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时节,墙上爬满常青藤,巴掌大的叶子层层叠叠交错,将灰白的墙壁装点得生机盎然。窗内荫凉,一排高大的书橱对面是阮连泽临时搬来的木板床,他每日都歇在书房里忙于公务,只在清晨或黄昏时分去卧室看看身材日渐臃肿的苏钦玉。这一天阴晴不定,一会儿太阳光耀得刺眼,一会儿又凉风阵阵。阮连泽坐在书桌前,当着苏钦玉的面把家中大小事务都跟成管家交代一遍,然后将账房钥匙交给苏钦玉,嘱咐道:“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阮家在上海没有多少产业,主要是工厂和店铺。家里有管账的先生,你只要按期去收收账,给工人发工钱,家里的开销都由你支配,我放心的。”
苏钦玉接过钥匙,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说:“你这一去,是要历经生死的,千万保重。”
阮连泽将抽屉关上,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军帽戴好,语气中有他一贯的冷傲:“我父亲说过,我天生就是军人,只有在战场上才能体现价值。”
成管家望了望窗外,说:“大少爷,车开来了。”
“嗯。”阮连泽转身向门外迈开步子,可视线不由自主偏向苏钦玉,“我也许收不到信,不过尽可能勤来电话,希望能赶上你的产期。”
苏钦玉颔首,想说点什么温柔体贴的安慰话语,毕竟这一去归期遥遥。北洋军阀统共有百万大军,北伐军不过十万,实力悬殊太大,但推翻军阀统治势在必行,如今全国各地积极响应,是大好局势,应趁势而起。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过她是希望他凯旋归来的,其中的意味太多太多。
苏钦玉送阮连泽到家门外,目送他上了车,而他总是看着自己,仿佛在特意等她告别。苏钦玉低头想了一下,走上前隔着车窗对他说:“等你回来。”
阮连泽唇角轻轻上扬,笑得弥足珍贵。
车开走了,掀起一阵风,树上有些老去的叶子落下来,在空中画着圈。苏钦玉的裙角被风带起来,她一手抚着腹,一手扶着腰,抻长脖子看着那车逐渐驶远。
阮连泽回头,忽然觉得这一幕是他一生中所见过最美的画面,就此牢牢印在了脑海中。
拥挤的街头聚集了大批罢工游行的工人,他们举着条幅,挥着旗帜,喊着响亮的口号,底气十足。领导者拿着扩音喇叭站在卡车上大喊:“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底下便一呼百应,街头巷尾都沸腾了。
停靠在远处的一部车里,阮连昊戴着报童帽遮挡脸部,低头对鹤田俊夫说:“舅舅,看现在的局面您应该了解我为什么建议按兵不动。因为国共合作的关系,国民党在前线打仗,共产党通过工人运动把大部分地区都控制下来了,这样的局势,对北洋军阀十分不利。”
鹤田俊夫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挑了挑眉说:“中国人不是有个词叫做‘世事难料’吗?胜败还不一定。”
阮连昊劝道:“我仍然建议暂时不要干涉了,罢工游行或者北伐战争,就由中国人去吧,目前只要保证租界的安全就好。中国人还有一个词叫做‘明哲保身’。”
游行队伍渐渐从街口浩浩荡荡过去,在队伍接近末尾的地方,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恐惧地四处张望,脸上挂着两行泪,鼻头脏兮兮的,像是跟母亲走散了,可怜巴巴地喊着“妈妈”。
阮连昊从车窗里看见了,担心游行的人群会伤到孩子,便赶紧下车朝那边跑过去。在距离十几米的时候,他突然收住了脚步。因为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女人把女童抱到路边上,悉心地替她擦拭脸庞,询问她家住何方。当这个女人回头的时候他才发现,居然是苏钦玉。阮连朝盯着她的腹部,一股滚烫的血液冲上头顶,旁边游行的口号声全部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嗡嗡直响。他刻意保持冷静,令自己不至于失了风度,可他又悲又喜,神情复杂极了,迈着拖沓的步子走到她面前。
苏钦玉温柔地拍着孩子的脑袋,哄道:“别怕,阿姨陪你在这里等,你妈妈会回来找你的。”当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侧头瞥了一眼,瞥见干净的圆头皮鞋和西裤裤腿,便出现幻觉似的嗅到一阵古龙香水的味道。她多希望看见的也是幻觉,可到底不是。
苏钦玉站直了身子,渐渐转过去,却避免直视他的目光,面无表情道:“你怎么在这里?难道日本人还敢镇压吗?”
阮连昊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心疼地看着她,问道:“你怀孕怎么不告诉我?”
苏钦玉看也不看他,冷笑说:“为什么要告诉你?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个穿旗袍的年轻妇人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找孩子,苏钦玉见小女孩哇哇大哭扑到母亲怀里去,脸上露出欣慰而怜惜的笑容,说道:“以后可要小心点,别再把孩子弄丢了。”
“是是,谢谢你,真是谢谢你。”妇人感激她,并顺口问道,“哟,你也要当母亲了,这有几个月了?”
“四个月。”苏钦玉颔首答,视线落在自己肚子上。
“善有善报,夫人一定能生个聪明可爱的胖小子。”妇人与苏钦玉寒暄了几句,一面哄着自己女儿带她回家。
她们走后,苏钦玉不发一言往另一个方向去。阮连昊挡住她的去路,捏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直勾勾盯着她说:“我是医生,能看出来五个月和四个月的差别。不要骗我,告诉我,你和我大哥结婚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孩子?你根本不喜欢他的。”
苏钦玉仍然错开目光不肯与他对视,一边厌恶地挡开他的手,“时至如今,你无权干涉我的私事!”
“钦玉!”阮连昊突然发现自己作了个极其错误的决定,可已经走到这一步,没办法再重新选。他挽回不了什么,只是愧对她、心疼她。他想,如果北伐早日结束,国家早日统一,他是不是还有机会赎罪?
成管家从旁边一间店铺里匆忙走出来,看见阮连昊的时候怔了一下,然后对苏钦玉说:“少奶奶,李掌柜病了,不在铺子里,恐怕今日收不到他的租了。”
“那算了,我们回去吧。”苏钦玉不愿意再多待一秒钟,甚至忘了自己大着肚子,健步如飞地朝车子走去。
车里的鹤田俊夫一直看着,把方才发生的事都看在眼里。等阮连昊回来,他似笑非笑问:“连昊君,发生什么事了?”
阮连昊神思恍惚,微笑答道:“我遇见了大嫂,问候一下。”
“幸好你还知道她是你大嫂。”鹤田俊夫鼻腔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嘲讽又像生气,接着不再理会他,叫司机开车回领事馆。
窗帘只拉了一半,房间里透进一半的光,剩下一半在暗处。
阮夫人越来越怕见光,眼睛一疼就容易流泪。这天气热得厉害,她情绪并不太好,正在苛责厨娘最近做的菜不合她口味。护士劝她消消气,一面用毛巾替她擦拭双腿。
公馆里的人都知道阮夫人心情不好,因此个个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房门外两个丫鬟推来推去,最后用猜拳的方式决定谁进去。阿杏输了,不情愿地撅了一下嘴,敲敲门走进去小声说:“夫人,有位漂亮小姐在外面想见夫人,说是三少爷让她来的。”
一听有阮连朝的消息,阮夫人脸上的不快一扫而光,眉开眼笑,心急道:“哦!先请进来,快快,帮我梳头发。”
阮家许久没来过客人,平日冷冷清清,整座房子里没有生气,凉飕飕的。水灵坐在客厅里都觉得冷,搓了搓裸露的手臂,歪着头打量墙上贴的喜字,嘴角露出轻蔑的笑意。
“小姐,我家夫人腿脚不方便,请随我上楼去。”阿杏不清楚这位小姐的来历,可也知道三少爷向来不交好,于是也提防着她。送她进到卧室去见阮夫人之后,她便端茶递水借故逗留,瞧瞧她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阮夫人见水灵穿戴不俗,笑问:“不知小姐该如何称呼?”
“夫人不用见外,叫我水灵就好了。”
阮夫人心急问:“水灵小姐与连朝如何相识的?他可是有什么话要水灵小姐捎给我?”
“是啊,是有些话。”水灵喝口茶,捻起手绢抹了抹嘴边的茶水,抬头看了一圈,说,“可是,有些私话,我觉得单独与夫人说才好。”
阮夫人皱了一下眉头,冲身边的人挥挥手,“你们都出去,别杵在这儿了。”
护士与厨娘都转身走了,阿杏狐疑地瞟了水灵一眼,出去的时候带上门,跟另一个丫鬟嘀咕:“我怎么瞧着这位小姐十分眼熟呢?”
“也许三少爷从前往家带过呢,太多了,我可记不过来。”
阿杏大致上认同这个说法,可左右不放心,便在房门口守着没离开。
阮夫人好似浑身上下都舒畅了许多,向前倾着身子一句接一句问:“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了。连朝他在哪里?还好吗?他怎么不打电话回来啊?”
水灵眨着眼,从包里拿出来一张照片递过去:“夫人,三少爷在这儿,您自己看。”
阮夫人忙接过来,黑白照片上一座灰色大理石的墓碑,碑上赫然刻着阮连朝的名字。生卒年月,父母兄弟,详尽非常。她震惊之后又觉得自己被戏弄了,瞪大了眼睛怒喝:“岂有此理!你这是在咒我儿子!”
水灵轻轻嘘了一声,笑着说:“夫人,你的好儿子已经死了,这墓碑可是他的大哥亲自立的。要不然,你可以问问你的儿媳,他们都知道,可就是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阮夫人一边是惊讶,一边是恐惧,整个人都颤了起来,“不可能的,连泽不可能骗我的……我的连朝在美国……他在美国!”
水灵一步步走近,坐在床边上逼视阮夫人,一字一句说:“他不在美国,他死在黄浦江边上,身上中了十七枪,满是窟窿眼儿。阮连泽不敢告诉你,所以背着你把他给葬了。可怜你竟然连儿子的最后一程都没去送送,啧啧,真是可怜。”
阮夫人的手已经拿不住照片了,惊骇地看着水灵,一声声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水灵压低声音,以诡秘的语气说道:“他死了个明白,我也让你明白明白。我姓贺,跟你们家也算沾亲带故,夫人若不嫌弃,可以跟我嫂子一样直接唤我文慧。”
“你……”阮夫人倒抽了一口气,然后僵住了动弹不得。贺文慧这个名字是封存已久的记忆,是谁也不愿提及的旧事。而眼前的女子就像是冤孽纠缠上来,将她缠得喘不过气来。
“我?原来你还记得我。”水灵咯咯笑起来,眼里却淌出两行泪,“你纵容儿子胡作非为,从不管教,你是罪魁祸首!阮连泽包庇兄弟,为了替他免罪用权力来交换,他就是帮凶!阮连朝不想坐牢,那好啊,他只能去死!”
阮夫人突然抽搐起来,往旁边一头栽下去,“咚”一声从床上滚下了地。门外的阿杏听见声音赶紧推门进来,见到这样的场面大喊大叫:“快来人啊!夫人……夫人晕过去了!”
护士、仆人闻讯赶来,卧室里乱成一团。当护士打电话通知医院,再替阮夫人做检查时,发现她已经断气了。护士沮丧地摇着头说:“二度中风,摔下来又撞了头,来不及抢救,夫人已经去了。”
屋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茫然无措地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阮夫人。
水灵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抹去脸上的泪,若无其事地拎起包大摇大摆走出卧室。阿杏赶紧叫人拦住她,指责道:“就是她!她把夫人害死的!”
水灵不耐烦地冷笑,“我是洪帮的人,你们谁敢拦我?”这句话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刀挡在人面前,令众人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出去。
当苏钦玉与成管家收完账回来,恰好是晚饭的时候。往日都该闻见饭菜的香气了,如今院子里暗暗的,灯都没开几盏。远远一看,整座楼都是只有客厅里是亮堂的。苏钦玉自从上午与阮连昊偶遇后一直心神不宁,她即使再恨他也无法逃避一个事实,孩子的确是他的,这样自欺欺人下去最痛苦的只是她自己。
成管家跟在后面拎东西,一进门便见着客厅里一屋子家仆坐的坐站的站,个个巴巴地望着苏钦玉。成管家纳闷地喊了一嗓子:“这都干什么呢?你们也闹罢工啊?”
