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江城中村,潮湿的暑气裹着烧烤孜然味在巷弄里打转。陆妍的炒粉摊夹在中间,就像件穿旧了的衣服补丁。黄布招牌油亮油亮的,雨水冲过的地方留着深色的印子,倒有点像网上说的抽象画。
铁锅烧得通红,蛋液一倒进去"刺啦"炸开,立马就有三个毛茸茸的小身影凑过来。瘸腿橘猫把伤爪子缩在肚子底下,断尾巴扫过她沾着油点子的牛仔裤;独眼狸花猫蹲在冰粉摊的泡沫箱上,眼睛里映着对面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还有总打喷嚏的奶牛猫最黏人,非得把湿漉漉的鼻子往她沾着饭粒的手里拱。
"王哥,还是老样子?"陆妍手腕一翻,半瓢酸豆角进了锅,金黄的炒饭瞬间翻得像波浪。她瞅见奶牛猫眼巴巴的眼神,趁着客人低头刷抖音,赶紧用木铲挑了块焦脆的锅巴,精准投喂。隔壁烤面筋的大姐笑得直拍围裙:"我说你这摊咋成猫咪乐园了,敢情做饭还偷偷加料呢?"
夜色渐浓,田螺在秘制红油里咕嘟咕嘟冒泡。这可是她的招牌——每颗田螺都得在滴了香油的清水里养够两天,尾巴用尖嘴钳仔细剪掉,再放进二十多种香料熬的红油里慢慢炖。客人坐在塑料凳上,一边嗦田螺一边灌啤酒,辣得直哈气还喊:"老板娘,再来份加辣的!"
正炒着粉呢,锅里的红油突然溅起来,父亲陆天平的电话也跟着响了。"妍妍啊,你婶婶介绍了个小伙子,在体制内工作,条件好得很,感情经历也简单,你必须去见见。"
陆妍盯着锅里翻涌的气泡,锅铲碰着铁锅发出刺耳的声音。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叹气:"你看看隔壁家小王,二胎都抱上了......"滚烫的油星子溅到手背上,她疼得一哆嗦,也分不清这疼是手上的,还是心里的。
围裙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母亲林金雅的语音裹着鼻音:"你爸最近血压又高了,整夜整夜睡不着......"陆妍转头看向墙角,瘸腿橘猫正用三条腿撑着身子,低头舔碎肉吃。它尾巴上的伤口结着痂,有人靠近就紧张地竖起耳朵,只有看见她才会放松下来。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这只猫没什么区别,都是被生活逼得没处躲的可怜虫。
"行,我去。"刚给母亲回完消息,父亲的短信就来了:明天中午12点,名扬饭店。陆妍蹲在满地竹签中间,突然想起来还没给橘猫买药。她的思绪飘回那个暴雨夜——橘猫浑身湿透,缩在摊车底下,断腿还渗着血,却坚持用鼻子蹭她的脚踝。她手抖着用绷带给它包扎,小猫发出的呼噜声,和小时候父亲给她包扎膝盖时的温柔,简直一模一样。
夜市最后一盏灯熄灭时,陆妍还在擦着油腻腻的铁锅。瘸腿橘猫轻巧地跳上摊车,断尾像条温暖的围巾缠住她手腕。她摸出藏在围裙口袋里的火腿肠,看着小家伙狼吞虎咽的模样,突然觉得这沾着油烟的烟火气,比什么都实在。
第二天,陆妍盯着手机里父亲发来的穿搭指令。街边肠粉摊的蒸汽裹着老板娘的唠叨:"公务员可比铁锅靠谱",这话瞬间把她拽回那个除夕夜——出租屋的电视里春晚正热闹,前男友搂着穿貂皮大衣的女人推门而出,雪粒子灌进空荡的玄关,冻僵了锅里没下完的饺子。
她咬着牙扯开压箱底的淡蓝色连衣裙拉链,蕾丝领口勒得脖子生疼。对着镜子反复补妆,口红蹭得满脸都是,活像打翻了的辣椒油。手机在更衣凳上震动,母亲发来定位:我和你爸先过去 ,后面跟着三个标准的微笑表情。
推开名扬饭店的玻璃门,檀香味混着古龙水劈头盖脸砸来。李少川后颈的胡茬沾着亮片发胶,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活像蛞蝓在蠕动。"陆小姐。"他伸手的瞬间,袖口飘来的龙虾腥气混着刺鼻香水味,让她想起海鲜市场发臭的边角料。
包厢门一推开,陆妍整个人都僵住了。原以为的两人饭局,现在坐满了举着手机拍照的陌生人。婶婶的金戒指勾住她袖口时,她听见自己关节发出"咔嗒"的脆响,就像用尖嘴钳剪田螺尾巴的声音。"哎哟我们妍妍今天可真水灵!快坐,这是少川他堂哥、堂嫂,还有你刘姨......"
