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到,行刑!”监斩官一声厉喝响起在空中,吓了许多人一跳,随着他的声音喊出,人群中更是涌出巨大的轰鸣之声,那些蜂拥的看客急急地往前涌去,如同鸭子般伸长了矮短的脖子。
跪倒在地的薛青凯昂然抬头,等待着那把宽长的大刀越过头顶,遮住他头顶的日光,闪着寒光向他的脖颈砍来,而他的心中却被无尽的遗憾所充斥中,他终究未能在死之前再见利翊兮一面。
翊兮,倘若有来世,我们便再相见。
薛青凯缓缓地闭上双眼,感受着头顶寒光的*近。
而邢台之下,薛老夫妇的哭声越来越大,是那样的凄惨,是那样的撕心裂肺,令听闻之人,无不身体为之一寒,涕泪因之俱下。这等催人泪下的哭声几乎令薛青凯忍不住睁开双眼再看看这位年迈的老人。
然而,在令牌倒地,那把宽长的巨刃就将看在薛青凯脖颈之上,邢台之下所有人睁开了殷切的双眼之时,一阵倥偬的琴声忽如九天倾斜的银河一般,以强劲之力灌入在场之人的所有人耳中,优美的琴声带着一丝丝暖意响起在刑场之上,柔和着母亲般温和细致的呢喃,拨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安抚着他们在平时生活之中受过伤、遭到打击的情绪。这琴声就如同世间最温柔的手一样轻轻地抚摸着他们的后背,身上各处的毛孔就如吃了人参果一般舒服至极。而那些飘动着的琴声,又好像天人在他们耳侧的呢喃,温柔又亲密,是那样的安宁,是那样的迷人,是那样的难以令人自拔。
这世间最温和的手与天人般的呢喃,在一瞬间构成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所在,缓缓地引诱着他们步入胜境,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在这个胜境之中,有他们所想要的一切,金钱美女,荣华富贵,名利声望,应有尽有,一应俱全,而且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来与他们争抢。既是如此,又何必醒来在浊世之中追求那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为什么不在如此完美的胜境之中安然渡过一生?
于是疲惫的眼皮渐渐沉下,他们再也忘了自己的所在,也忘了眼前所有的一切,此时他们已经沉溺于彼此的个人世界之中,而这个世界是真正属于他们的世界,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再也不会有人将他们一棒惊醒。在他们完全合上双眼,意识沉睡之前,他们隐隐看到了那成千上万漂浮在空中的闪烁着光芒的字符,那应该是天人派来迎接他们的精灵吧?
感觉到身边发生的异常,薛青凯缓缓地睁开了闭着的双眼,而当双眼完全睁开之时,他完全被自己所见到的吓了一跳,他身旁的刽子手已经放下了沉重的巨刃,直直地站在原地。薛青凯缓缓起身,看着双眼睁着的刽子手,他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他的眼前摇了摇,那刽子手的眼珠竟然一动不动。
幻术?薛青凯猛地惊醒过来,方才的琴声不是他的幻觉?薛青凯仍不相信地放眼望去,投入眼中的更是诧异,在场之人竟然悉数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竟然全都陷入了幻术之中,而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薛青凯回头一看,竟是郭晟。
“郭晟!”