“爹……”阿杏从椅子上蹿了起来,跑过去拉着成管家的衣袖泪汪汪道,“出事了。”
“怎么了?”
“夫人……”阿杏为难地回头看了眼护士,“夫人去了。”
早上还是活生生的,只不过几个小时,就突生变故。苏钦玉联想起自己与阮连昊如今的情形,忽觉悲恸难忍,膝盖一软,摇摇晃晃瘫坐在沙发上。
成管家张了张嘴,愣是没发出声音来。
苏钦玉一手扶着腰,目光茫然扫视一圈,问那名护士:“是怎么回事?”
护士答道:“有位小姐来探望夫人,不知说了什么,令夫人大受刺激,二度中风,然后……来不及抢救了。”
苏钦玉问:“什么小姐?”
“她说她叫水灵。”
“水灵?”苏钦玉恍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记得苏锦玉再三叮嘱过要阮连朝提防这个女人,可她哪里想得到人家偏偏趁了她不在家的空当找上门来了。
阿杏将那张掉在床边的照片递到苏钦玉面前,“噢,还有这个。大概就是水灵把这个给夫人看了,才刺激到夫人。少奶奶,这是真的吗?三少爷真的已经……”
见到那张照片上的墓碑,成管家终于回了魂儿,安葬三少爷这事是大少爷吩咐他瞒着阮家上下办的,没承想还是让夫人知道了。他悔恨交加,跺着脚直呼:“我只不过出去了一日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们怎么都没长脑子?把陌生人放到家里来?这叫我如何跟大少爷交代啊!等我下去之后怎么给司令交代啊?!”
阿杏委屈得直掉眼泪:“夫人听说那个水灵有三少爷的消息,便让人快些将她请进来,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
事已至此,成管家也没有心力去追究是谁的过错,转而征求苏钦玉的意见:“少奶奶……如今,您是一家之主,您说该怎么办?”
苏钦玉怔怔道:“尽快想办法通知大少爷,希望他能赶回来。”
“唉。”成管家无奈又伤感地应下,回想起阮司令过世之时也是这般场面,大家都茫然极了,无所适从。自己在阮家工作了二十余年,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那些记忆中的音容笑貌却又生动得很,好似就在昨天。对着眼下的凄清场面,不由得越想越欷歔。
公馆里这下子比从前更加清静,一入夜,各种不知名的小虫子叫起来,有些瘆人。这几日苏钦玉都在想办法联系阮连泽,可一连三日都联系不上,也不知道他们的部队到哪里了。成管家张罗好里里外外,就等着大少爷回来。
苏钦玉与成管家在书房里核算阮夫人的丧葬费用,阿杏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叫:“爹、少奶奶!账房老周不见了,他们一家人都不见了!中午还在一块儿吃饭呢,这会连人带行李全消失了!”
成管家呆了一下,惊呼:“哎呀,昨日才从银号里兑了钱出来,全在他手里呢!”
阿杏急得直跺脚:“那怎么办呀?”
苏钦玉说:“快报警。”
阿杏便赶紧跑出去打电话给警署。
成管家愤恨不已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与老周认识二十年,怎么都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苏钦玉心力交瘁,扶额叹道:“如今可怎么才好?这三个月收上来的租,还有为了给夫人办后事兑出来的现钱,加起来是一笔巨款。别说夫人的后事了,我们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来维持日常的开销,每一天的吃用、工人的工钱……再有十天就是发工钱的日子,总不能拖欠人家的。”
成管家道:“少奶奶,当务之急是给夫人发丧。你瞧外头请了那么一大帮子人,明天一早就开始做白事,这些都要打发的。”
苏钦玉扶着腰站起来,一手撑着桌子慢慢迈开腿,“成管家,你还是照样,该怎么办怎么办,钱就由我来想办法,总是要把眼下度过去的。”她手头有一笔嫁妆,将这几天凑合过去倒是可以,只是将来怎么办?因为罢工的关系,工厂一直在亏损,铺子的租金又迟迟收不上来,眼看着阮公馆三十多人等着吃饭、等着拿工钱,她真是料不到在这节骨眼上一贯老实巴交的账房先生居然做出这般背弃信义的事情来。
阮连泽仍然无法联系上,于是阮夫人下葬那天,连个送葬的亲人都没有。只有身怀六甲的苏钦玉勉强算是家人,为她披麻戴孝,彻夜守灵。在众人眼里看来,这情景很是凄凉,阮夫人一生风光,可惜丈夫早逝;虽生有两子,临走却是孤零零一人。她的娘家是清朝贵族,但时至今日,各人只能顾得上各人的生计,哪里还管得了兄弟姐妹的闲事。
丧礼那日,人倒是来了许多,不过只是走走过场,并无几人真心吊唁。
苏瑞祥私下里劝告苏钦玉:“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你在这里撑着,阮夫人都没人收尸。你呀,算仁至义尽了,赶紧把阮家的铺子变卖变卖,打发掉一些下人,这样才能勉强过去。等到阮连泽回来,你就熬出头了。倘若他回不来,你也要为自己谋出路啊……”苏瑞祥是商人,算盘打得精,说话有些无情,但确是实在的。苏钦玉也知道在乱世中自己一个女人要保全阮家是很难的,只希望北伐早些结束,或许阮连泽回来以后一切就会好起来。
灵车回来之后,苏钦玉疲惫不堪。阿杏搀扶着她回房去休息,却发现灵堂里站着一个人。阿杏磕磕巴巴说:“少奶奶,是四、四少爷……”
灵堂里棺柩已经抬走了,因此显得空空荡荡,纸钱焚烧后留下的灰烬洒得满地都是。阮连昊盯着牌位许久,听见阿杏的声音忙转过身来,看见憔悴不堪的苏钦玉正失神地望着自己。他朝她一步步走近,用极其温柔的语气说:“我本应该来的,可是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你怎么没通知我?”
苏钦玉移开视线,冷漠答道:“阮夫人一定不想看见你,也许这里没人想看见你。”
阮连昊无奈笑了一下,低头说:“节哀。好好照顾自己……和孩子。”然后看着她蹒跚地离去,他掏出一包香烟来,就在灵堂外面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他看见阿杏从走廊里经过,冲她招手。阿杏左右望了望,才敢跑过去问:“四少爷,什么事?”
“阿杏,大少爷不在家,你可要好好照顾她。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阮连昊一面嘱咐,一面将自己的号码写在烟盒上递给她。
“噢,我记住了。”阿杏将烟盒揣在兜里,看着阮连昊认真点头,她曾经多么希望四少爷能和苏钦玉小姐终成眷属,虽然希望破灭了,但见阮连昊如此悲伤又无奈的神色,她大为感动。
胡家简朴的客厅里摆着几张紫檀木的方椅子,可水灵喜欢贵妃榻,于是那几张椅子都撤到角落里,给贵妃榻让了一块儿地方。水灵正坐在榻上陪三姨太绣花,听见门外有人回来,便借故上楼去了。胡青襄本来只是出于礼节和道义去参加葬礼,没想到回来之后发现苏锦玉一直魂不守舍的,仿佛刚刚去世的是她自己的亲人。他觉得纳闷,又觉得有点好笑,苏锦玉从来不会这样伤春悲秋的,他打趣问道:“锦玉,你这是怎么了?该不是姐妹之间心灵感应,你姐姐的心情转移到你身上来了吧?”
苏锦玉蹙眉嗔道:“去,胡说。我只是觉得姐姐辛苦。”
“的确,家里没个男人。那你可以时常去看看她,需要帮忙的话跟我说一声。”
苏锦玉慢悠悠“嗯”了一声,仍然显得有些低落。她打开门想叫人倒壶茶来,不料一抬头看见从走廊经过的水灵。自从阮夫人猝死的消息传到耳朵里,苏锦玉总做噩梦,不是梦见水灵把阮夫人掐死了,就是梦见水灵拿着刀子刺得阮夫人浑身是血,她可是真的害怕了,因此尽量避开与水灵碰面,即使碰见了也急忙闪躲,如惊弓之鸟。
不过正巧水灵也不想看见她,于是两个人就将彼此当做透明的,连声招呼都没有,自己忙自己的事。
盛夏炎炎,天气变化无常。上午阳光白花花的,过了中午便阴云蔽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黯淡的阮公馆里铃声急促地响起,阮连泽的电话终于打回家来了,只不过离阮夫人下葬已有半个月,说什么他也来不及奔丧。成管家听见阮连泽的声音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忍不住哽咽起来:“大少爷,我可真是日夜烧香,求佛祖保佑你早日归来。这家都快散了……”
阮连泽询问清楚了阮夫人离世的前后经过以及丧葬细节,怒道:“又是水灵?这个女人,我就应该在走之前把她解决掉,没想到留了后患!”
成管家痛心疾首道:“当日我和少奶奶都不在家,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事。大少爷,我真是后悔万分哪!”
阮连泽的声音骤然柔软下来,问:“少奶奶近日可好?”
“还好,就是有些劳累。夫人的后事都是她拿出自己的嫁妆来料理的。老周几乎卷走了我们所有的钱,少奶奶不得已辞退了一些工人,只留下几个使唤。店铺也变卖了五间,尽量维持阮家的生计。”
“你多帮帮她,我身在战场,没办法顾全家里。写信也行不通,我们的部队随时有变动。日后我会常来电话,当下最重要的是她的身子,要好好养胎,不要操劳。”
“是是,我一定会帮着少奶奶打点阮家,等大少爷回来。”成管家挂了电话之后,回头发现方才在睡午觉的苏钦玉听见动静已经出来了,他忙说,“少奶奶,大少爷不想打扰您休息,就没让你接电话。”
“他没事就好。”苏钦玉低声念叨,又转身拖着步子回去了。
关上房门之后,世界又静得可怕。连白天都是这样的,夜晚更加难熬。苏钦玉看着杂乱无章的桌面,继续翻译一份俄文的手稿,她觉得身体乏累,但闭上眼就会胡思乱想,倒不如用忙碌来填充空白的时间。阿杏叩了两下门,端着一盅汤进来,“少奶奶,喝点汤就歇息吧,这一阵子你都睡得很少。”
苏钦玉头也不抬,认真地阅读俄文材料,“先放着,我等会儿喝。”
阿杏嘟着嘴想再劝她几句,可又觉得徒劳,于是轻轻放下汤,悄悄折回客厅去打电话给阮连昊。
“四少爷,我照你的吩咐每天三盅汤送去给少奶奶喝,可是她每回都喝不完,有时只喝几口就剩下了。”
电话那头阮连昊的声音温和如旧:“吃饭可好?”
“还是不思饮食。我看这肚子不见长呢,别是生病了吧?”
“多劝她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窝在屋里对孩子不好。倘若你劝不动,打给胡家找苏锦玉过去陪陪她。”
“唉,我知道了。”阿杏觉得自己背负了重大使命一般神情严肃,挂上电话的时候长长吐了口气。
短短几个月,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武汉、南昌陆续被攻下,北洋军阀节节败退。报纸上连篇满版的都是振奋人心的文章和前线大捷的消息。工人们大大小小的罢工运动此起彼伏,但各国领事馆出奇地安静,都不敢轻易有动作,只是维护好租界内的安全和秩序。
苏钦玉本应在家待产,候了几天没动静,觉得闷便出来走走。恰巧有工人集会演说,她一看就看到了晌午。日头烈,她腿脚有些浮肿,走不动了,转身间,一栋房子闯入她的视线。没想到不知不觉竟走到这里来了。那三楼的窗台上两株花仍然长得好好的,没有衰败的痕迹。苏钦玉不由自主朝那走去,摸了一下包里的钥匙,还在呢,她从不舍得扔掉。
推开门,一切如故。苏钦玉径直走到窗台边,伸手摸了一下花盆里的泥土,是湿的,或许早上才浇过。她站在那儿环视房间,想起曾经的同甘共苦,不觉又陷入了幻想。她怀胎辛苦的时候,总会幻想一些令自己高兴的事,譬如当初他们没有分开三年,应当过着怎样幸福的日子;当初他坚持不娶石野凉子,也许带着她私奔去了国外;当初倘若她没来帮他戒烟,如今她便不会挺着大肚子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回想往事。即使有那么多当初,都无法挡得住“命中注定”这四个字。苏钦玉后来觉得是那梳子邪门,是不是每个拥有它的人都无法得到幸福,或者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
门合上,锁眼里传来咔嗒一声响。苏钦玉的脚步从楼梯上一点点滑下去,直至完全消失。厨房的布帘子后面,阮连昊失魂落魄走出来,他方才因为握拳握得太紧,指甲刺在掌心留下了几道印痕迟迟未消。他时常守在阮公馆外面看着苏钦玉一整天的生活,看她是否安好、是否开心。若看见她笑,便觉得秋风吹得人畅快,看见她蹙眉,便觉得天上云都皱了。可当她真真切切就站在他眼前时,他才发觉无论她在人前是怎样的,唯有独自一人的时候,眉间挥之不去的忧郁和哀愁才是最真实的。
她不开心,她过得很不好。阮连昊脑子里始终盘旋着这个念头,可是他想不到任何办法让她开心,他现在能带给她的只有痛苦而已。
暖暖的火炉在脚边烧着,烈酒从喉咙灌下去,整个人都好似焚了起来,热得要出汗。阮连昊脱去一件衣裳,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门被拉开来,一阵极冷的风也钻进了屋子,他打了个寒战,望着走进来的凉子。她穿着和服,刘海儿齐眉,温婉可人的模样与他脑子里那张脸重叠又重叠。
凉子夺下阮连昊手里的酒杯,劝道:“连昊君,别喝了!该休息了。”
阮连昊忽觉头痛,捂着额头问:“外面下雪了?”