李少川慌乱扑向震动的手机,锁屏上"宝贝"两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刚结痂的伤疤又被撕开。"亲戚群又在乱发消息。"他干笑着解释。陆妍盯着菜单上清炒时蔬58元的标价,突然想起菜市场阿婆颤巍巍递来的皱巴巴五块钱,想起瘸腿橘猫用鼻尖蹭她掌心的温度。
水晶吊灯晃得人头晕,陆妍低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晚炒田螺的红油,和包厢里精致的骨瓷餐具格格不入。后厨传来油锅爆响的瞬间,恍惚间又回到自己的小摊前,三只小猫蹲在阴影里等投喂。而此刻,穿着不合身连衣裙的她,不过是这场相亲戏码里被围观的展品。
"陆小姐随便点,我买单!"李少川热情得过分,行云流水地点了帝王蟹、鲍鱼。陆妍终于忍不住开口:"要不先点些家常菜?"
他愣了一下,脸上堆起笑:"第一次见面,当然要吃好的。陆小姐平时很少吃海鲜吧?"钢笔尖不耐烦地敲着菜单,"这家的帝王蟹空运来的,错过可惜。"
油焖龙虾端上桌,热气模糊了水晶吊灯。李少川用公筷夹来虾肉,油光在龙虾表面流转,却让她想起橘猫溃烂伤口上凝结的脓血。"尝尝这个,很新鲜。"他的笑容虚假得像塑料花,而陆妍只觉得反胃。
李少川堂嫂吴三凤上下打量:“妍妍啊,刚刚来的路上听你婶婶说你在美食街卖炒田螺?”尾音拖得老长,像极了菜市场挑挑拣拣的大妈,“我外甥女考了三年公务员,现在坐办公室吹空调,哪像……”
李耀河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嚼得咯嘣响:“摆摊能挣几个子儿?现在娶媳妇没二十万彩礼根本拿不出手,姑娘家就该多帮衬家里。"
陆天平猛地咳嗽起来,像台生锈的破风箱:"年轻人有自己的打算......"话没说完就被大姨的金耳环晃断了。"少川上个月刚拿了项目奖!"大姨嗓门盖过中央空调的嗡鸣,"现在的小年轻啊,就爱瞎折腾,等三十岁就知道后悔......"
陆妍攥着筷子的手直发抖。李少川突然递来热毛巾,古龙水混着龙虾腥气直冲脑门,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婶婶眼疾手快打圆场:"以后的事以后说!先让年轻人加个联系方式!"
李少川掏手机时,充电宝的线缠住了陆妍的筷子。混乱中,酱油碟"啪"地打翻在雪白桌布上。扫码的瞬间,李少川手机弹出消息预览:"亲爱的,今晚陪人家去买包包......"陆妍看着他用沾着龙虾油的手指,慌乱地把消息划走。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她只想立刻逃回夜市,听小猫呼噜,闻田螺香辣,而不是被困在这充满算计的冷气包厢里。
李耀河拍着桌子发号施令:"少川,送送人家。"
起身时,陆妍瞥见母亲林金雅正偷偷往塑料袋里塞蟹黄汤包。父亲陆天平把烟头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不用送!改日我们回请!"转身时,她看见父亲后颈晒脱的皮卷成白屑,和她摊车上飘落的盐粒一模一样。
包厢门关上的瞬间,那些虚情假意的笑声被隔绝在外。陆妍终于看清这场宴席的真相——婶婶的热情、李少川的殷勤、亲戚们的打量,全是金丝织成的牢笼,要把她的摊位、积蓄,还有自由,通通锁进名为"安稳"的典当行。
陆妍的小车卡在晚高峰车流里动弹不得,仪表盘的警示灯红得瘆人,像只独眼死死盯着她紧绷的后背。陆天平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打火机在指间空转两圈打不着火,最后"啪"地拍回裤兜:"小李这孩子,说话办事都靠谱。"
轮胎突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陆妍猛打方向盘避开插队的电动车。后视镜里,林金雅被惯性撞得肩膀一缩。陆妍扯松勒得生疼的领口,珍珠纽扣"啪嗒"一声崩飞,滚进座椅缝隙:"他们看我的眼神,跟菜市场过秤似的,就差拿尺子量我值多少钱!"想起李少川沾着龙虾油的手慌乱划手机的样子,她胃里一阵翻涌,酸水直往喉咙里冒。
后座传来打包盒碰撞的声响,林金雅枯瘦的手指还在反复捏着帝王蟹腿的包装:"你王阿姨家闺女,上个月刚生了二胎......"
陆妍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的车龙:"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陆天平盯着车窗外斑驳的树影,闷声说:"爸就是怕你......"
"怕我老了没人管?"陆妍突然笑出声,带着几分自嘲,"我摆摊赚的钱能养活自己,也能孝顺你们。倒是有些人,穿得人模狗样,肚子里全是见不得光的脏心思!"
车子拐进老小区时,减震器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陆天平捻灭烟头,火星溅在磨得起球的裤腿上,烫出几个小黑点:"妍妍,爸爸知道你委屈......"
"真要随便嫁了,那才是一辈子的委屈!"陆妍把车停进车位,后视镜里,父母的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苍老,但她握方向盘的手,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