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
一声高昂的叫声后,王新程碎步跑进了警局,透过大厅苍白的白炽灯,巴登看见他的双颊和鼻头正泛着的反常潮红,一眼便知是刚从酒桌上下来的。
王新程熟门熟路的跟门口警卫打完招呼,便将目光落在了在旁等待了许久的赵平身上。
下一秒,这个已有三分薄醉的人便被赵平的神情吓得愣了一愣。
“诶,诶,诶!”
突然,王新程叫出了声来。
他不理赵平朝自己探来的手,反倒伸指指住了对方。他眼珠子瞪得老大,汩汩酒气从鼻口中喷出,“看,看,不乐意了,当局长了!有架子了,叫你声老赵还摆上脸了?说,当局长还是不是为人民服务?说啊,是不是?”
王新程瞪眼一叠声的问着,似乎全然未注意到众人脸上的尴尬之色。
巴登心知老领导的难处,正欲开口解围,王新程脸上表情突然塌方式的一变,下一秒,化作了一阵嬉笑。
他伸手搂住了赵平,“行啦,我的赵局,我的赵大局长,这么晚叫我来,又有什么指示?又要让我帮你吆喝什么?”
兴许是酒的缘故,今夜的王新程比早上见面时要跳脱外放许多——仿佛他与赵平真是多年的挚友,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芥蒂,仿佛……仿佛他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女儿曾经在这个男人手上成了一宗无解的悬案。
巴登在一旁看着,只觉心里五味杂陈,他眼见着赵平极是勉强的笑了一下,说当然得找你帮忙了,走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进去再说吧。
说罢这话,赵平似是不想再继续寒暄,转身就走,走得身姿沉重,肩膀紧缩。而与之相对的,便是跟在他身后的王新程。
王新程走得活泛,步履轻快。他酒意未退,嘴角咧着笑,语速一贯的快,“怎么,什么大事儿,还得专门去趟办公室说?赵局怎么今天给我这么大面子?”
赵平虽不语,但脸上也挂着笑。每当王新程说话,他都会轻轻点头,顺着对方的语气附和几句。但越往走廊尽头走,空气便逐渐变冷。巴登突感觉一阵胸闷,连带着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赵平,却见对方也同自己一样脸色惨败。
王新程依旧在说着什么,声音带着酒后的惬意,可他的步子却先于他的声音反应了过来。
他停下了。
巴登也在他身后停了下来,视线顺着王新程的站位落在了前方。
遗体存放室的门就在那里虚掩着,隐约可看见里面正站着的全副武装的法医官,有消毒水味从门缝里逃出生天,若有若无地漂浮在空气里。
王新程的脸色变了。
就在今天早上,他还陪同别的失踪儿童家属来过这里。
他似是有些惊异,转头看向赵平,而赵平的表情也立即给了他解答。
下一刻,王新程脸上的血色褪去了。
“赵局。”
片刻后再开口,王新程依旧还是笑着,只是笑的不那么真了,他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今天早上那几个家属没认好?你叫我通知他们?是刘妹儿吗?她今天是吓得太狠了,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说罢,王新程不等二人回复,便急吼吼的从公文包里摸出手机翻开。
赵平心知自己不能再装聋作哑了,上前一把,伸手按住了王新程的手。
他说,“新程,你先听我说。”
“不是刘妹儿?”
王新程答非所问,眼睛依旧定在手机上,他说,“那是谁,今天来的还有谁?丹增?徐老四?艳萍两口子……你要谁的电话我都有,我们都是一个群的,你说,你要谁的……”
王新程抖着手,上下急速的翻阅着通讯录,几乎语无伦次。
“新程,新程,你听我说!”
赵平手下一用力,终于死死的将王新程钳在了自己的臂弯中,他几乎是高吼着,“新程,你听我说,央珍比你先到,她已经认过了!”
赵平的话,似乎没激起王新程的任何反应,他的指尖仍停在通讯录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频幕上来回闪动的名字。
突然,王新程停住了,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维的真空。他自顾自的呆了一阵,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频幕翻转过来:“赵局,会不会是这个人,他不是咱省的,女儿去年失踪的,九岁多!这个人还没认过尸。”
没有人回应。
王新程举着手机,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二人,似乎不明白他们为何沉默。
他又嗫嚅了一会儿,才有些小心翼翼的轻声笑问:“赵局,前年,九岁多,是不是这个人?”
赵平低声道,“骨龄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受害者年龄应在18到20岁之间,我们之前,整错了。”
赵平的话音刚落,王新程便猛地抬起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举起手上的手机狠狠一摔。
手机砸在地上,砰的一声炸开,电池盖也随之崩飞出去。下一刻,王新程猛冲上前,一把拽住了赵平的衣领。
“赵平!你他妈胡扯!”
王新程的声音在走廊里炸开,像是被人从肺里生生剜出来的。
他拽得死紧,手臂和额间的青筋暴起,赵平被拽得踉跄了一下,后背也随之撞在走廊的墙上。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他妈什么意思?!不是说十岁出头的孩子吗?怎么会是十八岁?哪儿又来了个十八岁?你以为你找我老婆来认就能作数了?我告诉你,我老婆是聋的,哑的!你们这是违规,你们为了破案,你们这是违规!没有人认你们这个!你们给我说十岁多,十岁多,你们还让我帮你们找人来认尸,你们现在说十八岁,你们,你们……”
王新程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像是被人猛地割断了气管,下一秒,他眼里的愤怒也骤然塌陷。
他看着眼前的赵平,似乎并不认识此人是谁,片刻后,他略微回神,想再质问一句,可喉咙却被堵住了,除了急促的喘息声,什么也发不出来。
空气死沉着。
一直在旁围观的巴登,到此时,才抓住空档将二人拉开。巴登的手劲不小,拽得王新程差点跌倒,与此同时,赵平也终于摆脱了束缚,撑在墙上,大口的喘着气。
巴登赶紧去扶,却被赵平坚决的推开了。
另一边,王新程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他的呼吸仍旧急促,眼神却一片茫然,突然,他打了个巨大的颤栗,下一秒,整个人都打摆子似的抖动了起来。
远处,巴登在盯着他。
“王新程。”
巴登声音很低,“尸体就在里面,你要是不相信你妻子的认尸结果,你可以自己进去看看。”
王新程没有应。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发抖,不知站了多久,突然就不抖了,也不骂了。他下意识环顾一圈,终于看到了被自己摔得散落一地的手机,于是弯下了腰,将满地散落的碎片一片片的捡起来。
最后一片碎片拾净后,再抬起头来的王新程,脸上已看不出太多情绪的影子了。
他问巴登,“我老婆在哪里?”
巴登立马喊了一声,很快,打门内出现了两个警察。巴登吩咐二人带王新程去休息室见妻子,二人立即领命,抬手示意王新程跟上。在此期间,王新程一直站在原地,试图将摔出的电池盖扣回去,可试了几次未果,只得作罢。
最终,他干脆将碎片一股脑塞进裤袋里,这才抬步,默不作声地跟上了警察。
巴登一只手虚扶着赵平,站在三人身后静看——三人走到拐角处后,警察率先推开一扇门,往里走了进去,王新程随即也抬脚跨了过去,门在他身后关上了。