凉子答道:“是,今年第一场雪呢。”
“真冷,比去年冷。”阮连昊喃喃说着。去年这个时候,他和心爱的人在温暖的房子里经历一些事,虽然痛不欲生,但也有破茧成蝶之感,只可惜那两只破茧而出的蝶,它们总是一只向左、一只向右,怎么也飞不到一处去。
门外一阵凶猛的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雪夜的沉静。不一会儿,一名日本婢女踩着小碎步过来请阮连昊过去听电话。凉子问:“哪里打来的?”那婢女小声答:“阮公馆。”
阮连昊一扫醉酒的状态,像被外边的冷风吹醒了似的噌地站起来往外头摇摇晃晃跑出去,鞋也没穿冲到客厅里抓起听筒喊:“喂?是阿杏吗?怎么了?”
那头阿杏心急火燎:“四少爷!少奶奶要生了,可是接生婆说胎位不正生不下来,要送医院!现在我们就去宏仁医院,车已经到了。”
“好,你看好她!我马上赶到。”阮连昊挂上电话,一转身却见凉子站在面前,险些就撞上了。
凉子眼里含泪,却坚持以微笑面对他,问道:“这么晚了,风雪交加,你要去哪里?”
“人命关天,我回来再跟你说。”阮连昊顾不得许多,回房抓起一件皮大衣穿上便一头钻入了漫天飞舞的雪夜里。
被送到医院的苏钦玉奄奄一息,浑身是血。阿杏吓得大哭了起来,只顾对医生喊“救命”,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惹得苏钦玉哭笑不得。幸而阮连昊及时赶到,一边跟医生说明情况一边帮她办好了住院手术。
苏钦玉躺在床上,因失血而面色发白,耷拉着眼皮望向他:“你怎么来了?”
阮连昊用充满爱怜的目光注视她,轻声细语安慰道:“你不用问那么多,我请了宏仁医院最好的医生来给你手术,别怕,睡一觉就过去了。”
苏钦玉原本都痛得麻木了,可一听手术,还是皱了一下眉,“要麻醉?”
阮连昊一面抚摸她的额头一面说:“嗯,要麻醉,不然你承受不住那样的痛。”
一名护士拿着单子过来对阮连昊说:“您是孩子的父亲吗?请签个字。这样的手术也许有后遗症,会影响以后的生育。还有手术难免发生意外,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
阮连昊接过笔,顿了一下,飞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苏钦玉发觉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于是闭了一下眼,滚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她艰难地攥住阮连昊的手,气息虚弱道:“应该是个女孩,我取好了名字,叫阮沛灵。如果是男孩,如果我醒不来了,名字你取……”
阮连昊打断她说:“你不会有事,放心,不会有事。我会在你身边,会一直在你身边。”他信誓旦旦,紧紧跟随在病床边,握紧她的手一同进入到手术室。
苏钦玉陷入昏迷之前所看见的最后画面是阮连昊的脸,眉目温柔,带着些落拓,就如初见那样,几乎没有变化。她想,有些故事若能到此为止也好,至少,不再有痛苦。
吓傻的阿杏好不容易停歇了会儿子,这下又呜呜地哭起来,成管家斥她:“又哭什么,真是丢人。”
阿杏瘪着嘴说:“爹,我觉得四少爷对大少奶奶真好……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你别胡说!”成管家白了她一眼,自己心里却难免泛起一阵酸楚。他不是看不懂,只是不愿意去看罢了。
窗外,雪不停飘落,偶尔沾在窗玻璃上,化成水往下淌。
苏钦玉梦中的场景盘桓在安源,魂牵梦萦的是斑驳石板桥和窄窄的长巷,伴着悠扬的调子。那调子忽快忽慢,如灯火忽明忽灭,即便只留了一线,也始终没有湮灭。最后跟着她一同从梦里出来了。
她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一个咖啡色的身影斜坐在床边拉琴,指尖不停变换着按弦的位置,手腕跳脱。他的神情那样专注,仿佛在想什么美妙的事情,唇角微微上扬。
“少奶奶醒了!”阿杏一声欣喜的呼喊打断了琴音。
阮连昊喜出望外,随手将琴往地上一放,转身凑到了苏钦玉面前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说:“钦玉,是个女儿,你生了个可爱的女儿!”
阿杏赶紧从另一张床上抱起初生的婴儿来给苏钦玉看,一边说:“少奶奶,看啊,她正睡着呢,多可爱。”
苏钦玉想抬手,发现浑身无力,便冲婴儿笑了一笑。可腹部传来一阵刺痛,惹得她不由自主皱起眉头,昨夜的情景像浸了血似的鲜艳而惨烈,她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从前哪里知道生孩子竟跟打仗似的,是生死之搏。
阮连昊知道她是痛了,握住她的手安慰:“你需要在医院里养上一阵子,等伤口好了再回家去。阮家的婆子有经验,知道怎么伺候月子,你安心便好。”
苏钦玉挣脱他的手,只这样动一下就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却不顾自身的虚弱,咬牙道:“你该走了。”
阮连昊料到她会如此,但仍然心痛难忍,苦笑道:“你现在没人照顾,我怎么能走?”
苏钦玉丝毫不顾及他的颜面,言语尖刻地道:“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正在为了国家浴血奋战,我怎么能接受一个汉奸的照顾?”
阮连昊突然站起身来直勾勾盯着她,然后抬头对阿杏说,“回去催一下厨娘,快些把午饭送过来。”
阿杏赶紧应着,把婴儿放回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匆匆离去。
阮连昊再也按捺不住,压着嗓音急切说道:“你进手术室之前叮嘱我,如果是个女孩,取名为阮沛灵,如果是个男孩,由我来取,那你还有什么理由否认这个孩子是我的?”
苏钦玉有片刻失神,是他先抛弃了自己,是他辜负了这份感情,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她承认?自从他不说一句话跟石野凉子结了婚,长久以来被压抑在心底的恨意终于找到了报复的出口,她几乎是嘲讽地笑起来,一字一句说:“就算孩子是你的,可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叫你一声爸爸。最亲最亲,她也只能叫你叔叔。不过我想,我和我先生都不愿意自己的女儿管一个汉奸叫叔叔吧。”
阮连昊侧头看着床上睡熟的婴儿,心头钝痛。明明,一个是他娇嫩可爱的女儿,一个是他此生的至爱,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属于他。汉奸这个称谓,他听了四年,不仅刺耳还锥心,可当这个称谓再次从他所爱之人的嘴里说出来,他竟觉得自己做的一切根本没有意义。阮连昊近乎崩溃,抱着头低吼:“我不是汉奸!天底下谁都可以说我是汉奸,你不可以!钦玉,我都是为你了……你不可以像别人一样对我!”
苏钦玉对他的反应感到诧异,当即愣住说不出话来。
躺在旁边的婴儿被吓醒了,像小猫一样发出嘤嘤的啼哭声。阮连昊抛下所有的防备和顾虑,扑过去抱紧娇弱的女婴,哽咽道:“小沛灵,不哭,爸爸不是故意的。”或许真是因为骨肉相连的关系,婴儿渐渐停止了啼哭,乖顺地窝在阮连昊怀里,小手伸出来挥舞。阮连昊坐在床沿俯身望着苏钦玉,心仿佛裂了道口子,血流不止,他濒死一般发出绝望的悲鸣:“钦玉,我不是汉奸,我和你是一样的。如今我豁出去了,什么组织纪律都不顾。为了死守这个秘密,我付出了太多,到最后竟然连你也失去了,我不甘心!当年你失踪,为了打探你的下落,我找到了李先生,因为我身世特殊,可以潜伏在日军内部探听消息,因此被组织接纳。你不知道我这几年是如何熬过来的?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被人误解、冤枉,甚至靠大烟和吗啡度日。我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医生,没有任何政治立场,可是为了你,我必须选择和你站到一起。我的立场全部由你来决定,我的信仰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你!我娶凉子,是为了进一步得到日本高层的信任,即使我不是一个称职的革命者,也不希望自己这几年的辛苦白费。我想我是真的理解了何为革命,并且愿意像很多人一样为之献出青春和热血,所以,我不是抛弃你,我只是想和你一样。”话语越来越轻,音量越来越低,说完最后一句,他又恢复了往昔的温柔。怀抱可爱的女儿,怜惜地看着刚经历了生死的恋人,浑身的血液慢慢流回心脏。他周身都暖了起来。
苏钦玉已泪流满面,她虽惊愕,却信他。有什么理由不信呢?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也不管将来会怎样,只要知道自己没有爱错人便足够了。她抽泣着,伤口被牵扯出一丝丝的痛意,可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得以宣泄出来,她觉得畅快淋漓,痛也无所谓。
阮连昊将孩子放在她身边,一面抚摸她的脸颊一面俯首亲吻她的额头,“这是机密,我不该泄露的。等阿杏把午饭送来,我出去给李先生打个电话,向他解释清楚,也请他来为我证明身份。”
苏钦玉用鼻尖蹭他的掌心,泪水将他的手指都打湿了,又哭又笑说:“不需要证明,我相信你。”
“可这件事非同小可,还是要汇报的。”阮连昊掏出手绢替她擦拭脸庞,脸上浮现出倦色,一夜未眠,加上内心苦苦的挣扎,已将他折磨得精疲力竭。窗外雪花纷飞,今年第一场雪就下了整夜,将上海刷成白茫茫的。
病房里烧了盆炭火,熏得苏钦玉有点咳嗽。阿杏正收拾碗筷,成管家从外面进来,搓着手高兴地说:“少奶奶,联系上了大少爷的部队,虽然不是大少爷亲自接的电话,但他应该也得到喜讯了。”
苏钦玉怔了怔,想到阮连泽如此照顾自己,有些内疚地低下头,“嗯,那就好了。”
房门外又传来敲门声,阿杏问:“谁呀?”接着跑去拉开门。只见一名身穿西服外面披一件呢子大衣,鼻梁上架着眼镜的斯文男子站在门外:“请问苏钦玉小姐是住这间病房吗?”
这声音令苏钦玉昏昏的头脑顿时清醒了大半,忙说:“李书记,快请进。你每日繁忙,怎么还来看我?”
