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紧闭,将凉风阻隔在外,保护着两株落了叶子的植物。郁金香形状的玻璃灯罩里,暖光的灯光打成一束投射在钢琴上。阮连昊仔细地擦拭钢琴,每一个琴键每一道缝隙都不放过,擦不到的地方,就把琴键摁下去。最后将曲谱摆放好,翻到的那一页是《一步之遥》。
“我回来了。”苏钦玉进门之后闻到一股香味,仔细一瞧,见桌上点着两支蜡烛,窄口花瓶里插着几枝新鲜的玫瑰花,点缀了简单素雅的房间。
阮连昊斜靠着门框朝她张开双臂,她便朝他扑过去紧紧抱住。两人相拥了一会儿迟迟舍不得分开,苏钦玉拍着他的后背说:“看来这次的药起了作用,才喝了几天,你发作的时候症状减轻了许多。”
阮连昊拉紧她的手,从她进门起就一直咧着嘴朝她笑:“那你代我好好感谢你那位李书记。”
“当然。”苏钦玉高兴地将手里的袋子打开,拿出一条咖啡色的羊绒呢子围巾来绕在他脖子上,“看,送你的。”
阮连昊仔细摸了一番,赞道:“好看,暖和。”
苏钦玉瞅着他,小声问:“你一直在傻笑什么?”
阮连昊拉着她在钢琴面前坐下,然后拿起搁在琴箱上的小提琴,一边摆架势一边说:“我的手指恢复了力气,也不抖了。方才试了试,拉琴很顺畅。”
“然后呢?”
“我们很久没合奏了。”阮连昊用一种无辜的眼神望着她,像是在恳求。
苏钦玉许久没碰钢琴了,原本以为会手生,可是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她突然来了灵感和兴致,将双手搭上琴键,不等他反应就揿下了一连串音符,笑道:“开始喽!”
乐曲的风格由开头的慵懒一步步走向激荡,节奏错落有致。小提琴悠扬而内敛,钢琴高贵而富有力量,刚柔并济,正如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
乐声从窗户缝隙里逸出去,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四处张望,寻找这美妙曲子的来源。
窗户下方的人行道上,凉子穿了一身单薄的和服静静站着,她脚上穿的木屐,两只腿冰冷无知觉,可她一站便是半小时。直到那曲子结束,才抬脚离开,每走一步身子都微微摇晃一下,弱不禁风。这些天她每天都来,看着苏钦玉毫不费力侵占了自己的领地,不甘心,可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日复一日被痛苦煎熬着。
梦魇像毒瘾一样折磨着阮连昊,他最近总是惊恐地从梦中醒来,浑身都在冒汗,贴身的睡衣湿湿黏黏。为了方便照顾他,苏钦玉晚上都不熄灯也不关门,隔壁房间有一点儿动静她便醒来了,披上衣服匆匆赶过去。
苏钦玉替他量了体温,发觉有些高,于是拿了条湿毛巾捂在他额头上帮他降温。戒断期间,他发疯发狂、痛哭流涕甚至自残,怎样都经历过,如今这些倒是不算严重了。偶尔会呕吐腹泻、神经兴奋或者精神委靡,但过一会儿又慢慢恢复正常。失眠的状况已经好多了,不像前阵子整宿整宿睡不着。苏钦玉又拧了条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身上的汗,目光几次触及他锁骨下方的蝴蝶,一种归宿感莫名其妙地充斥着她的身体。她替他换了件睡袍,然后在床边静静守着。
“钦玉,不要离开我……”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苦苦哀求起来。好像醉酒的赌徒赌输了钱回到家恳求妻子的原谅,因为是醉的,所以也不在乎什么大丈夫的自尊了。
苏钦玉伸出冰凉的手抚平他的眉头,温柔道:“我在这里呢,会一直在这里。”
阮连昊半睁着眼,视线模糊但执著地盯着她看,“你累吗?”
苏钦玉摇头答:“不累。”
阮连昊不信,叹道:“我都累极了,你一定比我更累。”
“你太小看我了。”苏钦玉和衣躺到他身边,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胸口一边说,“当年我从湖广边界骑着马逃回长沙来,一个人翻山越岭,整整三天才到。途中只喝水,吃些野果子,照样撑过来了。”
阮连昊迷迷糊糊问:“你什么时候去了那边?”
“三年前,刚刚与你失去联系的时候。”
“你不是去了俄国吗?”
“我是先被阮连泽软禁了几天,然后被他带着南下,途中我自己逃掉跑回长沙,才去了俄国。”
阮连昊并不知晓这一段往事,顿时清醒了一大半,头歪过来瞪着苏钦玉,额上的毛巾也掉落下来,“他为什么要这样?”
苏钦玉用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说:“说来可笑,他听了一个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说我是钟无艳,可以助他成事。”
“我竟不知道他对你做了这样的事!”阮连昊情绪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呼吸急促、眼皮直跳。苏钦玉担心会引起强烈的戒断反应,伸臂环住他的腰,将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前安慰道:“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他奈何不了我的。”
阮连昊懊恼道:“难怪我找遍了安源都找不到你,原来是被他关起来了。都怪我,当初我怎么没想到去阮家找找,不然我们也不用分开这么久……如今也不会是这般光景。”
“如今这般不好吗?在乱世中能有这样的安稳日子,我觉得很满足。”苏钦玉轻轻闭上眼,面带微笑,可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等阮连昊成功戒除了烟瘾,她就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一种苦涩的味道在喉咙里酝酿、发酵,她将头埋在枕边,暂且不去想将来的事情,只贪恋眼下的幸福。
一场雨将北方的寒气带来了,雨过深秋,霜露并重。
日本领事馆里,阮连昊替石野大佐做完例行身体检查从卧室出来,拉上木格门,只见鹤田俊夫正站在长廊另一端用一种冷冽的目光看着他。他低头沉思片刻,拎着医药箱朝鹤田俊夫走去。
鹤田身边的带枪侍从将最顶上一间房的门拉开,阮连昊意味深长看了鹤田一眼,迈入房中。这领事馆中,武官都穿着日本军人的戎装,文官如鹤田俊夫之流整日穿着和服,从春到冬都没有变化。似乎这里的四季他们都感受不到。
鹤田盘膝坐在席垫上,茶几上烧开了一壶水,他十分注重礼仪,因此即便想动怒也要先客套一番。他先将茶具烫了一遍,然后替阮连昊和自己分别冲了一杯花茶。端起来吹开浮在面上的花瓣,浅尝一口,终于出声问道:“连昊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可是个共产党员,专门跟大日本帝国作对。你近日的行为太让我失望了。”
阮连昊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着说:“舅舅,不过是个女人,难道因为这个您要怀疑我对天皇不忠?”
鹤田面目严肃警告他:“可是有这么多人在看着,石野大佐可是很想器重你的,不要因为男女私情毁掉了自己的前途。”
阮连昊一直以来都担心鹤田迟早会拿这件事来审问自己,因此早就想好了说辞,“假如我能劝服她为我们工作,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哦?你可以做到吗?”
“我正在努力,是否成功不敢保证,但我会尽力的。也请您在石野大佐面前为我说几句话。”
“你打算用什么来制伏她?”
“大烟。”
鹤田俊夫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捏着胡须说:“那可真是值得期待的局面,女共产党员被我们收为己用,这个消息足够振奋人心。”
暂时打消了鹤田的疑惑,阮连昊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可是苏钦玉住在他那里的确不安全,万一被鹤田知道她的真实目的是帮自己戒烟,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他们短暂的幸福中藏着太多不安定的因素。
阮连昊心事重重走出领事馆,搭上电车回到家。在虹口下车便看见马路对面的苏钦玉。她穿着长大衣,提着菜篮子,像寻常的家庭主妇一样慢慢走在人行道上,他笑着挥起手臂想喊她,忽然听见身边有几个女人在尖声议论:“看,就是那个女人,报纸上还说是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家、先驱、代表,其实风骚得很!还没结婚呢就搬去跟那个汉奸住到一起,哎哟,真不要脸!”
“没结婚呀?怎么胆子这么大?她不会为了那个男人也去当汉奸了吧?”
“你们不知道,他们动静真大,半夜里都在折腾,这楼上楼下的都听见了,真不害臊!”
“半夜折腾?可真吃得消……”
“不愧是留学回来的,多开放啊!”
“嘁,说得好听是开放,说得不好听是放荡。”
她们几个正在嚼舌根,对面突然跑过一群卖报的孩童,一个个你追我赶的大声呼喝,可是迎面撞见苏钦玉,他们都停了下来窃窃私语一番。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异口同声朝苏钦玉骂道:“大汉奸的野老婆,假仁假义不要脸!”完了又狠狠朝她脚下吐痰啐口水。
苏钦玉来不及闪躲,裤腿和皮鞋上满是污秽。她像受了惊吓的兔子往墙根下躲,可还是躲不过路人的嘲讽目光。
“哈哈哈,真好笑。”这边几个女人有的掩口而笑,有的笑弯了腰,还不依不饶说,“这就叫自作自受,让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
阮连昊默默站在与她隔街的位置,双手紧紧攥成拳头,可他不敢轻易走过去保护她,因为他的出现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讥笑和蔑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狼狈地逃回去,直到跑进了楼梯口他们还不放过她,大声重复喊着那句话。
窄小的厨房里只容得下一个人忙碌,灯泡上因为沾了油烟而显得光线暗淡。苏钦玉在切菜,她原本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因此刀工很笨拙,做的菜也只是勉强能吃,不过她却乐在其中,享受着准备一日三餐的职责。
菜都洗好切好了,她转身揭开盖子看看米饭煮得怎么样了,一侧头却看见阮连昊站在门外。她吁口气,说:“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吱声?吓我一跳。”
阮连昊发现她换了裤子也换了鞋,甚至眼睫毛上还有点湿润,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有半点儿难过,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倘若方才没看见那一幕,他会以为她只是出去买了菜,碰上几个熟人聊了几句。他无从知晓她内心的痛苦,也不想去戳穿她的狼狈,就由着她掩饰好了。
阮连昊走进厨房,从她身后抱住她的腰,“我的戒断反应好像都没有了,那些药起了作用,我现在一想起烟膏的味道都想吐。你说,这算成功了吗?”
