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王昌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郭晟疲惫地从床上清醒之时,已是当日下午,按理说劳累无比的他最起码得睡到翌日正午的,然而一件又一件的心事萦绕在心头,任他如何也挥之不去,无法成眠。在床上全然无睡意,他只好挣扎着起床。
帐篷外忽地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达达之声像是极为惶急,继而是岗哨士兵的怒吼,郭晟心中一惊,难道是侬餍一族又发起攻击了?
然而那马蹄声并没有停止,来人似乎已经闯入了军营之中,刀剑出鞘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郭晟心中大惊,急忙奔跑出帐篷,一看究竟。
他这出帐篷之时,恰好看到一名风尘仆仆的女子从刹那止步的马背上翻滚下来,迎上去的士兵几乎将刀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之上。郭晟疑惑地走上前,见着他的士兵立即让出道来,他刚走上前,那摔倒在地的女子正好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而那女子痛楚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郭晟顿时惊奇地喊道:“师妹,是你?”他急忙再往前走了几步,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那女子站定脚步,喘了喘气,她方才还闪烁着喜悦之色的眼神立即变得暗淡,像是一朵寒风中被摧残的菊花一样,一点一滴地散开着,最后只剩下一片枯茎,她沙哑的声音如碾沙尘一般,“师兄,我来了。”
来人正是利翊兮。自从利忠尧那儿得知了一连串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之后,她哭咽着跑回了王府别院之中,躲在被窝了哭了近一个时辰,任凭利惜墨和碧浓在房外惶恐地拍打着门窗。
而当她清醒地打开门窗,笑着向利惜墨说自己没事时,利惜墨的双肩立即颤颤巍巍地耸动起来,利翊兮心中一软,命下人将利惜墨送回了房中,而将碧浓一把拉入了自己的房中。
碧浓看着行为怪异的利翊兮道:“小姐,你怎么了?”
利翊兮一颤,笑了笑,转过身开始简单地收拾东西,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碧浓顿时惶急地问道:“小姐你收拾东西做什么?你要去哪?”
利翊兮一言不发地收拾着东西,直到碧浓走到她跟前,将她手上的东西抢下,嘴上振振有词地问道:“小姐你要去南疆对不对?”
利翊兮默然,继续收拾东西。
碧浓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着急地望着利翊兮道:“小姐你不能去那儿,那儿太危险了。”
利翊兮手中的动作在那一刹那停了下来,她暗暗地转过身,看着碧浓,忽地“哇”地一声哭咽道:“碧浓,青凯他失踪了,是在侬餍一族发动夜袭之后……我不能没有青凯,我一定要找到他啊……”
乍然听到这个噩耗的碧浓立时愣在了原地,她仍有些不相信地道:“是老爷说的?”
利翊兮眼中瞬间有了怒意,她看着碧浓道:“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碧浓,你可知道,他告诉我我和青凯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如今青凯失踪了,我怎能不去,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见到他!”
碧浓双眼发愣,在这短暂的片刻,她便听到了数个令她震撼不已的消息,她一个激灵地放下手上的东西,着急地收拾了起来,嘴上道:“小姐,碧浓和你一起去。”
利翊兮手上动作一滞,她徐徐地看着碧浓,道:“碧浓,你不能去,那儿太危险了……”说着说着,她蓦地噗通一声跪倒在碧浓面前,惊得碧浓如见鬼魅般将手上的东西扔了出去,她急忙使劲力气将利翊兮往上拉,然而利翊兮如做磐石般岿然不动,她不禁哭着道:“小姐,你起来,碧浓会折寿的……”
“不,碧浓,我要求你一件事……”利翊兮痴痴地望着碧浓道。
“小姐我答应你,你快起来。”碧浓心中大乱,只好先答应利翊兮。
“碧浓,我走之后,凉卿骢一定会知道的。但是我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的行踪,倘若他知道了,定会派人前来拦截……”
“小姐,你要我怎么做?”碧浓直接地问道。
利翊兮目光一闪,眼皮几乎要落下来,她哭着道:“碧浓,我要你假扮成我的样子,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小姐,你不要哭,碧浓都知道了。”碧浓伤心地安慰着利翊兮,起身为她收拾行囊,眼中闪着晶莹的泪花,嘴上却碎碎念般道,“小姐一路上小心,不要太着急了,你和薛公子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碧浓在王府别院等着你们,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老太爷的……”