李先生迈进房去,礼貌地冲阿杏和成管家都点头打个招呼。成管家明白事理,便拉着阿杏出去了,让他们单独谈话。李先生在离病床几米之外的沙发上坐着,略带惭愧地说:“我事先不知道你与阮连昊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如今倒像是我害了你们。”
苏钦玉摇头道:“怎么这样说?路都是自己选的,不可怨天尤人。”
“如今阮连昊已经身不由己了,在日本人的控制下,很多事情都不能如愿。我只是想提醒你,他和凉子的结合是政治联姻,想要全身而退似乎是不可能了。你们将来要面临的也许是生离死别。”
苏钦玉莞尔一笑,用手指逗了逗婴儿的脸蛋,“我倒是宽了心,只要他安好,其他的都不在乎了。”
“难为你们……”李先生叹了一声,“他不适合每日出现在这里,倘若被石野知道了,他会很难交代。所以,请你体谅一下。”
苏钦玉郑重点头:“我知道。”
李先生顺便与她说了说当前的形势:“北伐很顺利,我们工人武装运动也很顺利,基本上控制了除租界以外的城市地区,国共双方里应外合,作战迅速。不出三个月就会打到上海来了。你安心坐月子,无论如何,自己的身体最重要。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苏钦玉与他告别之后,心情如外面的天气一样,虽然晴朗,可布了一层云,筛掉了一多半的阳光。但好歹是晴天,冰雪依稀在融化。
指挥部里人人都在忙碌,整装待发。
一名通信员在几张桌子间穿来穿去,大声问:“哪位是阮连泽上校?”
戴着军帽的阮连泽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来,“我是。什么事?”
通信员立正行礼,笑着说:“是您家人的来电,您夫人于十日晚诞下一名千金,恭喜恭喜。”
周围所有人因半年来的行军作战而神经紧绷,表情严肃,鲜少有笑容,这个消息仿佛充满神奇的魔力,顿时令指挥部上下扬起一片笑声和恭贺声。
阮连泽脑海里浮现出最后见到苏钦玉的画面,她挺着肚子站在家门口一手扶着腰,裙摆飘荡。如今她肚子里的小家伙终于出世了,他心中竟涌上来一种狂喜。在战场上见多了死亡,这新生于他来说是格外的珍贵。他几乎忘掉了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在周围人的恭喜声中享受着难得的虚荣。
通信员接着说:“对了,来电还说,千金的名字夫人都取好了,叫做阮……阮沛灵!”
军官们纷纷赞这名字好,赞阮连泽有位博学多才的夫人。阮连泽再也绷不住,咧开嘴笑了,像从未笑过一样生疏得很。再过几个月就打到上海去了,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凯旋归家的场景,苏钦玉抱着女儿站在门口张望,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那画面繁花似锦,正适合团圆相聚。
几棵落光了叶子的樱花树伸着光秃秃的枝丫刺向天空,像在发泄什么不满似的。阮连昊从树下经过,抬头望了望,他想起母亲的故居,那些樱花开满树的时候真是美极了,他原想带苏钦玉去看一看,不知何时才有机会。
阮连昊走进廊道,拉开房门,见房里赫然坐着几个人,肃穆的气氛令他迟疑了一下,方才脱鞋进去。
石野与鹤田分别坐在茶几的两旁,两人面前都有一杯茶,可是谁都没喝。凉子跪坐在石野身边低头抽泣,见是阮连昊回来了,脸上露出矛盾复杂的神色。
阮连昊大致了解他们为何而来,跪坐在他们面前,恭敬道:“不知二位光临寒舍,恕我晚归了。”
石野大佐鼻腔中发出浓重的哼气声,从桌上抓起茶杯朝阮连昊扔过去,怒喝:“浑蛋!”
阮连昊不躲不避,茶杯擦过他的太阳穴砸在肩上,热水洒了一身,杯子咕噜咕噜滚到榻榻米上。
鹤田俊夫担心石野震怒之下会过于冲动,抢先训道:“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要不是凉子躲在院子里哭泣被大佐发现了,我们都不知道你竟然如此对待凉子!你们结婚大半年了,你怎么可以冷落凉子而去关心别的女人?她可是石野大佐的掌上明珠!我们温柔贤惠的凉子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浑蛋!你真是……真是给我们鹤田家族丢脸!”
阮连昊伏倒在地,大声道歉:“对不起,我最近早出晚归是为了照顾大嫂和刚刚出生的侄女。忽略了妻子是我的错,请大佐责罚!”
凉子始终垂着头,带着哭腔央求:“爷爷,请不要责罚他!”
石野大佐面色铁青,大发雷霆道:“连昊君,你难道不知道苏钦玉是共产党员?她经常在报纸上发表对我们不利的文章,还煽动鼓舞工人造反,在我们这里,苏钦玉已经上了黑名单,随时准备要除掉她!而你居然为了那个女人伤凉子的心,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鹤田俊夫只庆幸石野并不知晓阮连昊与苏钦玉的往事,帮忙开脱:“大佐,关于苏钦玉的问题,是我的失误。我曾经想让连昊君从苏钦玉那里套取情报,不料失败了。其实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连昊君是忠于凉子小姐的。”
石野大佐挑眉反问:“真的是这样?”
阮连昊答道:“是,我将永远忠于石野家族。”
直到石野大佐和鹤田俊夫离去,阮连昊不曾抬一下头,始终伏在地上。凉子双眼又红又肿,赶忙去搀扶阮连昊:“快……快起来。都是我不好,被爷爷逼问几句就……”
“这不怪你,是我的错。”阮连昊这时才觉得胸前火辣辣的疼,方才一杯热茶全洒在身上,幸好隔了几层衣物才不至于烫掉皮。他撑起身子走进卧室里去,不发一言将门关上,自己一层层脱去衣裳,自己给自己上药。凉子戚然地注视着他们之间隔着的那道门,眼泪又断断续续淌下来。
苏钦玉出院那日离过年只差几天,天气冷得有些异常。苏锦玉去接了她,顺便帮她打理了家里的大小事务,简单准备了一下好过年。虽说天冷,但战事频频告捷的消息使得人心振奋,日英等国在此局势下保持沉默,不再干涉工人武装。
如今苏钦玉可以走动,不过身子乏累,走几步就赖在沙发上歇着。她正摊开报纸跟苏锦玉说:“这真是好消息,等北伐军打到上海来,工人阶级也能出不少力。”
苏锦玉埋怨她:“姐姐,能不能少关心一点儿国家大事?你现在呀,应该盼着自己的丈夫早些回来,家里有个男人才好!”
苏钦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锦玉看着零星几个仆人在收拾打扫屋子,感慨道:“哎,这阮家也真是没落了。想当年多气派啊!这几年阮司令、阮夫人、三少爷接二连三地去了,二小姐下落不明,四少爷当了汉奸,如今只剩下一个大少爷撑着。”
苏钦玉听见汉奸这个词极度敏感,她多想为阮连昊辩驳一句,可也只能闷在心里。
苏锦玉想到阮家的命运并非全然是上天安排,也有人从中作祟,自己也憋了许久,于是逮着这机会偷偷跟苏钦玉说:“姐姐,我与你说个秘密,你可千万别告诉姐夫。”
苏钦玉不以为意笑着瞟她一眼:“你还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苏锦玉却极认真,攥着手悄声说:“那个水灵,她害死了三少爷和阮夫人。”苏钦玉点头道:“嗯,阮连泽回来之后会着手查这件事。不过水灵有洪帮做靠山,我们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你没见过水灵,其实她是我们都认识的人。”
“是谁?”
苏锦玉贴过去耳语道:“贺文慧。”
当年那个青涩天真的少女在苏钦玉的记忆中很模糊,甚至连具体的眉眼都想不清楚,就算是碰见了怕也认不出来。她先是倒吸了口冷气,而后又微微叹息,原来一切都是因果报应。贺文慧的一生被阮连朝毁掉了,因此也要毁掉他的一切才能罢休。等阮连泽回来得知这一真相,又是冤冤相报了。苏钦玉仔细想了想,说:“就算阮连朝死有余辜,阮夫人却何其无辜,恐怕贺文慧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苏锦玉认同道:“所以我觉得不要让姐夫知道为好,免得出乱子。”
“好,我知道了。你在胡家也要小心谨慎,毕竟洪帮在外头作恶多端、名声不好。”苏钦玉又唠叨了苏锦玉一番,才叫家里的司机送她回胡家。
随着国民革命军越来越近的消息,上海工人通过武装起义控制了除租界之外的所有地区,日租界、英租界被工人们包围,国共双方里应外合,使国民革命军迅速攻下了上海。国民党部队进驻上海,解除了上海地区的北洋军阀统治。
玉兰花都开了,夜里暗香袭人。幽幽的花香渗过窗帘往房间里弥漫,尽是一股春天的味道。
苏钦玉正伏案写信,身边的摇篮里婴儿也正在熟睡,她怀着兴奋的心情,笔端刷刷地从纸上划过,连字句都似是要雀跃起来。信写好之后装入信封,她在信封上写下了一串地址,是虹口那一栋三楼的房子,然后叫阿杏把信送过去,再三叮嘱:“一定要从门底下塞进去。”
阿杏才走了没多久,成管家一溜小跑到书房门口唤道:“少奶奶,大少爷马上就回来了!”
苏钦玉欣喜道:“快去叫厨房备菜,还要烧几桶热水给他沐浴用。”
成管家笑呵呵道:“我都吩咐好了,少奶奶放心!”
苏钦玉俯身替婴儿掖了掖被子,趿拉着一双羊皮拖鞋就往外头走,去迎阮连泽。为了省电,阮公馆里头的路灯许久未亮了,今夜都通通亮起来,整座房子也灯火通明的,好似从前那般热闹。夜风微凉,苏钦玉抱着双臂在台阶前走来走去,终于听见汽车声音慢慢近了。
车灯打着两柱金光照在青灰色的地上,车子开得极快,因此刹车的时候也有些猛,发出尖锐的响声。阮连泽不等成管家开门,径自下车来,仍是藏青色的戎装,英姿勃发的模样,没有半分疲惫之色。他看着披了羊毛披肩长发散落的苏钦玉,她脸上是温婉而略显倦态的笑容,他忽然觉得温暖,几个大步迈过去将她紧紧抱入自己怀中。
苏钦玉愕然,本是想替他接风洗尘,可料不到他会做出这样不合他性情的举动。毕竟当着许多家仆的面不好驳他,她便由他暂且抱着。
阮连泽合着眼在她耳边说:“我听成管家说你生产那日凶险万分,幸好母女平安。”
苏钦玉便寻了个借口,问:“想不想看看孩子?”
“好。”阮连泽松了手,随她一同进了屋。
暖黄的灯光下,熟睡的婴孩柔嫩的脸蛋仿佛吹弹可破,阮连泽生怕自己粗糙的手会伤了她,于是只凑近了看,不敢轻易触碰。他从未这样看过一个孩子,坚硬的心一点点地柔软下来,恨不得像棉花一样软,这样才好护着她。
苏钦玉极难得见到他这样的神情,不由得也放柔了声音,“你去吃点东西吧,然后好好洗个澡。”
阮连泽重新站直来,拉住她的手往旁边一拉,强行将她按在椅子上,“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说。”
苏钦玉瞥了一眼孩子,反问:“什么事?”
阮连泽严肃道:“是机密,我告诉你之后,你便不能再出阮家大门一步。”
苏钦玉心思机敏,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你又要软禁我?”
阮连泽沉着道:“听着,虽然北伐暂时取得了胜利,但是国共合作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可能有大事发生。为以防万一,我正在联络美国的姨娘,等那边有了消息,我马上送你去美国。”
苏钦玉皱着眉反驳他:“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为什么要去美国?我的家、我的亲人都在这里,我是不会去美国的。”
阮连泽态度强硬,神情却不似从前那样冷漠,恳切劝道:“我没跟你开玩笑,苏钦玉,因为你,我已经被扣上了亲共的帽子,倘若真的出事,我保不住你。就算你不顾自己,也请顾念一下女儿。”
“什么是亲共?为什么出事?难道……”苏钦玉脑子飞快地转着,看着眼前阮连泽十分认真的神情,她似乎预见了一个可怕的结局,惊讶地瞪大眼睛问,“国民党将要有什么动作?既然我们知道了,为什么不能阻止?”
阮连泽蹙紧眉,反问:“怎么阻止?你想,国民革命军打败了上百万人的北洋军阀,难道工人武装能强得过北洋军阀?”
苏钦玉愤然道:“既然不能阻止,也可以尽量避免,我要把这个情况汇报上去!”