“才两个月而已,再观察一段时间。这些天你受苦了。”苏钦玉捉住他的手腕,那些被绳子勒出来的伤痕没有消退,恐怕胳膊上、背上和胸前的伤也还在,不晓得多久才会痊愈。也许等它们痊愈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
阮连昊用下颌蹭着她的额头,闭着眼说:“我受苦是应该的,可是你……被我拖累了。”
苏钦玉满腹委屈,可在他面前仍然佯装坚强,忍着泪道:“我答应给你三年时间的,一言九鼎。三年之后,你再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管了。”
“真的不管?你舍得?”
“真的。”苏钦玉仰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可是一想到不久的将来他们又要分离,心中揪痛的感觉无以复加。连她自己都不禁怀疑,真的吗?
赌场二楼的包厢里,烟雾缭绕。水灵嫌灯泡的光线不够亮,叫人点了四盏烛台一个角落置一盏。然后守株待兔似的坐在她一贯的座位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玩着骰子问:“人来了没有?”
桌对面的人答道:“应该还没到,这阵子都挺晚的。”
另一人巴结道:“不急,我们等他。”
“水灵小姐,我们最近输给他不少钱,什么时候才能赢回来?”
“你们别着急,日后你们都要发大财的。”
听水灵这么一说,其他两个人都喜笑颜开。
钟敲了九下,那阮连朝终于来了,许是赶了路,气喘吁吁的。他顾不得脱大衣就坐下,一边搓牌一边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我啊,家里有位大哥,死活不让我赌钱,我这都是偷偷溜出来的。”
水灵细声细气说:“我们三个人都玩得没劲儿,不过我想你也是一定会来的,所以等着你了。”
“多谢水灵小姐体谅。”阮连朝冲她神秘兮兮地笑了笑。
水灵回了他一笑,又问:“哎,刚才我说的事你们考虑得怎么样了?”
对面的人答道:“有这么好的事儿,我也来赌一把,赢了可就赢大发了,输了也不打紧,反正我爹手里有七八间铺子。”
阮连朝唯恐自己错过了什么,忙问:“什么事?”
水灵冲他眨着眼,详说道:“三少爷,是这样,我打算亲自坐庄开一个局,以十二生肖为签,每人只可以选一签,然后将所有人下的注都合在一起作为花红。我来开奖,抽中哪个签,买了那个生肖签的所有人就平分这些花红。”
对面的人又说:“按理来说,每个生肖签的购买人数不会差太多,如果我买中了,那相当于赢了十一个人的份,这赔率可真高!”
另一人底气不足,小声笑道:“只可惜这每一签的价格有点高,水灵小姐,这对手头紧的人不太方便。”
水灵掩口娇笑起来,眼神一直往阮连朝身上瞄:“这算什么?既然要玩,那就玩大的。房契地契什么的都可以拿出来押,瞧三少爷押了房契,这会儿不是一直赢吗?也没损失。”
阮连朝连连称是,并急忙表态:“既然是水灵小姐当庄家,我一定会给面子。”
几圈麻将打完的空当里,水灵作势要上洗手间,阮连朝借口抽烟跟了出去。在一扇屏风后面,水灵揪住阮连朝的衣角含情脉脉说道:“三少爷,我这回设赌局完全是为了你。我可以控制出什么签,等我们赢了足够的钱,就一起远走高飞!”
“为了我?”阮连朝受宠若惊,紧紧搂住她叹道,“水灵,你待我如此,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自从来了上海,苏锦玉手头不如以前阔绰,每个月从大太太那里领钱都要看人家脸色,领来的钱也只够买件过冬的衣裳。按照大太太最近的说法,苏锦玉已经找到婆家了,不必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闲逛。这话简直能噎死她。好在从前攒了点钱能派上用场。苏锦玉这几天在琢磨给胡啸买件什么新年礼物比较妥当,毕竟胡家那么财大气粗,什么都不缺,这样才伤脑筋。
“六小姐,老爷请你下去一趟。”门外是小雨在唤她。在上海,她们姐妹都成了排行第五第六的小姐,下面还有少爷。
苏锦玉有点儿不耐烦,想是父亲又要教训自己,撅着嘴问:“什么事啊?”
小雨面露喜色,“是胡公子来提亲了,带了好多好多礼物!”
“啊?提亲?”苏锦玉不敢相信胡青襄没和自己商量就亲自上门提亲,惊讶得好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她赶紧披了件貂皮大衣,对着镜子捋了几把头发,迫不及待地走下楼去。
胡青襄穿戴得像个绅士站在客厅中央,他微微扬着头,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度将苏家老老少少都比了下去。看见苏锦玉下楼来,他走过去迎接,彬彬有礼道:“苏小姐,在下叨扰了。”
苏锦玉见父亲看胡青襄的目光甚是诧异,忍住笑说:“胡公子客气了。”
苏瑞祥是真的诧异,这胡青襄与他想象中的流氓形象差距太远。洪帮不就是黑势力吗?打架斗殴,吃喝嫖赌,动不动就拿刀子捅人,可是站在他面前的胡青襄明明就是一个长相机灵而清秀的小伙子,清澈的目光仿佛不谙世事。他哪里能想到胡啸会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胡青襄握住苏锦玉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方才伯父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婚事,在过年前我就会把聘礼送过来。明年开春,我们挑个吉日完婚。”
苏锦玉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脑子里除了高兴还是高兴,只好一个劲儿冲胡青襄傻笑。这才是真正的扬眉吐气,她的虚荣心膨胀到了最顶点,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从今往后再也没什么顾虑和担忧了。
除夕夜里,万家灯火将夜晚宝蓝色的天空映成了嫣红色。黄浦江边在放焰火,红的、绿的、黄的光球时不时闪着,令人眼花缭乱。隔了好远都能听见轰轰的响声,要不是在过年时候,还会以为上海打起仗来了。
阮连昊从厨房里端出热腾腾的汤来,苏钦玉跟在后面端着两碗米饭。两人在方形的餐桌前坐下,相看了一眼,会心一笑,然后开始享受满桌的佳肴。
阮连昊握住她柔软的手轻轻揉捏,“这几年,每到除夕我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就会特别想你。”
苏钦玉也感慨道:“我在俄国的时候日子过得很糊涂,没有农历,都不知道过到几月几号了,连哪天过年都算不清。”
阮连昊将她鬓角一缕散下来的头发绕在她耳后,深情看着她说:“钦玉,你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事吧?我救了李先生之后,我们尽快把婚事办了。”
苏钦玉点点头,目光里带着些许狐疑。
阮连昊接着说:“要不是我大哥突然将你挟持,我们也许已经结婚生子了。你觉得我们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
这样假设显得十分孩子气,苏钦玉不由得低头笑了,“应该是女儿吧。”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胡乱猜的。”
阮连昊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喜欢女儿,像你一样聪明漂亮。”
苏钦玉免不了笑话他:“瞧你,又不是真的。”
阮连昊抚摸她的后脑,低声叹息:“我真希望时间能倒回去,你就不用为我受这么多苦。”
苏钦玉歪头看着他,这除夕夜,恐怕是他们最后的时光了。她心底涌起一股伤感,直冲上来,鼻腔里热热的、酸酸的,“现在不是好了吗?你的意志力远远超出我的估计。听人说,防止复吸是最难的,可你都熬过来了。这段时间身体调养得很好,气色红润,脸都长肉了。”
“我不想你离开,可我也知道,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嗯,我已经答应了李先生,过完年就去帮忙。”
“你还能重新获得大家的信任吗?”阮连昊问的这句话对苏钦玉来说是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她一直回避去想,怕自己难过。可当他问出口,她脸上浮现出矛盾纠结的顾虑和担忧,已经受了的委屈就不提了,可要如何面对曾经十分信任自己的人们?如何解释自己最近的行为和那些漫天流传的谣言?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一旦做了就很难给自己台阶下,可也顾不得那么多。孰轻孰重,在她心里一清二楚的。
“钦玉?”阮连昊见她出了神,心疼得伸手轻抚她的脸颊,“你有委屈就告诉我,有压力就发泄出来,不要自己扛,你已经撑了很久了。”
原本就酸胀的鼻腔被温暖的软语一激,瞬时憋不住了,苏钦玉背过身去紧闭双目,眼泪夺眶而出。阮连昊从她身后抱住她,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抱住她轻轻摇晃,喉咙里哼着那支他们最爱的曲子。她垂着头,眼泪滴在他手上,滚烫的,落在他肌肤上逐渐变凉,紧接着又落下一滴滚烫的来。
过了良久,苏钦玉极力控制自己的气息,勉强让说出口的话听起来不颤抖,“钢琴……就先放在你这里。以后我再来搬。”
阮连昊明白这是在告别了,只不过他们谁也不想提。他苦笑着,将下巴抵在她肩上,“以后?”
