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晟到达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凉卿骢正坐在大厅正中央,他感觉到郭晟进了大厅,头也不抬地对一旁的侍女道:“去沏一杯上等贡茶。”
郭晟心中则波澜不断,每次凉卿骢找他时向来都在府内那水池中,而这次找他,却是在这大厅之中,厅内严肃的气氛令他浑身不自在,却也提醒了大厅之内端坐着的那人的身份。
“不知太子殿下找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端坐着的人身体蓦地一颤,却很快释然,他放下茶杯,道:“并无其他,不过是想与你见上一面罢了。”
郭晟释然地吐了一口气,道:“如此,微臣便先行告退,愿太子殿下安好。”他忍着内心的不舒服,履行着君臣间繁文缛节,缓步向外退去。
“你是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的,小晟子……”那端坐着的人突然感叹般地道。
郭晟身体一顿,继续向外退去。
“小晟子,我们一定要这样吗?”凉卿骢忽然站起身,眼见郭晟就要退出大厅,急忙说道。而这时那沏茶的侍女已经端着茶水前来,见得此状,忽地愣在原地。
见郭晟仍然像外走去,凉卿骢脸色一冷,喝道:“大胆郭晟,竟敢无视本殿下,这茶岂是你说不喝就不喝的?”
郭晟身子一惊,立时怔在原地,接着他缓步走到那侍女跟前,接过茶水,也不管茶水的温度,一饮而就,便欲离开。
“以前你每次出征的时候都会来这儿与我饮酒的,怎么这次不来了呢,小晟子?”凉卿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直飘飘地渗入郭晟耳中。
“微臣不敢……”郭晟再也忍不住地答道。
“你终于承认你是小晟子了吗?”凉卿骢声音中明显带了几分欣喜与期待。
“不敢。”郭晟仍然道。
凉卿骢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说道:“翊兮说你让她重新认识我,这是真的吗?她还说我从一开始就不配与你相交,说我不应该揭你的伤疤,但是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了!因为……”凉卿骢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忽然出现在了郭晟的眼前,他箍住与他同样高大的郭晟的双手,不让他离开,他愤愤的目光直直地钻入郭晟的眼中,厉声道,“因为我发现你心中压根都没有我,你所想的只有那个下贱的花农!你甚至都可以因为他去送死!”
此话一出,郭晟立刻诧异地抬起头,一脸不相信地瞪着凉卿骢,心中反复问道:他怎么会这样说?难道他连薛青凯与利忠尧之间的约定都知道了?怎么可能?昨天房中并没有其他的人,而利忠尧定然也不会告诉他,薛青凯就更不用说了,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
凉卿骢瞪着眼前被他制住,与他从小便相识的男子,见他一话不说,心中更是添了几分怒气,嘴上恶狠狠地道:“你还不承认,你以为我不去上朝就不知道朝堂上的事?那祈禳王前去平息战乱,你偏偏去凑什么热闹?父皇特意给你找台阶,你却不领情,你当真把那花农看得比我还重要?”
郭晟听得一头雾水,凉卿骢这说的都是什么,难道他已经疯了不成?他去南疆平乱是为了薛青凯他也知道,可是这一切听起来怎么都成了他的错?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混乱,竭力从凉卿骢令他窒息的禁锢中挤出一句话,“你说……的都是……什么……”
“你还与我装蒜?”凉卿骢眉毛拧成一股绳,手上的气力不自觉地加大数分,“你心里肯定已经猜到这场战乱是谁引起的,不错,就是我!我是为了翊兮,才会命百里将军去侬餍一族抢夺阴阳鱼,可是翊兮又是为了谁?就是为了那个该死的花农,如今你知道百里将军非但没能带回阴阳鱼,还招致了双方的开战,你倒好,趁机前往南疆,你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不就是为了替那花农找阴阳鱼?”
郭晟一听,心中的担忧立即烟消云散,原以为他知道了那个约定,没想到竟然是歪打正着,但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个人竟然派百里将军去南疆,而正是他这草率的行为找来了战乱。他心中顿时着急,想要辩解也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我料定侬餍一族不过是蛮夷之地的蛮人,可是看到百里将军满身是伤地返回,且至今仍在昏迷之中之后,我才认识到他们的可怕之处。百里将军可是带了近两百人去的,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你真的已经到了可以为他去死的地步了吗?我们十几年的交情当真比不过你们半年不到的同门之谊?”