“你可曾为我想过?倘若这风声是从我阮连泽的夫人口里泄露的,我将面临怎样的下场?”阮连泽替她捋了一下刘海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里会有军队看守,你逃不出去,乖乖待在家里照顾孩子。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你们。”
门“咔”地一声关上,阮连泽的军靴踏在地板上嗒嗒的声音飘远了。书房里仍旧飘荡着木兰花的香气,可一座接一座的书橱像要倾塌下来似的,宽敞的房间瞬间成了逼仄的角落,苏钦玉整个人都蒙了,陷入无边无际的安静之中。
日本领事馆,后院的花园里,凉子在追一只兔子,因为穿着木屐,因此行动笨拙,总也追不上。阮连昊站在屋檐下,看似面带微笑正在注视自己的妻子,可耳朵却十分敏锐,听见楼上的窗户里飘出来的谈话声。
“上海革命政府建立了,看起来局势很稳定。不过都是假象,更大的风暴就要来临了。”
“是啊,我们只需要静观其变,就让他们中国人去斗个你死我活好了。”
阮连昊裤子口袋里揣着一封信,他原本应该去老地方把信放下的,却发现上次的回信还放在屋里没有拿走。如今听见鹤田他们的谈话,猜想苏钦玉也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腾不出时间来。他趁凉子不注意,转身回屋去挂了个电话到阮公馆。接电话的是阿杏,她一听是阮连昊打来的,赶紧放低了声音,悄悄说:“四少爷,大少爷回家了呢,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把少奶奶锁在房间里,还交代我们要轮流值夜。”
果然事出有因,阮连昊心跳骤然加快,急切问:“你能见到她吗?她们母女是否安好?”
阿杏捂着话筒小声说:“大少爷倒是照顾得很仔细,只是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少奶奶锁起来,也不敢问。大少爷吩咐,任何人找少奶奶,都说她去俄国了。”
把苏钦玉锁在家里再谎称她去俄国了,这是出于什么目的?阮连昊抓听筒的手都在发颤,他挂断电话,又打去了胡家找苏锦玉。胡家不知在办什么舞会,热闹极了,苏锦玉对着话筒大声喊:“喂?是哪位?”
“我,阮连昊。最近有没有见过你姐姐?我联系不上她。”
舞会上喧闹一片,苏锦玉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前些日子才去看过,听说大少爷凯旋归来了,她在家能有什么事,你放心,肯定好好的。整个上海都在庆祝胜利嘛,估摸姐姐也忙得很!”
“听着,你姐姐被阮连泽关起来了,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明天你能不能上阮公馆去一趟,打探打探情况。”
“不会吧?他关我姐姐做什么?”苏锦玉不以为然,纯当阮连昊是在胡思乱想,敷衍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阮连昊还想说什么,可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响声。他若有所失,听筒抓在手里迟迟不放下。在他背后,凉子不知道几时进来的,将他与苏锦玉说的话都听见了,担忧问道:“连昊君,出什么事了吗?”
阮连昊终于回过神来,将听筒啪地挂上,低头对凉子说:“对不起,我必须出去一趟。”凉子马上拽住他的衣袖说:“我和你一起去。你单独出去会被监视,跟我在一起就不会了。”阮连昊看着善良而无辜的凉子,心中感激,郑重道了声:“谢谢。”
车不紧不慢驶入阮公馆,阮连泽正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他回来这几日,还是头一次去拜祭母亲。在外英勇奋战,却连母亲的葬礼都错过了,这应是他最最痛悔的头一件事。他派去查探水灵底细的人还未有消息,可他早已设想了数种方案来为自己的母亲和弟弟报仇泄愤。
司机按了两下喇叭,以提醒大少爷回来了。可阮连泽睁开眼时却见前方停着一辆日本车,车边站着一男一女,正是阮连昊与石野凉子。他皱了一下眉,下车后假意以责备的语气问成管家:“怎么不请客人进去喝茶?”
成管家道:“大少爷,四少爷是来探望大少奶奶和孩子的。”
阮连泽匆匆瞟了阮连昊一眼,又盯着成管家问:“你没告诉他少奶奶去俄国了吗?”
成管家答:“说了,可是四少爷执意要等您回来。”
“那便好好待客。”阮连泽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嘴上虽然客气,行为上却另是一套爱答不理的态度。
阮家如今不似从前,家仆遣散了许多,只留下几个必要的,因此招待也不是十分殷勤。阿杏见四少爷亲自上门来了难免心虚,便只躲在厨房里沏茶,叫旁人端出去。
与阮连泽的淡定悠闲不同,阮连昊不顾当场还有外人在,直截了当说:“明人不说暗话,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
阮连泽讥讽道:“你就这么关心你嫂子?我可从没见过你关心家里的任何人。她不在家,去了俄国,你也知道,那是她的工作需要。”
阮连昊的身子突然往前倾,气势汹汹道:“她没有去俄国,我知道!”
阮连泽脸色一沉,“阮连昊,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看到她和孩子是否安全。”
“很安全,如果你真是为了她们好,最好别再问及此事。否则,我也不敢保证她们的安全!”
阮连昊质问他:“你在威胁我?”
阮连泽冷笑两声,不屑一顾道:“你有什么值得我威胁的?一无是处!”
这样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场面令凉子心惊胆战,她从没见过阮连昊这样子,甚至以为他向来遮掩得很好,绝不会暴露自己内心的情绪,原来是分人分事的。若这件事沾上苏钦玉,就什么原则也不顾了。她想劝阮连昊喝口茶消消气,刚张口却听见阮连昊充满哀伤的嗓音:“阮连泽,你欠我一条命,如今又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人。你真以为我是因为害怕才不计较?你错了,我母亲的死是你造成的,其实真正害怕的人是你。你总想把我逼走,看不见我就不会想起你犯下的罪行,不会心怀内疚。你怕我往事重提,你怕我报复你们,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什么都没做,可是有一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阮连泽许久不曾回想那场面,因为实在太残酷,他当时年少气盛,只想出口恶气,不料伤及人命。他闭了闭眼,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眼角抽了几下,吼道:“住口!那个贱妇才是真正的自作自受!”
阮连昊反倒是心平气和了许多,“我知道,你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心魔,所以我根本用不着复仇,你的噩梦是自己酿造的,永远藏在心里。”
阮连泽用手撑在扶手上站起身来,略微有些摇晃,面无表情道:“成管家,送客。”
此时,婴儿的啼哭声隐约从楼上传来,骤然打破宁静,客厅里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阮连泽的反应。
阮连昊一边摇头一边微笑,不过知道再交涉下去也无果,便先告辞了。为今之计,能够接近苏钦玉的人或许只有苏锦玉了。
孩子的哭闹不止,听起来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苏钦玉从窗口望见阮连昊的车走了,长舒一口气将孩子抱起来哄着。阮连泽推门进来,皱着眉,语气无奈问道:“怎么回事?她最近哭个不停。”
苏钦玉自然没好脸色对他,淡淡说:“才三个月,当然哭了。不哭才怪。”
阮连泽小心翼翼地触摸孩子的脸蛋,目光中浮现出难得的温和,“这样不利于隐蔽。”
苏钦玉听了这话灵机一动,说:“我想到一个法子。不如暂时把沛灵送到锦玉那里去,等你安排妥当了再去接了她同我一起去美国。她这样哭闹下去,谁都不会相信我已经去了俄国。”
阮连泽感到狐疑,端详了一会儿她的神色,反问:“你舍得吗?”
苏钦玉心平气和道:“为了孩子的安全,舍不得也要舍。倘若真的发生什么事而我还来不及出国,至少孩子不会受伤。我相信整个上海没有比胡家更安全的地方了。”
“你想通了肯出国就好。”阮连泽显然担心把孩子送出去是苏钦玉的一个借口而已,可是孩子整日啼哭的确很容易坏事,他想了会儿,睨着苏钦玉说,“那你收拾一下,我会把孩子亲自交到她手里嘱咐她好好照顾。不要想传什么消息出去,每一件衣服、每一条毛巾我都会仔细检查。”
苏钦玉道了声谢,等阮连泽出去之后,她凝视着怀中的婴儿良久,怜惜地亲吻婴儿的脸颊,轻声道:“妈妈委屈你了。”
门外,阮连泽仔细听了听房里的动静,孩子的哭声终于渐渐停歇了,他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从走廊的窗户望出去,是花团锦簇的院子,春天的景致令人心旷神怡,他都忘记自己有多久没好好欣赏风景了。一个身影冒冒失失闯入了他的视线,是阿杏穿着浅粉色的小褂子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往外溜。
阮连泽起疑,唤道:“阿杏!”
哪知阿杏做贼心虚,慌慌张张抬头望了一眼,见到阮连泽那张脸,吓得腿脚发抖,“大少爷,有事吗?”
阮连泽索性从走廊外边的铁梯下楼去了,指着她问:“你要去哪儿?”
阿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去……不去哪儿,我就是在园子里走走。”
阮连泽匆匆扫了她一眼,发觉她紧紧攥着左边的衣袖,铁定是藏了什么东西。他又想到阿杏往日与阮连昊交情不错,直觉便是与阮连昊有关的,问道:“袖子里藏了什么?”
“没什么……”阿杏低垂着头,似乎也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豆大的眼泪往下落。
阮连泽不由分说拽起她的胳膊,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来,然后连拉带拖把阿杏从院子里一路拽回书房。阿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声抽泣着说:“大少爷,我看少奶奶很痛苦,就想帮帮她而已……”
阮连泽置之不理,自己坐在书桌前展开信纸,果然是苏钦玉的笔迹,开头的称呼便是“连昊”。他一个字一个字往下看,脸色由青变白。信中写道:“连昊,近来可好?已有数日未有信件来往,上次的信件无暇送出,内容不提也罢。如今有十万火急之事,请尽快转告李书记:国民党内部预备肃清队伍,排除共产党,或许还在预谋政变,务必多多提防。至于我与沛灵及其他私事,信中不好详述,静待团聚时刻。”
阮连泽以为政治立场已经将这两个人永远划成两个世界,他一直相信凭自己的执著追求和宽容接纳,苏钦玉总有一天会被感动。可这封信的内容令他清醒顿悟,事实摆在面前。第一,阮连昊也是共产党;第二,北伐期间他们一直有联络;第三,他们才是一家人,所谓团聚,与自己毫无干系。阮连泽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别人恭贺他喜得千金,他还满心虚荣,当真以为自己做父亲了。当他凯旋归来的时候,那样用力地抱紧自己思念的人,殊不知她心中从未念过他。只要有阮连昊在,她怎么可能爱上自己?阮连泽慢慢收紧拳头,将信纸揉成一团,原本已经柔和下来的心又恢复了岩石般冷硬,慢慢嘱咐阿杏说:“这件事别告诉少奶奶,你出去。”
次日,阮连泽将孩子送去胡家。他锁上卧室门之前扫了苏钦玉一眼,目光中带着一种类似报复的快感。苏钦玉触及那个眼神的时候浑身都泛起一层寒意,那是不祥的预感,可她又想不出来阮连泽想要做什么。孩子那么小,他应该不忍心去伤害,况且已经跟苏锦玉通过电话了,相信会安全送到。
阮连泽于胡家来说毕竟是生人,不方便进去,便托人把苏锦玉叫了出来,解释道:“你姐姐得了过敏症,不能吹风,要闭门养病,或许月余才能好。我又是个粗心的人,不会看孩子,只好请你暂时帮忙照顾。”
苏锦玉抱过孩子来小心捧着,答道:“嗯,我这会儿都已经找好了乳娘和保姆,就等着孩子送过来。放心吧,在胡家好吃好喝的,不会委屈了小沛灵。”
阮连泽正欲离去,一部车从后边开上来,停在胡家门口。一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下车来,手里拎着镶嵌了珍珠的小包一摇一摆走到苏锦玉面前盯着孩子看了眼,又莫名其妙地回头冲阮连泽笑了笑。
门边,一个婆子殷勤地招呼:“水灵小姐回来啦,晚饭都准备好了……”
阮连泽拳头一紧,“她就是水灵?”
“嗯,是。”苏锦玉虽然没做什么助纣为虐的事,但自己也算知情不报,对着阮连泽有愧疚感,赶紧与他打发了几句就回屋了。她也顾不得吃晚饭,先把孩子抱到卧室去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她如今可是相信了苏钦玉一定出了事,否则怎么可能把亲生骨肉送出来?依阮连昊的说法应该有什么信件或者字条,可这孩子的襁褓里干干净净,带来的衣物用品也都没藏什么东西。
胡青襄敲门进来,看见床上摊了许多东西一片狼藉,好奇地问:“锦玉,你在干什么?”