“嗯,以后。”苏钦玉说“以后”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有种说“永别”的伤感,终于忍不住转身扑进阮连昊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抽泣的时候身子在颤抖,每颤一下都更抱紧他一分,生怕这一次真的是诀别。
阮连昊揉着她的脑袋,笑容宠溺说:“既然你说了以后,那我们就算约好了,不管这个以后是多久,我会等你。”看着金黄色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温润如玉,红红的眼睛里因为眼泪而发光闪烁,湿漉漉的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这样孱弱的样子令他心肠软糯得像一团化不开的红糖,甜稠香暖。阮连昊拨开那层刘海儿,盯着她眉梢上的蝴蝶仔细欣赏了一番,然后俯下去亲吻她的唇,虽不是第一次了,但触碰到的那一瞬间还是令他浑身过了一道激流。他觉得自己脸颊很烫,闭着眼不敢看她,而当他得到回应的时候,又将她往紧了箍,恨不得两人像陶泥似的可以揉成一团,从此紧紧黏黏再也分不彻底、分不干净。
新年的第一束阳光打在窗台边,渐渐往上移动,透过窗玻璃、窗帘布,投射进卧室。从地板到床上,一道光束将房间划成两半。
床上暗红色的被单微微动了动,苏钦玉从暖和的被子里探出头来,她看着还在熟睡的阮连昊,眉目间尽是满足的笑容。她的手指在他脸上划动,从脸颊划到脖子,经过锁骨,抵达锁骨下方的蝴蝶。黑底红纹,栩栩如生,仿佛振翅欲飞。她将右脸颊贴在他左肩上,自己左额上的蝴蝶与他身上那只恰好一左一右,遥相呼应。它们相向而飞,明明只有短短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跨越,只能停留在那里。
窗边人影晃动,地板上的光束时不时被遮挡,一双皮靴慢慢踏过来,踩在光束上停留了一会儿,又慢慢离开。阮连昊迷迷糊糊听见动静,警觉地往身边捞了一把,但是捞空了,他马上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看着站在床尾的苏钦玉。
她已经穿好了外出的衣服,连藤箱都收拾好了摆在卧室门边。她故意起了个早不想面对离别的场面,可是一念之差,她停下来想再看他一会儿,最后一会儿就好。没想到他就醒了。
阮连昊本来想问“你要去哪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不是不难过,可丝毫未敢表露出来,像往常一样慢慢穿上睡衣,慵懒地笑着说:“你头发有点儿乱,我帮你梳。”
苏钦玉低下头,刘海儿的阴影盖住了她的面部表情,只不过几秒钟时间,她又迅速抬起头来微笑。
梳妆台是她搬过来之后才买的,小小的一方占据了卧室的角落,镜子前有盏灯,这时候是白天,阮连昊却将那盏灯拉开了。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遇,平静得不能再平静。
阮连昊拿起那把象牙梳,抓起她一缕头发,从发根至发梢,认认真真梳过去。不像在梳发,倒是像在享受柔软的发在手中的触感;一缕一缕梳过去、从右到左,不像在梳发,倒是像在细数她的青丝究竟有多少根、丈量她的乌发有多长。
他尽量放慢动作,终究也梳完了。他只好冲镜子中的她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嘱咐道:“你记得多买点自己喜欢吃的菜,早点回来,我等你。”
苏钦玉点头应了一声:“嗯,好。”
然后,他转身回到床上继续睡觉,她转身走向门口,拎起藤箱。他们都没有回头看,直到大门关上的时候锁孔里发出“咔”的一声,阮连昊迅速下了床走到客厅里凝视紧闭的门。
苏钦玉的手离开门把,迈开腿走下楼。她眼里蓄着泪,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视线越来越模糊,连台阶都看不清楚。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去,脚步沉重拖沓。三楼到一楼总共四十四阶,她每天都走,头一回觉得这样漫长。当她走出楼口,刺眼的阳光大片地扑面而来,她禁不住一闭眼,泪簌簌往下落。
报纸上又出现了苏钦玉的文章,女校里又能看见苏钦玉的身影,工人补习学校空了半年的办公室重新为苏钦玉敞开。街头巷尾的女人们议论她时,开始带有怜悯的目光。她们说她是被汉奸蛊惑了,现在才醒悟为时已晚,最重要的名节都没有了,以后还有谁敢娶她。工人们服从安排继续听她讲课,可私底下也难免觉得疑惑,这样一个被他们视做叛徒的女人怎么突然迷途知返呢?他们猜测那一定是一次任务,组织派她去迷惑敌人,任务失败她便回来了。一开始这只是几个人的猜测,可后来传开来,这种说法竟然被大多数人接受了。
苏钦玉对于外界的传言不予置否,她从早到晚忙碌,就是为了不去听不去想。她如今只希望北伐早些开始,瓦解军阀势力之后,国共双方再一同驱逐外敌,到时候会有一个崭新的局面,一个和平的年代仿佛就在不远处向她招手。到那时候,他们之间再也没有阻碍。
“姐姐,你看哪件更好啊?”苏锦玉高兴的呼喊声将苏钦玉的思绪拉回来。两套华丽的西洋婚纱挂在眼前,白得耀眼。苏钦玉想起从前在安源的日子,苏锦玉总是喜欢拿着两件差不多的东西来询问自己的意见,可她每回都是随便敷衍。这回不一样,苏锦玉人生中最好的时候,她应该认真负责地给出意见,才不枉费那一声“姐姐”的称谓。
苏钦玉很少这样仔细端详衣服,把两套都来来回回看了一遍,指着一套拖尾的婚纱说:“这套似乎不适合你,看这后面拖得太长了,会显得身材矮小。”另一套是露肩的,若是在普通人看来似乎难以接受,可苏钦玉拎着这套举在苏锦玉面前,“你的肩膀那么漂亮,为什么不露出来?”
苏锦玉抱着婚纱打了个转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哎呀,我也中意这套!”
苏钦玉见她欢喜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奈地笑着,不忘叮嘱她说:“看来胡青襄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不过,他父亲始终是个可怕的人物。你嫁去胡家我和爹多少有点不放心,要小心照顾自己。”
“放心吧,我又不傻。”苏锦玉拿着婚纱在面前比画,得意地扭动肩膀,仿佛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穿婚纱的模样,陶醉极了。她招呼小雨过来举着婚纱,对苏钦玉说:“我进去试试,姐,另外那件我送给你。你比我高,穿着肯定好看。”
苏钦玉望着那套有着长长拖尾的婚纱发愣,即便是送给她,也不知道要等何年何月才有机会穿上,似乎是徒增伤感了。
赌场里人来人往,呼喝之中,寂静的角落里坐着一名身着男装的女子,并未被人注意到。穿着一身松垮长袍的阮连朝头戴宽檐帽,神神秘秘往那儿赶去,乍一看也认不出是他来。
阮连朝拉开椅子坐下,低声问:“怎么约在赌场谈事?不怕被发现?”
水灵抬起头来,指间夹着一根烟递到阮连朝面前,阮连朝赶忙找火柴替她点上。“我这样子,怎么会被发现?”水灵嘴上贴了两撇胡子,说起话来调皮可爱。
“急着找我做什么?”阮连朝问道,顺手将帽檐又拉低了些。
水灵嗔道:“怎么了?让你连赢了三次,还不乐意见我了?”
阮连朝忙解释:“就是因为连赢了三次,许多人都嫉妒得要命。这风口浪尖上,本来就被怀疑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一定会说我们俩是一伙的。”
水灵用手搭在他肩上,慢悠悠说:“你听我说,如今这样的赌局虽然赚钱,可是赚不多,我不想等太久。所以我打算换掉规则,从今以后不限买入签数,也不再均分奖金,而是采用一比十的赔率。买一万、赚十万,买十万、赚百万,明白吗?”
阮连朝犹疑道:“那你作为庄家,有可能赔本的。”
“我怎么会做赔本生意?只开一局,等你大吃四方我就马上收工,以自己赔光了、没有本钱再开赌局为由推脱掉便可。”水灵的计划听起来合情合理。
阮连朝没有怀疑,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胡啸?”
“那就全看三少爷想什么时候带我走,倘若三少爷舍不得离开上海,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怪自己命苦。”
阮连朝急切地凑到她耳边说:“不不,我当然愿意带你走。我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
“真肉麻。”水灵侧目看他,眼神里荡漾着微微的波光,“那这次你可要下血本,一赔十呢!你先把铺子抵押了,换成现金来,到开奖的时候你只要数钱就行了。”
阮连朝眉开眼笑连连点头称好。他的财运和桃花运像齐头并进的海浪一样汹涌地拍过来,拍晕了他本来就简单的头脑,哪里还记得理智这回事儿。
榻榻米上散发着阳光晒过的清香,虽然早已经过了冬,但阮连昊的脸还未适应春天的温暖,仍然冰封着。
凉子一面斟茶一面打量他的神色,忘记了自己上一次看见他的笑容是在什么时候。阮连昊只是依照往常一样来替石野大佐检查身体,不过出来之后被鹤田俊夫请去喝茶聊天。
他察觉出鹤田对自己的怀疑,苏钦玉走了之后,鹤田找了许多人去查探他和苏钦玉是否暗中还有往来,实在没查出什么,便来警告他:“你说要收服那个女人,结果令我大为失望。这件事早就传到石野大佐耳朵里,要不是有我力保,恐怕他要怀疑你跟共产党勾结了。”
阮连昊低头认错:“对不起,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鹤田俊夫以审视的目光盯着他,问:“为什么?难道用大烟都没办法控制她?”
阮连昊按照早前想好的说辞答道:“是的,她的意志力超出我的想象。”
鹤田虽然还有怒气,但是打消了疑惑,话题又转回到阮连昊身上,“你最近好像很少抽大烟。”
“我现在注射吗啡,更加方便。”阮连昊给出的答案令鹤田很满意,紧接着,鹤田叫人把凉子请了过来。
于是,他与鹤田对坐,而凉子与他并排而坐,殷勤地斟茶倒水。阮连昊不知道凉子出现在这里的目的,觉得气氛有些蹊跷。鹤田俊夫一改开始冷冽的神态,笑眯眯开口说:“我们都知道,凉子小姐是石野大佐最疼爱的孙女。他有那么多子孙,可只有凉子小姐是他亲自带大的,人和人之间有依赖性,再强悍的男人也会有弱点,凉子小姐就是石野大佐的依赖和弱点。”
凉子低下头表示羞涩,视线却投向阮连昊那边。
鹤田继续说:“日本有那么多优秀的年轻人,石野大佐也一直在考虑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一切还要尊重凉子小姐的意愿。令人想不到的是,凉子小姐看不上其他的所有人,执意喜欢连昊君。因为石野大佐十分疼爱孙女,所以最后,他点头同意了你们的婚事。”
“婚事?”阮连昊大吃一惊,冷若冰霜的脸上有了些表情,“舅舅,这是什么意思?”