“你没事就好。没想到比我们想象的简单多了。”郭晟欣笑着道,他帮着忙解开薛青凯的束缚,将一件长衫递了过来,“赶紧把这衣服穿上,我们得赶紧撤,不然就会被发现了。”
薛青凯一边穿着长衫,一边惶急地道:“可是翊兮……”
郭晟瞪了他一眼,此时破军等人已经凑了过来,他们往二人招了招手,示意赶紧撤,郭晟笑着道:“放心,你没发现婉仪没来?她现在应该也动手了。我们赶紧离开,路上我会解释给你听,时间紧急,快,琴声一停,所有人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
薛青凯自知情况紧急,听得婉仪已然前往搭救利翊兮,心中便宽慰了几分,一边后撤,一边匆匆地瞥了薛瀚海和薛老夫妇三人一眼,便扭头寻路。
待所有人乘上马车,郭晟冲着那仍在弹奏的谢冰韵道:“师妹,好了,我们赶紧撤。”
“咚”的一声,谢冰韵手上的最后一丝琴音传出,谢冰韵敏捷地将古筝往后背一扣,整个人便如飞燕般笔直地往马车掠来。
当快马赶来传口谕的利忠尧赶到刑场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缓缓离开的看客,这些看客一脸的失落之色,极为的懊恼。而当利忠尧向邢台看去时,干净的地面上没有一丝血丝,仍如以往般洁净。
一脸焦急的祈禳王利忠尧忽地开心地笑了起来,目光却遥遥地落向了天的另一侧。
“时辰快到了,我先去正厅了。”凉卿骢冲着利翊兮笑着道,一只脚已经伸出了门外,他忽地又转过头道,“诺,你凉大哥来了。”
他冲着凉子铿淡淡地喊了一声,便异常兴奋地转身向正厅走去。
“凉大哥,你来了!”凉卿骢一走,利翊兮立即如换了一个人一样,她高兴地冲着凉子铿点了点头,转头示意碧浓停止手上的动作。
“翊兮,你们准备好了吗?”凉子铿嘴上乐呵呵地笑着,却轻声问道。
“嗯。”利翊兮乐呵呵地答道,碧浓和利惜墨二人也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投来询问的目光。
“如此便好,太子殿下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凉子铿倚在门缘,嘴上缓然而道,脸上却是焦急之色。
“嗯……”利翊兮点着头默允,她回过头对利惜墨道,“王父,你先缓缓地站到门边,千万别让人察觉了。如果你感觉到有一股力道在拉扯着你,千万不要排斥,也不要反抗,放松身心任由它去便是,那是婉仪在发功,王父,你可千万不能发出声音。我和碧浓随后就到。”
利惜墨缓缓地点了点头,在利翊兮、碧浓二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移步到门前,徐徐地移动着,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空气中忽地传来嘶嘶的声音,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向他缓缓移来。他刚吸了一口气,一股无形的气劲陡然吸住他的身体,直觉四肢百骸一阵颤动,整个人如同被风吹起一般,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继而是一阵窒息感狂卷而来,而当他回过神来时,竟然已经出现在了太子府外,在他的眼前,十几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耳背对着他的,正是昨日随着凉子铿潜入的那个小丫鬟。
见利惜墨已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被送出了太子府,利翊兮、碧浓、凉子铿三人释然地松了一口气,利翊兮捂了捂胸口转身对碧浓道:“碧浓,该你了,就像我和王父所说的一样,千万放松,不要紧张。”
“小姐,你先走吧。”碧浓眨着眼睛道。
“放心,我马上就来,倘若你们都没走,我就更不会离开了。”利翊兮解释道。
碧浓看了看利翊兮,半推半就地挪动到门前,而此时竟有几名侍卫向这看了过来,似乎未觉察丝毫异样,便将目光转开了,这一举动吓得利翊兮等人直冒冷汗。
利翊兮缓然而道:“碧浓,没事的。”
碧浓点了点头,一股冷气如疾风般闪至她的身边,一双雄厚有力的手紧紧地拽住她的腰,胸腔中的心脏猛地一突,强烈的窒息之感铺天盖地而来,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上升,她甚至可以清楚看到自己正在离利翊兮等人远去,而当她从那些侍卫身边经过之时,他们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确认碧浓已经离开太子府,利翊兮心中的石头彻底沉了下去。她欣笑着看着凉子铿,道:“凉大哥,要委屈你了。”
凉子铿摇了摇头,“没事,我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办法跟你道别。以后你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如果青凯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我永远是你的凉大哥!”
利翊兮双眼鼓着泪水,她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道:“凉大哥,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你来吧……”凉子铿释然似的道,“这样我就能记住你了。”
利翊兮身体一颤,右手化掌,猛地往凉子铿脑门一拍,凉子铿顿觉头昏眼花,无数金星聚于眼前,意识一沉,他便倒了下去。
利翊兮看着缓然倒下的凉子铿,双眼泪水喷涌而出,“凉大哥,谢谢你!”
