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栎如此的解释顿时让郭晟恍然大悟,他是太墨守成规了,以至于完全没有逆着想过这些问题,如今看来,“萧”、“医”这两种技艺都是不容人小觑的,而若蒙栎所说是真,他可是到过南疆,见识过侬餍一族的人,爹曾经对他说过,南疆神秘的侬餍一族是绝不轻易允许有人从南疆活着出来的,至今也没有几人,没想到,他眼前的这位年轻神秘额先生竟然就是其中之一!但是,郭晟此时感到一丝害怕,一种害怕失去什么的感觉,蒙栎的语气似乎暗示着他已经和这两种技艺无缘,那么他是再次和好运失之交臂了吗?郭晟屏住呼吸不说话,眼神里尽是期待地仰望着蒙栎。
蒙栎像是察觉到了郭晟期待的目光,悠悠地抬起头,与郭晟相视数秒,欣然笑道:“你不用担心,我答应过你爹会教导你,我说话说到做到。既然拒绝了这两种技艺,便说明你和它们无缘。何况仔细想来,它们也不适合你修习。我还有两种技艺,有一种怎么看也不适合你修习,就传给你另外一种吧。”
郭晟刹那有种雀跃的冲动,他决定无论此次蒙栎教他什么他都不再拒绝,可是当他听到蒙栎说的下一句话,他心中立即暗暗叫苦。
“你最不喜欢的就是写字吧?我要教你的就是‘书’。你生性浮躁,‘书’这一种技艺恰好适合你这种天性的人修习。它和你的天性相互交融与磨合,最终将帮助你改掉浮躁的天性,即使是不能彻底摆脱,也能够帮助你压制它。”
蒙栎笑着将一张素白的宣纸铺开在洁净的地面上,继而将滴着墨汁的狼毫毛笔递到郭晟手中,指着书桌上的一沓白纸道:“你先练上一百张,内容随你挑,写完之后来后院兰亭来找我。”说罢,扭身向书房外走去。
“先生……”郭晟脆声唤道,见对方很明显地止住了脚步,试探地问道,“先生能够先给我展示下‘书’吗?”
“如果真的想要知道,就从现在开始赶紧写吧,记住,我最多在那等上一个半时辰。”
郭晟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又瞅了瞅一旁宽大额宣纸,心中涌起一股不知名干劲,提起毛笔,半跪在地上便稀稀疏疏地写了起来。
写字,是他最头疼的东西,先前的先生无一不是那书法来惩罚他,然而即使经过了无数次的惩罚,他也没能喜欢上书房,练得一手好字。那些传闻中的什么狗屁书法家,在他看来就是一些不懂得关心国家命运的隐逸之士,弃大义而不顾,他实难想象世人怎么会奉他们为大家!
提着毛笔的手颤抖着移向宣纸,在他还未来得及写出一撇的时候,毛笔便不听使唤地打了个弯,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留下个夸张的鬼爪,充满了莫大的嘲讽。郭晟不由得一阵恼怒,气急败坏地将那张玷污的白纸揉成一团,使劲向身边丢去。接着又呢喃着从书桌上取下一张新的宣纸,强行将其平铺在地面上。
郭晟按捺住内心的烦躁,平心静气地端直毛笔,就在他认为他即将写出一个笔直的一竖之时,毛笔忽然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样,“咚”地一声夺手而出,饱满的墨汁在宣纸上绽放出一朵墨花。郭晟心中一怒,使劲将狼毫毛笔往纸上一扎,笔头立刻散成一朵花,已然坏得不成样子。
撇了宣纸,郭晟从笔架中取出一支软毫毛笔,他反而钻研起怎么执毛笔来了。他发现自己拿毛笔那姿势,像是拿扫帚,拿木棍,那树枝,拿剑,怎么也不像是拿毛笔。如此反复折腾了半个时辰,却仍也没有拿毛笔的感觉。眼见蒙栎说的时辰就快到了,他再也顾不得其他,随意地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在他写到第八十张宣纸的时候,一个看起来还像是字的“永”字才出现在了纸上。看看滴漏,已经剩下一刻钟的时间,满头大汗的郭晟顿时奋不顾身地写起来。
蒙栎正独自赏着兰亭中别致的景色,忽闻得身后急急匆匆的脚步声,心中咯噔一笑,优雅地转身往来人瞧去,见他面容已被墨水和汗水涂抹得一塌糊涂,宛若一只偷师被抓的花猫,见得他如此形状,不光是蒙栎,就连兰亭中的下人也忍俊不禁。
“先生,我已经练好一百张了。”郭晟挺立在兰亭石阶的下方,恭敬地望着蒙栎。
“嗯,知道了。虽然过程很漫长,但是贵在坚持,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也是我履行承诺的时候了。”蒙栎朝一旁的丫鬟点了点头,那几名丫鬟便会意地退下,待端上笔墨纸砚后便协同其他的丫鬟、男仆一起离开了兰亭。
闻得此言,年幼的郭晟双眼瞬间显得炯炯有神,瞪若铜铃,异常的期待。