鹤田俊夫捋着胡须笑道:“石野大佐将亲自为你们主持婚礼。”
阮连昊诧异地转头看向凉子,只见她脸颊绯红,嘴唇含笑,俨然一副待嫁女子含羞的模样。他气得浑身发抖,可又不忍心责怪她,只能强忍着怒火问:“为什么?你明知道我不喜欢你。”
凉子仍维持刚刚的姿势,细声细气说:“可是我喜欢你。”
鹤田俊夫在旁提醒道:“连昊君,请对凉子小姐客气一些,否则,石野大佐会不高兴的。”
阮连昊不顾礼节,站起来大声质问:“舅舅已经替我决定了婚姻大事吗?”
鹤田连忙向凉子道歉,表示他想单独与阮连昊谈话,请凉子先回去。凉子便出去了,关门的那一瞬间,阮连昊看见她脸上满足而得意的笑容,他这才发现,这不是突然的决定,而是蓄谋已久。
鹤田俊夫厉声喝道:“连昊君,你知道大日本帝国有多少人想娶石野凉子吗?”
阮连昊吼:“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意味着得到石野大佐的信任和提拔!我们鹤田家族也是名门望族,虽然你是外姓,但是有我在,任何人都不能轻视你。如果我有儿子,这种好事也不会让给你!你跟凉子结婚意味着我们两大家族的初步联合,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我们都可以掌控大局。”
面对鹤田俊夫不容反抗的严肃表情,阮连昊的强硬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取得石野大佐的信任,这不是他一直想要达到的目标吗?况且阮连韵还在日本,她的生死在鹤田的掌握之中,若想顾全大局,就只能如此。可是要牺牲掉自己和凉子的终生幸福,值得吗?
苏钦玉自从离开阮连昊就一直住在夜校的临时宿舍里。砖头和木板搭成一张简陋的床,梳妆台也就是一方小桌子,再买了一面镜子挂在桌后的墙上。不过用了几尺漂亮的花布稍稍修饰一下,在窗台摆了几盆好养活的吊兰,看上去便温馨了许多。她有诸多原因不想回苏家去,住在这里条件不算好,可没有人唠叨,也听不见外面的闲话。
涂着丹蔻修得精美的指甲在门把上拉了一下,紧接着高喊了两声:“姐姐,姐姐在吗?”
苏钦玉赶紧去开门,而看见苏锦玉脸上急迫的神色,她心中便有种不妙的预感,还未开口问,苏锦玉便急着说了:“姐姐,你与阮连昊究竟为什么分开的?”
苏钦玉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重,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渺小,“你从来不跟我打听这些的。”
苏锦玉瞪着眼睛,扬着尖尖的下巴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们俩互相喜欢得不得了,没什么可问的。”
苏钦玉勉强笑了一下,“如今又为何要问?”
苏锦玉愤慨地将手里的包摔在桌上,“我在胡家看见一张喜帖,是日本领事馆的石野大佐发给胡啸的,居然是阮连昊跟石野凉子的结婚仪式!那个石野凉子是谁?是不是因为她所以你才突然搬了出来?因为一个日本女人的介入,你们就这样结束了?”
苏钦玉怔住了,春风和煦的季节里,没由来的一阵寒意从她脚底钻了进来,逐渐蔓延至全身。石野凉子那个名字像魔咒,她乖巧的样子、温柔的笑容,齐刘海儿下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点点细节都在苏钦玉脑海里浮现出来。转瞬间,阮连昊的脸孔又冒出来,他在替她梳头发,动作轻柔体贴。他说会等她来搬走钢琴,不管多久都会等;他叮嘱她多买点自己喜欢吃的菜,他会等她回来。他说什么,苏钦玉都全信了,可到如今还未过完春天,他的等待就已经结束了。
“姐姐,你怎么了?”苏锦玉见苏钦玉这样失魂落魄的反应,顿时恍然道,“原来你还不知道?”
苏钦玉忽然觉得胃里难受,脸色刷一下变得煞白。苏锦玉见状忙扶她坐下,为姐姐打抱不平大声骂道:“不要脸的臭男人,他可真敢这样对你呀!你们好成那样,人尽皆知了,他转身娶了个日本女人,这叫你以后怎么办?我还一直当他是个痴情种,对姐姐千般万般好,没想到是这样的坏胚子,难怪别人都骂他大汉奸!”
苏钦玉捂着翻江倒海似的胃部低下头去,忍住不适开口唤道:“锦玉,别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苏锦玉拿手绢替她擦拭额上的汗珠,看见她这样痛苦的样子于心不忍,但也知道苏钦玉表面柔弱,骨子里争强好胜,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于是她无奈叹了口气,转身走了两步,回头问:“你没事吗?”
“没事,你先走吧。”苏钦玉说完,额头枕在了桌子角上。短短几分钟内,她已经假想了许多种可能性。譬如,阮连昊又吸上了大烟,在鹤田俊夫的胁迫下只好奉命跟凉子结婚;再譬如,阮连韵生死攸关,为了姐姐阮连昊只能牺牲自己的幸福……最坏的假设是,他与石野凉子本来就有多年的感情基础,即便当下不是自愿结合,婚后却会慢慢接受现实、慢慢妥协。况且凉子是一个不错的女子,住在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怎么会忍心拒绝她呢?
苏钦玉没办法镇定下去,一个人胡乱猜想只会令自己陷入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她强忍住身子的不适,随手抓了件外套披上出门了。脚步凌乱走出学校,拦不到黄包车,她在刺目的阳光照耀下睁不开眼,摇摇晃晃朝虹口的方向走去。
锃亮的黑车停在街边,穿戎装的司机靠着车门抽烟,一边与街边的小贩闲谈。瞅见阮连泽从铺子里出来,他赶紧掐了烟,上车发动引擎。阮连泽脸色阴沉跨上车,他已经查了八家铺子,每家都说上月的租金三少爷已经收了。但是阮连朝并没有把钱交到账房那里,那只有一个可能,也许又是在赌场里输光了。他再三警告过阮连朝,可自己的威信似乎斗不过声色犬马。这一回,阮连朝都两天没着家了,还不知要去哪里把他找回来。
司机问:“上校,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等等。”阮连泽的视线忽然牢牢钉在了对面的街边。他又下了车,大步朝那边走去,横穿车流不息的街道,直奔人行道,一把将蹲在墙角的女子拽了起来。他没有招呼的话语,也没有问候的礼节,直勾勾盯着她问:“你怎么了?”
苏钦玉脸色已经十分难看,嘴唇紧闭,她像在拼命忍受什么,因为这忍受太痛苦而微微发颤。阮连泽发现她捂着自己的上腹部,询问道:“痛吗?是不是吃坏东西了?想吐吗?”
苏钦玉闭着眼摇头:“吐不出来。”
阮连泽早听说苏钦玉从虹口搬走的消息,可不曾主动找过她,毕竟自己还想要留点儿尊严。不过既然是这样撞上了,他也就不用故作姿态,搀扶起她来,问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苏钦玉抬头看着他依然冷漠的神色,说:“我要去虹口,找阮连昊。”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笑意,一言不发,拉着她穿过街道上了车。
阮连泽不了解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也并没有好奇心,总是这样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不管这其中有多复杂的内因,他看重的只是结果。
三楼的窗户紧闭,两株日本海棠已经开了花。苏钦玉下了车之后疾步冲进楼里,噔噔跑上去,方才的腹痛不见了分毫。她想了一路见面以后要跟他说什么,可当她气喘吁吁站在门口,脑子里仍然空荡荡的,仿佛被掏空了一样。
她有钥匙,可是先伸出手来叩门。叩了几下,无人回应。
阮连泽坚定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踏上楼来,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上来,可是一直没听见开门的声音,他猜阮连昊或许不在家,便上来了。苏钦玉站在门前发呆,终于拿出钥匙来开门。
屋里干净整洁,与她在的时候一样。钢琴上盖了漂亮的蕾丝长巾,曲谱压在长巾上。餐桌上的窄口花瓶里供着几枝玫瑰花,可是花瓣的边缘发黑,正在缓慢地枯萎。两株日本海棠最近修剪过,开得正好,叶子在阳光下绿油油的,比花朵更鲜艳。
苏钦玉转身朝卧室走去,绣着大朵蔷薇花的暗红色床罩上仍然横着一束从窗帘的缝隙中打进来的阳光,与她离开的那日清晨一样。她侧头看着梳妆台,镜中的倒影令她出现了幻觉,仿佛看见他正在为她梳发,一下下、一缕缕,极为认真。待她意识恢复了清醒,蓦然发现梳妆台上有张信纸,她拾起来看,上面写道:“钦玉,这所房子留给你,一切随你处置。对不起,望你幸福。”
苏钦玉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原来他已经迫不及待搬走了,连当面交代都不愿意,就这样留一句单薄的话语给她。她以为这几年来,自己碰到再大的困难都可以撑过去,可这一次,她感觉到自己被击溃了。像是被战斗机扔下来的炮弹炸得四分五裂,呼吸、心跳甚至痛感都失去了。
她忽然冲到镜子面前,左手一把撩起刘海儿,泪眼蒙眬地望着自己额上的蝴蝶,曾以为可以靠这个印记坚守一生,如今看来就像个笑话。她右手悄悄伸进抽屉掏出一把刀子,眼看就要往左额上划,阮连泽从后面扭住她的胳膊,利落地将她手里的刀子抽掉,劝道:“何必要为情自残?”
苏钦玉泣不成声,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我不想要这个了,看见它就好像看见耻辱。”
阮连泽蹲下去,他身上从不带手帕,此时也只好用手去替她擦眼泪,一字一句慢慢说:“它也许是画蛇添足的累赘,但也可成为锦上添花的点缀。全看你自己心里怎么想了。”说罢,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花哨的一句话。但这句花哨的话起了些作用,苏钦玉似乎放弃了自残,虚弱地蜷缩成一团。
阮连泽发现她颤抖的双肩静止下来了,整个人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他伸手推了她一把,她却往地上栽下去。阮连泽大惊,忙叫了一声:“苏钦玉!”紧接着将她抱起来匆匆忙忙下楼去。
租界的一家医院里,阮连泽在狭窄的走廊里站着,腰背挺直,神情肃穆,仿佛在替什么重要的人物站岗一样。苏锦玉蹬着高跟鞋急促地赶过来,一见阮连泽那副冷漠的样子,她下意识收敛了自己的傲气,低声问:“我姐姐怎么了?”