她缓缓地挪步到门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躺在地上的凉子铿,她方站定,那一小队巡逻的侍卫似乎看出了一样,立即依依呀呀地冲上前来,他们的眼中释放出焦急之色,嘴中尽是嚷嚷声。利翊兮心中一急,此时恰好有一股凉气向她袭来,缓缓缠上她的腰际。身体一轻,竟缓缓地飘了起来!
而方才离开的凉卿骢突然凶神恶煞地冲上前来,他瞪大着双眼,一脸的惶恐,他狂乱地追在利翊兮之后,身体一跃,竟然拉住了利翊兮的脚,他嘴中气急败坏地怒道:“利翊兮,你休想逃脱我的手心!”
利翊兮心中顿时大乱,挣扎着想要挣脱凉卿骢的手,然而凉卿骢竟然狠狠地拽着了她的脚踝,丝毫也不放松,利翊兮惶恐地乱蹬,竟隐隐呈现被回拉的趋势!
凉卿骢脸上再次显现出得意之色,“你逃不过我的……”他话尚未说完,空中猛地奔来两道身影,赫然是文曲、禄存二星。他们脚下如生风般,化出无数脚影,喷射而出的力道重重地往凉卿骢手肘上一踢,便听得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继而又是一声闷哼,凉卿骢胸口吃痛,抓着利翊兮脚踝的手立时一松,得到自由的利翊兮顿时如风般消失在了太子府中。
而文曲、禄存二星则是纵身一跃,掌中气劲喷涌而出,直往冲上前来的侍卫贯去,继而一阵浓郁的烟雾飘起,浓厚的气雾遮挡了众人的视线,待白雾散尽,早已没有了三人的身影!
凉卿骢忍着胸口的疼痛,怒吼一声道:“追!”
祈临城郊外,点苍山脚下。
利翊兮紧紧地搂住怀中哭得异常伤心的碧浓,自己眼眶中亦是狂涌不止的泪水。从她逃出太子府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和薛青凯日后定然要过着逃离的生活,因此她早已做好了这个准备。而当郭晟和陶老伯告诉她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之后,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这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却也意味着与以前生活的彻底告别。她不是舍不得这些生活,而是舍不得与她共患难的郭晟、薛婉怡、谢冰韵,舍不得与她情同姐妹的碧浓,舍不得王父利惜墨,舍不得被她亲手砸晕的凉子铿,舍不得她已经原谅了的爹利忠尧……
这儿已经有太多她舍不得的东西与回忆,是那样的难以割舍……
“小姐,碧浓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凉了要加衣服,千万别累坏了自己……”碧浓一边啜泣一边说着关心的话,前一刻她还和利翊兮在一起,下一刻竟然就要分离。
“这些我都知道,碧浓,你不要伤心。你一定要找到一个好归宿,这样我才会放心哦!”利翊兮哽咽着,刚托牢笼的她又要面对生离。
“小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碧浓再次紧紧地搂住了利翊兮,最后释怀般地松开,笑着道,“我应该为小姐高兴才对,以后小姐和薛公子就能幸福地在一起了,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我怎么能哭呢?”