蒙栎小心翼翼地铺开白纸,轻卷起薄纱的袖子,精致的狼毫毛笔在他提来俨然一副大师的风范,毛笔唰唰地在纸上游走,一个个乌黑的字立刻行云流水般出现在空无他物的宣纸上。
倘若只是如此简单,蒙栎自然不敢称之为技艺,郭晟对此亦是相当笃定。他默默地站在一侧,丝毫不放过一丝变化,先不说尚未出现的神秘之处,单蒙栎那所写的字便堪称一绝,一撇一捺仿佛不是单纯的书法,而是一把把光芒毕露的利剑,直抵人心的剑意如银针入骨般清凉冰寒。
而正在此时,那支狼毫毛笔的笔端开始渐渐出现一个个发着橘黄光芒的字符,那些字符给人予温柔怡人的气息,郭晟的呼吸不由得为之一颤,乌黑的眼珠跟着那些字符缓缓移动。而蒙栎此时嘴角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提笔的手法不再与方才相同,似乎他手上拿的短小的物事不是毛笔,而是一把刺透苍穹的利刃,白光闪若霹雳,劈破乌云密布的天帏。而那些悬浮在半空中的字符则开始随着那毛笔的动作移动起来,光芒熠熠,凭空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个苍劲有力的“风”字。
郭晟尚未来得及细瞧那闪着光亮的墨字,忽闻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两株碧树淅沥哗啦地摇动着,纸条上翠绿如玉的树叶响得越来越凶。“呼呼”的风在兰亭中盘旋着,那被风吹落的落叶顺势被卷入风中,跟着那旋风旋转起来。满院荒芜肆意地纷飞,凌厉的风刃割得人泪眼迷离。
蒙栎再次执笔一挥,笔走云端,恢弘的气势狂涌而出,那苍劲的“风”字似乎被风吹散,再次涣散成悬浮的字符,却又立刻勾勒成一个“雨”字。狂风纷飞的兰亭立刻开始被密集的雨滴所覆盖,那旋风遇着了淅沥的雨水,显得更加肆虐。
细雨阑珊,狂风乱舞,兰亭的天气变得阴晴不定,而瞠目结舌的郭晟早已不知自己是尚在人间还是魂归那九幽炼狱之中。
蒙栎“呵呵”一笑,提笔狂舞,他此时像是一名献祭天舞的巫祝,婀娜的舞姿,曼妙的身躯,舞步轻盈,脚下步步莲花如雨后春笋般绽放。那饱含深情的回眸一笑,顾盼生辉,宛若细柳的蛾眉,千娇百媚,白玉通透的双颊,粉若桃花。
郭晟呼吸再次一滞,此时的蒙栎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一个身躯瘦弱的男子,媚态万千的他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魅惑,却不是凡世红尘女子的姿态,而是那月宫身着流苏的嫦娥,飞掠天垠的吉祥天女,跳着那旷世绝舞的仙子。
正兀自如此想着,兰亭中舞动的蒙栎似乎已然忘却了他的所在,绾着的青丝陡然滑落,长若银河的头发如飞瀑坠崖般垂落,偶然吹过的狂风却将其坠落之势止住,反而众星拱月般将泛着光芒的发丝托起。青丝翩翩,这时的蒙栎已经不再是男子的形象,而是展现出她原有的女子的面貌。
只觉得霹雳轰鸣,那脆若银铃的嗓音,透明白皙的肌肤,纤细若玉的手指,此时如浮光掠影般一一浮现在他脑海中,他这时才明白他的先生蒙栎其实是位惊若天人的女子。明白了此点,眼前独舞的蒙栎显得更加夺人目光,更加艳丽倾人,他甚至暗暗觉得眼前之人不应当穿着这样的服饰,而是应当换上世间最轻巧、最纤细的羽衣。而他也相信“北方有佳人,一笑倾人城”那样的诗句不再只是不合事实的传说。
眼前无数的美景掠过,景随心动,他心中甫一想到的景致,眼前便如梦境般一一呈现。身外已无他物,天地已合二为一,偌大的世界只有了他自己,和那九天之上,宛若仙女般翩翩起舞的身姿。
他忽然记起,蒙栎曾经说过有一种技艺他不方便给传授给自己,恐怕就是眼前自己所见的这惊世骇俗,人间不得常见的舞蹈吧?
当那如旋风般急速旋转着的舞蹈愈趋愈缓,蒙栎手中毛笔陡地一挥,那悬浮在空中的“雨”字再次涣散,光芒盈盈的字符碎若粉尘,重新凝聚成一个“光”字。
“光”字甫一出现,兰亭中狂风骤雨立刻停歇,柔和的光亮瞬间点亮了庭院,而原先因为风雨所造成的兰亭中荒败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覆盖着柔光的兰亭反而显得更加景气融融,一派祥和。
“蒙先……”郭晟正欲对着已经停止舞蹈的蒙栎鞠躬,岂料“先生”二字尚未说完,兰亭中的蒙栎打断他的话道,“你既然已经决心修习我派的‘书’,就该改口成我为师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