阮连泽语气平淡,“在检查。我找你来是想知道,她和阮连昊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锦玉提起这事来便难免拉长脸,愤愤道:“阮连昊要跟石野大佐的孙女石野凉子结婚,婚礼就在下个月初十。他可真是个害人精,既然要跟日本女人结婚,还纠缠我姐姐干什么?”
阮连泽暗暗诧异了一把,他原以为阮连昊为了苏钦玉是什么都豁得出去,不料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放弃了这份感情。阮连泽摇摇头,突兀地笑起来:“他这回彻底输了,再无翻盘的机会。”
苏锦玉被这笑声吓了一跳,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可是从没见过阮连泽笑的。不过这句话的内涵值得深究,莫非到如今这地步,阮连泽还愿意接受苏钦玉?
一名医生从病房里出来,问道:“你们是病人家属吗?”
苏锦玉忙答:“是。”
医生却向着阮连泽笑眯眯说:“你是她的丈夫吧?恭喜你,要做爸爸了。她这是妊娠反应,因为自己不知情所以没注意饮食和作息,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怀孕?”苏锦玉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根本不敢看阮连泽的脸色,生怕他突然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来。方才她还在想阮连泽是否还愿意接受苏钦玉,这下完全不敢想了,只希望他快点儿离开才好。
幸而阮连泽像素日里一样冷静从容,答道:“谢谢大夫,谢谢。”
苏锦玉躲进了病房,伸手抚摸苏钦玉的脸颊,“姐,还好吧?”
苏钦玉微微侧过脸来,目光闪烁不定,纠结的心绪迫使她皱起了眉,轻声问:“你知道了?”苏锦玉点头:“嗯……你打算怎么办?”苏钦玉苦笑说:“这个孩子我不能要。”苏锦玉担忧地道:“可是……堕胎有危险,对身子损害极大。”
苏钦玉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越发觉得自己可笑而荒唐,是她自己导致了如今的局面,怪不得任何人。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已经想清楚了。从相遇的那一刻到结束的那一秒,画面飞快地从脑海里轮换而过,像爱情电影似的一幕幕上演,不过最后迎来的是出人意料的悲凉结局。她故作轻松地笑一笑,拉着苏锦玉的手说:“能不能帮我叫医生来,我想预约做流产手术。”
苏锦玉明白她的无奈,这样的年纪,还未结婚就挺着大肚子,不仅会被人耻笑,将来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辛苦不用说,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婆家了。或许这一生就毁了。苏锦玉便应了她,出去找医生来。
站在门口的阮连泽叫住她,问:“去哪里?”
苏锦玉小声说:“姐姐要做掉这个孩子,我去找医生。”
阮连泽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震了一下,四肢和肺腑都在隐隐发麻发痛。他历经大大小小十几场战争,杀过人、埋过人,对血淋淋的场面习以为常,可想到有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取出来,浑身就泛起一阵寒意。
医生手里拿着病历嘱咐苏钦玉说:“你还需要调养一阵子才适合做手术,而且手术伤身,术后还要继续调养才行。我们暂时把日期定在下月初十,如果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苏锦玉脱口而出:“下月初十?”
苏钦玉不得不痛恨造化弄人,在阮连昊结婚的那天,她将躺在手术台上亲自送走他们的孩子。
医生反问:“有问题吗?”
苏钦玉斩钉截铁道:“没有,就定那天好了。”也许这样,她才会永远记得这个孩子的忌日。大好的阳光铺陈在病房里,将雪白的墙壁、天花板映得更加刺目,她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光线,眼眶里湿润起来,一滴泪从眼角溢出,沿着鬓角缓缓落入黑发间。
电影公司旁边的巷口,刚刚下车的水灵正打算在街边买点新鲜的水果,忽然被人拽住了手腕往巷子里拖。她冷不丁想起什么,浑身颤了一下。
乔装成小商贩的阮连朝摘下帽子,急得直跺脚:“水灵,我可算逮着你了!”
水灵不喊不叫也不反抗,任由他抓着,气定神闲问:“怎么了,我的三少爷?”
这里是胡啸的地盘,阮连朝也不敢叫嚷,压低声音狠狠质问她:“不是说好一赔十的吗?我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去了,结果输得一干二净!你这是存心害我吗?十六家铺子全没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交代!”
水灵唉声叹气:“老爷子发现了我们的事,他故意从中作梗的。我怎么可能害你?我巴不得快点儿逃走,可惜他心狠手辣,不给我们机会。”
“他发现了?”阮连朝做贼心虚,往四下里看,生怕被什么人逮到胡啸那里去,说不定一只手就没了。
水灵推开他,责怪道:“你可真大胆,我这几天老老实实的不敢去找你,就怕被他发现。”
阮连朝直抓脑袋:“可我的钱怎么办?”
“现在能留着命就不错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水灵幽幽地睨着他,忽然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我晚上要加班赶戏,你就在后场等我。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阮连朝一听这话,怒火下了一大半。他还是舍不得到嘴边的肥肉,情愿先享享福再跟她算账。
水灵走后,胡青襄的车到了,苏锦玉本来是好奇想参观一下电影的拍摄,不过她眼尖一下就看见了阮连朝。苏锦玉便拦住他的去路,笑话他说:“听说你连赢三个月,不料在最后这个月输了个精光。三少爷,美色误事啊!”
阮连朝冷眼斜着她,“又是你,少管爷的事。”
苏锦玉也是出于一番好心,耐着性子与他说:“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以前我提醒过你,可你都当耳旁风。现在你可以好好想想了,水灵真的喜欢你吗?还是在耍你玩呢?每次都是先让你赢,再让你输个彻底,难道你就没发现什么蹊跷?”
阮连朝仔细想了一下,又摇头否认:“不是,这回是胡啸那个老不死的故意整我。”
“哟,三少爷天真得让我诧异。”苏锦玉用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睨着他,“要真让胡啸知道了,难道你觉得你还有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啊?”
阮连朝终于被苏锦玉尖酸的话语激发了一点点理智,他目送苏锦玉大摇大摆走进电影公司,自己像一尊木头雕像呆呆站在街边发愣。
书房门半掩,窗外阴了天。这几日室内略有些潮气,格外阴凉。
桌角上堆着一摞高高的档案,档案袋外边封了条,写着“机密”二字。阮连泽面前有一份拆开的,他抽出档案袋内的材料一页页翻看,眉头越锁越紧。眼看北伐就要开始了,他却被俗事缠身,无法专心处理军中要务。
他抬头看了眼皇历,今天已经是初八了。心头蓦然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住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阮连朝好几天没换过衣服了,模样狼狈冲进书房,转身又把门关紧,带着满脸悔意扑通一下跪在书桌前,低喊道:“大哥!哥,救救我!”
阮连泽原本就心情烦闷,一见这个没出息的弟弟更加没好脸色,“你再不回来,妈都要报警了。到底又闯了什么祸?店铺的租金你都收到哪里去了?”
“这回完了,哥……”阮连朝作势扇自己耳光,一面干哭一面说,“怪我蠢、怪我傻,被骗光了钱。我没脸回来,可是,大哥,只有你能帮我讨回公道!”
阮连泽沉声教训他:“我告诫过你,在上海不比在安源,你少给我惹事!”
“可是……”阮连朝因恐惧而浑身发抖,不敢抬头,磕磕巴巴说,“我……我把十六家……店铺都给输……输没了……”
阮连泽噌的站起来,腿脚绊倒了红木椅子,只听“哐当”一声,椅子翻在地上。他一贯冷酷的面容上出现震怒的神情,这是近两年都鲜少见到的。阮连朝只瞟了一眼就想逃了,可是整个人被阮连泽拽起来往墙上狠狠一摔。
那些店铺的租金可以供这一家人日常生活的开销,最近工人们时不时闹罢工,厂里又不景气,如果没了铺子,恐怕要坐吃山空了。阮连泽几乎是在咆哮:“你给我说清楚!店铺怎么了?”
阮连朝瑟瑟发抖,小声央求说:“那个贱人给我下了套,我以为稳赚不赔,就把店铺的房契拿去抵押了,谁知道被坑了。大哥,你帮帮我,能不能出动部队去吓唬吓唬那个女人,让她把钱吐出来。”
“你以为部队是干什么用的?”阮连泽一掌将阮连朝推出去,“当初我真不该救你,让你在牢房里尝点苦头才好!”
书房的门猛地被撞开,面色灰白的阮夫人用发颤的手指着阮连朝,她什么都听见了,嘴里不停重复:“十六间铺子、十六间铺子……”可是下面的话怎么都挤不出来,她突然肩膀抽搐了一下,整个身子往侧边倒了下去。跟随在左右服侍的阿杏赶忙扑下去轻轻拍打她的脸,唤道:“夫人、夫人!”
阮连泽大步走过去将阮夫人抱起来,朝阿杏命令道:“快叫司机开车来,送医院!”
租界里的医院弥漫着消毒水和酒精的气味,阮夫人住的病房和上次苏钦玉昏倒时住的正好是同一间。阮连泽望着中间那张空床,思绪东飘西荡。这时,伍副官来找他说了几句话,阮连泽有急事要处理,交代医生请最好的护士来照顾。
阮连朝像个罪人一样靠墙角站着,远远看着在床上昏睡的母亲。医生已经对她进行了急救,目前脱离危险。可是医生说她是中风,会出现下肢麻痹的后遗症,短期间无法行走。阮连朝小声问:“我妈才五十岁,怎么会中风?”医生说:“这个与脾气急躁有关,病人可能受了很大的打击。还有平时的饮食,以清淡为好。”阮连朝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听医生的嘱咐,一面叫阿杏记下来,可是当阮连泽前脚一走,他后脚就离开了医院,叫了黄包车往电影公司赶过去。
这个点电影公司正在休息,几个看守的伙计拦着阮连朝:“干什么的?”