“没事,我想给沛灵洗个澡。”苏锦玉赶紧装模作样开始给孩子脱衣裳,当她掀开小棉袄的领子,瞥见孩子后颈上有一抹红色,好像染了胭脂。她扒开衣领往里一看,只见孩子背上用口红写着四个字——“谨防政变”。
胡青襄在门外说:“这个时候洗什么澡啊,先吃饭。”
苏锦玉吁了口气,想必这就是阮连昊要的信件了。她用手绢在孩子背上用力擦了几把,回头笑道:“好,先吃饭。”
樱花盛开的时节,夜风里飘着碎屑似的花瓣。窗户敞开着,偶尔有花瓣落到房里来。凉子跪坐在一方茶几旁边给石野大佐煮花茶,因手艺精湛,频频得到赞扬。
门被拉开一道缝,有人跪在外面传话:“大佐,有位国民党的军官想要见您。”
石野大佐正在品茶,不耐烦道:“什么军官?无名小卒我都要接见吗?”
那人回道:“是您孙女婿的兄长,叫做阮连泽。”
凉子诧异地抬起头,想起前几日才去过阮公馆,听了他们兄弟的对话,这个阮连泽可是有些狠心的人,他突然出现一定是来者不善。可凉子想去给阮连昊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石野大佐将阮连泽请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名翻译。
阮连泽不顾日本人的礼节,只朝石野大佐行了个军礼,将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给他,说:“这是我截获的信件,是我夫人写给阮连昊的。他们都是共产党,秘密来往已久。阮连昊潜伏在日军内部是为了窃取情报,甚至跟凉子小姐结婚也是出于政治目的,此人险恶狡诈。我军将在十日内有所行动,石野大佐应该是知道的,为免他们坏了大事,请大佐好好惩治阮连昊,千万不能让他再泄露机密。”
凉子吃惊地瞪着阮连泽,不敢相信他所言所讲。她手里的茶壶倾倒,水淌满了茶几都浑然不知。
翻译将阮连泽的话转给石野,之后又将信上的内容译了一遍。石野怒容满面,越想越生气,委屈自己心爱的孙女嫁给他,不料竟是被利用,他一掌拍碎了茶杯,朝手下命令道:“快去把阮连昊抓起来,我要杀了他!”他起身从背后的架子上取下他的武士刀。眼看就要抽出来,凉子扑过去挡在他面前呼喊:“爷爷!不要!”
石野大佐怒道:“凉子,你真是个傻瓜!让我去杀了那浑蛋!”
凉子伤心至极,却仍然劝道:“爷爷,不要听一面之词,我们可以查清楚再说。”
“我来此的目的只是确保我军机密不外泄,至于你们如何处置阮连昊,我不插手。告辞。”看着石野大佐的极端反应,阮连泽嘴角轻轻扯出一个模糊的笑容,然后转身走开了。一行穿和服的日本人听从石野大佐的话去抓阮连昊,与阮连泽相反的方向擦身而过。
此时阮连昊刚刚接到苏锦玉的电话,听得她说:“写的是谨防政变,只有四个字,想必姐姐也是绞尽脑汁才把字写在孩子背上。”
阮连昊迷惑不解,“政变?难道是因为她从阮连泽那里知道了什么才被软禁的?”
苏锦玉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悄悄跟你说,最近胡啸跟国民党高层走得很近,好似在商量什么大事。洪帮也安静得很,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安静,我总觉得要出事了。”
阮连昊还想说什么,忽然脖子上一凉,他低头看,只见一把锋锐的刀架在自己脖颈上。
话筒里苏锦玉还在不停地“喂喂”,却不知道对方的话筒已经摔在了地上。身后是七八名武士有备而来,阮连昊没有任何防范,只能束手就擒。他只恨自己还是没有把消息传出去,辜负了苏钦玉的苦心。他被押着经过石野大佐的卧室,听见房里面石野大佐骂道:“浑蛋!你的好外甥居然是共产党!鹤田君,难道你想当叛徒吗?”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情!这个孩子一向很听话,不知是什么时候叛变的!大佐请随意处置他,我绝不插手!”
阮连昊苦笑摇头,所谓亲情都是用来麻痹自己的,在利益面前哪里有什么亲情?当他回过头,发现凉子正站在楼梯边上望着自己。她身上穿的和服是新做的春装,上面绣了樱花和蝴蝶,都是他所喜欢的。她穿和服的样子总能令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因此他才待她好的,也因此令她误会。阮连昊慢慢走到她面前,不忍心看她泪汪汪的眼睛,低头笑道:“凉子,你真的不该来中国。”
凉子强忍住心酸,像往常一样温柔道:“连昊君,我不想问你了,因为你总是对我撒谎。”
“对不起,凉子。”阮连昊觉得找不到更多的话来道歉,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实在太轻。
凉子踏着木屐慢慢地往后退,甜甜笑着说:“可是,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撒谎我也高兴。我最怕的是……你不在了。”
阮连昊双手被押住,只能用眼神轻轻抚慰她,“凉子,你值得更好的人来爱你,忘了我吧。”
忘?上面是个亡字,下面是个心字,要死了心才能忘,可是怎样才可以死心呢?凉子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阮连昊被押走,终于哭成了泪人。
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壁灯、台灯一应开着,房间里仍然显得阴暗。苏钦玉抱着双臂在房间里不安地走来走去,早上送来的一叠报纸令她一整天都烦躁不已,连饭都吃不下。前些日子好像风平浪静,没想到一大早就看见了《战时戒严条例》的发布,条例中严禁集会、罢工、游行,局势对工人武装极为不利,甚至是刻意排除共产党。那些大资产阶级纷纷见风使舵,从财政上支持国民党,其中还包括苏钦玉自己的父亲苏瑞祥。都已经戒严了,更严重的事情应该会接踵而至。苏钦玉只能暗暗祈祷阮连昊收到了消息并及时汇报了上去。
阮连泽踏着军靴一上楼,声音便传至苏钦玉的耳中。他打开门锁,手里捧着一套军装走进房来,以命令的口吻说道:“快换上衣服,等天一黑就跟我走。”
苏钦玉站起来问:“去哪里?”
阮连泽答道:“美国的姨娘已经联系上了,我买了船票,十五日我们就走。现在你去美国租界住着,这里不安全。”
苏钦玉不客气质地问他:“淞沪都已经戒严了,还发布了戒严条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阮连泽本想斥责她,但终归不忍心,克制自己心平气和与她说:“你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这种时候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我已经吩咐公馆里所有人统一口径说你不在上海,去了俄国。我花钱打点了,你暂时躲在美国租界里。十五日天一亮我们就去胡家接沛灵,然后去码头等船。”
“是逃亡?我们要一起逃亡?”苏钦玉终于发觉事态比自己想象的严重多了,原以为北伐告一段落后可以松一口气,没想到迎来的是更加严峻的局势。
“我没空与你解释太多,以后再说。先换衣服。”阮连泽将军装往床上一扔,转身出去,又将门锁上。
苏钦玉思忖半晌,飞快地换上衣服,她急切想知道外面究竟怎么样了,与其一直被困在这里倒不如去美国租界,至少还有争取自由的机会。
因为戒严的关系,街道与平常相比显得安静许多,连店铺都冷冷清清,甚至有些关了门不做生意。偶尔有车子轧过,扬起一阵本该和煦的春风。不过租界里面人来人往,仿佛与外面是两个世界。苏钦玉被送到一所不起眼的房子里,看守她的是阮家的两个家丁,都是阮连泽很信赖的人。她硬撑着不睡觉,等到半夜十一点万籁俱寂时,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伤了膝盖也顾不得,一瘸一拐地贴着墙根走了。
街上空荡荡的,何况才半夜,苏钦玉没有地方可以去,便咬牙朝虹口方向走。她身上始终带着那把钥匙,唯有先去那房子里避一避,再想办法联络阮连昊和其他人。曾经举行过罢工发生过惨案的街口如今只亮着一盏路灯,灯下,她的身影由短拉长。苏钦玉忍着膝盖处撕裂般的疼痛上楼去,蹑手蹑脚地打开门。
地上一张纸被门带起的微风轻轻吹开,引起了苏钦玉的注意。她弯腰拾起来,关上门拉开灯,只见纸上两行稚嫩的字迹这样写着:“连昊君身份败露,被囚禁,作为奸细要执行枪决。上海危险,你尽快离开,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没有落款,可也能看出来这是凉子留下的。她把字条从门缝下塞进来,是想到苏钦玉也许会来这里。“身份败露”、“囚禁”、“执行枪决”……这些字眼像刀尖一样狠狠扎着苏钦玉的眼睛,她怎么也想不出阮连昊如何暴露的。本来还寄希望于他,却忘了他的处境比自己危险得多。日本人杀人不眨眼,连凉子都束手无策,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苏钦玉脑子一片空白,忽然瞥见窗外夜空中闪过一道光,好似闪电一样,紧接着又是一道。她跑到窗边看,夜空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连星光都没有。远处,也分不清是哪个方向突然爆发出一些喧哗、吵闹和打斗声,逐渐的,那些声音在扩散,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传来。苏钦玉赶紧关上灯,听着四周声音越来越杂乱,甚至还响起了枪声。这对许多人来说恐怕都将是个不眠之夜。
阮连泽听着外面的动静整夜都难以入眠,直到灰蒙蒙的清晨,一队人不由分说冲进阮公馆四处搜人。领头的丝毫不给阮连泽面子,振振有词道:“昨夜工人发生内讧,打斗闹事,我们收缴了工人纠察队的武装,现在要抓捕参与闹事者。苏钦玉是您夫人吧?她也参与了工人内讧。不好意思,我们按规矩办事!”
阮连泽从容道:“恐怕你们搞错了,我夫人十日前已经去了俄国,不在上海。”
“哼,怎么会这么巧?刚好不在?搜过了才知道!”那些人虽然穿着军装,却个个带着痞气,动起手来跟强盗没有分别。不一会儿,厅里的茶具花盆被砸得稀烂,更有甚者见了好的玩意儿便往自己兜里揣。这分明不是国军部队,而是流氓地痞。阮连泽没想到军队居然与黑帮勾结起来了,心里窝火,但也只能暂且忍着。
搜了约莫一个小时,没找着人,可他们收获不小,满载而归。
成管家愤慨道:“大少爷,这是出什么事了?这帮子人跟土匪似的!”
阮连泽不予回答,吩咐道:“就这几日,帮我寻个买家来,把厂子卖掉。”
“这……好,我知道了。”成管家嘴上应着,心里却在盘算,都要卖厂了,看来真是有变故。
早晨八九点的太阳被阴云遮住了,整座城市被灰暗笼罩。
苏钦玉躺在沙发上不知何时睡着的,醒来时膝盖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她揉着眼睛站起身,发现远处的街上聚满了人。从街头到巷尾,罢工游行的队伍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喊声,队伍绵延足有一公里长。她赶紧跑下楼一直朝游行队伍追过去,问路旁围观的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出来买菜却被队伍挡住去路的妇人答道:“哎哟,不得了呀,昨天半夜里好多工人不晓得为什么打起来了,国民革命军缴了工人好多武器,还杀了人哟!”
经过街道的队伍里有人听见,愤慨回应:“根本不是我们工人内讧,是国民革命军以此为借口解除我们的武装!他们故意缴了我们的武器,杀害我们的工人!”
“上海总工会召开群众大会,大家都去参加!抗议压迫、抗议暴行!”
周围一圈人纷纷响应,挥舞着标语横幅。因昨夜的动乱招致民怨沸腾,各界人士都加入到游行中来,誓要为死难者讨个说法。
铅色的云越压越低,一丁点儿阳光都透不进来,明明是接近中午,却好似到了傍晚。
苏钦玉趁乱混入队伍,随着人潮一直走。裙子上现了血迹,膝盖的伤疼得麻木,她没有心力去参加群众大会,在分岔口停住了脚步,转而向胡家走去。
胡家戒备森严,经过通传之后苏锦玉匆匆忙忙跑出来,见到苏钦玉喜出望外,可见她模样狼狈又担忧起来,关切问道:“姐姐,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来了?”
苏钦玉迎上去便问:“沛灵还好吗?”