当天,利翊兮便一副普通人的打扮出了王府别院,神不知鬼不觉地纵马往东城门朝宛西行省直奔而去,谁也不知道利翊兮出了王府别院。
郭晟身形一顿,他自然明白利翊兮的心思,嘴上便不再说其他,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吩咐道:“都下去吧,这儿没什么事。”
他领着利翊兮往空着的薛青凯曾经住着的帐篷走去,利翊兮一入帐篷,立即如闪电般冲到那张空荡荡的床榻上,整个人扑入被褥之中,忘我地闻着被褥之中散发出的源自她的心中之人身上的熟悉气息。这一瞬间,她好像就和他紧紧相拥一样,和他永远在一起,如何也分不开。
喷涌而出的泪花涌满眼眶,继而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淌在那一席棉被之上,低吟的呜咽轻轻地传遍被褥的每一个角落,充盈在帐篷之内。
闻讯而来的薛婉怡和谢冰韵在走入帐篷之内的瞬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来不及发出的声音被郭晟的一个噤声的手势惊了回去。三人三双六只眼睛寂静地听着利翊兮那如同小猫鸣叫的呜咽,心中同样落满哀伤。
亟待那呜咽之声停止,利翊兮已经慢慢地站起身,将被褥平摊,仿佛薛青凯仍然虚弱地躺在床榻之上一般。反复确认没有差池之后,利翊兮轻轻地转过身,而薛婉怡和谢冰韵已经迎了过去,将她拥入怀中,任她难过地啜泣着。
郭晟眼中亦是噙满泪水,当利翊兮从薛婉怡二人怀中形神憔悴地走出,他再也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地拍抚着她的后背,二人如同兄妹一般,静静站立,直到利翊兮的声音传出。
“青凯他还没回来吗?我都来了,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师妹,切莫太伤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郭晟疼惜地道,手上的动作愈加温柔。
“师兄,师姐,婉仪,你们知道吗?现在谁也不能将我和青凯分开了呢,原来我和青凯从小就注定了要在一起,我和他是指腹为婚的……”利翊兮徐徐说着,像是在吟诵一首诗一般。
“嗯?”郭晟不解地问道。
“是祈禳王告诉我的,原来他和青凯的爹是结义兄弟,我们还在腹中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娃娃亲。青凯,你听到了吗?我就是来嫁给你的……”
薛婉怡和郭晟、谢冰韵三人默然,倘若这一层关系早日揭开,又怎会有现今的状况?
“师妹你和你爹他……”郭晟察觉到利翊兮对利忠尧称呼的改变,不禁疑问道。
“他害死我娘,又使青凯……更气人的是,他竟然挑起了这场战乱,我怎能原谅他?”利翊兮在郭晟怀中细微地颤动着,声音短促而急切。
郭晟一愣,急忙解释道:“师妹,你误会了,这场战乱并不是王爷引起的,而是……而是小骢子……”
“是他?为什么?他又为什么不解释?”利翊兮从郭晟怀中挣脱,一脸地不相信。
“因为小骢子知道你在找阴阳鱼,他便命百里将军前去侬餍一族,没想到弄成了现在这样的情形,至于王爷为什么不解释,只有你和王爷知道……”
利翊兮身子一颤,往后一退,几乎跌倒,她恶狠狠地道:“都是这个凉卿骢,他现在倒是逍遥得很哪。”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她的身体被身后的桌子所磕绊,她小心地转过身,目光落在那桌子上摆放着的黑色头盔之上,她的目光立时一紧,旋即又涣散成冰雪,她颤抖着端起那顶黑色的头盔,像是抱着爱人的头颅一般捧在怀中,继而她的眼神变得生硬,她笔直地将那顶头盔戴在头上,转身对郭晟道:“师兄,明日我便代夫出征,杀他个片甲不留!”
郭晟一怔,还未及说话,便听薛婉怡赞同地道:“我愿领兵为先锋,率先出击!”
祈临城,太子府。
凉卿骢愤怒地摔打着府中所有的物品,大厅中跪着的下人早已被皮鞭抽的皮开肉绽,而这些似乎仍不能平息他的愤怒,他在大厅之中大施拳脚,尽管受伤的手掌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然而他却隐忍着,视它如不存在。
若不是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思念,浩浩荡荡地闯入王府别院之中,不顾下人的阻挠,闯入利翊兮的房间之中,掀开被窝后发现里面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人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而是她的那名婢女,他恐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利翊兮已经不在祈临城中!
盛怒之下的他,一把抓起那个叫碧浓的婢女,将她甩下床来,他狠狠地揪着她的发丝,厉声质问利翊兮的去处,然而他没料到这个婢女竟然有恁般的骨气,任他如何抽打,也只字不提,坚毅的眼神之中甚至带着一丝蔑视!