阮连朝不顾一切往里冲,气急败坏大喊:“我要找水灵!”
“现在是午休时间,你别在这儿吵闹!”
几个人不得已动手揪住他把他往外赶,可阮连朝不甘心,扯开喉咙嘶喊:“把那个贱人叫出来!她讹我、她敢讹我!现在我妈正躺在医院里,可能下半辈子都站不起来了!都是被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安静的晌午,他的大吵大闹引起了楼上一个戴鸭舌帽的小少年从里头跑出来,向几个伙计传话道:“水灵小姐说,他不走的话就打,打到他走为止。”
阮连朝还想骂,结果一张口就迎来了一拳,鼻腔里酸痛难忍,一股血流涌了出来。他还不罢休,于是迎来了更多的拳打脚踢。
夜晚,阮公馆灯火阑珊,从前的气派与繁华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淡去。
阮连朝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连手指头都无法动弹。他是累了也伤了,东西吃不下,连喝水都吐。阮连泽无奈道:“你究竟怎样才肯听我的话?妈已经这样了,你又伤得这么重,家里家外我一个人如何照顾得过来?铺子没了就没了,我们先把厂子卖掉一家,撑过这一段时间再说。妈还置办了不少家产在美国,我们有退路,不要再纠缠于眼前的小利。”
阮连朝牙齿掉了几颗,疼得厉害,仍然难改习性,含含糊糊说:“水灵……看我……怎么收拾她。”
阮连泽实在不知该如何管教这个弟弟,眼下棘手的事情一桩接一桩,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没有前两年的冲劲和魄力,如今竟然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过安稳的生活。这念头是一种危险的预兆,他不能这样下去的。
一大早司令部的人就开始忙碌。勤务员擦拭桌子,整理文件,然后顺手将日历撕去了一张,正在通电话的阮连泽看见醒目的“初十”两个字,呼吸一窒。他不停暗示自己专心一些,不要想其他的杂事。就在他面前还摆着一份机要文件,通知党内整顿,警惕左派队伍,这种时候,他应该尽可能回避与苏钦玉接触,以免被扣上亲共的帽子。
与此同时,苏钦玉躺在手术台上接受麻醉。尽管经验丰富的女医生一再安慰,可看着身边那些冰冷的器械,她浑身泛寒,牙关都在颤抖。她想,这个时候阮连昊大概换上了日本的新郎装,正准备与新娘见面,然后举行仪式。她不清楚日本的结婚仪式是怎样的,因此许多细节无法想象,可光想想他和凉子并排站在一起的场景就难受得想呕,尽管她此刻腹中空空,什么也呕不出来。她又想,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曾经他说过希望她生个女孩,如果真是个女孩,他会不会后悔自责,然后怀恨终生呢?
她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模糊。陷入昏迷状态的时候,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手术室外,苏锦玉坐在长凳上等,高档的真丝长裙拖在地上都没察觉。当她耳朵听见稳重而急促的步伐时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头一看,竟然真的是阮连泽。他身穿戎装,摘了帽子径直走到苏锦玉面前问:“手术开始了?”
苏锦玉往手术室指了一下,“刚进去没多久。”
阮连泽便过去敲门。
一名戴着口罩的护士询问了几句,进手术室里对医生说:“李大夫,外面有人说要中止手术。”
“病人家属都已经签字了,外面是什么人?”
“说是孩子的父亲。”
“这些年轻人真是……”医生摘下口罩走出手术室,一边打量阮连泽一边摇头感慨,“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三岁了。孩子当然是能留则留,不然将来有的后悔。”
苏钦玉被推出来,看上去像是在沉睡,医生说等半小时就会清醒。苏锦玉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正想着怎么开口感谢阮连泽,却见他痴痴地望着苏钦玉,眉头淡淡蹙着,似是腹中有愁肠百结似的化不开。
苏钦玉醒来时先看见阳光,再看见阮连泽的脸。他向来冷若冰霜的,可在三月和煦的阳光下,他的容颜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好似温和许多。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的,左右环顾寻找苏锦玉的身影,可发现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下意识伸手抚摸腹部,没有想象中的疼,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不适。
阮连泽先开口说:“孩子,我替你做主留下了。”苏钦玉目光很是诧异,然后蹙了眉。阮连泽解释道:“我不是为了孩子,是为了你。怕你将来后悔。”苏钦玉恢复了些力气,坐起来说:“那也是我自己的事。”阮连泽补充道:“还怕伤身。”苏钦玉觉得他可笑,摇头说:“你有什么权利替我作决定?”阮连泽静默了一会儿,视线总是盯着自己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慢慢说:“我自问一向是铁石心肠,可也看不下去你这样伤害自己。我想过,要你未婚生子,将来又独自抚养孩子,这的确说不过去。我可以帮你掩饰,也可以让孩子有个相对正常的生长环境。办法就是,我们马上成婚。”
苏钦玉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你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是你目前唯一可走的路。你仔细想想,你就算把孩子做掉,阮连昊根本不知道,痛苦全由你来承受。但是你嫁给我,他难道可以心如止水吗?”阮连泽盯着她每一分神色的变化,知道她动摇了,趁热打铁说,“我不要求你什么,婚后我们互不打扰、也互不干涉。”
苏钦玉反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早已过了成家的年纪,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娶了你,旁人总不会整日给我介绍这个介绍那个了,而且也算给了父母一个交代。”阮连泽的说法听起来合情合理,苏钦玉没办法挑剔了。她回想躺在手术台上那种绝望的心境,原来要舍去一个生命远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虽然一颗心被恨意塞得满满的,但是那些夹在恨的缝隙里对于新生的期盼和割舍不下的情愫又是什么呢?
苏家客厅里光线黯淡,白天也亮着灯。或许是灯光的原因,厅里的摆设显得拥挤。
几张大沙发上都坐了人,大家都和颜悦色在谈论喜事。唯有苏钦玉盯着茶几上的报纸发愣,那上面刊登了阮连昊与石野凉子结婚的消息,还附带了一张照片。黑白影像上,一对新人装扮得好似木偶,表情麻木。苏钦玉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可是一看就挪不开眼了。
“姐姐,你说好不好?”苏锦玉悄悄扯了一下苏钦玉的衣袖,“好不好吗?”
苏钦玉终于回过神来,“什么?”
“爹说,想在同一天把我们两人嫁出去,我觉得这个主意好!”
苏钦玉温婉一笑,转向阮连泽说:“你拿主意就好,我都听你的。”
两个女儿的终身大事都拖了太久,终于有个不错的归宿,苏瑞祥也算了了一桩心事,笑呵呵说:“我就说嘛,既然聘礼早就下了,那就应该早点结婚。”
阮连泽道:“因为我母亲是满人,所以想按照旧礼来办,不知苏老板怎么想?”
“旧礼虽然繁复,但是礼数周全,我没有意见,一切就以阮夫人的意见为主。”苏瑞祥自然没有意见,能把苏钦玉嫁出去,他算是甩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今后她再闹起什么工人运动,或者风流韵事,都算是阮家的人,他就可以撇清干系了。
“我会请成管家操办此事,细枝末节的就由他与贵府慢慢商议。”阮连泽一面说,成管家一面在旁边点头应好。阮连泽原本就话少,婚姻大事似乎就这样三言两语说定了,就与他行事一样利落。他告辞之前,走到苏钦玉面前拾起茶几上的报纸看了几眼,似笑非笑说:“我们的结婚照也会刊登在报纸上,标题大概是关于国共合作之类的猜测。”
苏钦玉不想被别人知道她方才关注的报道与阮连昊有关,岔开话题说:“阮夫人会不会觉得我们的婚事办得有点儿急?”
阮连泽答道:“最近家里出了点事,她身子也大不如从前,盼着办喜事能赶走晦气。”
苏瑞祥忙接过话来:“对对,我也这么想。最近生意不好做,索性冲冲喜。”
看情形,这场婚事真是一举多得。苏钦玉从没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会是这样的,所有人都高兴,反倒她自己最平静。
绣着金色牡丹的厚窗帘遮挡了强烈的阳光,壁灯亮着,笼罩房间一角。
“砰”一声,药碗打翻在地,碎成渣滓。
阮夫人半躺在床上生气地大吼:“出去!滚出去!你有本事败家,就有本事别回来!我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被你这个小崽子折磨?”
护士劝她:“夫人息怒啊,大夫说了不能动气,不然血压又高了。”
阮夫人因病卧床,不能像从前那样涂脂抹粉,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她怒火未消,气喘吁吁斥道:“我都站不起来了,等于半个死人!还在乎什么血压?”
护士笑容亲切地哄她:“也不能这么说呀,只是暂时的,勤于练习,也有可能恢复行走。”
阮夫人看着年轻护士对自己悉心照料,无微不至,感慨道:“我当初怎么没生个女儿?要有个女儿就不会被气成这样。”
躲在门外的阮连朝偷偷看着母亲的脸色,那样的憔悴和虚弱,与她一贯争强好胜的神情相距甚远。自从父亲去世,她的身子就虚了下来;后来出了贺文慧的事,她也跟着操心了一场;如今受了这样的打击,眼看就要垮掉了。阮连朝一面自责,一面又心生恨意。他对着走廊上的玻璃照了照,自己嘴里的牙齿缺了四颗,再也长不出来,眉骨受的伤还未痊愈,一手拄着拐杖,风华正茂的他看上去简直像个落魄的糟老头子。他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戏弄到这种地步?