利翊兮破泪为笑,她搂了搂碧浓的脑袋,久久没有说话。她拍了拍碧浓的后背,笑了笑,走到利惜墨身前,拥入他瘦弱的怀中,“王父,翊兮以后不再您身边,您一定要好好的,千万不能任由利飘霏还有那个女人的欺负,不然我一点都不安心。”
利惜墨笑了笑,沧桑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我的傻孙女,王父有你爹照顾,自然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地走吧,有青凯陪着你,我也放心了。”说完,他看着薛青凯,将他召到自己面前,将利翊兮的手放到薛青凯的掌中,“青凯,你和翊兮是从小定的娃娃亲,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任谁也拆不开的。你也算是生死道上走过一回的人了,日后要更加小心,从此以后,我这宝贝孙女,可就交给你了。”
薛青凯紧紧地攥着利翊兮颤抖着的手,欣然而道:“王父,您放心,我会照顾好翊兮的。”
薛青凯轻轻地放开利翊兮的手,目光落在薛婉怡身上,薛婉怡二话不说便钻入了他的怀中,如同一个小妹妹一般,薛青凯抚摸着堂妹的发丝,安慰道:“婉仪,不哭,叔父他们可都交给你了。婉仪是个大美人,哭花了可就没人要了。何况,堂兄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等储胤朝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便会回来看你们的。更别提,现在谁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穿越点苍山……”
“薛大哥,你和利师姐一定能够穿越点苍山的,你们以后一定要回来看我!”薛婉怡抬起头,圆圆的眼睛充满希冀地看着薛青凯。
薛青凯点了点头,默然应允。
“郭晟,谢师姐,谢谢了!”薛青凯感激地看着郭晟和谢冰韵,谢冰韵微笑不语,默默地摇了摇头,郭晟则一脸灿烂笑意地道,“同门之间谢什么啊。我可把师妹交给你了,有时间我倒也想穿越点苍山试试。”
“呵呵……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朝廷迟早会查到你头上的。”
“我?”郭晟扭头看了看谢冰韵和薛婉怡,接着道,“我们三人都觉得师傅并没有离开,我们已经决定四处流浪,直到找到师傅为止!”
薛青凯和利翊兮二人目光对视,接不约而同地一沉,薛青凯点了点头,“找到师傅之时,代我和翊兮道一声好。”
“那是自然。”郭晟扺掌而道。
“我唯一的干女儿可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辜负了我们这么多人的期望!”破军故作威胁道,而他的话一出口,在场之人悉数笑了起来。
恰在此时,点苍山上忽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搜山一般,破军脸色一变,在场所有之人脸色也是一沉,只听郭晟道:“看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追兵已经赶来了,你们可不能辜负了我们的努力,赶紧上路吧。”
他的目光落在薛青凯和利翊兮二人身后的陶渊明身上,他恭敬地躬了躬身子,道:“日后青凯和翊兮就有劳老先生照料了。”
陶渊明颔首微笑不语,目光却是已经答应了郭晟。
薛青凯和利翊兮二人紧紧相依在一起,冲着所有的人鞠了一个躬,二人笑着向众人点头示意,转过身缓缓地向马车走去。
利翊兮忽地转过身冲着利惜墨道:“王父,请转告爹,我已经原谅他了,我很庆幸自己是他的女儿。”
利惜墨点了点头,干涩的双眼渐渐噙满泪水,他招着手道:“放心吧,我会告诉你爹的。一路保重啊!”
郭晟、薛婉怡、谢冰韵、破军、碧浓、利惜墨六人六双十二只眼睛眷眷不舍地看着渐渐离去的三人,心中全都好似被抽空了一般。薛婉怡怔怔地看着离人,问道:“郭师兄,你说堂兄和师姐能成功吗?”
“当然能。”郭晟毫不犹豫地道,“有我们这么多人的祝福,他们当然能够成功。”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再不走的话,就要被狗咬了!”破军朗声提醒道,郭晟一听立即笑着转过头来看着他,众人颇有默契地点着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消失在迷雾中的三人,缓缓地向山的另一侧走去。
当凉卿骢率着人马出现在点苍山山脚下时,此地已经是人去山空,空荡荡的山谷中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仿佛这儿从未有过人烟一般。凉卿骢愤怒地朝着天空猛地一声暴喝:“利翊兮,我一定会找到你!”
震耳欲聋的暴喝在山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惊起了无数潜藏在山间的飞鸟。扑愣愣的翅膀翻腾声清清楚楚地传入谷中,乘着秋风坠下。
一阵阵凄厉的秋风游荡在山谷中,吹得凉卿骢一阵阴寒,他的目光刹那间落在了前方那简陋的茅屋之上,院中那一畦畦茂盛的菊花迎风而舞动,他缓步走上前,低下身,刚欲准备折下一枝秋菊,猛地从身后吹来一阵强风,肆虐地从菊花丛中吹过,吹散的菊花瓣顿时如落叶般散落,随着秋风在山谷中飘荡,最终缓缓地沉浸在土地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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