他将她锁在树桩之上,用冷水、热水泼灌,然而那个婢女仍然咬着牙关,不露丝毫口风,直到他命人将利惜墨那把老骨头拉了出来,扬言将他放入水中浸泡,那个坚韧的婢女才松了口,只说了利翊兮已不在京城,去了宛西,而之后,任他如何威胁、毒打,也再不发一语。而他心中始终顾忌着利翊兮,终不敢对利惜墨下手。
他派出去的人已经快马加鞭地追赶而去,然而利翊兮已经走了一天,等他的人马赶到时,恐怕利翊兮已经到了南征军军营。他本想一怒之下,再也不管任何事地乘马追赶,然而他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他必须呆在京城之中,等待一条上钩的鱼儿,一条大鱼。
笼罩在战乱之中的祈临城,格外的萧条,肆虐的秋风也趁虚而入,在一夜之间将祈临城所有的秋色化成了齑粉。空荡荡的街道上毫无人影,时不时传出的鸣叫声喵呜地哭咽,却立刻在秋风中消散,化成巨大的悲鸣。
当夜色如浓霜般降下的时候,那些不甘心的商贩手忙脚乱地将店铺门紧闭,而当街道之上一阵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如冰雹砸在地表般传出的时候,那些尚未紧闭的门立即“嘭”的一声关上,在街道之上察言观色了一辈子的老板,自然是识得这些脚步声的意义的。这般齐整而迅捷的脚步声,只有在训练有素的人才能够发出,而脚步声如此清脆,间或发出金属的声音,那就只能是军队了!
而这脚步声似乎不是出城,而是进城,这些店铺的老板不禁暗暗祈祷着,但愿这场与他们无关的动乱不要降临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将笃信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
火棒在空中迎风而舞的声音哗哗地传播着,在宫城城门口中,值夜的士兵立即听出了这些异常的动静,而当他们看到那一对对高举着火棒汇成一条火龙出现在他们眼前之时,腰际别着的刀刃立即脱手而出,刀剑悲鸣的声响从刀鞘中喷涌而出。
“什么人,胆敢夜闯皇城,岂不知这是杀头的死……”
“罪”字尚未完全脱口而出,说话的这名士兵和他的一对伙伴便被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明晃晃的刀子割破了喉咙,飞溅而起的鲜血沾染了洁净的地面。
整齐的军靴声步步向皇城伸出*去,这些军靴所到之处,无不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惨叫声,刀剑相交的清脆的撞击声在尚未来得及遍布夜空的时候便迎风而散,一道又一道的火光映射在地面血红的小河流里,像是一群群嗜血的恶魔。
这些军靴的主人一脸的阴沉,沉重的头盔之下是一张张因嗜血而扭曲的脸孔,他们手上的兵器无不被途中所遇到的岗哨、太监、宫女、御林军的鲜血所染红,他们每走动一步,便有一滴鲜血滑至刀尖,如坠悬崖般打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之上,发出清晰的敲打之声。而当这些敲打之声汇聚成一曲哀悼之曲时,这些人的眼中发出更为浓盛的血光。
一队有一队的军队如潮水般涌进宫城之中,将原来壮阔无比的宫城挤得人满为患,没有任何抽身的空隙,而在这皇城之外,一队又一队的军队仍然笔直地前进,晃动的火光已经将皇城上方的夜空映得火亮!
多如蝼蚁的军队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整个皇城,窸窸窣窣的铠甲交错声在寂寞的空气中相互摩擦,多达数万的训练有素的军队像是经过了商议一般,不约而同地从各种方向涌来,密如牛毛的刀剑高举向夜空,像是在接引从天而降的玄雷。
浩浩荡荡的军队仍然在继续前进,直抵它的目的地,乐胜伦宫。
乐胜伦宫,皇城之中最大的宫殿,据说当年修筑宫邸之时,工匠用了近五年的功夫才将这个工程恢弘、耗时最长、耗资无数的宫殿建好。其中包囊了世间万象,但凡在储胤朝领土范围内能见到的所有奇景、山珍海错、珍奇宝馔,无不包含其中。不需出一步,便能领略储胤朝的壮美河山,千罗万象,而能住于其中,更是人生的一大美事。
然而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也没有人感遐想着自己能够住入这储胤朝最恢弘壮观的乐胜伦宫之中,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才有资格步入这乐胜伦宫之中,他只能是储胤朝的国君。
然而此时,大军压阵,庞大的军队亦如这通体明亮的乐胜伦宫般气势如虹,令人无不弯腰折弓,刀光剑影,发出兵器的阴寒之气,如秋风般盘旋在乐胜伦宫之上,只等待一人的发号施令,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乐胜伦宫会继续矗立在这宫城之中。
宫城之内响亮地穿着太监公鸭般刺耳的嗓子:“造反啦……造反啦……”
继而是响亮的惨叫声和宫女那惹人心碎的哭喊,膨胀的火光燃烧了天际,将夜空之上的乌云染成一片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