“与其让你去送死,为那个下贱之人而死,不如让你死在我的手下!”凉卿骢喃喃自语道,手上的力气却更加沉重,紧致的气力几乎让郭晟的筋骨悉数断裂。
郭晟猛地一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真的想杀死他!一想到这,身体顿时不知从何获得一股气力,生生地将凉卿骢的禁锢土崩瓦解。
凉卿骢经他这般蛮力地一推,身体立刻隐隐作痛,他愤怒且不理解地望着郭晟,煮沸的愤怒层层涌出,他吼道:“小晟子!”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人了呢,小骢子?”郭晟忽然淡然问道。
凉卿骢一怔,满腹的怒气瞬间消弭,他不敢相信地看着郭晟,“小晟子?”
“嗯,小骢子,你真的长大了。但是这次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是去送死,相反,我一定会平安地回来。”郭晟坚毅的脸上泛着明亮的光芒,双眼牢牢地看着凉卿骢。
“你是说你不是为了那个该死的花农而去,是你自己想去?”凉卿骢仍然不相信地看着郭晟,脸上却逐渐有了笑容。
郭晟默然,他很想说不是,但是他又绝对不能让凉卿骢知道这其中的原因,否则凉卿骢绝对会想方设法让薛青凯有去无回,于是他缓然而到:“正是。”
“既是如此,我就放心多了,但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我等着你喝我和翊兮的喜酒呢!”凉卿骢笑嘻嘻地道,“那么,小晟子,你原谅我了?”
“呵呵,我从来都没怪过你,我们可是兄弟!”郭晟脸上恢复了原有的气息,厅内紧张严肃的气氛立即被缓和。
“哈哈,这样的话,我们就去喝酒吧,喝个不醉不归!”凉卿骢走到近旁,揽过郭晟的肩头就往里屋走去。
“那可不行,明天可得上路呢!”郭晟不赞成地摇着头,脸上却焕发了儒雅的气质与暖人的笑意。
“小姐,你可醒了!”利翊兮刚睁开朦胧的双眼,一张熟悉的脸便凑了过来,她略微迟疑地看着那张脸,忽然绽放出饱和的笑意与惊喜,她一把将来人抱在怀中,几乎是啜泣着道,“碧浓,是你吗?你好了?”
“嗯,呵呵,小姐,是我!”碧浓也是喜极而涕,感受着身边女子的激动,她也不禁感怀于胸。
“你什么时候好的?”利翊兮笑着松开碧浓,一骨碌地从床上翻爬起来,穿好衣服,正欲自己梳洗打扮,却被碧浓笑着阻止道:“小姐,让我来吧,这些时间碧浓都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利翊兮默然应允,任由碧浓梳洗着她的发丝,正欲发问,却听背后之人道:“其实昨天碧浓已经好了,只是小姐刚好不在,而小姐回来之后,刚进别院便晕倒了,睡了整整一夜,直到现在才醒,可把我着急坏了。”
“我竟然睡了整整一夜?”利翊兮不相信地重新问了一遍,感受到碧浓点着头,她心中暗道:昨天当真是气急攻心,竟然被那样一个人气到了。
“若不是老太爷告诉我,碧浓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段时间小姐受了这么多的苦!”碧浓的眼角已经开始渗出层层泪水,而这一幕被端坐在铜镜前的利翊兮收入眼中。
利翊兮拍了拍身后之人,安慰道:“这些都是应该的,何况正是你救了王父和我啊。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只要你平安就好了。”
“嗯。”碧浓嬉笑着点头,“我就和做了一场大梦一样,一觉醒来,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身边也突然出现了许多陌生的人,凉世子哪儿去了?”
利翊兮一怔,若不是碧浓此时说起,她都几乎忘记这个人了,自从凉子铿黯然离京之后,便很少有他的消息,二人几乎断了往来,下次再见的时候,恐怕是他迎娶利飘霏的时候了吧?
“凉大哥他回镇南王府了,你见到很多陌生人了?”利翊兮不解地问道,旋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师兄他们吧?那个一身儒雅气质的男子,你可别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他是我的师兄,是如今的少将军郭晟,而治好你的那个,怎么说好呢,也可以说是我的师兄了,他是江湖上人称阴阳手的宫南风。”
碧浓双目圆睁,显然对利翊兮的话感到很吃惊。她咂了咂舌头,道:“小姐身边的人真的是不同凡响呢,而且个个都和小姐一样长得很好看呢。对了,小姐你还不知道吧,储胤朝发生大事了呢!”