“很好,你就放心吧。”苏锦玉拉着她往家里走,低声说,“外头出事了你也知道,家里的男人都不在,你随我去屋里歇歇。”
胡家女人多,一干姨太太,再有一干少奶奶,数都数不过来。这会有好些坐在客厅里聊天打麻将,见苏锦玉带了客人进来,不免好奇打听。可苏锦玉都搪塞过去了,只管拉着苏钦玉上楼。
婴儿才四个月大,不认人,有日子没见着苏钦玉了便生疏。才刚抱起来就哇哇直哭,不过全是干号而已,不见眼泪,因此也不是真哭。苏钦玉庆幸孩子是不懂伤心的,只需吃好睡好便安然。她将孩子交还给乳娘,转身拉着苏锦玉进里边去说:“洪帮势力强大,我是走投无路,才想到这来求你帮个忙。”
“什么求不求的,你快说!”
苏钦玉将凉子留的字条给苏锦玉看,心急如焚道:“阮连昊被日本人抓起来了,有性命之忧。洪帮在上海称霸,胡啸与各国领事素有交情,能不能请你们老爷子出面帮个忙把人给要过来?”
苏锦玉若有所思道:“这个应该不难办吧……他是我姐夫的弟弟,也就算我们自家人了,等青襄回来我跟他说说。不过,姐姐,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我听青襄说他们正配合国民革命军在打压工人势力、抓捕共产党,你千万别出门了,就待在我这里。”
苏钦玉终于明白了,阮连泽所说的行动就是勾结黑帮势力与日英帝国一起打压工人阶级,可惜太迟了。她试着挂了几个电话,要么线路繁忙,要么联络不上。想到上海总工会正在召开大会,大概要等散了会才有人接听。凉子写的字条还在她手心里攥着,每看一次心就会揪痛。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眼令她坐立难安,甚至几欲崩溃。后来还是苏锦玉命人点了安神的熏香来,才令苏钦玉勉强入睡了。
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正开着花,此时忽然下起雨来,花瓣被打落一地。古朴的雕花长榻上铺着缎面软垫,窗棂外头渗过微弱的光线。水灵划开火柴,替刚回来的胡啸点上烟斗,笑着说:“听姨太太们说起,我还纳闷苏锦玉带了什么人回来呢,原来是她姐姐。”
胡啸眯着眼,和和气气说道:“方才青襄特地带锦玉来同我说了,托我帮个忙救她丈夫的弟弟。这事难办,寻常人还好,毕竟阮连昊是日本人的女婿,不是我随随便便就能要来的。”
水灵见机道:“是呀,啸哥,能帮则帮,不能帮可不能勉强。如今日本人和国民党两边都不能得罪,那阮连昊既是共产党又惹恼了日本人,你救他捞不到一点儿好处。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胡啸十分感兴趣,反问:“怎么个顺水人情?”
“啸哥,你不知道日本人怎么一直不杀阮连昊吧?是因为那位石野凉子小姐是石野大佐的掌上明珠,石野大佐要是下令把他杀了,恐怕会惹来石野小姐的怨怼。可他又不能饶过阮连昊,只好一直关押着没有处决。倘若啸哥能以抓捕共党的名义把阮连昊要过来再交给国民党处决,那不是给石野大佐解决了难题吗?”
胡啸捏着水灵柔嫩的脸蛋笑眯眯道:“真是越来越聪明了,配合国军抓捕共党是我洪帮分内之事。就这么办!”
“宝山路出事了,死了好多人,听说血流成河。现在又到处在抓人,但凡搞无产阶级革命的都被抓了去。锦玉,你就别管闲事了,如今照顾好你姐姐和孩子才重要。”
“凭什么她一句话就让爹改了主意?我原是想帮忙,没想到反而害了人家,这叫我怎么跟姐姐交代啊?”
“锦玉,你听我的话,别再惹出什么事才好。我还有事要出去办,你千万记住,别让姐姐出门去,外头乱着呢。”
苏钦玉尚在半睡半醒之中时,听见胡青襄与苏锦玉的谈话,她极想醒过来问一问发生什么事了,挣扎了半天,终于睁开了眼,却见房中只剩了苏锦玉一人,胡青襄已经走了。她撑起身子着急地问:“锦玉,怎么了?”
苏锦玉面色为难,匆匆赶到床边劝着:“姐,你听了可别难过。”又低声骂道:“那个水灵、小贱人!她跟爹吹了两句枕边风,把阮连昊从日本人手里转到巡捕房里去了!”
水灵?又是水灵。明明是走投无路来求胡啸帮忙的,怎么忘了这里还有个记恨阮家的贺文慧?苏钦玉脑子一热,嚷道:“我要去找她!”她掀开被子下了床望窗外一看,发现已经黄昏了。她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如今头昏脑涨,膝盖又疼得钻心,偏偏还执拗地要去找水灵问个明白。苏锦玉想要拦住她,不料房门却先一步被人踹开了。
水灵带着几个洪帮的打手站在门口,嚣张地指向苏钦玉:“就是她!抓起来!”
苏锦玉愕然,冲过去大声质问水灵:“你干什么?她是我姐姐!”
水灵咄咄逼人道:“她是共产党,是工人领袖,是无产阶级革命家。窝藏这样的人在家里可真是败坏洪帮的声誉,快动手啊!”
几个打手唯命是从,三两下就把苏钦玉绑了起来,押到水灵面前。苏锦玉急哭了,大喊大叫:“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怎么能害我姐姐!趁着家里的男人不在你就胡作非为吗?!”可任她怎么闹都徒劳,水灵倒是看笑话似的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苏钦玉挣了几下,手腕被绳子勒得又紧又疼,她经过水灵面前的时候停了一下,直勾勾盯着她问:“为什么要这样?阮连昊对你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害他?”
水灵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绢帕替苏钦玉擦了擦眼角的泪,轻轻说:“我受辱那天晚上,四少爷明明路过,却见死不救,真是满口假仁义。而你……啧啧,可怜了,谁让你是阮连泽的夫人呢?我要阮家家破人亡,要破得彻彻底底才好。”
苏钦玉挪开视线,定定地望着远处,反问:“那么现在,你觉得满足了吗?快乐了吗?”
水灵怔了片刻,挥手命令道:“带走。”
亲眼看着姐姐被绑走,苏锦玉瘫坐在地上欲哭无泪。若早知道这无妄之灾会落到苏钦玉头上,说什么她也会揭发水灵,免得她害了一个又一个。到如今,苏锦玉想来想去,只有找阮连泽了。
公馆里安静得很,连人的喘息声都清晰可闻。阮连泽一个人坐在宽敞的沙发上,空旷的客厅里摆设全无,显得萧条极了。自从苏钦玉逃走,他召集了大批部下四处寻找,始终没有消息。外面形势严峻,自从下午游行队伍遭遇镇压,革命组织和进步团体被迫解散,核心成员被杀被捕不计其数。
尖锐的电话铃声刺破沉静,回声阵阵,阮连泽抓起听筒,只听得苏锦玉在电话那头又哭又叫:“是我!快救救我姐!她被抓走了,也许是被送到哪个巡捕房去了!你不是军官吗?一定有办法救她是不是?”
阮连泽气急:“她去了你那里?你丈夫不是洪帮少主吗?怎么会连个人都保不住!”
“是水灵干的!她故意告密揭发,找人把姐姐抓走了。不,她不是水灵,她其实就是贺文慧!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先是阮连朝,再是阮夫人……”
阮连泽已经听不下去了,他脑子里浮现出许多零散的片段,原来那个叫水灵的女人是贺文慧改头换面。他惨死的弟弟,枉死的母亲,都是被她所害。他毅然挂掉电话,起身冲伍副官说:“带上一队人,去洪帮胡家!”
夜色浓浓,由于阴雨的关系,星月也无光。几盏暗黄的路灯照着湿漉漉的地面。
胡家的客厅里,留声机放着欢快的音乐,太太们依旧在打麻将,各得其乐。当一队训练有素的官兵冲进来的时候,她们也不慌,到底洪帮的太太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一听说是来找水灵的,都幸灾乐祸了起来,还给阮连泽指路。
三姨太素日嫉恨水灵,朝自己的丫鬟道:“愣着干吗?快带这位军爷去呀。”
丫鬟便领着阮连泽一行人往楼上去,然后又一溜烟跑下来,生怕自己被殃及。
当伍副官推开门,房间里两把枪直直指向门口,水灵坐在中间的沙发椅上跷着二郎腿抽烟,而她旁边的摇篮里是睡着的小沛灵。阮连泽身后的卫兵见此情形也纷纷举枪,伍副官低声道:“不好了,孩子在她手上。”
阮连泽握了握拳,狠狠地盯着水灵一步步走进房去,“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连几个月大的婴孩都不放过。”
水灵眯眼笑着,仿佛周围的枪都形同虚设,她怡然自得,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我就知道苏锦玉会求助于你,这下可好,齐了。你们阮家的人,一个都跑不掉。”她忽然弹掉指间夹的烟,从旁边的小茶几上拿起枪,上好膛,枪口直指着摇篮里的孩子,命令道:“叫你手下出去,我们单独聊几句。”
阮连泽目光中带着锋芒,薄唇紧抿,朝后做了个手势。伍副官便带着其他卫兵退出房间去。水灵叫自己身后的人也出去,于是房中就剩了他们两人和摇篮里的孩子。
阮连泽神情有些变化,皱着眉似是很难过的样子,慢慢走近她,“我一直想不出你是谁?如此有手段又有心机,还对我们阮家恨之入骨。即便连朝有错在先,但罪不至死,而我母亲又何辜?我的妻女何辜?”
水灵终于不再微笑,怒容满面道:“要不是你包庇,要不是你母亲纵容,阮连朝怎么能逍遥法外?!你们都道是他不好,与你们何干?可要不是你们,他又何至于骄纵嚣张目无法纪?”
阮连泽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同时从腰间拔枪直指水灵太阳穴。
水灵毫不畏惧,冷笑道:“你也是个狠角色,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啊?”
阮连泽脸上露出诡秘莫测的微笑,说:“这个孩子根本不是我的,你以为万无一失,可是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水灵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眼角抽搐盯着摇篮中的婴儿,“这是你亲自送来的,怎么可能不是你的孩子?”
“是苏钦玉跟阮连昊生的孽种,与我无关。”
水灵的手臂轻轻晃动,走神了。阮连昊这个名字唤醒了某些深藏的回忆。她还记得葡萄架下,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脸上生成星星点点的光斑,他的眉眼、鼻口、举止都那样优雅,她还记得自己的心跳曾经那样厉害,历久弥新。可她也恨他,恨他一心只顾找苏钦玉,对自己见死不救。倘若那时候他骑车经过巷口时能细心一点,后来的事都不会发生了。
水灵手中的枪慢慢垂了下来,枪口指着地面。阮连泽趁机扣动扳机,“嘭”的一声响贯彻整栋房子。
水灵的回忆定格在阮连昊含笑的容颜上,渐渐染成了血红色。
这是座地牢,四面墙壁因为春季返潮的关系湿漉漉的,一股腥臭味夹杂着铁锈味充斥着每间牢房。没有窗户,看不见外头的天色,被关押的人们仍然义愤填膺没有消停,呐喊声几乎可以穿透地面传递到街上去。
一条不知名的长虫沿着墙根往外上爬,原本靠墙而坐的苏钦玉侧目瞥见,浑身打了个寒战。她往前挪了挪,膝盖处剧痛难忍,掀开裙摆一看,原来在跳下楼的时候在窗户边上刮了一道口子,皮肉都翻了起来,难以结痂。
关押的人太多,一批接一批被送进来,牢房逐渐满了。呻吟、喧闹、呐喊,所有声音交杂在一起震耳欲聋。苏钦玉身边一个年轻的女工人见到她受伤了,关切道:“你这伤得包扎一下,不然很难愈合啊!”
苏钦玉冲她点头致谢,叹道:“可是都已经这样了,哪里有条件包扎?”
女工抬头大喊道:“谁的衣服干净?撕条边下来,这位同志受伤了!”
铁栏外,又一批十几人从别处押送过来的,慢吞吞从两排牢房中间的夹道里经过。女工的喊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十几人当中,突然有人顿住了脚步,站定在一间牢房外面痴痴地看着。
执枪的士兵喝道:“看什么?快走!”
“我是医生!让我进去!”