夜空晴朗,金黄色的弦月挂在半空,花园里飘荡着兰花幽暗的香气。因为要办喜事,胡家上下都在忙碌。胡啸向来最宠爱幼子,此番连核对宾客名单都亲力亲为,生怕出了纰漏。水灵虽然吃住都在胡家,可到底不是胡家人,婚庆期间,她没名没分不适合留宿,于是每晚八九点就会离开,住在胡啸专门为她购置的一所公寓里。
这天她下车后,司机还来不及送她上楼,只见一个黑影从树后面蹿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刀子直冲到水灵身后,一下就扼住了她的喉咙,刀尖顶着她的腰部。水灵吓得尖叫一声打破了街道的寂静,可是当她反应过来挟持自己的是阮连朝,忽然就镇定下来了。
司机料不到会出这种事,指着他问:“什么人?”
阮连朝一手紧紧掐住水灵的脖子,由于紧张的缘故胳膊泛酸,大吼:“转告胡啸,把我十六家店铺的房契还给我,不然,让他等着给水灵收尸!”
“那你告诉我上哪儿找你啊?”
阮连朝一时没了主意,瞥了水灵一眼,指着旁边的房子说:“就在这公寓里,明天早上九点之前把房契拿过来!”
司机见对方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恐怕是被逼到绝路上不得不出此下策,便也威胁他说:“你要是敢碰水灵小姐一根头发,我敢说不但房契拿不回来,你的命也难保了!”司机说罢,急忙驱车回去报信。
阮连朝拿出准备好的绳子将水灵捆了几下,然后推着她上楼去。水灵一边走一边带着笑意问:“三少爷,你知道惹怒胡老板的下场吗?”
要不是看在房契的份儿上,阮连朝恨不得扇她几个耳光,朝地上啐了一口,愤愤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使诈害我,难道在上海有了胡啸这个靠山就任由你胡作非为?”
“看来三少爷不了解上海。”水灵说道,眼神斜睨着他。阮连朝一直都看不懂那抹诡秘的眼神里除了藏着魅惑之外,还藏着什么,如今他看清楚了,是仇恨。他有些愕然,声音发颤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明天你就知道了。”水灵眯眼一笑,气定神闲。
这一夜,谁也没睡着。天刚亮,楼下便有几部车停下来,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万籁俱寂的黎明。
有人敲门喊道:“开门,我们老板把房契带来了。”
阮连朝从沙发上弹起来,扑到门后面喊:“从门底下塞进来!”房契陆陆续续回到手里,阮连昊兴奋不已,当他数清楚十六张房契全部齐了,转身朝窗口跑过去,正准备往下跳,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水灵:“你是谁?”
水灵歪着头露出天真无邪的表情,答道:“我姓贺。”
阮连朝脸上有各种复杂的神情在交替,最后都化成了震惊。眼前这张妖冶的容颜与记忆中清纯的脸渐渐重叠在一起,他一直觉得似曾相识,没想到居然真的似曾相识!她恨他从一开始就有迹可循,但他一步步上了她的套……门外的叫喊声、砸门声越来越急促,阮连朝带着恐惧从窗口跳了下去。
外面的打手破门而入,人手一枪,阵势十足。胡啸最后一个走进来,他慈眉善目不见丝毫怒气,扶起蹲在角落里被捆绑的水灵,轻声哄道:“小家伙,没事了。”
“啸哥……”水灵的手被解绑之后,委屈的泪水泉涌而出,一头扎进胡啸怀里,“我不想活了!呜……我真的不想活了……我没脸再见啸哥了!”
胡啸轻轻揽着她,这样的局面他不是没设想过,但料不到阮连朝的胆子真有这么大,敢碰自己的女人。他目光里的和蔼顷刻间一扫而光,凶狠而锐利的目光朝旁边刺过去,一字一句道:“发布洪帮通缉令,追杀阮连朝,死要见尸,赏金三千大洋。”
这是洪帮二十年来最高的赏金,就算看在钱的分儿上,阮连朝的命也留不过三天。水灵一边擦拭湿漉漉的眼角,一边继续呢喃着自己受了委屈之类的话。可是她都忘记了自己真实的情感,那种仇恨被宣泄的痛快淋漓只能闷在心里,一个人静静享受,无人倾诉。
一家法国餐厅里,阮连昊身着普通的西服,与凉子一同进餐。趁凉子去洗手间的空当里,他快步走向前台借电话使用,挂去了李先生的办公室:“日本人从美国购置了一批军火,今夜十点在码头卸货。”
“他们最近动作很多啊,依你看,日本人会不会干涉北伐?”
周围都是外国人居多,监视自己的人也远在十几米之外,听不清什么,阮连昊故意以轻松的口吻笑着说:“日本人与北洋军阀勾结已久,但是他们很聪明,会审时度势,如今的北洋军阀恐怕得不到日本人的支持了。我觉得,他们暂时不会表明立场,购置军火只是为了备战,以防受到北伐的牵累。”
“嗯,我会派人去监察,如果武器数量太多,就要引起注意了。”李先生又叮嘱了他一番,突然沉默下来,斟酌再三道,“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苏钦玉同志……要和你哥哥阮连泽结婚了。”
阮连昊的笑容僵硬了,连心跳都好似冻结了几秒钟,他用力眨眼,好容易才把自己的思绪拉出来,继续笑着问:“什么时候?”
“这个月十九。”李先生从话筒里听见阮连昊的呼吸很乱,他不擅长安慰人,只是语气带着自责叹道,“唉……我知道,为难你了。”
见阮连昊在前台站了太久,早已从洗手间出来的凉子都等得心慌了,走过来问他:“连昊君,发生什么事了?”
他恍惚地看着她,故作无所谓答道:“我大哥要结婚了。”
“噢,那是喜事。”凉子冲他温柔地笑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我们先吃饭。”
阮连昊抽开手,与她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凉子的目光里有一瞬间的失落,不过又马上恢复了天真可爱。她觉得这样的冷淡不会太久,等过了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年,甚至多久都没关系,她坚信他们总有一天会幸福。
这一天晴朗无云,苏家双喜临门。两姐妹同时出嫁,一中一西,算得上中西合璧,家里布置得极热闹。胡家迎亲的车先来了,在苏家大院里齐刷刷的一溜排开,全是德国最好的车,引发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苏锦玉在一袭洁白婚纱的衬托下,与往日的妖娆气质截然不同。她像从华丽中新生出来的天鹅,素净而高贵,一步步,缓慢地、稳妥地走向她的新郎,两人携手上车,前往教堂。
当胡家的车队离开,阮家的恰好赶到,同样气势十足。苏瑞祥忙着换装,将合身的黑西服换成喜庆的宽松长袍,在众人的恭贺声中笑得合不拢嘴。
苏钦玉由喜娘扶着下楼来,凤冠上垂着的珠帘依稀挡着面部,令人越发想看清楚新娘的脸。霞帔上绣的是富贵牡丹,红绣鞋上是一对金凤凰。她平日里连旗袍都鲜少穿,更别说照着旧式的礼仪来装扮自己,如今这样子却令人惊喜,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女子,娴静庄重。
阮连泽仍然穿着戎装,可胸前佩戴了一朵红绸花,或许是那红色映的,他的神色里竟然透出些无法言喻的暧昧来。他从喜娘手里接过绸子,将苏钦玉一点点牵到自己身边。他大概忘了这是一场戏,不由自主全心投入了进去,像所有新婚的丈夫一样满含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下边有名记者举着相机说:“苏小姐,能不能将头帘掀起来,帮你们照个相。”
阮连泽便抬手将她凤冠上的珠帘从中间拨开,挂在两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她的刘海儿不似平日里那样整齐垂下,而是斜斜往右边梳,熨帖在右额。整只蝴蝶都敞露了出来,而她的妆容与蝴蝶一样惊艳,乍看一眼叫人认不出。
那名记者愣住了,直到旁边的人发出惊叹声他才赶紧举相机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几张。
连苏瑞祥都不知道苏钦玉额上的胎记怎么会变成蝴蝶的,惊讶地张大嘴。旁边有人奉承他道:“苏老板好福气啊,两位千金都是绝色佳人。”
苏瑞祥一边笑着一边犯嘀咕,方才一瞬间,他好似在人群里看见了阮连昊的脸孔,可是一晃又不见了。这种节骨眼他最怕听见别人议论苏钦玉与阮连昊的瓜葛,盼着他千万别来。
上车后,阮连泽向苏钦玉交代说:“连朝最近几日又不知上哪儿去了,不见人影,我母亲身子不好,不能久坐,礼成后她就会上楼歇息。我家里的亲戚都在远处,不能赶来,大多数都是我的同僚和部队的兄弟,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见谅。”
“客气了。”苏钦玉低声回道。在她看来,这场婚礼热闹或者冷清都好似与自己无关,她只是在演戏,演一个不真实的自己。她将双手叠在自己腹部,强忍着胃里的不适。宽大而厚重的喜服掩饰了她稍显臃肿的身形,垂在面前的珠帘更加为她遮挡了脸上不属于新娘的哀伤。
阮连泽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按部就班地将婚礼进行下去。
浩浩荡荡的车队慢慢驶入阮公馆,整齐列队的士兵摆出迎接首长的架势来,阮家的场面因此颇为壮观。待整个仪式结束后,苏钦玉终于得以摆脱嘈杂的人群,浑浑噩噩瘫坐在婚房的沙发上,拉过痰盂来干呕了一阵。喜娘领着一干人进来送茶点水果和菜肴,见苏钦玉这样的反应打趣她:“哎哟,还没睡百子床就有喜事了呢!没事没事,大概是今儿累着了,吃点东西就好。”
苏钦玉将她的玩笑话听在耳里,可心里敏感极了,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来被眼尖的人发现。她便借口想小睡一会儿打发掉其他人,独自一人待在红彤彤的婚房里。她将沉重的凤冠摘掉,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尤其是那蝴蝶振翅如龙之点睛,她期待过幻想过这样一天,只可惜牵着红绸的那个人有些偏差。不管是上天开的玩笑也好,命中注定也好,她不愿再强求什么,顺其自然吧。
阮夫人原先是不满意苏钦玉的,可阮连泽说他们是奉子成婚,她也就没什么微词了,心内反而有了几分欢喜,好歹也算双喜临门,她便不再计较过往的恩怨矛盾。上楼后,脱去礼服,卸去妆容,阮夫人疲累地躺在床上,对护士说:“可惜我先生没等到,其实他很中意这个儿媳。”
护士略显兴奋,说:“嗯,我都听说过她,还老在报纸上读到她的文章。”
“夫人。”阿杏敲了敲门进来,忐忑不安地拿着一叠纸走到床边说,“三少爷似乎回来过,放下了这些。”
阮夫人接过来一看,十六张房契都不少。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痛,微微叹了口气,问:“他人呢?”