“哦,什么大事?”利翊兮好奇地问道。
“原本和储胤朝一直和睦相处的侬餍一族突然与储胤朝发生了动乱,据说是有人窃偷他们一族的圣物,如今侬餍一族的势力范围已经向外沿扩张了。不过圣上已经派老爷还有郭少将军南征了,啊,原来郭少将军就是小姐的师兄!”碧浓恍然大悟地叫出声来。
利翊兮淡淡地笑了笑,心中却是五味陈杂,从来不开战的侬餍一族竟然与储胤朝开战了?而且是因为有人企图窃取圣物,难道是干爹他们?
她正迟疑不决地想着,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却从天而降,慑人的威严转瞬即逝,“翊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和七星会没有干系。”
正是七星会之首,破军。
“干爹!你可来了!”利翊兮无暇梳洗,急忙拉着碧浓转身向从天而降的破军看去。碧浓从未见过此人,乍一见,便被他犀利的眼神所镇住,待他的眼珠中威仪淡了几分,她才敢偷偷地瞧上几眼。
“原来小姑娘已经好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拿我那义弟怎么办呢?破军在这代我义弟向你赔礼了。”破军的目光看着碧浓,一脸的愧疚。
见碧浓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利翊兮笑着道:“这是我认的干爹,七星会之首破军。”说完对破军道,“干爹不必自责,碧浓的病和叔叔没多大关系,倒是干爹你怎么回来了?”
干爹沉着脸,在椅子上坐下,缓然道:“昨日我与众位义弟亲自前往侬餍一族,本想动手的时候,却发现有一支队伍竟然先我们一步闯入了侬餍一族,他们大概有两百多人,但是在侬餍一族的反击之下,仅仅半刻钟就传来惨叫声,我们按捺不动地观察着动静,两百人的队伍,仅有一名看起来像是领头人物的人受了重伤逃了出来。”
“侬餍一族竟然如此厉害?”利翊兮脱口而出道,半刻钟的时间竟然就将两百人的队伍重伤,是早有埋伏还是当真临阵反击?如今父亲和师兄即将与之交战,那岂不是?
“嗯,看来我们这次又从长计议了,不然真不知道何时才能取得太极石。”破军手指抵着太阳穴,满脸的憔悴。
利翊兮怔怔地看着疲惫的破军,将心中的话咽了回去,谁料破军竟似察觉了似的,目光遥遥地向她看来,“翊兮,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干爹?”利翊兮惊讶于破军的洞察力,听他一开口,只好硬着头皮道,“其实我有事有求于干爹,我已经找到了宫南风,但是要治好青凯,必需要有阴阳鱼做药引,如今干爹已是身心*劳,女儿不想再为干爹添烦恼。”
“哪来的话?”破军摇着头道,“幸好你说得早,若是待我们取回太极石之后才与我说,倒真的是棘手了。不过我担心的是,那支队伍到底是何方人物,竟然也对侬餍一族感兴趣。看他们的装扮,倒像是宫中之人。”
“干爹你答应了?翊兮代青凯谢过干爹。”利翊兮惊喜万分地冲着破军侧了侧身子,神色清爽了数分。
“无妨。你与那小子大喜之时,肯敬我几杯喜酒便可以了。”破军难得地开着玩笑。
当利翊兮与破军在王府别院中畅谈之时,祈禳王利忠尧忽然出现在了祈临城郊外的小茅屋中。
院中的菊花仍然相当茂盛地绽放着妖艳的芬芳,一点也不像是长在深秋季节中的花朵。嫣红的花泽,浓郁的芬芳,健硕的花枝,一株株菊花像是重新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簇拥在即将消逝的季节里,释放着末日的繁华。
而在这生机盎然的花丛中,薛青凯俯身于其中,他淡然地耕耘着泥土,不急不缓地注入冰凉的水,花锄在他的手中灵活得如水蛇一般,好闻的泥土气息直直地钻入祈禳王鼻中。
薛青凯突然直起身,目光恰好落在篱笆墙外正看着院内一切的利忠尧身上,他的身体僵了数秒,却很快恢复了动作,他平静自如地继续埋首于花丛之中,更加细致地翻滚着花泥,他淡定的声音柔和着花香袅袅传出:“你来了。”
利忠尧挪了挪步子,平静地答道:“你该走了。”
薛青凯伸出花锄,往他的手所能到达的极致处轻轻一落,接着往回一拉,乌黑的花泥便如皮屑般层层涌起,而院中的芬芳蓦地大盛,浓郁了数倍,盛满了整个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