这嗓音虽然沙哑了,但是苏钦玉听得出是谁。她震惊地抬起头来,看着那形容枯槁、满嘴胡碴的男子,简直不敢相认。他们失散数日、消息全无,没想到竟然会在此种情形下重逢。她坐在地上,望着隔了几根铁栏的阮连昊,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女工站起来央求:“长官,这位小姐受伤很重,请让医生进来帮帮忙吧!”其他人见苏钦玉哭成那样,以为她疼痛难忍,便也一同请求。那士兵也懒得麻烦,反正都是要处决的犯人,于是打开牢门把阮连昊推进去了。
阮连昊双膝一软跪在苏钦玉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她紧紧抱住。他抱得那样紧,以至于自己都快要无法呼吸。彼此剧烈的心跳与喘气糅合成一起,想从此就变成了一个人,再也不分离。
苏钦玉闭上眼尽情哭,她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畅快淋漓的时刻——再也不用顾及什么,想哭便哭,放声号啕,都无所谓了。
那女工感慨道:“原来是对小夫妻,哎……可怜两个人都被抓了。”
阮连昊明白这是死牢,但凡进来的都是不能活太久了。他这些天不停祈祷,希望阮连泽能保全苏钦玉母女,可这场相逢却是灾难,击溃了他的希望。他宁愿此生都见不到她,总好过两人一同赴死。他抱着她发颤,哽咽道:“我以为他能保住你。”
“是我自己跑出来找你,才会被抓的。”
“女儿呢?”
“女儿在锦玉那里,应该很安全。”
阮连昊终于松开了发麻的双臂,替她检查伤口。或许是被什么铁片划的,伤口很深,创面的血都流干了。他只能先用布条替她稍微包扎,令她不那么疼。
旁边的女工问道:“怎么样啊?”
“发炎了,可是这里没有药品。”阮连昊说着,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苏钦玉披上,心疼地将她搂住。
女工好心从旁边的水槽里舀出一碗混浊的水递过来:“喝点水吧,看嘴巴都干成那样了。”
苏钦玉伸手接着碗喝了几口,呛鼻的味道令她都呕了出来。阮连昊拦腰抱住她,发觉她身上的衬衣都湿了。阮连昊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大惊:“你出了这么多汗,你在发烧?”
苏钦玉嘴唇泛白,看上去虚弱不堪,却硬是挤出了温婉的笑容,“没事,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阮连昊托着她的下巴,一声声唤她:“钦玉、钦玉,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日后如果失去了联络,就在德贵茶馆等对方,不见不散。”
“嗯,我记得。”苏钦玉咽了咽口水,从衬衣内兜里翻了许久,将那把象牙梳子攥在手里颤抖着交给阮连昊,“我现在一定很难看,你帮我梳梳头发。”
“好。”阮连昊笑着应道,抓起梳子仔细地梳理她散落的长发。也不知梳了多少下,他感到怀里一沉,苏钦玉昏了过去。
发动所有人去打听了一整天,直到半夜,阮连泽终于找到了苏钦玉的所在。可是看守的部队十分森严,拿不到特赦令,别说通融,他连踏足的资格都没有。处理此事的师长好歹曾经在战场上一起杀过敌,阮连泽希望对方念在战友一场卖个人情,头一回这样低声下气跟人说话:“她是我妻子,一定抓错人了。把她提出来审一下便知,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
“对不住了兄弟,我们是按规矩办事。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要犯,除非长官发话我才能放人。别为难我,我也是听命办事啊。”
巡捕房外边停了许久的车终于发动了,阮连泽坐在后座上无奈地对伍副官说:“帮我找买主,我要卖掉阮公馆,尽快。”
伍副官诧异,“卖掉阮公馆?那……”
阮连泽睨着窗外守在巡捕房面前的部队,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钱砸不死他。”
窗外的樱花被风吹落到房间里来,凉子拾起一片片花瓣放入盘子里,却又不知拾了做什么用,伸手将盘子递出去,让它们又被风吹散。她已经不想流泪了,因为实在太累,若能想到一个不再让自己难过的方法,她不惜一切想要试试。
榻榻米上,茶几上的花茶煮开了,咕咕直响。凉子端起托盘将茶具一同端走,往石野大佐的房间里去。
“哦,是凉子,快进来。”石野见自己宠爱的孙女终于肯出门了,笑逐颜开,“怎么还带着茶具来啊?”
凉子温顺道:“我想给爷爷煮茶。”
石野大佐招呼她坐下,笑着说:“好啊,我们凉子煮的茶最香了。”
凉子沏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爷爷,请原谅我,我总是让您伤心。”
“哎……”石野大佐不由得感叹起来,抿了口茶,见到孙女这样憔悴的样子不忍责备,于是沉默了。
“以后不会了。”凉子微笑说道,头越吹越低。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石野大佐倒下去睡着了,凉子从他书桌的抽屉里找出印鉴,在事先伪造好的书信上盖好章,再把印鉴放回原处去。她跪在石野大佐面前匍匐下去行了个大礼,“对不起,爷爷,以后不会让您伤心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大概已经过了一天一夜,没有饭菜送进来,水都只是隔几个小时才送几桶,几分钟就被喝光了。牢里被关押的人又饿又渴,早已没了呐喊和反抗的力气。潮湿、闷热,各种气味充斥,每一刻都很难熬,只有微弱的灯光还提醒着所有人这还是人间,不是地狱。
苏钦玉伤口发了炎,引起高烧。阮连昊一口水没喝,将手帕蘸湿了敷在她额头上试图给她退烧,可直到碗里的水都空了,苏钦玉仍然不见好转。她有时醒来就会紧紧搂着他,怕将来再也没有机会,争分夺秒似的要和他黏在一起。
同牢房的人见他们可怜,各自把水分一点儿过去,要阮连昊喂给苏钦玉喝。苏钦玉昏迷太久,大概是渴极了,一口气灌下一大碗去,终于清醒了一点,喃喃道:“谢谢……”
阮连昊托着她的身子,与她依偎在墙角里,温柔问道:“钦玉,你还有什么心愿?可以讲给我听。”
苏钦玉仰头看着他,眸中噙满了泪,“我最遗憾的是……不能与你结为夫妻。”
阮连昊轻轻吻她额上的蝴蝶,目光环视四周,看见地上有许多游行时用的旗子,各种颜色的都有。他眼前一亮,信誓旦旦说道:“我便请所有在场的同志见证,我阮连昊,要在这地牢里娶苏钦玉为妻,不求生能同时,但求死能同穴。”说完,他捡了几条红旗子,左右拼了拼,居然也拼出来一匹大红绸来,再请女工人拿线简陋地缝了一下,便勉强当做红盖头了。苏钦玉见了也笑起来,尽管浑身都疼得厉害,可她竟忘了自己病着,在旁人的搀扶下站起来了。
周围的人见了纷纷道起贺来,似乎都忘记了自己身陷囹圄,而是在参加亲友的婚礼。
“哎呀,真是喜事一桩!”
“恭喜恭喜啊!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说早了说早了,还没拜天地呢!”
“谁来主婚呢?谁有经验来帮忙主婚?”
左右和对面牢房的狱友们听闻之后纷纷起哄,原本委靡不振的人们突然都来了兴致,嚷着要看新娘子。远远的有人喊了一嗓子:“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让我来主婚!”
“哟,这嗓门亮的,就让他来!”那女工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又高兴得很,把红盖头给苏钦玉盖上,然后扶着她慢慢走到阮连昊面前,“新郎官,以后可得好好对新娘子啊!这人只活一辈子,这辈子不好好对她,下辈子可不一定能在一块儿了啊……”说着说着,周围的人都跟着欷歔起来。
有人跺着脚骂了两句:“呸呸!你们这是做什么?人家在办喜事呢!主婚的呢?快喊呀!”
远远的那亮嗓门便扯开来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苏钦玉的视线被红色蒙住了,她只能靠模糊的听觉来分辨这热闹。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恭喜、有人叹气。而她的手始终被阮连昊握得紧紧的,他的温度她全能知道。有温温的水滴在手上,她就知道他哭了,她便也止不住泪,身子摇晃着,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
他揽住她的腰,让她站得直直的,然后掀开盖头,四目相对。从第一次见面,他们就是这样相对,她的眼睛、他的眉,向来一往情深。
地牢沸腾了,所有人都在大声喊着吉祥话,这些话不仅是对新人的祝福,也是对自己永不能相见的家人的祝愿。
大牢的门锁沉重地响了两声,昏暗的光线从一扇小门里泄进来。两队士兵齐刷刷小跑进来,几杆枪分别对着左边一排牢房。钥匙叮叮咚咚响了一阵,铁门开了,一名军官随意指犯人,被指到的就拉出去执行枪决。当军官巡到苏钦玉所在的牢房,见到这狼狈的婚礼场面扑哧一声笑了,“呵,还真是苦中作乐。把这男的带走!”
苏钦玉感到自己的手在阮连昊手中被攥得更紧了。她浑然没有力气,可当阮连昊被士兵押住的那一刻,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扑过去牢牢抱住阮连昊的胳膊,撕心裂肺般哭喊:“把我也带走!把我一起带走!”
军官不耐烦,但看着她也可怜,便没叱喝她,嘟囔道:“想找死啊?急什么,再等一刻钟吧,你也快了!”
几个士兵过来把苏钦玉拉扯开,她便好似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瘫了下去,跪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不要……不要走……”
阮连昊与其他人一起被押走,他不断回头,不断用唇形告诉她两个字:“别怕,别怕。”然后他笑了,站在牢门白茫茫的光晕里,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苏钦玉突然想起别院里的樱花,她只在照片上看过,却觉得他正是站在那些白花花如云如雪一样的树下对她笑。
远处,一阵整齐的枪响由远及近,回声迟迟不散去。
苏钦玉手里攥着红旗拼接的盖头,紧闭着眼垂下头。铁栏外面又传来锁链的声音,有人用枪抵在她背上喊:“好,现在轮到你了。走吧。”
她仿佛失明了,再也看不见任何具体的物象,只是麻木地拖着几乎不再属于自己的身躯走向刑场。她真的毫无知觉,即使在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她也不觉得痛,像片凋零的叶子轻飘飘地倒下去。
从黑暗的地牢里出来,一时无法适应眼前的光,阮连昊眯了会儿眼睛才敢睁开,可当他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凉子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阵扫射的枪声。凉子将一顶日本人戴的斗笠给阮连昊戴上,再给他披上一件和服,低声说:“我伪造了书信把你救出来,现在我们必须逃走。”
阮连昊始终回头望着刚才他出来的地方,不敢相信他明明是和别人一起被押往刑场,怎么一出来就到了这里。这是一座山坡上,离刑场不过百米之遥,好似做梦一样。而方才经历的生离死别却是真真切切的。又是一阵枪响,阮连昊无意识地朝前走了几步,痛苦地皱起眉头唤了声:“钦玉……”
“对不起,我救不了她。我们要往南走,离日本越远越好。”凉子面露哀伤,明明知道救了他也得不到他的心,可她还是这样做了。她使出浑身力气拖着阮连昊一步步走在青草茫茫的原野上,走向未知的路途。
夜幕下,在刑场外的乱尸堆中,伍副官领着几个人抬着苏钦玉上了一部夜幕中悄然而来的车,然后隔着车窗对阮连泽说:“没有中弹,腿上有伤,但没有生命危险。”
阮连泽点头道:“好,去码头。”
伍副官不由自主地叹了叹气,整座阮公馆卖了二十根金条,全当买了苏钦玉这条命。不过阮家这算全完了,以后阮连泽要漂洋过海去美国生活,不知将来还有没再见的机会。
后座上乳娘怀里的小沛灵正在嘤咛,好奇地看着浑身肮脏的苏钦玉,她还不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母亲,只觉得新鲜。苏钦玉的刘海儿湿成一缕一缕的,眉梢上的蝴蝶敞露出来,栩栩如生。小沛灵还不能分辨真假,便指着那蝴蝶咯咯地笑起来。
“咚”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苏钦玉身上掉出来,乳娘俯身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把精致的梳子,便顺手塞给小沛灵玩。梳子是半圆形的,上头刻着两只蝴蝶。小沛灵如获至宝,将梳子举在眼前瞪大眼睛仔细望着。车缓缓行驶,变幻未定的光线映在婴孩清澈的双眼中,倒映出梳子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