阿杏小声:“不晓得,这个是我从信箱里拿回来的。”
阮夫人鼻子一酸,抹着眼角念道:“这个孩子,每次闯了祸都晓得自己错了,可就是一犯再犯。这次他真的不敢回家了,在外面受苦也不敢回家……”
阿杏抿着唇不敢说话,低头走出卧室后下楼去。宴席已经散了,宾客陆续离开,整个阮公馆又安静下来。她看见阮连泽驻足在婚房门外,却迟迟不进去,看上去思虑极重。她有些胆怯,小声唤道:“大少爷。”阮连泽头也没回,鼻子里轻哼一声,“嗯?”
“今天我去信箱取信,看见房契都在里边,统共十六张。大概是三少爷来过吧,我都交给夫人了。”
阮连泽这才有了反应,转头盯着她问:“哦?他人呢?”
“不晓得。”阿杏不敢再看阮连泽,低垂着头支支吾吾说,“我听说……从外面听说……洪帮给出三千大洋的赏金,要取三少爷的命。”
“从哪儿听来的?”阮连泽一个人忙里忙外为婚事操劳了好一阵子,如今得到这个消息,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度绷紧,不等阿杏的回答,他快步冲下楼,嘴里斥道,“这个家伙!”
幸好伍副官还留了一些人在做收尾工作,阮连泽命令他们马上派人寻找阮连朝的下落,一有消息立即打电话回公馆。他自己也脱去外套准备一起出去找,一面嘱咐阿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
“大少爷也要出去啊?那……那新娘子怎么办?”
“没事,让她好好歇着。”阮连泽说罢,心急火燎拉上伍副官开车出去了。
傍晚时分,落日极美。榻榻米上尽是阳光照透窗棂投下的影子,细密耐看。
一锅鲜美的鱼汤摆在桌角,身穿和服的凉子跪坐在桌边仔细地盛汤,然后端到阮连昊面前。她发觉他自从看过报纸之后,那副眉头紧锁的样子像是静止的,许久都没变化。等这顿沉默的饭吃完,她命人撤掉碗碟,然后佯装无聊翻起了报纸。
在左边最醒目的位置,一张清晰的照片占据了她的全部视野。那穿着新娘装的女子竟然是苏钦玉,她不像平日那样素淡清新,而是浓烈的、华丽的,好似破茧成蝶。她嫁给了阮连泽。原来那日,阮连昊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大哥要结婚了,新娘是苏钦玉。所以他这几日郁郁寡欢、借酒消愁,所以他才对自己视而不见、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凉子站起来朝门外探头看,只见阮连昊赤脚在院子里的石子路上走。那些石子不是圆滑的鹅卵石,而是建房子废弃掉的碎石,就随意铺在那里当成一条幽幽小路,连木屐都走不稳。她将报纸揉捏在手里,自言自语道:“连昊君,你一定很痛吧。”
晨曦中,黄浦江面波光粼粼。江边,几名警员正忙着搜集死者身上的私人物品以确定身份。发现尸体的渔民惊魂未定地跟警员诉说过程:“昨天晚上听见枪响嘞,吓得我家囡囡哇哇直哭。我们也不敢出去,等天亮了才出来看看,这一看不得了,死人嘞!”
一名警员拿着纸笔记录,一边问:“昨天晚上几点?”
“应该是过了半夜,都睡得死死的,被吓醒了,我们也不晓得是几点。”
“来了。”在旁边看守的警员用手肘撞了撞同伴,“就是那位军官,姓阮。他弟弟失踪了一个月,所以但凡有死人的案子他都会来看看。”
伍副官陪着阮连泽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沙滩上,径直走到警员面前行礼,简略交谈了几句,然后看着被白布蒙住的尸体。阮连泽很累了,双眼周围有浓重的黑青,但他仍然打起精神来四处奔走,只要没有阮连朝的死讯,他便觉得是好消息,可悬在心头上的巨石迟迟不能落地。
“我来吧。”伍副官不忍心,于是抢先一步蹲下去掀开白布一角。尸体被江水冲刷过,泛白,血迹都冲掉了,不过能看得见身上的窟窿眼,一瞥都数不过来,不过面庞仍然是清晰。他闭了闭眼,站起身来对始终遥望江面的阮连泽说:“是他。”
阮连泽长长嘘了一口气,几日来的煎熬终于结束了,巨石砸下来,将心口压得闷不透气。他还未想好,接下来要如何收拾这悲惨的结局?他相信伍副官,自己不敢去看,只希望等收拾妥帖之后再看一眼,看着他安好的样子道个别,这样或许比较不痛苦。
在警署办了些手续,又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了一天,阮连泽回到家已经过了黄昏。家里饭菜飘香,苏钦玉和阮夫人坐在同桌吃饭,竟然有说有笑,看起来倒是一副出人意料的场面。阮夫人自从中风后鲜少下楼吃饭,嫌麻烦,而且觉得有股凄清之感。她见阮连泽回来了,招呼他:“连泽啊,来吃饭啊。我让厨房炖了鱼汤给儿媳妇,多喝鱼汤好,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聪明!”
阮连泽尽量维持自己表面的平静,拉开椅子坐下,“那我要替钦玉谢谢妈。”
“哎,谢什么?我要抱孙子喽,高兴还来不及。”
每当阮夫人说起孙子这个话题,苏钦玉便会心虚而且愧疚得不敢看她。也因着这个原因,苏钦玉对阮夫人呵护有加、体贴容让。阮连泽看着白花花的鱼肉,脑子里想起蒙着白布的尸体,一点儿也提不起胃口。他抓起筷子为阮夫人夹了些菜,一面说:“对了,妈,连朝有消息了。”
阮夫人瞪大了眼,等待他的下文。
阮连泽以略带生气和责备的语气说道:“他不听话,又去赌,不过这次赢了一大笔钱。但是赌场不放过他,想叫他吐出来,所以他卷款逃走了,听说去了美国。”
“哎呀……这个混账!”阮夫人一边摇头一边又傻傻地笑,“他没事就好。我前几天就一直纳闷怎么房契都回来了,原来是他赢了钱。大概听我们说起过美国的家产,他以为那边的日子好过。改天我写信给你三姨,让她帮忙照拂一下。”
阮连泽轻轻应了一声,勉强吃了几口饭。
书房门虚掩,灯光微黄。苏钦玉悄悄地将门推开一条缝,见阮连泽正伏案工作,便不想打扰。不过阮连泽已经察觉到了,便唤她:“你进来吧。”
苏钦玉脚下趿拉着一双羊皮拖鞋,走起路来软绵绵的悄无声息,像猫一样。她穿着衬衣和长裙,肚子已经显出来了,像蝴蝶微微鼓起来的腹部。她坐在阮连泽对面,问道:“我看你从回来就不太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阮连泽举起手里的信纸说:“北伐要开始了,大概在六七月份,我可能过不久就要南下广州,跟随大队伍一同奔赴战场。”
苏钦玉点头表示理解:“嗯,我们也几次开会商讨此事,无产阶级革命队伍将全面配合国民革命军,争取早日消灭军阀,统一中华。”
“这一去或许时间很长,阮家可就要靠你打理了。”阮连泽自嘲似的摇头叹息,“原本只想帮你一把,给你个方便的身份和归宿,没料到还要麻烦你照看我们家。”
“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夫人,生意上也会加以留心。”苏钦玉忍不住猜测,听他稀松平常的话语间,似乎藏着什么情绪。她回头看了眼门,是她方才进来的时候关好的,于是大胆问他:“是不是阮连朝出了什么事?”
阮连泽一向都知道苏钦玉聪敏,便不再瞒她:“我今天去认了他的尸体,明天要去选墓地,尽早将他安葬。不过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妈知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我们如今是感受不到的。”
苏钦玉似乎猜到了,没有惊愕,只是叹一声:“怎么会这样?”
“他得罪了洪帮。”
“是那个叫水灵的女人吧?我听锦玉说起过,她整日出入胡家,风光无二。”
“等我有时间再慢慢调查这件事。倘若连朝说的话是真的,是她故意使诈害他,那我绝不放过她。”
苏钦玉见他目光中又闪现出往昔的锋芒,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阮连泽。她一边起身一边劝他:“我看你着实累了,先歇着,明天再忙。”
他本不想这么早歇下,可被苏钦玉一说便动摇了,心头一软,答道:“好。”
水灵跷着二郎腿坐在花园里喂鸟,一袭碎花旗袍将身段修饰得玲珑有致,怎么看都是个可爱娇俏的女子,谁曾想是这样深藏不露。苏锦玉一早探望苏钦玉,听闻阮连朝的死讯便迫不及待赶回来质问水灵:“你怎么如此狠心?活生生把人给逼死了!”
水灵抬了一下眼皮,先把旁边的下人打发了,面无表情说:“这件事外人并不知道,阮家甚至都没给三少爷办丧事,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苏锦玉见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义愤填膺道:“那个人虽然十恶不赦,也的确伤害过你,但还不至于要他死吧?我只当你要他日子不好过,可不曾想你竟是要他死!”
水灵将鸟食碾碎在手心里,往旁边一洒,“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有多恨他?”
“所以他死了你就痛快吗?我早该想到,那天你被绑架就是最后一个套,可惜……”
“可惜什么?你能阻止什么?我告诉你,这是报应!”水灵猝然起身,恶狠狠地瞪了苏锦玉一眼,“你可要小心,掂量掂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在枕头边吹几阵风,你过不久就会被赶出胡家大门。”
苏锦玉被噎得无话可说,她虽然痛恨水灵的手段,但又怕了水灵真的对付自己,只好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