻,却什么也没说。他想,有些人总要撞到南墙才会回头看看自己是否选错了路,苏钦玉便是这一类人,所以他宁愿等。
苏钦玉见他抬脚走了,才想起来苏锦玉交代的那件事,忙叫住他:“对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关于三少爷的。”
阮连泽止住脚步,微微侧目问:“他怎么了?”
“他最近流连于赌场,还迷恋上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洪帮老大的相好,他这样做真是在玩命。”
“叫什么名字?”
“水灵。”
“多谢提醒。”阮连泽声音沉下去了,大步流星走出药铺,直接上了车。这时候已经入夜,上海在繁华灯火中纸醉金迷,阮连泽途经邮局的时候挂了电话回阮公馆,得知阮连朝不在家,便驱车往洪帮底下最大的那家赌场去了。说来也巧,阮连朝刚刚下了车,站在赌场门口点燃一根烟卷,阮连泽便赶到了,不由分说把他又塞进车里。
“哎哟,大哥,你干吗?”阮连朝被这阵势吓一跳,烟都顾不得抽了,瞪着一双混浊的眼睛。
阮连泽问:“水灵是谁?”
“呵,你也知道?这可是当下最红的电影明星,啧啧,那副清纯又娇媚的模样真真对了我的胃口。”
阮连泽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弟弟都懒得动怒了,冷言道:“胡啸的女人你也敢沾,不怕被剁了手?”
阮连朝翻了个白眼,“谁告诉你的呀?大哥,这回不怪我,我们是两情相悦,那姑娘喜欢我。”
“那你们俩准备殉情吗?你已经二十四了,还这么拎不清。”阮连泽不再跟他废话,一脚踩下油门开车回家,“你再胡来,我就把你锁在家里关禁闭!”
阮连朝虽然憋了一肚子气,可当着哥哥的面也不敢怎么样,他在心里盘算,等一家人都睡下了他再偷偷溜出去,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